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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散文)

——定西孤儿院纪事之三

杨显惠  烜 笠    

 



我的老家是通渭县第三铺乡的槐树湾村。

我大(注1)是1959年旧历七月从洮河(注2)跑回来的。没别的原因,就是想家。那时候洮河工地的民工都吃不饱肚子了,他想,一大家人呢,家里人吃啥呢?怎么过日子呢?

我大弟兄四个,解放前就分家了。我大是老大,家里情况最好,——1958年吃食堂时队上叫往食堂交粮,我娘在我家后院的菜园里埋了一缸莜麦——我们一家人凑合到这时还没饿死人。家里有娘、大姐二姐妹子和我。这时我大姐二姐出去要饭不在家。我还有个奶奶和四爸在一起过,四爸这年三月跑到新疆去了,在沙湾县,家里有四妈。三爸在一个小学当过老师,五七年定了右派下放回家种地呢,年初就没了。爷爷是这年八、九月去世的。记得有一天我奶奶打发我去万家岔叫我小姑姑,有八九里路,说爷爷快不行了,叫你回去。姑姑当天没动身,抓紧时间在磨子上推了些谷衣,放下叫娃娃们吃,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往家奔。等我们进村时听人说爷爷没了,姑姑坐在村口大哭一场。

我大回到家的时候,那一缸莜麦已经吃完了。生产队夏粮收完了,但没分粮食,食堂也没留,悉数拉走交公粮交征购粮(注3)了。我大就抓紧时间在房后的我家菜园里种了点文艾(注4)和苦荞。(注5)

由于种的太迟,下雪天荞麦还开花呢,只长了不多的一点点颗颗。收荞,我大还不在家里,县上大战华家岭,我大又被派到华家岭(注6)挖鱼鳞坑修梯田去了。我奶和我娘把荞拔了,刚收拾完,县上搜粮队来了。进来了十几个人,只有一个认识的,是我们大队的队长,碧玉公社碧玉大队的人。那时候不叫本地人当队长,怕你营私呢,怕你瞒产私分呢。那人叫吕连连,过去在我们村狗儿家扛过活,这时候是脱产干部。他领着十几个县上和其他公社抽调的人组成的搜粮队在我们村挨家逐户地搜粮呢。五八年大跃进,五九年持续更大的大跃进,吹牛皮吹得更大,征购粮任务比五八年还重,全县的征购任务没完成,从家家户户搜陈粮交征购呢。他们拿的矛子、斧头、锄子满墙扎,地上打,听音,房子、院子里想到哪儿就挖哪儿,挖了三天三夜。我家是个老庄(注7),住了几代人了,有前院、后院、正院,都挖遍了,到处挖下的坑,堆下的土。把房子里的空面柜挪开挖下的坑,把炕砸了,炕里头也挖了。四爸跑新疆时还埋下着二百斤粮食在庄后的菜地里,地上种上了韭菜。那粮是给我爷我奶留的,说实在没吃的了再挖出来吃,救命粮,叫他们挖出来了。我家刚收拾好的荞麦连缸都挖走了。荞麦放在洋芋窑里,洋芋窖里是空的,我娘在窖底上挖的坑埋下的,挖走了。

这三天搜查队在我家挖,在我家吃,他们撤走时粮没了,文艾菜也叫他们吃光了。

搜查队走后十几天,我大从华家岭回来了;是马车拉回来的,走不动了。我大回来时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不在家。家里有个油坊,在庄外的麦场上,分家时给我大和二爸两家了。这时家里没柴烧,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拆着烧火了,队里说那油坊已经入社了,是集体的财产,把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拉到公社批斗去了。那是快天黑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我当是娘回来了,出去开门,却是我大回来了。我大饿得变相了,不像我大了,走路都走不稳。

第二天我娘和大哥才回来。

又到第二天,两个姐姐要饭回来了。这天晚上我娘烧了一锅榆树皮汤全家喝,喝完,睡下了。两个月没见我大了,这夜我睡在我大的怀里。天蒙蒙亮,我大怀里湿溜溜的,像是出了一身汗,——实际我大失禁了,我傻着呢,辨不过来——我冷得不行,我就喊娘:我大身上出水了!娘叫我喊大,我喊大,大不喘(注8)。大姐喊大,也喊不喘。我娘骂我:赶快起来!我娘也起来叫我奶去了。我奶住四爸家里,听说我大叫不喘了,一进门就在院子跪下了,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呼天抢地地哭:我这辈子做啥孽了,我的儿子一个跟一个地不行了!

我二爸和大哥把我家的面柜的腿腿锯掉了,把隔板打掉了,把我大放里面,叫了两个人帮忙抬出去了。旧历十一月的天气地上冻了,挖不动坟坑,只好放在庄后的一孔窑里。这是放添炕的(注9)用的土窑。门口立了些树枝堵住。

我大去世后烧了七天纸。那几天我大姐姐就说,烧过七天纸领着我要饭去。在家里吃树皮吃谷衣非饿死不可。我娘不同意,说这都快到腊月了,出去冻死呢。我奶说我娘,你叫要去吧,你就这一个独苗苗了,蹲在家里饿死呢!我娘不拦了。

头一天要出门,怕公社干部挡住,娘说明天走吧,早些走。第二天天还黑着就起来要走,天上下起雪花来了。娘说,下雪了,冰天雪地的,衣裳下湿了咋办呢?等雪停了吧。还是我奶办事果断,说我娘:你不要拦了,赶快叫走!走的晚就赶不到要饭的地方了。

我娘不反对了,默默地把她准备好的两碗谷衣炒面叫我大姐背上。谷衣炒面就是在辗子上辗下来的谷子皮,谷壳壳。炒熟,磨细,能煮汤,也能干吃。

从第三铺槐树湾天不亮走起,路过宁家湾和万家岔,到万家岔时天亮了。这时候又刮风又下大雪,身上刮透了,脚上的鞋湿透了——因为沾在脚上的雪化了。雪花飘飘,寒风割脸,确实冻得受不了,但两个姐姐催着我快走。她们说还没出第三铺公社呢,遇上公社干部非挡回去不可。公社有规定,社员不许外出逃荒,那给社会主义丢脸,给公社干部丢脸。

又走到温泉、西川,没进通渭县城,后晌上了北山。北山上白雪茫茫,除了黑楚楚光秃秃的在北风里日日响的树棵子,山梁融化在茫茫的白雪里。大雪旋裹的雪柱子在空中旋着转着。天黑了下来。我们走一步脚下就咕吱吱响一声。我害怕得很,怕狼,怕夜里冻死,可我姐说前边有个村子,我们今天缓在那里。我跟着走,进了山梁东坡洼洼的一个村子,两个姐姐领着我找住处。央求几家都不叫住,后来找到一个老大妈家,老大妈把我们收留下住了一夜,她说她家的娃娃也要饭去了。老大妈家还有两个小娃。大妈小个子瘦得很,和我娘一样瘦,风能刮倒的样子。炕烧得很热,几个人挤着睡了一夜。这天走了一整天没吃东西,我口干,吃不下去。姐姐也没吃,她是给我留着不敢吃,怕头两天要不上吃的饿着我。大妈给我们烧着喝了点开水,把我们的鞋放在炕角上烘干。

天亮后继续走,走在去义岗川的山梁上听见前边有马车的声音。当时我已经走不动,大姐说赶快走赶马车去!到车上坐一下。追了一截,马车下山了,走弯来弯去的车路,我们走截路从坡上溜了下去,追上了。我姐央求赶车人:把我兄弟带一下,兄弟走不动了。赶马车的不叫坐。这人三十岁左右,戴顶皮帽子,穿皮袄,烂布鞋,坐在车辕上。我姐嘴里央求带一下,一边说,一边把我抱上了车。坐上后赶车的再没说啥,两个姐姐也爬上车来。一直坐到义岗川,马车进了一家大车店停下,我们下来。赶车的进了一间房子,我大姐进了另一间房子,要点水出来叫我喝。把碗还回去时央求那房里的一个女人,女人叫我们进去了,上炕,和这女人睡在一盘炕上。

第二天早上我姐一定要我吃几口谷衣炒面,说再不吃就饿垮呢!两个姐姐都吃了,我还是没吃,吃不下去。谷衣太干,在家煮汤能喝下去,干吃我真吃不下去,扎嗓子,苦。再上路我就走不动了,饿得洋混子(注10)了,脑子木呆呆的脚抬不起来了,不会走路了。两个姐姐拉着我走,上山的时候从后边推着我,轮换着推。这一天又走了四五十里路,——三天总共走了一百五十里路——傍晚时走到一个名叫沙家湾的地方。大姐说前头有个独庄子(注11),上次她和二姐来这儿要饭吃饱过肚子。

我大姐二姐要过一次饭了,她们认路,也认识大多数地方叫得上名字。大姐十七岁,二姐十五岁,我十岁。大姐已经说好婆家,原定五九年正月婆家娶亲的,五八年生活紧张了,婆家来人说缓一缓,过了这一段艰苦时期再结婚。大姐比二姐长得俊,瘦高条,二姐长得矮,胖,那时也不胖了。

听两个姐说能要上吃的,我就鼓劲儿走。一会儿走到那个独庄儿,却是没一个人——庄子在,人搬走了,空空个儿。我们三个人一下子泄气了,扑腾坐在地上了。

坐了一会儿,大姐说,缓一下咱还走,没人怎么办!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是我大姐拉我起来的,拉着往前走。走到沟底里,有十几户人家,我们就去要饭。这是离开家三天来我们第一次要饭;前两天没要饭,光赶路了,到了村子就是找地方过夜。这都是我大姐决定的,她要过一次饭有经验,知道在通渭县境内要不上饭。到这个村庄,我姐说能要饭了,我们就开始要饭了,但是连着要了几户人家,都没要上:家里的大人开会去了,娃娃们在家。我姐说,谁家也没干粮,吃饭的时候再要吧。我们就在街上坐着等大人。天快黑时大人们回来了,各家的烟筒冒烟了,我们开始要饭。我没要过饭,不敢要,大姐领着我要;二姐分开了,她自己去要。头一家要饭,我姐站在门口喊,大奶奶,给上些吃的。喊了几声没人出来,也没人答应。我拉姐的手叫我姐快走。我那时还羞得很,要饭是丢人的事;我还害怕得很,我也不知怕什么,反正心里恐惧得很。我姐不走,连续喊大奶奶给上一些吃的。终于,一个老婆婆出现了,花白的头发,瘦瘦的黄黄的脸。她走到大门跟前说,我家也没吃的,连汤也喝不上了。我姐央求说,大奶奶,给上一口嘛。我家里没吃的,出来三天了,一口汤都没喝上;我弟弟快饿倒了,走不动路了。把汤给上些。老婆婆不说话了,转身进了房子。我想,人家不给嘛,走嘛,但这时老婆婆又出来了,拿着舀饭的铁勺走到我们跟前说,实在是没吃的,把这口汤喝上吧。我姐忙忙把她提着的提笼儿里的一只黑碗伸出去,接住老婆婆铁勺里的汤,嘴里说,谢谢大奶奶。老婆婆还站着,我姐就把碗给我了:

拴拴,快喝,趁热喝。

这是糜面汤,还有一块煮烂了的指头蛋蛋大的洋芋(注12)块块。我一口喝完了汤,第二口又喝掉了洋芋块块。

又连续要了三家,连口汤都没给。我失望得很,不想要了,但姐姐拉着我往前走,接着要了两家,又都给了些糜面汤。姐姐都叫我喝了。又有一家人给了两个生洋芋,放在姐提的笼儿里。这时我们已经穿过这个村子了,到村口了。

二姐怎么要饭的,我不知道。我和大姐跟二姐分手的时候说好的,要罢了饭在村口见面。我和大姐在村口等呀等呀,天黑黑的了,没等着二姐。我们又进了村子找二姐,没找见。问了几家人,有人说看见了,从那个方向走了,我们顺着人说的方向找了几遍,还是没找见。后来找到这个村的马号旁边了,大姐说,二姐可能蹴在(注13)马号里了,进马号问问吧。马号的院子里有个小房,灯亮着,有个老汉。大姐问他有个要饭的丫头来马号没有?老汉说没有,没看见个要饭的丫头。说着话老汉知道了我们是姐弟三个人出来要饭的,老汉说我姐:你兄弟这么小,天这么冷,你领出来要馍馍,饿成这个样子了,你的胆子这么大呀!把兄弟饿死怎么办!他数落了几句我姐,又说,别找了,你妹子可能在谁家蹴下了,你把兄弟领进来,就在这达蹴下。我和姐正发愁这天夜里没处睡觉,就在马号里蹴下了。炕热得很。

饲养员老汉善良得很,他说,可不敢在村里乱跑。队长开会时说了,上边有指示,外流人口不叫收留,看见了要报告,送到收容站去。

第二天早上,老汉忙着喂牲口,我姐把洋芋塞进炕洞里烧熟了,叫我吃,她吃了一把谷衣炒面,喝了口凉水。从家里带出来的谷衣就吃完了。

吃完洋芋离开了马号,这时还不到饭时候(注14),大姐说找二姐去。我们在村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找见,大姐失望了,说二姐可能离开这个村子了,咱往前走吧。

这天中午要饭的村子我没记下,但是却在村子里遇见了二姐。

大姐为二姐担了一夜心,怕她出啥事了,或者叫坏人欺辱了,或者冻死了。如今在路上碰见,她一腔子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我大姐的名字叫芬儿,二姐叫芳儿,大姐厉声喝道:

芳儿,你昨晚哪去啦!

我二姐没说话,大姐就骂开了:

你个混帐,给你说下的要罢饭在路口上等着,谁先到谁等着,你做啥不等!你说,你做啥不等!你把人能急死嘛!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找了半夜!

二姐当时解释一下就好了,可她没解释,就那么站着,看着大姐,看着我。大姐接着骂:

你哑了吗?你说呀!你为啥不说话!分手的时候说下的谁先到谁等着,你为啥不等!你混帐东西!你家去,你自己要馍去!你不要跟我们在一搭,你叫人把心操死哩!

大概是大姐太凶了,二姐受不了啦,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噔噔噔地往村外走去!

我看二姐走了,心里害怕,说大姐:

姐,你再不要骂了,二姐着气了。

大姐说:

着气了?她还着气?我的气还没出来哩,她就着气了!走去,叫她走去!我看她上天去!

当然,二姐是上不了天,但二姐转身噔噔噔走了之后,我们再也没看见她。以后的两天里大姐也很后悔,她猜测,二姐那天夜里可能没找到住处,可能在哪个麦草堆里睡了一夜,也心里窝囊着呢。她一顿骂,不许二姐还嘴,二姐可能真正生气了,赌气走掉了。于是大姐领着我一边要饭,一边找二姐。大姐估计,二姐可能还会走夏秋之际她们要饭走过的那些村庄,便领着我也到那些村庄去要饭,找二姐,但始终也没见着二姐打听着二姐的下落。

在沙家湾要了几天饭,大姐就领我到了青天堡。青天堡是回民集中的地方,头天到那儿,饭能要上,但晚上睡觉没地方去,找了多少人家,都不叫我们住。怎么央求也没人要,都说政策紧得很,不敢收留。那天找住处到深夜了,我们到了一个人家,有一个老奶奶,我们就央求叫我们缓一晚上暖和一下。那老奶奶说你们出去,到外头找住处去。我姐说太晚了,叫我们好歹过上一夜,在地下蹲着都行。那老奶奶说不成,你们不能在这达蹴着。不是我不叫你们缓着,你们可可怜怜的也孽障得很。我把你们留下,后人来了肯定不行,把你们撵出去哩!我和姐不走,就在房里的地下蹲着,我姐说,这时间了,我们确实没处去了,你家后人来了再说吧。老奶奶的后人来了,干脆不叫蹲,开了门撵我们,还把我姐踢了一脚。吓得我和姐赶紧跑了出来。就这他还追了出来,叫我们离开村子。我和我姐不愿走,人生地不熟,又是深更半夜,我们能往哪去!但是老奶奶的儿子跟上来了,一连声地喝走,走,走!他把我们赶过了一道沟,翻了一道梁。这时候他蹲下了,说你们愿往哪走就往哪走,不要回来!啊呀,那个年轻人,我没见过那么坏的人!我想,回回都这么坏吗?没办法,他在那儿拦着,我们进不了村,只能摸黑往前走。没月亮,那几天夜里没月亮,黑得很。深一脚浅一脚,一会儿像是有路,一会儿又没路了,遇到了塄坎,原来是走到野地里去了。我当时心里恐惧死了,心想,今晚上没命了,不是狼吃掉就是冻死。我的眼睛里都含着眼泪了。还是我姐有本事,她就像是有夜眼,拉着我走了一程进了另一个村庄,而且立即我们就闻到了新鲜的马粪味道——我们走到这个村的马号跟前来了!

按说,马号是最理想的住处,但我们不敢进去。那个村的回回把我们撵出来了,这个村的回回能收留我们吗?

我和姐想找一找,看这儿的麦场在那里,我们想找个草垛钻进去。就在我们转身离开马号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间草窑——用土坯旋的房子,房顶上没有椽子,里边堆着铡好了的麦草。在这寒冷的腊月,又是无处栖身的关头,一个草窑当然是可以勉强栖身的了。我和姐立即钻了进去,并很快地在一堆铡碎的麦草里安顿下来。但是,毕竟这是腊月的数九寒天,没有门的草窑,西北风直接就灌进来,加之我们冻僵的身体本身就没有多少热量,我和姐睡下很久,姐搂着我我也睡不着觉。姐也睡不着,我们抖得索索的。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人走进来了,在我们头顶蹲下了,把一个啥东西放在地上。我当时怕极了,以为是那个撵我们出来的年轻人还在跟踪我们,要加害我们,要掐死我和我姐。或者是在我们走进这个村的时候,有个坏人跟上了我们,要把我和姐怎么的……还在家的时候就时不时听见这样的传闻:某某某在外头要饭叫人打死了,谁谁谁叫人刮着吃了肉了!可是没想到的是那个人伸开了手划了一下草,他的手碰到了我的头,竟然惊得呀地叫起来,噔噔噔退了几步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窑外边出现了一盏马灯的亮光,两个人说着话走进来了。看见了我和姐,其中一个人说:

啊呀呀,你们是做啥的,咋睡在这里?把我吓死了!原来他是饲养员,拿着背斗进来揽(注15)草的,给牲口上料呢!他们把我们领到饲养员住的房子去了,叫我们在炕上睡,把身体暖和过来了。我和姐都睡着了。

其实回回和汉人一样,好人多,坏人少。

转天,我们往关川一带走。青天堡的回回生活也差,也吃谷衣,吃荞皮,我们就往关川走。关川一带生活稍好一点,能要上一点洋芋汤和糜谷汤,也有的给些酸菜,吃不饱但饿不死,能把命吊住。

我们没进会宁城,姐知道城里有收容站,抓住要饭的就往回送。我们是翻山过乡到关川的。关川是会宁县的西川,是以一条河出名的,那条河叫关川河;它随后流进祖厉河,再往北流,流进黄河。一天,我们在一个村里要饭,遇到的一个人说,走,我给你们找一个吃饭的地方去。那人像是个村干部,把我们领到河畔公社的收容所去了。那是个临时的收容所,不是公安局办的,看来就是专门收容要饭人的,因为它是在一个私人的院子里,有二十几个要饭的,大部分是大人,就几个娃娃,还都比我大。进了收容所我和我姐很害怕,怕他们把我们遣送回通渭去,那就得饿死。可是他们没遣送,给了些谷米面煮的汤喝,就把我们领上了一片塬地,给我们一人一个背斗,叫我们到压沙地(注16)背沙子。背沙子要从山沟沟里背,走的路长。背了几趟,累得很。在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姐前后看看没人,就撂下背斗拉着我跑。
我姐一边拉着我跑一边往后看,专往僻背的山沟沟里钻,怕有人追上来。跑了一阵之后藏在一条坡地的地埂下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缓了一会儿,看没人追上来,这才慢慢站起来往前走。这时候我们也没目标了,也不知道走到那里了,看见村庄就进去,要着吃。我们这样乱跑就是为了躲开河畔的收容站。这样走了两天,我们走到了白草塬。白草塬的情况比通渭好一些,但和关川差不多,人们也挨饿着呢,要饭时有的给有的不给,天天能吃上一点儿,但总是吃不饱。不过我的腿比在第三铺槐树湾时有劲了,有时一天走几十里不觉得太累。

我记得离开家的那些日子——有一个多月——就吃饱了几次。

一次是走到刘寨遇到了一家人,只有老两口——四十几岁快五十岁的样子吧。我和姐进了他家院里要饭,老两口把我们叫进窑里,端出来几个糜面馍馍叫我们吃。那馍馍一个就有碗那么大——半斤重。我已经一年没吃过饱饭和馍馍了,馍馍一端上来放在炕桌上,我的心里就说不出的兴奋!老两口说吃吧,你们往饱吃。我伸手去拿馍馍,这时我的心跳得咚咚的,慌得很,也激动得很,嘴里气都喘不匀了,气短得不够用了!要晕过去的感觉!我的手抖得我想控制一下——不要抖——可是控制不住。我把馍馍拿过来吃了一口,那馍馍那个甜呀,像是嘴里含着冰糖!那个香呀,香得没法形容,比吃肉还香!一会儿我就把两个吃下去了。这时候我姐姐也吃完了两个,正伸手拿第三个,我也去拿第三个,但这时坐在板凳上的老汉说话了:你们饿了的人,一下子不敢多吃,吃多了胀呢。

这要是在家里我大我娘说,我是不听的,——心里饿呢——可这是吃人家给的馍馍,尽管想吃,但还是忍住了,没再吃。我姐也把抓起来的馍馍放下了。这时老奶奶又端上开水来说喝些水,渴了吧。我和姐一人喝了两碗水。

喝完了水,老两口说,你们姐弟今天就在这达缓下,我们家里再没人,炕大着呢。

我感动得心里热乎乎的:自从离家要饭以来,这是第一次别人先说出来叫我和姐住下的话。我心里觉得幸福极了,也感动极了,没法形容的感动。我的眼睛里含满了眼泪。

于是我和姐脱了鞋上炕坐下,用被子盖上了腿,暖腿。立刻,全身都暖和了。这时老两口跟我姐喧(注17)开了,那老汉说:

我们家是缺儿女的,没个娃娃。你看,把这么心疼(注18)的娃娃饿成这样了,叫人心痛得很呀。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

这丫头,我跟你说句话——如果能行,把你弟弟给我家留下。我们老两口认个后人你看行不行?

我姐说:

老爷爷,我家姊妹几个,就这一个男娃。我娘怕他在家里饿死没后人了,叫我领出来混个口,我娘在家等着我把兄弟囫囵个儿领回去呢。我大刚刚没了。这兄弟不敢给人。

老两口听姐这么说,不言喘了。睡了一夜,天亮又拿干粮——糜面馍——给我们吃,叫我和姐吃饱了。还给我姐的提笼里装了几个糜面馍,我和姐就动身走了。走的时候,老两口还跟我姐说呢:丫头,你要是舍不得兄弟,连你也留下,我们把你认成自个的丫头,行不行?吃的我们有呢。我姐说,老爷爷,你把我留下,我也不能把兄弟给你。我是一片树叶落到哪达都行哩,可兄弟不行。他不家去,我家就没顶门(注19)的了。

老爷爷说,你这个丫头,天这么冷,你领上兄弟往哪里要吃的去!

我姐说:

老爷爷,那没办法,我家穷,不要饭就饿死呢!

然后姐转过身来说我:

拴栓,走。

离开刘寨,又到了大沟。在大沟有一家人也好得很。那是在一个小地名叫猪槽沟的村子要馍馍,又吃饱了一顿。

离开大沟,离开猪槽沟,我和姐还往北走。我们一路上听人说下的,靖远县的情况比会宁还好,那边靠着黄河,产量高,不缺粮,要饭能吃饱肚子。可是越往北走,人口越稀,一片接一片的荒滩,一道一道的荒岭,有时一二十里路看不见人,看不见村庄。

还在大沟猪槽沟的时候,那一家好心人就劝过我们,不要去靖远,山高滩大狼多得很,狼吃了的要馍馍人多得很。我姐不信,说那是好心人怕咱出事吓唬咱呢,咱就往前走,到靖远就能吃饱肚子了。

在大沟北边的几个村子里又要着吃了两天,有一天中午吃了一顿饱饭,我姐就说,今天下午咱趱紧了走上一截,今天就要到靖远县。

那天下午鼓着劲儿走了三十里路,过了一个庄子,又走过了一个庄,又过了一道沟爬上一道长长的山梁。光是在山梁上高高低低走了十几里路,来到一座山峁上。我们问下人的:下了那个山峁是一片大荒滩,荒滩的那头山根里有个村子,那就到靖远了。我们站在山峁上看见了那村子。这时已经黄昏了,一会儿天就要黑了,我们急急忙忙地往峁下走,朝着荒滩上的一群羊走过去。我们知道,有羊群就有放羊的,但就在这时从东边的山沟里跑出来两只狼,一下子钻进羊群里把一只羊扯(注20)倒了,又扯倒了一只,把羊群整个冲散了。明明白白荒滩上有个放羊的人,狼还是把羊扯倒了。我和姐吓坏了,不敢走了,慌慌张张又上了山峁。我姐说,咱原路回去吧。

可是,回去又谈何容易,刚刚爬上山峁,走过一个凹塌,天就黑下来了。我的心里害怕极了,我想,天黑了,山梁上可不要窜出狼来。我就跟姐说,姐,不要走了,天黑了,出来狼咋办呢!就这里蹲下吧。我姐这时也有点害怕了,但她说,蹲下哪行,蹲下就没狼了?蹲下还不冻死吗!

我姐说得对。蹲下就是避开了狼,也非冻死不可。已经腊月二十几了,正是三九天气,太阳一落就冷得受不了。我和姐除了穿个破棉袄,下身是单裤子,两条腿已经冻麻木了,如果停下,时间不长就能冻死。

我们就接着走,但是走了也就是五六里路,我就走不动了。饿是次要的,就是冷,再加上害怕遇上狼,心里恐惧,这寒冷就格外压迫人。我的两条腿已经冻得透透的,腿都伸不直了,走不成路了。

我姐看我的确走不动了,就背起我走。提笼儿交到我手里。她的手揽着我的腿。

我姐那年十七岁,个子大,但终究是挨饿的人,走一截也乏了,越走越慢,后来站下了,放下我缓一会儿。她说,这怎么办呀,路还远着哩,我也乏了。我没喘。喘啥哩,我成了我姐的拖累了!我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脑子里就想着一个问题:今晚上不是叫狼吃掉就是冻死,再也看不见娘了!

就在我抽抽搭搭哭的时候,我姐突然说,拴娃,你看,那是不是一盏灯?

这是腊月二十几的日子,天刚黑月亮就下山了,山山洼洼一片漆黑,我根本就看不见哪里有一盏灯。姐说:

你看,在半山坡上,有一点亮光呢。

我按着姐指定的方向看,果然看见了一点点黄色发亮的东西。凭经验判断,那里有一间房子,房子里点着灯,灯光照在窗纸上。姐说;

走,到那达缓着去。

姐背着我从陡坡上往下溜了一截儿,出现了坡地的塄坎,在一块坡地的边上出现了几间房子。一只狗叫起来了。是个羊圈。我姐说。

那时候农村的人家早不养狗了,狗吃粮食,只有生产队的羊圈才养狗,而且是山坡上攒粪的羊圈才养狗。会宁县和我们通渭县一样,山多川少,庄稼地都在山坡山梁上,为了往地里背粪方便,很多羊圈建在离村庄很远的山坡和山顶上。

这个羊圈就是在靠近山梁的山坡上,一间大棚子圈羊,旁边还有两间放羊人的住房和草窑。听见狗叫,房门开了,一片黄色的灯光洒到门口,一个人走出来问了一声:做啥的?
我姐忙说,要馍馍的。

要馍馍的?那人反问了一句,接着又说,三更半夜的你们要馍馍哩!

老大大,我们是往靖远去哩。走到北边的山梁上看见狼了,不敢走,折回来了。

放羊的说,你还背着个人?

姐回答:是我兄弟。老大大,我兄弟冻零干了,(注21)你叫我们在你房里缓一下。

去去去,我这里没处住。

放羊的大声说完转过身去就要关门,但我姐紧蹿两步用身体抵住了门板。我理解姐姐的心情:真要是被那人拒之门外,我们可就麻烦了,因此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同时我姐又说,老大大,把我们留一夜嘛。

但放羊的吼开了:哎,你还进来了?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的!

但我姐挤了进去说,老大大,求你了,叫我们缓一下嘛,
那人还是吼,谁是你的大大!出去!出去!出去!

姐姐不仅不出去,反而把我放下了。我因为腿冻得没了知觉,一放下就跌倒了,坐在地上,咚的把地砸得响了一声。这时我看清了,这个放羊人大概四十岁的样子,一脸胡子,很凶的样子。但姐姐不害怕,姐姐和我被人骂惯了:滚!走开!这样的话我们一天不知道要听见几次。所以姐姐放下我之后继续央求:

老大大,叫我们缓上一夜嘛。没处去呀,这荒山野岭的。你看,我兄弟已经冻得站不住了。

放羊人还是不松口:我管你站住站不住哩!我这么小个房,这么小个炕,你们两个人一睡,我到哪里睡去!

的确,他这间房子很小,二三尺宽的一条地,不足四尺宽的窄溜溜炕。我姐忙说:

老大大,留一下我们嘛,可怜可怜;我们不上炕,就叫我们在地下蹲一夜也行。

可能是我姐说的在地上蹲一夜也行的话打动那个放羊的了,那人在炕上坐下了,打量着我姐问起话来:你们是哪达人?咋到这里来的?

对于这一类的问题,我和姐姐一天不知道要回答几次,而且都是说实话,——我们是通渭第三铺公社的人,我爷饿死了,我大饿死了,家里剩下我奶、我妈、和一个妹子,我们姐弟三个人出来要饭,二姐又丢失了,不知死活……而且,这天我姐还说起了我二爸、三爸和四爸家的情况,三爸死了,三妈到陕西要饭去了……

我姐要饭有经验了,为了打动人心,得到同情,一说起来就痛哭流涕,往往就是最严厉无情的人,听了也为之动容。所以这天我姐说完,那个放羊人就不撵我们了,还说噢,你们家这么可怜!

于是,我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放到炕上,接着央求:老大大,可怜一下我兄弟,我们家就这一个后人,你行个善,叫我兄弟在炕上暖和一下。我在地上蹲着都行呢。

缓上一夜就缓上一夜吧。放羊人终于松口了,但他眼珠一转又说,我答应你们两个在这达过夜,你们给我啥好处哩?
你要啥好处?我姐惊讶地问。

啥好处?嗯……这话……当着你弟弟的面,我还不好说……
那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吱唔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你说嘛。我姐催他,看着他。

还真有点……不好说。那人似乎还真有点难言的样子,站了起来,扭过脸去不看我和我姐,但他沉默片刻后又说,走,你到外边去,我跟你说个话。

我姐怔了一下说,到外边做啥呢,怪冷的。你有话就在这达说嘛。

但那人噔噔噔几步走出门去了,在门外喊,你出来,到旁边草房来,我跟你说话。

我姐没出去。姐可能觉出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坐着没动。后来那人又喊了:你出来不出来?我姐看了看我,说,栓拴,你坐着,我出去一下。

我姐出去后在门口站着说,你有啥话你就说嘛,但那人的声音说,你喊啥哩?来,到草房来,我在草房跟你说,外面太冷。接着,我就听见了门轴的吱扭的响声和那人的招呼声:进来,进来。

我不知道那人说了些啥话,但我姐很快就回来了。煤油灯的光线照在姐的脸上,我看见我姐的脸色红红的,又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接着那人也跟进来了,很厉害的声音说:

怎么,你不答应吗?

我姐咬着嘴唇说,不行!

那人很凶的样子,很吓人地说,不行?不行了你们就走!我这里不招你们!你和你的兄弟愿到哪睡去就到哪睡去!

我姐不说话,在地上站着,背朝放羊的,也背朝着我。后来,她默默地把头会儿进门后从头上抹下来的一块棉线织的遮风挡寒的头巾拿起来,默默地包在头上,然后拉我:

拴拴,下炕,咱走。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不想走。我知道,出了门就要受冻。我说那个放羊的:

老大大,你不叫我们睡吗?

放羊的脸上一种怪模怪样的表情:娃娃,不是老大大不叫你睡?是你姐不愿意在这达睡。

我又问姐;姐,你咋不愿睡?

姐不回答,厉声喊,下炕,叫你下炕你就下炕。走!

我一下子哭了:姐,就在这达睡吧,外头冻死呢……

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接着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央求:

老大大,你就可怜我一下。我已经许了人了,说下今年娶亲的,闹年成才没娶……你可怜一下我,我把你认个干亲,你是我干大,行不行?

不行不行,你想走就走,领上你的兄弟快走……那人说。
我姐还是哭着说,干大,你是我干大。不管你认不认,我都叫你干大。干大,你可怜一下我和我兄弟。我兄弟一出门就得冻死,就得叫狼吃了。可怜一下,行个善……

那人说,不是我不可怜你兄弟,是你不可怜你兄弟!你就不要怪我不行善。

姐说,干大呀,你行行好,救我兄弟一命……

那人说,少胡说八道,谁是你干大,谁球稀罕你叫一声干大!走!领上你兄弟走,滚出去!

以我当时的年龄的确辨不清当时出啥事了。我那年才十岁,还不懂事呢。我只是感觉出来那人不叫我们住他那达,是因为那人要我姐做一件事,而我姐又不答应。于是我就问我姐:姐,他要做啥呢,咋这么凶?我姐光是哭,不回答我。哭了好久,她像是作出了决定,她又摘下了头巾,咬着嘴唇对我说:

拴拴,不走了,咱们不走了。睡吧,你先睡。姐等会儿就睡……

那个放羊人笑了,说,这就对了。把你个要馍的,还高贵得很!你当你是啥人?皇亲国戚?青枝枝绿叶叶?

我不懂那个人说的啥话,反正是他不撵我们走了,我就放心了,放心地脱了棉袄钻进被窝里了。睡着了。羊圈里的炕都烧得热,有羊粪……这一觉睡得香得很,直到我姐把我叫醒。我们在人家过夜的时候,我姐经常半夜里把我叫醒。那时我身体弱有时把人家的炕尿湿。但这天姐叫醒我之后没叫我下炕尿尿,却说,拴拴,穿鞋,咱走!这时候天还没大亮,就见门缝里刚刚透进来一束淡淡的清光。我跟姐说天还没亮嘛,急着咋哩?我还想睡。但姐不解释,态度很粗暴的一把拉起我来,不等我穿鞋,她就把鞋给我穿上了,拉着我出了门往山梁上爬去。

姐好久没说话,就是走。等到上了山梁,姐才回过头来说:

咱回,回家去!

这时我才看见姐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姐跟我解释:咱回家吧。快过年了。我想娘、想奶奶了。

我说我也想娘,想奶奶。

我们就沿着山梁往南走,往通渭走。

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放羊的老大大在羊圈的炕上睡得跟死猪一样,打着呼噜。

我和姐姐是大年初一回到槐树湾的。那时我娘已经去世了,奶奶活着,妹妹活着。到家还是没吃的,第二日早上我姐又出门要饭去了。我跟着奶奶过了一个月,妹妹先殁了,接着奶奶也殁了,生产队就把我送到了公社的幼儿院去了。

我再见到大姐,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已经到了定西孤儿院了,上一年级。那是五月的一天下午,孤儿院李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了,说是有人来看我。原来是我大姐。大姐说她要饭去陕西了,她是从陕西回到定西,然后要回通渭县家里去,在定西城里遇到了年家湾村的年保真。年保真是和我一起来孤儿院的,他比我大两岁上四年级,和几个大娃娃在定西县的大成小学上课,在孤儿院吃住。他在去上学的路上认出了我姐,告诉姐我在定西孤儿院呢,我姐就到孤儿院来看我了。我姐问我孤儿院能吃饱吗,我碍于李院长的面不好说挨饿的话,就说能吃饱。我姐说能吃饱就好。
那次来孤儿院看我,我姐还买了一把枣给我吃。那时枣刚下来,我姐用一个手巾包着。

到兵团工作以后,两三年我就回家探一次亲,探亲就是看大姐。不回家的一年,过年时给大姐寄几十元钱。大姐还在世。大姐成家后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丫头,丫头出嫁了,大儿二儿成家了,小儿还上高中呢。

十八年以后大姐打听到二姐那次出去要饭在靖远县的周家咀跟了个男人。1978年我和大姐专门找去了,找到后二姐不认识我和大姐了,我和大姐也认不出二姐了。 

注1:甘肃中部地区习俗:把父亲叫大,父亲的大哥叫大大,二哥叫二大……父亲的弟弟排行老几就叫几爸,如二爸,三爸……如此类推。

注2:1958年,甘肃省委决定要把发源于甘南藏区的洮河水全部引流到陇东董志塬的“伟大的共产主义工程”,途径中部干旱山区,修一条“山上银河”。十六万民工苦干三年,以失败告终。

注3:五六七十年代,农民除了交公粮,还要把余粮卖给国家;余粮是有定额的必须卖的,农民把这种粮叫做征购粮。由于各级领导左倾和浮夸,吹牛放卫星创高产,征购粮定额很高,有些地方把全部口粮交征购还完不成定额。

注4:类似于油菜的一种油料植物,菜籽榨出的油味苦,其叶片可煮熟漂洗之后食用,味同苦苦菜。

注5:荞麦分甜荞苦荞两种,甜荞独杆儿,产量低,生产期短,霜一打就枯死,苦荞生长期长,耐寒,产量高。

注6:甘肃中部山区最高山脉,主峰海拔2457公尺。跨省的西(安)兰(州)公路和华(家岭)双(陕西双石铺)公路经过这里。

注7:甘肃大部分地区把院子叫庄子,几代人居住过的院子叫老庄。

注8:方言,不说话,不出声。

注9:西北农村冬季烧火炕取暖,烧炕用的柴草谷衣麦衣树叶和晒干了的驴马粪统称添炕的。

注10:方言,胡涂,神志不清。

注11:方言,一个村子只有一户人家。

注12:方言,土豆,马铃薯。

注13:方言,住下,睡下,待下。

注14:方言,中午。

注15:方言,取,装,抱。

注16:西北某些地区高寒,为提高地温以利农作物生长,便在田里铺一层石子用来吸收太阳的热量,这样的农田叫压沙地。

注17:方言,说话,聊天。

注18:方言,可爱。

注19:方言,没继承人,没儿子。

注20:方言,咬,扑。

注21:方言,不行了,形容情况不妙,很严重。 

 

2004年2月天津塘沽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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