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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莲(小说)

献给文革时期缺吃少日的人们!

陆  文   

 

接到洪宽来自南山监狱的信已下午五点。当时,我正点着一支向阳牌香烟,用洗脸的搪瓷盆在宿舍门口汰脚。我插队所在的农场场部广播喇叭,正播送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娘一股劲地大骂“贼鸠山”,骂个没完,句句押韵,声声血泪。之所以这么愤怒,这么声嘶力竭,估计一是抗日热情,二是晓得非嫡亲儿子凶多吉少。

他信上说:唐兄,我不在家,娘没人照应,看在同学面上,请有空探望,尽量帮助,我担心她身体,毕竟有高血压。谢谢你了!他最后说:一定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虚心接受管教干部的教育,真心诚意劳动改造!并喊了两句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用了三个感叹号,估计后两个是加上去的,因为原珠笔痕迹比较浓,而且写法不怎么一致。坦白说,我没想到洪宽进了牢房,住了不过四个月,对老人家竟然如此一往情深。

洪宽是我多年老同学,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班级。后来由于经济原因,他没上高中,给居委安排到废品收购站,每月赚28块,粮食定量32斤,还可以吃二两菜油八块豆腐。虽然他娘戴了“地主分子”帽子,受了冲击,他本人却一直安全,三顿六水没问题,尽管离饱食终日尚有一段距离。由于出身及经济原因,他的婚事,当然也像我一样没着落,并且四周也没一个可以求爱的女孩。

高中毕业我进了清洁管理所。我俩平时在一起,除了谈文学,谈唐诗宋词,其余时间几乎都谈爱情,谈白茹少剑波,谈林道静,谈保尔冬妮亚。说出来难为情,我俩不满足于纸上谈兵,曾联手轧进拥挤的人堆摸女人屁股,洪宽甚至摸了女孩的奶子,他津津有味道,不是一只,而是两只,那女孩一声不吭,也不知给袭击搞昏了头,还是沉湎于抚摸。我看他一脸的炫耀,有点酸溜溜的,讽刺了一句:隔布衫摸,一只跟两只没啥区别,这种东西大同小异。洪宽说,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你没摸过,只摸过女人屁股,怎么知道没区别?肚皮饿时,吃一碗饭跟吃两碗饭,你说有没有区别?我想我们这种流氓行为,这种无谓的争论,大概是青春期症状吧。

这次入狱外面有说法,说是由于洪宽反动日记给发现,还有说法,日记倒没什么,都是些读书心得和吃豆腐的感受,写不出什么,还硬写了一通天气如何如何,路边的法国梧桐如何如何。他主要笔头发痒,毛遂自荐,帮人家修改了诗句。原诗: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他修改为:天生一个处女洞,无限风光在比峰。这下惹了大祸,给店主任告发了,而且白纸黑字,人赃俱获。

洪宽的确好为人师。他毕竟不是语文老师,即使是,人家也不是他学生。而且改得不地道。这倒不是说,初中生不配帮大人物批改作业,何况人家也曾谦虚说:只要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主要是洪宽改得不雅,缺乏艺术性,且挺粗俗,像打油诗。一句意境深远、歧义纷繁让人遐想的诗句,就这样给糟蹋了,变得意思单一、庸俗不堪。假如洪宽明白,这诗句本身滑进滑出处于打油诗边缘,估计他就没胆量瞎修改了。

洪宽刑满出狱告诉我,为了那个“处女”,特别那个“比峰”,专案组花了大力气。我说“比”是指山峰之间的比较,比下来,这个山峰最高大,所以称“比峰”,并没有你们所想像的那种意思。假使指那个,我可以用 “尸”里面加一个“穴”字,我一边说,一边蘸着口水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了一遍,表示我会写这个字。我说我虽是初中生,尚不至于“比、×”分不清,写错别字吧。他们听了解释,更加愤怒,马上将我吊了起来,边吊边说,哪儿有“比峰”这字眼,还不老实交代!小流氓!

我脚尖离地三公分,吊了个把钟头,汗如雨淋,眼睛都给汗水糊得睁不开了,腰酸得要命,手臂好像要脱臼,我甚至听到关节格格格的响声,而且吊的过程中,他们还冷不防抓头发,打耳光,鼻子也吃了一拳,眼前直冒火星,泪水都流下来了,脑子嗡嗡嗡的。实在吃不消,只好承认。

现在想来,假使当时填了那个×字,这条性命恐怕捡不回来了。我的初稿原是“天生一个处女洞,无限风光在乳峰”。后来觉得无限风光应是那儿,于是昏了头,改成“×峰”。觉得这字太脏,才三易其稿换成“比峰”。都说文章不厌百回改,啥人晓得,改来改去要改出毛病。洪宽没说,为啥将仙人洞改成处女洞,我感觉,或许因为我们这一代都有处女情结,自认为童男子,希望对方也是原装货。

我回信说一定照应,其实不知如何照应。洪宽娘靠倒马桶、做绒线活为生,月收入三十元上下。没有绒线活时,依靠倒马桶十五块收入过日子。她与儿子相依为命,我从没见过她丈夫。是死是活,还是把他们母子俩抛弃,还是逃到台湾,逃到香港,真是天晓得!我不明白洪宽跟我这么好,为什么从不提起他父亲。我也不知他的娘是地主还是地主婆。要晓得,那个时代,地主跟地主婆这两个概念,一般人都分不清,也懒得区分。

文革开始,她戴了帽子,经常受冲击,我曾看见她双手涂了墨汁,胸前挂了牌子游街。她低着头,披头散发,根本看不到她那张脸,我从她胸前挂的牌子上才晓得是洪宽的娘。我不知牌子过重,还是她不好意思示众,才使她不抬起头。我也看见她站在居委的长凳上给人批斗,边批斗,边叫喊打倒自己的口号。高潮途中,主任一脚踢翻了长凳,她因此跌了个嘴啃泥。她倒在地上,一嘴鲜血,嗷嗷嗷的,像野兽叫,而且打了几个滚,她那鲁莽粗野的举动,吓得围观的群众直往后退。

洪宽娘在最需要帮助时,我都袖手旁观,连泪水都没掉一颗。现在儿子出门在外,娘呆在家,我真不知怎么帮她。想来想去,还是送点吃的东西先应付一下再说。

 

选了个星期天,我花了四元多买了十斤面粉,还有三斤黄豆,乘上午九点钟轮船去县城。上岸不过十点半,我思忖午饭辰光去同学家,有点不像话,好像有意混吃一顿饭,于是花了一角一分钱和三两粮票,去面店吃了碗阳春面,再到丰陆桥茶馆灌了一肚皮水,一点以后才去洪宽家。

他家住在县城西城脚一条弄堂的中间地段,弄堂名称叫“西殿巷”。独门独户,两间瓦屋,比较低矮,墙上泥灰斑驳,有的地方露出了青砖,尚存泥灰的地方还涂了“打倒地主婆吴梦莲!”几个字,笔力粗犷,激情饱满。屋顶上还长满长短不齐的瓦楞草,样子像原来大户人家的柴间,一看就是“落脚屋”。听洪宽说,这是公房,每月租金一块五角,1950年,他娘从乡下搬到城里以便他念书,一直住在这儿。隔壁是木材公司仓库,场地堆满各种原木,他经常从北窗翻进去剥树皮当柴烧。这儿离政府十多年前没收我家的祖宅并不远。听母亲说,早年这儿有座尼姑庵,住着六七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四时八节常来我家化缘。娘不是给三升米、几十只鸡蛋,就是给蜜枣、柿饼、糕团,有时候还给钞票。解放后,这些尼姑跟观山寺里的和尚一样,给政府遣散还俗。

我到她家时,大热的天,大门关得紧紧的,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人。我在木筋暴露的大门敲了三下,还透过木缝朝里面张了张。什么都没看见,估计门缝给什么糊住了。一会,听见椅子响,门开了一条缝。是洪宽娘。

我的到来,她吃了一惊,她要紧让我进去。不过,没关上大门,而是让它半开半掩的。她说小唐,你好长辰光没来啦。我拿出洪宽给我的信,说,收到信要紧来啦。他出事,这几个月没来不像话啦。她说,你也不方便,下放了,城里两间破房子又给房管所收了去,没落脚处,回城自然少啦。

洪宽家地皮潮湿,热烘烘的,像蒸笼,吃饭间还放着一只煤炉。我问她这么热的天,为啥把门关上。她吞吞吐吐说,防止孩子捣乱。有一次几个小孩冲进来,齐声骂“地主婆”,然后逃跑了。

洪宽娘身材苗条、皮肤蛮白,虽然是一种没有光泽、带有憔悴的白,而且有点粗糙,眼角还有深刻的鱼尾纹,额骨上也有几条粗粗的皱纹,眼囊也下垂了,不过,看上去却不像五十岁的样子,估计年轻时保养得很好。在我眼里,她仍是个半老徐娘。她穿了件黄色细布短袖衫,脸上直冒汗,斑白的头发看上去也湿滋滋的。她站在那儿,怯生生的,不知如何接待我。甚至忘了叫我坐,也忘了给我倒杯水。眼看呆不住,我对她说,这面粉,你平时做点“面老虫”、“面脚板”,我没什么送你。黄豆嘛,你换点豆腐吃吧。洪宽不在,我就是你的儿子。洪宽娘眼睛红了,忙说:小唐害你破费!我怎么有这个福份做你娘呢?

想起早年到洪宽家,她总是把吃的东西塞给我,有时山芋,有时油条,有时硬糖的情景,我对她说,没什么破费,反正这些东西,农场有的是,现在粮食不像以前那么紧张,我每月可以吃45斤,农场副食品又多,白菜、扁豆、蕃茄、山芋,毛豆,都是自己种。阿姨,我走了,你保重身体。临走时,我又望了她一眼,的确比以前瘦多了,门牙少了一颗,脸上还有伤痕。

她千恩万谢送我到门外,朝弄堂两头张了张,看上去贼头贼脑的。

走出她家,时间尚早,但是回农场不可能了,因为下午没有往农场的轮船,那儿是水乡不通汽车,如果返回起码要走三个多小时。我起先打算住同宿舍的某个同事家,但想来想去,觉得交情不深,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人家,后来花四角钱,凭农场工作证,去和平旅馆睡了一夜统铺。

那夜心情不好,翻来覆去半夜没睡着。想到父亲当年显赫的家业,有一家纱厂,一家当铺,不要说楼房,家里还有池塘大花园,而今,他的儿子在本乡本土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哪儿还睡得着呵!我想娘活在世上,那两间租屋,房管所就没有理由没收,至少城里还有个窝。

 

隔了两个月,利用星期天,掮了十斤米,我又去了趟她家。洪宽娘看见我又来送吃的,脸上露出笑容,可是死都不愿收下。我俩推来推去,好像不是送米来的,而是送金条送银洋。我执意留下,洪宽娘没法,说一定要给钱。我说,什么钱不钱的,你知道我跟洪宽的交情,说这个太见外了。

这次在那儿坐了两个多钟头,吃了三四杯水,说了许多话,当然大多是关于洪宽的。我甚至提到小时候,洪宽将赢得的玻璃弹子送给我的事,还提到我俩一起到山上偷山芋的事。

洪宽娘说,去监牢见了洪宽,给了他一些吃的,告诉他你来了,送来了面粉和黄豆,洪宽叫我谢谢你。洪宽娘跟我说话,眼睛盯着绒线,她戴了副老花眼镜,手里不停缝着。

由于呆得时间长,再加上吃了几杯白开水,小便急,想出门上厕所,洪宽娘说看见了不得了,以为有什么事。你上马桶吧,省得多句闲话。说完她面孔有点红,尴尬地指了指里面。害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我没想到小便这么复杂,平时在农场,都是避着女知青在地里像野狗一样随处乱尿,在清洁管理所,小便更随意,因为四处检查的都是些粪坑和厕所,看哪儿有没有粪便外流,和农民有没有半夜偷粪。那时候,农民半夜三更摇船上城偷粪习以为常,偷了粪,还用清水冲洗,清理现场,甚至粪坑还冲了不少水,以蒙骗我们。我进里间背转身子上马桶时,听见吱嘎一声,洪宽娘拽上了房门,内心更有说不出的味道。由于立直小便,尿水哗哗响,挺惊心动魄的,这么大的声响,估计洪宽娘也听见了。大概憋得过长,足足猛射一分钟,意犹未尽,依然嘀嘀嗒嗒,响声不绝于耳。

盖好马桶盖子,观察了一下房间,整体来看,很整洁。里面铺有两张床,一张竹榻,原是洪宽睡的,现在上面放着两只木箱,还有一只红漆大脚盆,另外一张床是他娘的,是带有靠背的木板床,草席上面叠着一条被单。感到奇怪的是,白天房间的北窗仍然关得紧紧的,不透一丝风。

三点钟我离开洪宽家。洪宽娘这次没有送我到门外,她只是说,你走好,有空上城来玩。说完,关上了大门。那一瞬间,我又产生无家可归的感觉。我到一个同事处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一起乘轮船回农场。

农场生活寂寞单调。由于我是下放工人,虽年纪不过27岁,但毕竟比那些初出茅庐的学生大五六岁,因此跟他们玩不到一块。一个宿舍睡六个人,都是些精力充沛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晚上根本没法早睡。他们唱啊,跳啊,讲故事啊,闹到半夜才结束。有一次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几个宿舍联合大合唱,声音响彻云霄,像举行文艺晚会,紧接着又合唱《知青之歌》,唱到“沉重的修地球……”时,他们仍然嘻嘻哈哈的,可我的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还有一位自认为喉咙一级的,居然窜出宿舍,站在屋前空地上,放声独唱《三套车》,五六支电筒照在身上,他更得意忘形,又唱了首《临行喝妈一碗酒》。我不知他们哪儿来的精力,整天坌田挑担罱河泥,居然仍没累得他们像猪猡那样睡去。

有一次我说了句话,天亮了,你们再闹,现在睡觉吧。结果给他们汇报上去,上面来人问:天亮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变天。我说:天亮就是天亮,没其他意思。只有想变天的人才这么想。我记得,在清管所工作,见林副主席“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的墨迹,曾即兴发挥,说这几个字写得一塌糊涂,队长听了也没说什么。可见农场里的人多么难缠。

虽然厌烦这些年轻人,但不知怎么,礼拜天他们上城回家,走得光光的,我独自呆在宿舍里又觉得无聊,有一种丧家犬的感觉。又希望这些人在我身旁,帮我驱逐孤独和寂寞。

空闲时,我更多想念已去世四年的娘。要是娘在世,我想我的境况或许会好一点,至少城里有个家,有个探亲的地方。那屋虽不像样,是原先富人家佣仆住的地方,做我家的柴间都不配,可毕竟是我们现在的家啊,毕竟我跟老相好曾经在里面欢乐过一阵子啊。娘走得实在太匆忙了,在领不到定息而丧失生活费的1966年死了,表面上是多年的肺痨剥夺了她的生命,其实像不好意思拖累她的儿女。娘的去世,害得我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只剩下一个远在东北的姐姐。

有时候,我不由想起因公私合营想不开而上吊的父亲。想起小时候每次跟他去茶楼喝茶的情景。在我记忆里,父亲总要赏几个铜板给叫化子。这已成习惯,因此每到茶楼,楼下的叫化子就一片声地:唐老爷唐老爷……父亲品茶,台面上总要放些零食小点心,吃不掉的薄皮小笼,还有花生葵花籽南瓜籽,他就让茶博士带回去。洗澡嘛,他只去县城有名的天然池,擦背是免不了,而且澡后只躺在幸福厅。他最欣赏熟悉的跑堂一边满脸谄笑的喊唐先生,一边卑躬屈膝的递给他热毛巾。

父亲不喜欢麻将,常惹得我娘不开心,因为三缺一,父亲明明在旁就是不能填缺。我娘打麻将不分时间场合,不管输赢多少就是喜欢打。只要有人召唤唐太太三缺一,母亲就屁颠颠去了。母亲除了听书看戏就是玩麻将。明明老肺病,边玩麻将边吐血,有一次禁不住血水呕在麻将牌上,可就是喜欢没命的玩。父亲对此倒没意见,因为他也有嗜好,就是抽鸦片,尽管解放后被迫戒瘾,再者,娘是大户人家的女儿,陪嫁有三十亩地,带过来的首饰嫁妆,如果换成现洋也能买五亩地。

父亲上吊前的那段日子,厂工会主席暗中带领女工闹事。我懂事后,有一天放学回来,曾安慰父亲有什么值得唉声叹气的?我娘也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父亲说,提要求也要合理。上夜班,要求每人半斤饼干当夜点心,吃早饭,除了萝卜油条,还要肉松皮蛋花生米,不像工人,倒像少爷小姐。我们吃穿也没这么奢侈,早饭,还不是一根咸萝卜一块臭乳腐打发了?父亲说,我晓得纱厂、当店早晚是公家的,可就是搞不懂为什么不爽爽气气接收,难道想逼得我们油干灯草尽?

那时候,父亲惊弓之鸟,脆弱得吃不消风吹草动。特别窑厂陈广泉跳楼自杀,对他打击尤其厉害。陈老板小白脸,是个采花大盗,时常去吉翠园鬼混,还有三个小老婆,他是父亲的老朋友,时常一起吃茶孵混堂,参加国民党也是他介绍的。待父亲接到报丧,才晓得他已死了五个小时。那天,我跟父亲去陈老板家。死者刚到家还没清洗,只见鼻血凝固,面部变形,额骨上巴掌大一块烂肉,血肉模糊不成样子,连头骨都露出来了。估计是头部先着地。他的死因是工钿发不出,伙计聚众讨薪。陈老板曾努力,试图以卖不出去的砖瓦抵薪水,伙计不同意,说砖瓦不能当饭吃,非要现钞不可,陈老板没得法子,高台跳水。

不久,父亲也闷声不响走了这条路。不过,自杀方式不同,家里上吊,而且在他的领地──原来那间鸦片室上吊。娘发现,身体已冰凉,地板滑腻腻的,屎尿流了一地。娘抱着尸体嚎啕大哭,边吐血边嚎啕大哭。智顺,何必走这条绝路呢?好死不如赖活啊!你走了,叫孤儿寡母怎么活呵!叫孤儿寡母怎么活呵!哭得我心如刀绞,泪如泉涌。事后听娘说,政府不仅准备关闭当铺、以公私合营的手段吞并纱厂,而且打算以租赁的形式,变相没收我家的祖宅及花园,父亲才想不开走了这条道。

 

    不知怎么,我在乡下还莫名其妙惦念洪宽娘,每到星期天,宿舍人去楼空,这种想念特别强烈。起先以为洪宽的缘故,后来以为无处可去的原因,最后又以为精神空虚无所寄托的缘故。但究竟为了什么,始终是个谜。有时候还以为她给我倒水时,那纤纤十指,和蔼的笑容,特别那女人的气味诱惑了我,有时候又以为她红着脸叫我上马桶,才勾起了我无限的遐想。最让我说不出口的是,居然出现于梦境,而且生理发生反应。洪宽娘近五十了,又是我的上辈,可我居然将她当作意淫的对像,性器官的指向,说出来真不要脸呵!

我不得不压抑邪念,将其深锁于脑海,不轻易往城里去。县城不值得留恋,父母离开尘世,财富也化为烟云,再者,除了洪宽家,我没其他地方值得去。我担心到了他家,见了他娘,会有什么不轧举动。然而,这种思念越来越强烈,以致于压抑不住。有一次到了弄堂口仍退缩了,因为我找不到理由再一次往洪宽家。最后去了公园茶馆消磨了几个钟头,晚上到朋友家住了一夜。

我尽力寻找意中人,希望找到女朋友以摆脱困境。我在农场中搜,同学中觅,甚至检索了早先的邻居和清洁管理所里的同事。为此探望了原来的老相好,并给一个出过洋相打过胎的女插青寄过一封情书。遗憾的是,经济状况太差了,再加上年龄偏大,成份不好,所有努力都没有好的回报。我甚至连临时咬一口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城里没住所,就拿老相好来说,纵然她愿意,避开丈夫监视,也没地方交欢,只好纸上谈兵。有一次,我曾想骗她去郊区的山上,寻个机会野合。她不愿去,她说,你不怕县工纠?不怕抓住,把事情闹大?

我一无所获,只得在零碎的回忆中打发日子。我常想起老相好。我跟她的风流韵事,发生在我母亲死后第二年。那天凌晨,天气很冷,丁莉娟满脸泪痕上班。当她将粪车拖出工棚时,我发现她脸上的泪痕,于是招了招手。待同伴们走出院门,她走上前来,问我啥事。丁莉娟虽然比我大八岁,早结了婚有了孩子,我俩却无话不谈。我问:伤心什么。她说:没什么。说这么说,泪水流下来了。那时候不知怎的,我拥抱了她,并帮她擦了泪。她没挣扎,反而在我的怀抱哭泣不止。

哭了一会,她禁不住追问才告诉我:丈夫赌钱输了,一分工资都没拿回来。这个月怎么开销?我说:姐,不要哭,这是小事情,你没钱,我有。我给了她五块钱,并说了句,不够再问我拿。她破涕为笑,说:哪儿能拿你钱呢?你今后要成家。我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孩子的。

丁莉娟很感动,我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春节期间,她上班时,偷偷在我饭盒里塞了只鸡腿,还因为有一天下午二点下班后,她主动提出到我家玩。让我平生第一次尝了禁果。

记不清谁主动,反正我不好意思说姐姐主动。不过,我可以确定,我不是以清洁管理所统计员的身份,利用权力,而让姐姐脱裤子的。她看我伏在她身上,摸摸索索不知如何下手,只是热衷于乳房,仰起身子笑着说:从来没玩过?哎,这么笨!吃东西还要人喂?

自从偷吃了禁果,清除了好多年的库存积压,性欲反而强烈了,就像吃了早饭,还惦念午饭晚餐。我三天两头惦念着,有点像我父亲的鸦片瘾,一旦抽上,很难再离开它。起先丁莉娟出于感激,后来像是报答,最后结果成了同情和应酬。说实在的,那段时期,我的愉悦都来自姐姐的恩赐。要是没有她的慷慨解衣,天知道日子怎么度过。那两年热火朝天,姐姐超负荷运转,其劳动强度超出想象,她既要照应丈夫,又要给我喂食,凌晨还要拖她沉重的粪车。

后来,断了情欲的口粮,一则因为下放农场,二则城里的住房给政府收了去,倒并非跟丁莉娟有什么矛盾。面对愿意委身于你的女人,只因为没有作案场所,只能看看尤物,咽咽唾沫,这种馋痨的心情真没法形容呵!                      

碰到洪宽的娘,我看到一丝希望,尽管这希望说不出口,性质有点像沙漠里一个口渴的人,没得法子捂着鼻子饮自己的小便。它给我心灵的重荷,略逊于最近一个本地插青看中一只羊儿。我很想知道那个插青究竟是因为走投无路,还是一往情深才看中那只羊儿的。难道大字不识一个的羊儿,比世上的女人更值得爱吗?

我在矛盾旋涡里挣扎,一方面要堂堂正正做像洪宽的同学,一方面又鬼迷心窍转那种念头。假如洪宽晓得,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同学,想动他生身母亲的脑筋,掠夺她的贞操,羞辱她的尊严,劳动她的器官,他在南山监狱的日子不是度日如年、不是雪上加霜了吗?难道所谓照应,就是人家扛石头,我去寻开心,趁人之危吃长辈豆腐?难道我不能像洪宽那样,通过意淫,通过自己动手以获得释放?自力更生真的这么难吗?

 

所有坚持,不久就像《红岩》里的叛徒那样露出了原形。老虎凳还没出现,烙铁也没按在胸口上,我就一五一十口供上画押了。

记得那天天气寒冷,可以说滴水成冰,乘轮船上城途中,河岸两旁结了薄冰,坐在拖船上,能听见冰决碎裂的声音。干枯的芦苇在寒风中索索抖动,浓云遮没了太阳,天上不见一只鸟,水上也不见船只来往。

我磨磨蹭蹭下午三点才上她的门。预先在城里买了五六斤山芋,还买了十二只葱煎馒头,想了想,又打了一斤黄酒、顺便买了一斤猪头肉。

洪宽娘戴了黑色绒线帽,身上穿了臃肿的大棉袄,脚上套了半新不旧的黑棉鞋。我突然出现,她十分吃惊,吃惊的也许不仅仅是出现,而是那个时辰,不是星期天,显然我是请假上城的。打开门,她张开嘴巴,却连“小唐”都叫不出口,并忘了请我进门。我见她紧张手足无措,不经邀请,贼似的闯了进去。行动很反常,有点鬼祟,而且红着脸。她也许意识到有些异常,要紧关上大门,结结巴巴的说了些客套,比如害你破费,你又送东西来了。但她的感谢言不由衷,不像以前那样流畅,也不像以前那样真诚,这倒不是对山芋小看,对馒头漠视,而是她的内心好像被什么占据住了,使她抽不出情感跟我应酬。

我大大咧咧的说上城办事,今天在你这儿混顿饭了,烧糖烧山芋,再加上这几个馒头,我俩吃顿饭,唔,我忘了还有一包猪头肉,一瓶黄酒在我提包里。洪宽娘笑了,她说,你下乡后从没在我家吃过饭嗬。今晚要好好招待你,你坐一会,我买条鲫鱼买几棵青菜。我说算了,她说不不。见她执意要去,我要紧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她不要,我死命塞,边塞边说否则不要上街,我怎么好意思用你做绒线倒马桶挣来的钱?你的钱来之不易!况且你要照顾洪宽。这么一说,她才勉强收下。

隔了一会她回来了。进门便将两块钱的零头还给我,见她太认真了,不过九毛五分钱,我只好收下。

洪宽娘对我说,头有点昏,高血压老毛病,治不好,有时打恶心,想呕吐,可又呕不出什么。说完服了一片降压片,然后服侍那几棵青菜、几只山芋。她洗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不是洗青菜洗山芋,而是以此掩饰内心的纷乱。她不敢到井上去洗,而是用了水缸里的水,蹲在灶口旁洗。我自个儿倒了杯热水,捧在手里,坐在藤椅里逍遥自在。看着灶口熊熊的火光,听着青菜在油锅里滋滋嚓嚓的响声,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家庭的感觉,仿佛不是洪宽娘而是我的娘在灶口头油锅旁忙这忙那。我不由回忆起有一年,我放了鞭炮拿了压岁钱,跟父母一起围坐红木八仙桌吃年夜饭的情景。

我不由自主叫了声阿姨,这一声阿姨,如同叫自己的娘,自己的姐,真是五味杂陈、声情并茂。洪宽娘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准备点烟的我,恍惚之中,我抽了口烟又叫了声阿姨。这一声阿姨,富有挑逗,十分暧昧,简直滋润得滴得出水来,我叫丁莉娟为姐姐时也是这种腔调。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偷偷瞄了一眼,低头说,吃水吧,阿姨阿姨,又不是不认得。

晚饭吃得挺舒畅,洪宽娘大概担心外人窥视,出什么意外,后来关了电灯,点了煤油灯。煤油灯点了,我觉得谈话气氛宽松多了,一些平常说不出口的,在强光底下说不出口的,这时候敢说出来了。比如老着面皮问了她年龄。她回答,问个啥,反正养得出你。

我央求,阿姨,不要只顾吃山芋,你陪我吃杯酒,我有好多年没人陪我吃酒了(我恨不能告诉她,世上除了丁莉娟,没人陪我喝过酒),阿姨,你陪我吃杯酒。洪宽娘笑了,她说这么多年,除了洪宽、乡下的妹妹,没人跟我吃过饭,更不说吃酒,甚至没人串门跟我闲谈。我戴了帽子,成了四类分子,人家躲得远远的。我真想养只猫解解厌气(寂寞)。

洪宽娘经不住劝,吃了半碗黄酒。她抿着嘴儿,一口一口呷,乍看就像一个受过教养的小家碧玉。她那两排排列整齐、只缺一颗门牙的牙齿,碎玉米似的,饱满,晶莹,洁白,看了真让人怜爱。喝到最后,眼睛亮了起来,水汪汪的。脸色,尤其薄嘴唇,也红润得惹人心动。脸型林黛玉式的,眼神也黛玉葬花多情善感,以前看到的紧张惶恐,此刻不见踪影。

吃酒时,我曾冒昧说了句,阿姨,你年轻时肯定蛮漂亮,你看,现在的眼睛多精神呵,跟我姐姐一个样。洪宽娘听我这么一说,眼睛更加亮了,她走进里房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那照片已经泛黄,像经了烟熏。照片上的她,面孔圆圆的,不像现在的瓜子脸,眼睛大大的,端的是小家碧玉,梳的是发髻,穿的是旗袍,套的是绣鞋,她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好一副悠闲相!

看了照片,谈了一阵往事,后来我们不怎么说话。有时沉默,或者说冷场,不过我不拘谨。因为这种冷场不是由于她冷淡,而是她不善言谈,或者不好意思。老是我说话,她好像在听说书。不过,她看上去也兴致勃勃,没把这沉默冷场当回事。冷场时,我曾跟她碰了一次杯,说了句“祝愿洪宽平安归来!”的酒辞,她告诉我,洪宽扛石头,活儿很重,还有定额,幸好一个管教的是同乡,对他有所照顾。隔了一会洪宽娘回敬我:“祝你找到女朋友!”我说女朋友肯定有,就是不晓得养在哪个丈母娘家里,等到发现,估计我七老八十了。

    她一筷连一筷夹猪头肉,嘴里随意嚼了几下,没怎么品滋味,就咽进喉咙,她对猪头肉热爱的同时,也没忘了夹红烧鲫鱼。待我俩消灭了半爿鱼身,她给它翻了个身,并用勺子舀了几口汤。喝汤的样子,就像我娘早年品人参燕窝汤。那模样一看就晓得她很长时间没碰荤腥了。我认为,哪怕肚皮塞满了猪头肉,塞满了红烧鲫鱼,她对鱼肉的迷恋依然无穷无尽。这不仅指肠胃的饥渴,更是指精神上的饥渴。这种吃相,跟照片上的她截然不同,一看就不像出身于锦衣玉食人家,不配坐红木太师椅,我真怀疑她是不是真正的地主。我对她说,待有了机会和条件,请你去苏州松鹤楼、新聚丰,或者常熟的王四酒家,这类大饭店吃一顿,我过去就是这样跟父亲一路吃过来的。想当初,我家腌笃鲜,蹄髈脚爪、咸肉火腿,夏天冬瓜,冷天冬笋,四季尝时鲜,黄鱼、鲈鱼、粉蒸肉,栗子烧鸡,鱼腥虾蟹哪样没吃过。

我们交谈压低了喉咙,内容不外乎洪宽怎样怎样。她告诉我,每个月起码探望两次,一来一去路费也吃不消。她提起最近给儿子送去的两斤咸肉被没收,理由是“来改造不是来享福的”,颇肉痛,我明白这两斤咸肉非同寻常,相当于她一天半的收入。她还说,以前白白胖胖,现在看上去瘦了十斤肉。洪宽说,送炒米粉炒麦粉和饭粢(锅巴),随你送多少,来者不拒,管教也希望送粮食,因为扛石头体力消耗大,吃饱有利于生产。她弄不懂的是,为啥看不过咸肉红烧肉。她认为犯人不是和尚,肉食也比大米有营养,它可以增强体力,吃了不会变成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她说话时,我直勾勾的盯住她的脸,发现我开了小差,她好几次避开我的眼光。

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有两个多小时,青菜所剩无几,猪头肉也吃了一大半。满屋子都是糖(糖精)烧山芋和猪头肉的香味,还有包裹猪头肉所用荷叶的清香。我两眼放光,酒意上涌,有点醉薰薰的了。待她收拾碗筷,全部清洗完毕,已近八点。

 

八点半,自鸣钟“当”一记,见我磨磨蹭蹭,有一口没一口饮杯中的水,香烟一支连一支,不想离开她的家,她直白的说,小唐走吧,人家晓得不得了,你晓得我是啥人。我说,我晓得你是啥人,你是我阿姨,你是我娘。她吃惊的望着我,说不出一句话,后来见她脸上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缓和语气说,再坐一会,就走。她松了一口气,说,九点钟一定走,不要害我,我担心坏了你名声。我说,我有啥名声,还不是资本家儿子,还不是下放工人?!名声再坏,至多跟洪宽待在一起,南山扛石头。扛石头跟在冬湖农场修地球大同小异。洪宽娘见我语气坚决,又担心给人发觉,只好说:那么到房间里坐,吃饭间在路旁,给人发现说闲话。

我呆在洪宽家,心砰砰砰的,无话可说,却又不想动身离开,这倒不是决意下手,赖在这里寻个机会,而是不知人往何处去,今夜的归宿在哪里!洪宽娘只顾做绒线活儿,也无话可说。我不知她是不是以此掩饰内心的慌乱,还是觉察了我的念头,而不敢给我热情,只好老是“嗯嗯”敷衍应付,以迫使我识相告别。冷场,让人窒息、坐立不安的冷场,像石头那样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九点钟,自鸣钟没命的“当当当……”,催命鬼似的,她再也忍不住了,几乎哭丧着脸说:小唐,今天怎么啦?你想害煞我,走吧,我求你了。我的心要跳出胸口了,你看我做绒线都没心思。你不敢高声跟我说话,我也不敢接你的话头,担心给人听见。隔墙有耳啊!我俩坐在房里好像不是在攀谈,而是在杀人,这时候进来查夜,有一百张嘴都讲不清,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你没尝过县工纠白蜡棍的滋味,不晓得这些人辣手,他们将地主反革命坏分子按在地上,一遍打,一遍叫你点清打的记数,记不清,推倒重来。为了记清数目,顾不上喊痛,只好面孔贴在水泥地上流眼泪流鼻涕。我的屁股痛得足足有一个礼拜不能坐到凳子上。

小唐,我脚趾头冻得麻木了,我不好意思当着你面,钻在被窝里做绒线。平常我早上床困觉,一早还要倒马桶。一个男人半夜三更呆在我房间,我不习惯。好多年了,除了洪宽,我没跟男人这么亲近的呆在一起。

我死皮赖脸说,这时候叫我哪里去。你不是不晓得我城里没有家。我娘死了,你就是我的娘。你的家,就是我的家,至少是我的食堂和栈房。你就让我坐藤椅坐到天亮,只当收留一个流浪汉、一个叫化子。出去寻旅馆住统铺又要花费四只角子。再说半夜三更走路不安全,碰到县工纠,说不定给他们当贼骨头小流氓捉进去。四点走,去孵茶馆,不妨碍倒马桶,然后乘轮船回农场。

洪宽娘说,既然这么说,我也没法子,我不能硬着心肠赶你走。你坐藤椅,我给你被子遮寒,反正被柜里有被子。我上床睡觉。你说灯要不要熄掉。我说熄掉,省得给人看见。这样你也睡得着,我也睡得着。

我坐在藤椅里盖着她的棉被。她没洗脚脱了棉袄棉裤睡在床上,奇怪的是,到了床上,直至躺下,她没把那顶绒线帽摘下。

洪宽娘提起白蜡棍,让我想起了一个家住东昌街的地主。这地主逃避镇压,在家中阁楼躲藏12年,发现时,皮肤白得吓人,走路走不稳。一头长发,平时全靠老婆一把剪刀修理。发现的原因,并非饭食上露出破绽,而是他老婆怀孕。政府惊讶这个地主的求生本领,并为之感动,没将他收监,只是盘问了他一通,在粮食最紧张的1960年,他吃什么活下来的。据说,他的口粮都是老婆和女儿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这地主苟延残喘于人世,日日剥削妻女的口粮,仍不忘享乐,真是个出色的地主。

孤男寡女呆在房间里,尽管黑暗遮掩一切,抹煞了年龄和性别,然而彼此的心均是亮堂堂的。加上我不时换姿势,使那张破旧的藤椅弱不禁风吱吱咯咯,因此,可想而知洪宽娘哪儿睡得着。你看,她不时翻来覆去,有时还咳几声嗽。不过,足足有半小时她耐住没发出声音。后来,我“嚓”地亮了根火柴,上了趟马桶。谁想到这次小便勾起了她的尿意,她也上马桶。当然也许本身想小便,只是不好意思抢在我前面拉下她的裤子。我见状急忙点上煤油灯。

洪宽娘那雪白的颈项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得耀眼,她穿了件蓝布衬衣,外面是一件紧身的上青色背心,下面穿了条蓝布短裤,两条大腿尽管瘦瘦的,没几两肉,却白白的,十分秀美,极易激起人的肉欲。我觉得这时候那朦胧的夜色仿佛让时光倒流,让她再一次重现当年豆蔻年华的风采。

我俩相视一笑,不过她笑得有些勉强,似乎难为情,不好意思当着男人的面上马桶。我要紧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吃饭间。她低声说,脚步轻一点,当心给人听见。

我呆在吃饭间,纵然不好意思偷看卧室的风景,却竖起耳朵倾听里面的泉水声,那美妙的乐曲,仿如三月里的小雨,让我想起了遥远的高山流水。待她上完马桶,钻进被窝,我进房熄了灯,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中。

四周静得怕人,室内除了藤椅吱咯声,基本没其它响声。这时候外面的风好像刮得很大了,我的耳朵分明听见了阵阵呼呼声,和一户人家窗玻璃碎裂的声音,我真担心屋顶的瓦片,连同那些瓦楞草,也要给大风卷了去。

半斤多的黄酒,仍没法抵御深夜的寒冷。寒气开始袭人,双手没有热气,脚趾已冻僵,肚皮那儿好像还放着冰块,冷得我浑身发抖。我将被子重新裹了裹,甚至头也缩进了棉被,可脚上的寒气仍不住往上涌。我一点都没睡意,也不敢有非礼的举动。奇怪的是,那欲念似乎也配合着道德,配合着禁忌,或者说禁不起寒冷而退避三舍。我打了个响嗝,一股山芋黄酒猪头肉的味道直冲我的嗓子,它让我重温了一遍晚饭吃酒时的情景。后来我冻得实在吃不消了,站了起来。

一阵剧烈的藤椅响动,惊醒了洪宽娘,或者说她本来没睡着。她说:这么下去,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看你不要动来动去,还是睡到床上来吧。你睡在我脚跟头,总比坐在藤椅里好吧。反正我可以做你娘,你不要不好意思。我说,我早就冷得想睡在你的脚跟头了,只是说不出口。

我担心灯光泄出屋外,没有再点煤油灯。黑暗中,我脱了棉袄绒线衣,以及卡其布裤子绒线裤,钻进了洪宽娘的被窝。被窝其实也没热气,尤其我睡的那头。洪宽娘的双腿也是冰凉冰凉的,我的腿儿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触电似的缩了去。也不知我腿儿冷的缘故,还是碰到了她的伤痕,还是她信奉男女授受不亲。虽说背对着她,睡在她的脚跟头,屁股却对着屁股。洪宽娘的屁股也是冰凉的,我俩贴着身子睡了很长时间,被窝才有了热气。

这时候,我的眼睛睁得像铜铃,而且感到了一阵青春的骚动。我试探性的摸了她一下腿儿,见没有拒绝的表示,得寸进尺摸了她臀部。她的臀部瘦得几乎摸得出骨头,简直不能跟两腿粗壮、臀部凸出的丁莉娟相比。她嗯了一下,不知是梦中呓语,还是表示愿意接受我的爱抚。我在她的臀部那儿徘徊了很长时间,不单用手指捏了她几下皮肉,还故意拉了几下她的蓝布短裤。蓝布短裤可能系的是橡皮筋,我没用多大力,拉了三四下,就将它拉下了十多公分。她原先卷曲的双腿渐渐伸到了我这头。脚板也是冰凉的,我反转身子抱住她的腿儿,并将她的两只脚板放在了我的胸前,我甚至还亲了一下她的脚板。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会,洪宽娘一声不响,仿佛睡着了一般。她更多的是,以肢体语言表示此刻的感受,比如翻动身子,轻微的抬一抬臀部,还有不拉起已经下移的短裤。最后她的睡相是身子挺直,胸胸朝上,门户开放,一点不计较我的动作。哪怕我的右手从她的大腿移到她的最隐秘处,再伸进蓝布短裤摸弄她的那个,她也不干涉,任凭我安营扎寨于她那个地方。这时候,我也顾不得洪宽了,反正他鞭长莫及,正在监狱修真养性喊毛主席万岁,没有能力干涉四十公里之外的他同学的行为。我爬到了洪宽娘那一头。

洪宽娘已处于亢奋状态。眼睛亮亮的,呼吸急促,喉咙里还想发出什么声音。毕竟我有跟丁莉娟的临场经验,我马上爬到她的身上,亲着她的脸,舔着她的嘴唇,并试图脱下她的帽子,以便吻她的头发。不知为什么,她一只手捂住帽子,另一只推开我的身子,我不知啥地方惹恼了她,赶紧在她身边静了一会。隔了一支烟功夫,见她没有拒之门外的表示,我又蠢蠢欲动,亲她的脖颈、耳垂,后来冷不防将她的帽子摘了去。眼前白光一闪,只见浓密的头发中间,居然有几道白白的杠子,杠子有五六公分宽,白色的头皮,亮亮的,原来洪宽娘的头顶给人用轧剪剃了个十字形。我的心一阵紧揪,都不敢看下去了。这时听到她说,政府戴帽,你给我摘帽,你是政府,我就有活路了……当心,腰受了伤,肋膨骨痛得要命。我估计她最近又遭受了一次批斗,像她这种出身的人,像百搭,任何大会都轮得到她登台亮相。

我实在不忍心下手,于是睡到她的身旁,紧紧的抱住她,说,帮你揉揉,或许会好一点。她说用不着,现在我腰里贴了伤膏药。隔了一会,她说,要么帮我揉揉脊椎骨,有一粒算盘珠凸出。痛得时候,多坐一会站起来都有困难。

她翻转身子,我帮她揉了脊椎骨。果然腰部上方有一节脊椎凸出。我稍微用力揉了几下,她就呻吟起来,说轻一点轻一点。待我歇手,她又吩咐再揉几下。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上马的热情顿时减退,下面也缩成一条蚕儿。

后来她翻转身子,于是我隔着布衫抚摸她的那个。所谓的那个,真是让人失望,跟下面的缝隙一样让人失望。在我记忆中,丁莉娟的缝隙像走油肉,肥笃笃的,油滋滋的,而且长满青青河边草,而洪宽娘则干瘪瘪的,没油水,就像隔了夜的肉丝,或者说风干的腊肉,哪儿尽管不能说大漠戈壁滩,但可以说草木萧瑟,一片荒凉。而胸脯呢,待我解开背心,发现扁平无肉,一望无际,看不出丘陵起伏的痕迹。我的手伸进衬衣,她没用奶罩,也没系上常用的肚兜,乳头居然萎缩得陷进了皮肉。我在那儿逗留了很长辰光,甚至拔苗助长,乳头才羞答答的,像初升的太阳露出地平线,有了一丝生气,乳房才渐渐膨胀,显示出女性的特征。其它部位不多说了,总体感觉浑身一把骨头。肚腹平坦下凹,腿儿细得不能再细。照这种身体,她每天怎么能胜任倒马桶的活儿呵!

洪宽娘是慷慨的,或者说此刻她也身不由己。她几乎没什么阻挡,就默许并迎合了我的操作。洪宽娘的情欲,以及她的汹涌澎湃,跟她的年龄体质处境,以及生殖器衰老的程度极不相称,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它让我想起了“久旱逢甘雨”这句俗话,也让我想起了“老而弥坚”这种字眼。就此而言,跟我原来三十多岁的老相好没什么区别。丁莉娟曾骄傲地说过,她男人吃了酒没力气玩,就拧她的皮肉,打她的屁股,以此扑灭她的骚劲。我所说的没什么区别,是指力度上,不是指那个结构上,因为就她俩的乳房质量来说,也是高下立判。一个结实,一个松弛,一个庞大,一个弱小。我也不知饥饿之中,分不清猪肉跟老猪婆肉的区别呢,还是洪宽娘巾帼不让须眉,本身是个出色的交媾对象。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隔了个把钟头,我再次为所欲为,她依然从容应对,没有怯阵的迹象,动作也比第一次老练,还有让我喜出望外的新花样。而且她那再次膨胀的缝隙,潺潺的流水,让我想起“十年磨一剑,一朝剑出鞘”那类古语。

如果说有什么不到之处,要么是整个过程中,她老是制止我的肉麻话,并叫我不要将身子整个压在她身上,还有一次剧烈的咳嗽,我那个滑出了她的身体。那一瞬间,她那遗憾迫切的样子,就像刚咬了一口的馒头掉到了地上。另外,在癫狂中,她曾痛苦的呻吟了几声,还曾突然捂住我的嘴巴,竖起耳朵倾听外面有什么动静。

凌晨五点,我离开洪宽家。洪宽娘,不,梦莲,她在我们完成了第一次后,就不许我叫阿姨了。她说今后你叫梦莲,再叫阿姨,就不要上我的床。而她自始至终叫我小唐,不管我做了什么。她不像丁莉娟,不管什么,哪怕是“心肝”,也能肉麻地叫出来,只要我听了喜欢。

梦莲不怕寒冷,穿了短裤在门后呆了有一分钟,外面除了北风呼啸没什么异常,才让我走出大门。我呆在门口的阴影里,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直到确信没人走动,才急步走出西殿巷。

 

凌晨,天气特别寒冷,街道冻得结实走上去嚓嚓响,一不小心塑料底松紧鞋打滑。路边水洼亮晶晶的结了冰。路灯昏黄,路边的老屋,百年沧桑的老屋,摩肩擦踵歪歪斜斜,仿如随时要向我压来。一路上没遇到巡逻的县工人纠察队,也没遇到一只夜游的猫儿,估计经不住瞌睡寒冷回总部烤火去了。我顶着寒风,经南塘路、永安弄、久济桥、毛家桥,再走过寺后街、退媳妇桥和三步两条桥,才走到了丰陆桥茶馆。

撩开龌龊不堪的门帘,一阵热气扑面而来。茶馆已坐着七八个乡下来的菜贩,这些日暮途穷的老头,衣着奇形怪状,一副寒酸相,有一个还在用袖管揩鼻涕。他们坐在硬板凳上,正抽着旱烟聊着家常。墙上贴着些陈旧的标语,比如: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维护市场秩序,打击投机倒把!老虎灶热气腾腾,砻糠烧得正旺,开水烧得滚烫。我付了五分钱,泡了一壶茶,坐了一会,身子暖和起来。

梦莲对我说月经没有了,好多年没这种事了,开始有点痛,想推开你,想不到……梦莲边说边流下了泪水。梦莲高潮时,发出哭泣般的呻吟,不仅搂紧我的身子,挺起她的臀部,闭住她的眼睛,而且两条腿儿不知哪儿来的力量,还将我夹得舒畅。梦莲问不是第一次吧。我说,童男,第一次,除了梦里流了一些,给了那些不认识的神女,骗你小狗猪猡。梦莲将信将疑说,不慌不忙,富有心机,我以为老手,你像熟门熟路,今天来时贼头贼脑,我就觉得你不转好念头。我问梦莲近几年你有没有这种事。梦莲说谁要我呵,只是六年前给强奸了一次。倒马桶,到一户人家拿马桶,没想到房主,那个搬运工叫我进房拿马桶,突然扑上来,把我拖到床脚旁,按在床沿上,一把拉下裤子,穷凶极恶的,跟我小官人一个样。他得手后,对我也非常粗暴。我难为情,救命都不敢喊。我是地主婆啊!已四十二岁啦,他是工人阶级啊,才三十多岁啊,尽管他是个没有老婆的工人阶级。事情过后,我居然不记恨他,相反想念他,当然我不会冒冒失失进他的门了。这人真怪,把我强按在床沿上,屁股朝天按在床沿上,裤子没脱,极吼吼的。放我走时,竟然将桌上的一只大饼两根油条硬塞给我,还说没法子,不要记恨,下次来不亏待,保你舒服,反正你旱干……我气得说不出话,将大饼油条扔在地上。

我酸溜溜的,跟她开玩笑,他的本领就是一身气力和大饼油条,还有不要脸。假如禁不住诱惑送货上门,贪吃大饼油条,喜欢他的野蛮无耻,再被强奸一次,就不是强奸了,而是通奸了……你怎么把这种人跟你的丈夫相比?

梦莲说半斤对八两,都是饿煞鬼。只有不负责任的人,才对别人穷凶极恶。我是陪嫁丫头,小姐那个来了,先生找我煞气。先生上海开米行,平时挺斯文,戴金丝边眼镜,今天穿长衫,明天穿西装,会写诗,书法也好,常叫我研墨铺宣纸,啥人晓得饿急起来就是这模样。夜里摸进房间,像老虫,像小贼,我睡得像死猪,醒来已得了手。我没面皮把这事告诉小四,小四是老爷家的长工,喜欢我。早晓得老爷动我脑筋,我宁愿给小四。第二天,我也不敢正眼看小姐,小姐说:恭喜,希望肚子争气。先生不避小姐,小姐眼开眼闭,听任先生钻进我房间。我问:小四跟你啥关系?老爷什么时候丢下你跑了。梦莲说过去的事,你莫问。老爷倒不是有意丢下,他只有一个儿子,可以将我丢弃,不见得愿意丢掉亲骨肉。估计事急来不及从上海回家接我出去。农会抄家,小姐的私房仍在抽屉里面,地契也在里面。土地分了,房屋分了,小四变了心,当了农会积极分子,或许划清界线,他骂我地主婆。我没立脚处,收拾了房间里的东西,只好住妹妹家,后来带洪宽到城里念书。

跟梦莲有了这事,我几乎每隔一星期就到城里去。每次去不空手,都带吃的东西。有时粮食,有时肉食,有时粮票,有一次还送了一斤肉皮、二斤生面,和一百斤煤球券。梦莲照单全收没一句客套。我认为正常。梦莲每月吃二十八斤口粮,至多三十元收入,还要照顾儿子,的确需要帮助。我每月工资收入24元,也负担得起这笔额外开支。我觉得这么做对大家都有好处,既尽了同学一份情谊,又给了梦莲一份欢乐,自己的身心也得到了释放。另外,有了滋润、有了荤腥,梦莲不便秘了,身上长肉了,面孔有亮头了,大腿比过去粗了。灶头也不像以前冰清冷水了,碗橱也不空空如也了。

跟她有了那事,她曾说,要卫生,女人容易得病。你走后,身子不舒服了三四天,老是想搔痒。我问她,你喜欢不喜欢我。她说你明白还问个啥。我说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劲,像返老还童。她说或许这种事经历得不多,才这么起劲,我也觉得奇怪。活了这么大年纪,算足,这事也不过八十次。除了小官人,还有小四搬运工。小四后来老面皮上城找我,他晓得真相后,不嫌我地主婆了,来往有半年,后来嫌我有儿子,有只拖油瓶,不上门了。听妹妹说,他乡下攀了门亲事,才不到我这儿来的。为了洪宽,我放弃几次嫁人机会,有的嫌我有拖油瓶,有的我嫌人家穷得叮当响靠不住。第四个就是你了。不瞒你说,隔了几天就想你。你那次农忙半个月后才来,我还以为你嫌鄙我,找到了女朋友呢。

我注意安全,都是假日下午上门送东西,然后离开,晚上溜到她那儿,凌晨去丰陆桥茶馆,再乘轮船回农场。我跟梦莲没距离,双方坦诚相见。我告诉她,我不爱你,而是喜欢你玩弄你,拆穿讲,只是喜欢你的巴巴头。我利用你,帮助我解决成家前的困难,就像小便急,寻小便池。总有一天离开,不是嫌鄙,而是害怕暴露,一旦洪宽晓得,农场晓得,我的脸往哪儿放?我吃不准这么做是不是乱伦。反正跟你玩了心里不舒畅,跟你在一起有负罪感,不敢一同上街、进公园、见亲友。梦莲大大方方说,你话不要说得难听。无所谓利用不利用。宁愿给你利用,哪怕利用一辈子,也是我的福气。我丫头命,谈不上被人利用,先生上床解手,不顾我的感受,我也没认为自己是只马桶……我俩没血缘关系,怎么能说乱伦呢?有一次你吮奶子,反反复复吮奶子,我不由想起了洪宽小时候吃奶时的调皮,我喜欢你这么对待我,不认为这是玩弄。

我俩来往基本没什么差错,每次到她那儿,确信无人跟踪,弄堂里没人时,我才悄悄溜进她的门。只要有人注意,哪怕弄堂有人走动,我宁愿隔一会再去。我只受过一次惊吓。是在劳动节前一天,半夜突然查户口,嘭嘭嘭的,门打得震天响,我吓得屁滚尿流,要紧穿裤子,却不知逃到哪儿去。她嘴说来了,却不慌不忙的打开了那扇平时紧闭的北窗,让我翻窗溜到隔壁单位里,然后从容不迫关上窗子。我跳到窗外,起先躲在窗下,后来觉得不安全,又躲到那些木材的背后。心砰砰砰的,只听见里面骂骂咧咧,把东西掷来掼去。待人家走了翻进房。发现脚底心被草丛中的碎玻璃刺破了,还发现她情急智生,将我的衣服和鞋子塞在被窝里。她看我脸色发白,笑着说我只穿短裤,上身只有一件汗衫,可怜巴巴的弯着腰站在他们面前,估准他们呆不长。谁愿意看一个老太婆!这扇北窗,小时候洪宽从这里跳进翻出,剥了不少树皮当柴火,现在又救了我俩。要不是隔壁那个看仓库老头时常窗缝偷看,有一次还偷看我红脚盆洗澡,这窗真的是有利无害了。看了她的应付自如,我领悟为什么老鼠看见阳光就溜,因为只有黑暗中,特别自己洞穴里,它才是强者。

受了这骚扰,我软绵绵的,一点欲望都没有,而情绪又十分焦躁。她耐心调弄,百般抚慰,让我最后死灰复燃。她使用的方法不能说出来。她说,过去老爷喜欢这么做,刚开始就这么做,否则不尽兴,我也习惯了。说出来不好意思,日后我时不时疲软,估计跟这次查夜有关。那天真倒霉,刚插入便给人家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那夜睡到三点钟,尿急醒来发现她没睡着,居然在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我的嘴唇,我张开眼睛,她眼眶满是泪水,我不知她喜欢我到极致,还是担心好景不长,还是那一瞬间把我当作了洪宽。

我曾问她高潮的感觉,她说,痒到骨子里的感觉没有了,身子轻飘飘的,人没三两重,浑身筋丝无力,想哭想笑,还想拧你的肉抽你的筋。心里又希望你早些离开,担心人家发现。我告诉她高潮的感觉,无名火消失了,人好像被掏空,心里喜滋滋的,只恨没气力再日。有一次乘轮船回农场途中,情不自禁走出船舱,走到船头,张开手臂,想喊想嚎,希望自己能像鸟那样飞起来。

 

我俩快乐的日子持久了一年多,后来有一天,具体时间是1971314日,我上城到她家,发现屋前一堆稻草灰,有的稻草还没烧尽,门上还添了一把新锁。我的心咯嗒一下,可仍不由自主的敲了几下大门。大门当然没声息,我徘徊在那堆早已熄灭的灰烬旁,吃了一根香烟,久久不愿离去,即使后来有个老年妇女盯着我,我也不愿离去。我感觉梦莲凶多吉少,可能已离开人世,否则这堆象征死亡的灰烬没法解释,门上的新锁也没法解释。我的眼睛一阵湿润,鼻子也酸酸的。

这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是爱梦莲的,其力度超过了丁莉娟,根本不像我平时所说的玩弄。我不仅把她当女人那样爱,而且还把她当作母亲那样爱。正因为有了这双重身份的爱,我说话才无所顾忌,梦莲才雨露滋润;正因为有了这暧昧不清的爱,我摸她的乳头,才有情人的愉悦,吮她的乳头,还有婴儿的快乐。

二十年后,我跟近五十岁的老婆操作,仿佛走近了日渐干涸的月牙泉,再也没有往日跟梦莲相爱的激情。我明白不是我生殖器生锈,引擎失灵,也不是老婆倦于游戏,缺乏梦莲那样的技巧,而是我的爱情已化为灰烬,早成了情场上的行尸走肉,也明白梦莲积了一生的爱,一生的情欲精华,用了一年多时间,一塌刮子献给了我。

托台湾妹妹的福,目前已是董事长的洪宽腰缠万贯,可是他没忘记一同在人堆里摸女人屁股的同学,没忘记那些炒麦粉、银条糕,还有现在根本不值一提的锅巴。他时不时请我吃酒,一次吃醉酒,他当众朗诵打油诗:“天生一个处女洞,无限风光在×峰!”他的下属,包括那三个女员工,还有客户,以及昔日的唐少爷一致鼓掌,并为他杰出的诗歌才华而干杯。他也请我旅游,送我香烟,甚至在我给儿子买房时借了我十万。这种不可思议的慷慨,违反商业原则的举动,一直让我认为梦莲,我的莲,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我不敢设想,他明白内情,还会待我这么好吗?

有谁能告诉我:我究竟蹂躏了他的母亲,还是痴恋了我的梦莲?这个昔日的同学,青梅竹马般的好友,我能仗着他母亲的情人身份,不,丈夫身份,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吗?我能否在梦中对莲说,梦莲,你是我的妻子,洪宽是我的儿子。

清明节,洪宽又叫我陪着上了他母亲的坟。梦莲的墓已重修,花岗岩、大理石、石狮子,将她的新家装修得焕然一新。其富贵的气派,根本不需要别人用面粉和肉皮、大米和猪肉救济。其坚固的程度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它再也不怕县工纠袭击和居委干部骚扰了。梦莲赤条条来去,没有夹带,当然,将尘世那顶“地主分子”帽子,还有绒线帽,还有挂在胸前的牌子,都给了那些喜欢给人戴帽的人。

嵌在墓碑上的瓷照从没见过。她似笑非笑,略显严肃,那迷离彷徨的眼神,如泣如诉的眼神,既像欣赏他的洪宽,又像凝视他的丈夫。她那捉摸不定的眼神好像对我说,生死之间,你怎么刚巧不在我身边?我头晕目眩,口吐白沫,逃避牛头马面的追捕时,心里惦念的依然是你跟洪宽呀!我走了之后,你时常到我门口转,从弄堂头走到弄堂尾,从弄堂尾走到弄堂头,舍不得离开,我晓得你这一片苦心啊!你说欠我一顿饭,要在饭店好好请我吃一顿,最好在苏州新聚丰吃,松鹤楼吃,或者常熟王四酒家吃,不是吃猪头肉,而是吃菜花甲鱼、松鼠桂鱼,还有腌笃鲜。哎,小唐,何时能吃到你这顿饭呢?

洪宽说,母亲在饥饿无钱、每天只有九两口粮的状态下,挺到1971年已不错,因为她毕竟每月还要寄送我那么多的食物。要不是那该死的高血压,相信母亲还能挺十年。走出墓地,他感慨说,母亲脑溢血死得太突然,假使乡下姨妈没接到城西办事处通知,没及时上城收尸,娘的尸骨现今不知在何处。

 

200658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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