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的书房
(散文)
◎
井
蛙
我到北京的那一天,雪晴。老太太安排我住在书房里。一间只有10平米左右,摆放了几大橱柜书本的地方,她还为我放置了一张写字台,供我写作之用。白天,我就坐在沙发上写作,晚上,沙发摊开了,就是我的床了。我有个怪僻,正儿八经要我睡在高床软枕上,总是失眠。这张沙发床,治好了这毛病。我就躺在沙发床上阅读郭小川生前留下的藏书,那些陈旧得发黄的纸张,每个晚上,翻阅到凌晨两点。当翻到诗人生前在书上写下的字儿,我会小心翼翼地翻过,并来回看了几遍。他的字体很是清秀,像是女诗人的字迹。当窗外,一阵初春的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此时此刻,我就不自觉地想起藏书的主人来,像想念一个离开自己的朋友一样悲切。夜晚,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那棵瘦瘦的香春树在风中摇摆的影子,我实在太喜欢这棵可以看又可以吃的树了。
没几天就动了要写《郭小川传》的念头。老太太当然感到高兴,我就从书柜里搬下《郭小川全集》,放在书桌上,以便阅读。她也给我讲了很多她和诗人年轻时谈情说爱的一些往事,正中下怀,我正想从她身上挖掘书本上没有的东西。希望有助于写传记。
可是,我还是激情于郭小川的日记。还有诗人和老太太之间的通信。从他每天的日常记录中,我细心地注意到,年轻的郭小川是一个总是没睡好觉的诗情澎湃的人。只有偶然一两篇日记或者一两封信里才没提到“昨晚没睡好”或者“昨晚失眠”的文字。我算了算,他的那些失眠的日子一直没间断过,甚至直到他被别人整,直到他到林县最后的那些日子。
我把书放在胸口上,面向窗外,那摇晃的树影没有一次不使我想和诗人谈心的冲动。当年轻诗人遇到老诗人,会是怎样的呢?当他在天堂上看见我现在就睡在他的书房里,又会是怎样的呢?
老太太,在我们眼里,她根本不像一个年逾八十的老人。她喜欢照顾屋里的每一个晚辈。我的书房门晚上不关,睡意朦胧时,她会推门进来看我盖被子没有,看我是否在熬夜,或者在和谁讲电话。白天外出,她就罗嗦我不要穿短裙,怕冷着。总之,她除了一头白发外,身上没有一处像个老人。皮肤白皙、细嫩没有皱纹,脸上永远挂着笑。而且,屋里屋外,只要她在家,我就能听倒她爽朗的笑声。
白天,她不要我帮忙做饭,我只负责拖地板和洗碗。餐后她会给我一大兜水果,一大包牛奶和一大叠党报。接着看一大段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国家新闻。我倒很乐意接受这些我一个人生活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但是,却使大舅郭小林想不通,像我这么反动的人,也能接受这样的“改造”。
说实在,上个世纪红色年代,甚少诗人的诗歌是我喜爱的。但是,郭小川的一小部分诗歌却使我找不到不喜欢的理由。他确实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比如《望星空》这样的诗。所以,从一大叠党报和每天一大段党闻中,我渐渐地感到我的《郭小川传》比冰还冷。因为,老太太说,文稿一定要经过她的审核才能通过。
我点头。我理解中宣部。
不过,我还是很乐意每晚翻开郭小川的书信日记。累了就读他的诗,或者读书架上普希金等俄国诗人的作品。一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诗人的藏书绝大部分都是外国著作而少国学?想想也不奇怪,红色年代,就是崇尚马列的年代,马列是外国人。自然,这个在红色政权下活跃的诗人,会积极地接受那些在当时倍受推崇的书了。据老太太说,这仅存的不上千册的藏书,是特意留下的。最好的书也许都在博物馆里了。包括诗人的手稿。
在一个无雪,阳光灿烂的下午,不去北大听课。我就趴在沙发上看鲁迅编辑的《版画》,我第一次接触到珂勒惠支的版画,那种狂喜该如何形容呢?像喝醉了一样,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德国,一个汇集了犹太人和大屠杀,哲学和政治的国度,这就是我对德国的认识。但是,珂勒惠支是陌生的,版画还是第一次看到,而且是鲁迅编辑的。画册第一页就有郭小川自己的亲笔签名,蓝色水笔,繁体字。我爱不释手,我深情地闭上眼睛,把画册捧在心口上,久久醒不来。珂勒惠支那深沉有力的刻画,那黑白的底层穷苦劳动人民形象就那样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就在当天,我写下《孩子张开口》,一首我最喜欢的儿童诗。这时候,我就感到诗人是一个深沉的诗人,不是那个只允许喊口号和向上级写报告的时代的诗人。我肯定,郭小川的内心珍藏着一种跨越时代,属于诗人自己的激情。那就是对艺术的向往,对心灵自由的捍卫。我感动得几乎落泪。我要和老诗人拥抱,和鲁迅、珂勒惠支、香春树一一拥抱。
我只能用这些简单的文字来表达我对那几册版画的狂热。
我没把我的激动告诉老太太,她一星期一次准时带我到中南海附近那家高级干部和他们的家属才能去的澡堂游泳。我拿了涓的游泳证就进去了,看着她十三岁那年拍下的照片就忍不住笑。反正涓像个疯子,和我没多大区别。老太太说,当年老毛就在这里游泳的。她一说,我就不想下水了。再看远处,泳池里有一栏写着“首长”。
游泳对于我是玩水。
我不想离开我一个人的流放地,我眷恋这书房,一个被那么多古哲先贤包围的空间,我一点儿也不寂寞。更不愧疚。哪怕我说过,我要写《郭小川传》,可是,那些将被围剿的文字,能与我现在每时每刻幸福的时光相比吗?就算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算我一辈子也写不出诗歌,我起码,还能回忆,我在书房里,一个人独自享乐,香春树,郭小川,发黄的纸张之间都能投射出我的朝气蓬勃的岁月。
所以,大舅也来得勤快了。我们,除了谈论时弊,还谈诗歌和关于爱情的话题。我虽然在他身上,没能找到老诗人郭小川的影子。大舅是个热情而开朗的人,但是,他的父亲郭小川却是忧郁、敏感的。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出,他总会被一两件事情弄得不开心,或失眠或借诗歌抒发情感。但是,我在大舅身边,我们除了开怀大笑就是对时政的愤怒。
忧郁,距离诗歌很近,与政治却很远。我们都不是玩政治那块料。所以,只配呆在书房里独自寻乐。
河北丰宁满族自治县,郭小川纪念馆馆长来了。我替老太太斟茶招待客人。他们是来看望老太太的。他叫我小诗人,我很高兴。他到书房里巡视了一下,我也很高兴。
周而复来的那一次,老太太本来要我帮忙替周老做笔记的,他口述。但是,我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周老比老太太年轻好几岁,但是,他已经耳朵手脚不灵了,后来,老太太自己帮了这个大忙。替周老先生记录了近两三万子的文稿。我除了佩服,就说不出什么了。
这个老诗人的妻子,一个老记者,每天都坚持记录日记。什么琐碎的事情都有,精力充沛,不厌其烦。
我也是个好动的人,但是,仅仅体现在我喜欢动脑筋。我呆在书房的时间渐渐多了,看书、写诗、睡觉、听音乐、看香春树。那餐后的一大兜水果,一大袋牛奶(老太太的四川口音读成liu
lai)和一大叠党报,一大串的党闻渐渐少了。我和老太太的话因此也少了。她也不催问我写不写《郭小川传》的事儿了。
但是,她依然晚上会来房里看看,我是否在看书,是否盖了被子。只是,那段时间,出入书房最多的人还是涓,直到有一个夜晚,老太太那敏锐的嗅觉,给我们带来了一点点灾难之外,书房还是最宁静的书房。
我和涓正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漫谈中,老太太微笑着推开门说:“怎么我闻到了酒味?!”
2006-5-16
凌晨1:32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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