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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耿于怀(小说)

黄惟群   

 

引子

我至今相信春天的气息中飘有一种激素,它使身体如同受到蟋蟀草的挑逗,细胞变得发红肿大,痒丝丝的膨胀感充满全身。春天气息中的这一飘扬激素致使野猫叫春、野狗奋不顾身地发情,就连没头没脑生殖器都没有的植物都开始茁壮蓬勃。

二十三岁那年,我喜欢写点被称作诗的文字。其实我根本不会写诗,只为体内充满痒丝丝的膨胀感,于是学着别人的神态音调,扬着脖子拉长声调唤了那么几声“啊――”,然后用语法书称为象征隐喻的手法,让内心的声音尽可能在掩盖中得以发泄,事实上,那时的我,与一猫一狗一草一树别无两致。

然而每年,正是这激素随风的时刻,我开始痛苦,开始灵魂与肉体、理性和感性的搏斗。我是个感性的人,非常感性。感性是天生的。每个人的感性都是天生的。可不知何时起,理性在我体内埋下了种子,并且开始发育成长,并且在与感性的一次次搏斗中一次次地占有上风。感性输了,越输越惨。不管搏斗激烈与否,最终结局总是我别无选择地、“乖乖”地回那几乎把我的精神肉体逼到死路的地方。

也就那时开始我懂得一个道理:人不能与一件注定嬴不了的事搏斗;开始懂得:理性和感性永远背道而驰;开始懂得:人一辈子面对的最可恶的一样东西,就是因一次次的感性挫败而不得不培养起来的“理性”。

理性是混蛋,是他妈的狗东西。活得越久越成熟就越觉得理性是他妈的狗东西。

 

上篇

   我是在火车上遇到张天和吴地的。我当时正端个杯子挤过几个车厢去装开水。我坐的是晚间列车。那时我们差不多都晚间列车,为的是把多出的一个白天留给上海。

张天、吴地和我一个公社。我们公社有两批知青,一批是我们同校同届的六九届初中生,另一批就是他们。他们大多是六六、六七、六八届各校赖在上海的“坏分子”,后被街道派出所统统集中起来,强制送下乡。他们比我们到得早。

第一次看见他们是下乡的第一天。下火车,面对一片古战场一样的荒芜黄土,面对残墙断壁似的原始泥屋,我们一帮人全晕了,话都已经不会说,只觉胸口发闷头脑发麻,真有那么点不知今后如何活下去的味道。

去插队点的一路,五月的风厚厚沉沉,心薄得像一层纸,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裂。途经公社驻地时,帮我们挑行李的农民过年一样喜悦地带我们进到一家小饭馆歇脚吃饭。那是一间怎么都不能让我们和饭馆联系起来的饭馆,泥屋泥地,坑坑洼洼的墙,芦叶垂荡的天花板上布满发了灰的蜘蛛网。就在这个饭馆,我们看见了张天、吴地,看见了他们那一伙。他们正一个个卷起裤管衣袖,脚踏烂木长板凳,胀着猪肝一样红得发紫的脸,和一群牙屎厚得像老玉米似的农民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划拳猜令,要不是他们主动上前说话,怎么都想不到他们也是知青,也是上海人。饭后,他们和我们一路。一路的跌跌撞撞。那是条坑洼不平曲曲拐拐的泥路,两边有零零落落的坟头。途中休息时,那个叫张天的,酒后发寒发困,竟裹着衣服在路边坟头上打了个盹,好像身下睡的不是烂了骨头的死人;醒了,继续晕头晕脑、摇摇摆摆地晃,嘴里还哼着哪里学来的哥哥妹妹的小调。

 

   我这辈子所见的“坏料”全加一起都没那阵看到的多。张天吴地那帮人几乎不干活,成天凑在一起,吹牛聊天,把香烟扔来扔去,抽得满屋散不开的烟雾。没事就赌博,先打四十分,学会了牌九就打牌九。实在找不出事了,他们一帮人步行二十几里,不买票,跳上火车,去明光、蚌埠、南京,说是为了调节精神。他们有时坐几小时车去南京,为的只是到那的一个旱地溜冰场溜上一二场冰。他们不会溜冰,只是想去那自己摔几跤,再看别人摔几跤,然后再狂发几阵无遮无挡的笑。他们连上旅馆、澡堂睡觉登记名字都不忘使坏:我叫“朱德进”,他叫“张德开”,有时还将“德”写成“得”,意思更明显,气得登记处的老头老太恨不得打电话叫来警察,而他们则因此又得几阵肆意放荡声撕力竭的大笑。

公社赶集半月一次,他们从没缺席时,一个个大摇大摆走在街中心,弯戴帽子斜叼香烟,一付无法无天的样,好像天下不是共产党打下来的而是他们。

一次赶集,张天嘴咬一根“加长烟”,那是一支由一只烟嘴加两支烟接成的烟。他一边抽着那烟,一边将他的“第三只手”伸进一个农民的上衣口袋。大概做这事怎么也得几分专注,他的头因“忘情”而一扭,竟将那支超长烟的烟头烫到了那农民的脸上。那农民被烫得捂住脸“忽”地跳开。就这,他只略惊,只因那农民突然跳离而略惊,而后跟上两步,简直就像调戏,一脸坏样,皮笑肉不笑地朝人挤挤眼,帮他弹弹落在肩上的烟灰,然后,在周围掩护的众弟兄的哈哈坏笑声中,依然刁着那支长烟昂头挺胸扬长而去……

公社街上有个女裁缝,白白净净,小小的个,原是城里人,不知怎么下放到了这地方。女裁缝不同当地农民,皮肤细腻不粗糙,还有光泽,乳房很大,胀鼓鼓的。她丈夫在县城工作,常不在家。张天吴地一帮,每次上街都涌去那裁缝家。先天“黄色”加后天农民那学来的,光天化日下对那裁缝说一嘴明目张胆的调戏话,说到来劲时,还一次次趁没人注意,这手那手或快或慢地伸去摸那胀鼓鼓的奶。那裁缝则照样踩着缝纫机,捡喜欢或不喜欢的,回头或不回头,不真不假地笑骂一二声,骂得他们的手越发地痒,越发频繁地伸过去。好几次夜半,张天吴地从明光蚌埠回来途径公社,脚踮踮地去到裁缝家前,扒着窗洞往里望,看那王八丈夫在不在。确实不在,两人还“你去,你去”地推让一番,然后一个敲门看看能不能溜进去,一个则待他确实溜了进去,才便调头仗义地独自夜路回家。

什么“给贫下中农留下良好印象”、“争取早日上调”之类,根本不进她们脑。回上海,他们袖管一卷,大手一挥,翘起的拇指往后一甩,说走就走;临到返乡,也能敞着衣襟晃着身体,那付精神抖擞的样子,像是受到重大邀请赶去和谁打群架。

打架他们是好手,几乎专业。他们曾和蚌埠下放学生开战。蚌埠学生仗着离家近,叫来一大帮人,可是没用。扁担、镰刀都被他们用上了,最终把蚌埠学生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一二个逃急了的,竟还跳进了河里。可就这,他们还不放过,跟着跳下水去照样往狠里打,就差没把人打死。没架打时,他们自己和自己也打,打过了再好,好过了再打,谁也搞不清是真是假。

 

火车上遇到张天吴地时,他俩一人身边一个女人。张天弯头靠在他的女人肩上,女人则把脸斜搭在他的头顶上;吴地和他的女人相互斜着身体慵懒地靠着,头和头相互还抵着。

这是一幅画。一幅刺激的画。

那年我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对于女人的渴求产生的分泌液是加倍的。分泌液分分秒秒逼我想女人,可无论我如何疯狂地想想得如何疯狂,到头来都只能是空想。我没女人,一个都没有。我对女人一无所知。我连女人的味道都不知,更不说对女人身体充分全面的理解认识。我满脸红肿的青春痘。青春痘里装的尽是渴望女人的超浓度的分泌液。我与女人唯一的“接触”,就是在青春痘满脸的状态下梦见那些无法真实感觉、实际不存在的女人,在梦中。

一次,回乡途中在南京,和一位插兄去一个旅游点。初春黄昏。凉意从林叶中斑驳洒落。我俩坐在一条石阶上,累,也倦。但突然,我的大脑触电一样“忽”地醒来,离我不远处的一幢房子上,看见了“女厕所”三个字。就因这三个字,我的心“哄”的一下膨胀充血,一刻间,有关女人的所有美妙想象纷至沓来。然而,就在这细胞红肿、热烈沸腾的时刻,我看见那给我无限想象与诱惑的“女厕所”里,颤颤巍巍走出一个一脸皱皮满头乱发的老太太……老太太也是女人,谁都知道,但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对于“女”的想象绝对不会和老太太连在一起,绝对不会。那一刻,老天对我脑中那个优美得梦幻的“女”进行了最恶毒最残酷的玩弄。

吴地的女人并不漂亮,即使二十多岁的风华岁月也不漂亮。然而,不漂亮的年轻女人毕竟还是女人。

吴地的这个女人完完全全是被他勾搭来的。

那天公社赶集,很多知青脚颠颠地聚在一起。远远的,望见田埂上走来一男一女,一看就知两人都是城里人,且凭衣着和走路姿态大家还断定:女的是上海人。

就像一群公狗看见一只母狗,完完全全像。不同的是,这群公狗还懂次序。

“唉,谁上。”不知谁起的头,反正是他们那伙。

“人家有男人。”

“肯定不是对像,看走路样子就知道,离这么远。”    

“是又怎么样,还怕他!”

那帮坏料中,吴地不能算坏,充其量不过偷过几只农民的鸡,不过别人伸出第三只手时站在一边帮助望个风,但在勾搭女人方面他是出了名的高手,绝对高手。

那一男一女进街后便在街口小饭馆前停下,左望望右望望。他们一停下,吴地就走了过去。只见他走近后,一腿直着,一腿踮着,踮着的那腿不时还颠颠,身体往后微仰,头很有风度地略斜,右手掌不时还讲究地往外一翻一摆,整个样子看上去从容、放松,简直有点潇洒。不知他对那两人说了什么,只见那女的先是扭脸不看他,过过,扭着的脸侧过半个来,再过过,那另半个也一起转了过来……一边已成多余的那个男的,无趣地陪站一会,对那女的匆匆说几句,走了――就是和那女的一起田埂上走来的那个男的。再后来,那女的便和吴地一起朝我们走来。她先走得有些扭捏,两手背后,身体扭两下,走着,那扭捏也不见了。

吴地说,她是来找人的,没找到,路上碰到了那男的,那男的是蚌埠下放学生。

就算公狗勾搭母狗也该比这多点过程。可就这么简单。一条母狗就这么简单地心甘情愿被公狗勾搭上了,并且就这么简单地心甘情愿地跟着公狗走了。

当天那女的就去了吴地那里。吴地一个人住。和他一起的另一知青已上调离去,剩下他一个。整整一礼拜,吴地把自己和这女的一起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没有开过门,饿了,吃点炒麦粉,渴了,喝点凉水。待到大门重启,吴地再次里面出来时,看见的人都说,他连腿都软了,走路打飘,云里雾里。

他们什么都干了,就差那件事。那女的挡着张天说:“你想干什么、怎么干都可以,都随你,就是不能有那事。”那时未婚女人是否处女不仅影响未来丈夫的情绪,还影响上调,甚至影响终身前程。张天胀着猪肝般发紫的脸答应了,但脸答应了心不答应。得寸总想进尺。他忙坏了,一会儿爬上一会儿爬下,一会儿正面一会儿反面地让她翻过来覆过去,急得什么似的。可就这,还是不行,还是过不了瘾解决不了根本性内分泌膨胀问题。最终,黑暗中,他去灶边找出火柴,点亮油灯,并提着那灯回来,让那女的张开双腿,跟着将头和灯一起无羞无耻地凑近去,那眼睁的就差跌落……

吴地提灯这一段,从此成了大家绝对经典的谈料。

 

再说张天。

先给张天画张漫画。板刷头,每根头发一样长短,可以清晰看到发根。单眼皮,但单得不难看,有点像那个叫“师奶杀手”的电影演员。因习惯性动坏脑筋,两只眼睛总眯成两条细细的逢,经常还睁一只闭一只。他的鼻子很挺,但不能侧面看,侧面看就看出些鹰钩;绝对不是一只难看的鼻子,但绝对有些鹰钩。据说一只鹰钩鼻子就足以使人对它的主人小心提防。

张天和吴地不同。吴地的女人是勾搭来的,张天的女人是他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吴地的女人不漂亮,而张天的女人不仅漂亮而且是很漂亮,这个很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很漂亮的绰号,叫“一枝花”。

张天插队前在上海就是他住的那个区出了名的。出名的理由是打架、捣蛋,还有就是像师爷般地动各种各样坏脑筋,出各种各样坏主意。都说男人越坏女人越爱。这话究竟是否真理,难说,但喜欢张天这个坏男人的女人多却是事实,不仅多,而且是很多。这家伙的脑筋随时只要往“坏”的方面稍稍一转,一双下流的手就能畅通无阻地伸进女人的上下衣服。女的们最多稍稍一扭,一时气顶胸口,急促重喘两口,很快就有了那几分晕眩几分醉,柔顺地迎合起他那双胆大包天的流氓的手。据说最猖狂时,张天一边睡一个女人,两条腿还无法无天地分别翘在两个女人的身上。都是心甘情愿的,非常的心甘情愿。

 

“一枝花”是张天的固定女人,那时叫“敲定”。据说“一枝花”喜欢张天除了他的坏,还有一条重大理由,就是他的那个家伙大。他那家伙到底是大是小谁也没见过,见过的见的也不是它“愤怒”时的模样。再说为何大了就让她喜欢,那也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想得通的生理卫生奥秘。

 “一枝花”确实漂亮。但是,这个女人的漂亮只能远距离欣赏,近了,感情脆弱的没准能被吓着。这位漂亮女人两片优美的嘴唇随时都会突然改变曲线,从中恶狠狠地窜出一句最难听的下流话。她对下流话操练的流利程度,就像当时人们说“师傅”说“同志”,干脆利落得不打半点格愣。问她用什么“X”,她能不假思索地答道:用“擀面杖”、“洋伞柄”。

“一枝花”插队在淮北,一年二三次来吴地这住几星期。吴地一屋住三个男的,三个不折不扣的“坏料”。那屋还是他们那帮坏料的“总部”,通常五六个、六七个一起挤三张床。每次一枝花来了,其他几个也不走,统统挤去另两张床,留一张给她和张天。房间不隔不拦,床与床间仅一层蚊帐一层夜晚的黑。夜深人静时,任何一张床上任何一个人翻身,都能引发芦杆床垫“叽叽嘎嘎”地响。每到这时,张天一枝花那边哪怕一点风吹草动,这里一个个便拼命敲床拍墙壁,把音量放到最高,要死要活地大喊大叫:“轻点、轻点”、“忍不住啦,忍不住啦”。那边一对鸳鸯则嘻嘻一笑,偶然回一声:“他娘的”,或轻轻,或响响,或粗或细,骂声含有笑音和得意,有时也会大叫一句:“忍不住是吗?忍不住了那就顶被子!”不仅张天,“一枝花”也会这般大叫。

“一枝花”带来的想象甚至波及农民。“狗日的,小蛮子真是作孽!”一间屋里一帮男的一个女的?!想不明白就越想想明白。一大清早,有受不了想象的年轻的,就找借口去敲门。里面不开不理,外面就继续不停地敲。敲久了,敲得里面受不了了,于是,你叫我去开,我叫你去开。大冬天早晨,谁都不愿起床。推半天,推到后来推不过的总是张天。“你不去谁去”、“你小子舒服过了”、 “我们可怜啊”、“不能什么便宜都你沾”、“去去去”……一次,张天眯细惺松睡眼,光个膀,套上条裤子摇摇晃晃去开门,门一开,外面的瞪大了眼直往他下半身瞅――迷迷糊糊中,他套的竟是“一枝花”的花短裤。愣一阵,那敲门的便“妈X”、“狗日的”地骂起来,越骂越想不通,越骂越觉得痒痒的撩人。

 

无论如何,这帮人拥有女人这点不能不让我们羡慕。那年我们那批都已二十三岁。一个个二十三岁的生理上性别上的男人,有男人之名却无男人之实。

   我们这批人也常聚一起。我们的聚会通常是在不需出工的下雨天。下雨天,阴晦的天,暗洞洞的泥屋里,大家挤在床上。那是一个最适合谈女人的时候。我们其实都不好意思谈却又都忍不住要谈。我们所谓的谈女人其实根本算不上谈女人,只能算谈了个女字,甚至只谈了个女字旁。但就这,已足够不少人原形毕露。常常,我们中的一个会恶作剧地突然站起,大声叫道:“检查检查,看看谁硬了,看看谁硬了?!”其实个个都硬,生理不硬心理也硬。但硬与不硬一个个都想显得从来不硬,最好能证明自己天生阳痿。和我一个队的曹小雄的,从小到大都是大队长,三好学生,大大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卷,笑起来羞羞的,像女孩。可就这个他,最经不起考验,还没发展到女字旁就能硬。轮到“检查”,他总往后缩着身,双手挡在裤档前,边笑边躲边“胡说,胡说,谁硬了,谁硬了”地赖。可他一次都没赖掉过。怎么赖得掉?那个顶起的圆锥形太大太明显。这家伙也不知怎么回事,和我们一起游泳,都不知想了什么、感到了什么,刚开始脱衣服,就能翘起来,脱完翘得更厉害,简直是怒发冲冠。跳下水去碰到了凉,该往下垂了吧,却不,那家伙还能像根洗衣用的小棒槌,水中竖起,并且随着水的飘动左右晃悠,经久不衰。他的“下流”、“黄色”把柄一次次落在大家手里,一次次被大家拿出来抖搂取笑,引得一阵阵像是没内分泌膨胀问题的英雄好汉们前俯后仰的哈哈大笑。

 

“喜欢女人的不一定是好男人,但好男人一定喜欢女人。”

这话是我说的,是我三十年后说的。

不喜欢女人的男人连男人都称不上,哪还称得上好男人。男人喜欢女人是因女人身上那份让人留恋忘返的温暖柔和。这份温暖柔和对男人来说绝对是必不可少的心情乃至性格补充。满脸胡子抗着烈日从沙漠这头走到那头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能算男人不能算好男人。好男人除了刚性还需柔性,还需柔性的矫正、补充。好男人的心智是在与女人的精神肉体如胶似漆忘乎所以的融合中真正得以健全、得以完整的。

世上没一样东西的触觉胜得过女人的身体。人类可以制造机器人制造原子弹制造人造卫星,却制造不出同样触觉的女人的身体,制造不出那种妙不可言的柔嫩温暖和细腻光滑。是女人让男人迷醉沉湎销魂的同时,悄悄地不知不觉地给人类带来宁静与和平,是女人使男人使整个人类逐步文雅起来文化起来逐步走向文明,是女人。

我对女人的喜欢是从小女孩们的小腿小胳膊开始的。那是一种让人疼爱让人想贴想触摸的吸引。我说这话,是想说出我喜爱女人的天然性,说出我是好男人的历史条件。我一直相信人的性格、爱憎都是天生的,是老天在人体内安放的一块设计好的线路集成板。即使今天,世上所有诱人事物比如名誉地位金钱和女人任我挑选,我仍毫不犹豫地选女人。女人所具有的美感诱惑是世上任何事物取代不了的。我甚至不懂为何有钱人发了疯地赚钱却不将时间更多用于欣赏女人,更多用于拥抱抚摸亲吻女人的身体和乳房,我还为那些拥有最高权力的总统、元首,主席们扼腕叹惜,叹惜他们活得太苦太别扭,必须在世人面前摆出一张对美妙女人毫无兴趣的中性人面孔。当然,这还得归咎于那块电脑集成板,老天为他们设计的是和我不同的线路。他们可以伟大可以让人敬佩让人仰视,但他们不见得称得上好男人。

 

火车上和张天吴地相遇时,其实双方只是彼此打了个招呼。我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他们是难以觉察地动了动眼皮。他们最愿显露甚至张扬的就是那种把人看得一钱不值的表情。他们对我们这伙人不屑一顾。在他们眼里,照现在的话说,我们这些人统统都是傻B,傻到尽了傻得不可救药:只知将来不知现在,只知讨好别人表现给别人看,不知讨好自己活给自己看。回头看,不能说他们错。

 

我当年的画像是这样的:浑身因为太阳的照射而乌黑油亮,即使回沪的一二月修养也无法改变肤色;我的身上穿的是一件米色的衣服,上面打有蓝色的补丁――那是一个时代的语言,那个时代我们都在努力向农民靠拢;我的肩上挑着一根扁担――那些年来来回回我总挑那么条扁担,这不仅因为时代语言的暗示,还因为那时来去行李太重,每次都要带上一袋袋花生、绿豆、红豆、大青豆、还有老母鸡。我至今一直遗憾没有一张当年身穿破衣肩挑扁担两头的箩筐里装满花生大豆老母鸡的照片。那才真叫历史。今天再看这样的历史,一定会在心中延伸无穷无尽交集的百感。

那次和同队插兄小雄去淮北买麻油,为不耽误劳动,我俩一直等到傍晚收工,才疾步二十多里去赶开往蚌埠的夜间火车。蚌埠车站候车室的长凳上,我们坐了一夜,坐得头颈酸痛,天没亮,就又跳上列车往北。可待好买好麻油回来还是晚了。天黑得没有半点亮,根本无法夜行。“小溪河”车站的站台上,一块大油布罩着一堆货物,是一袋袋晒干了的玉米棒。我俩钻进了油布,睡在麻袋当中。四更天,寒气袭人,俩人被冻醒,浑身发抖,上牙下牙“嗒嗒嗒”地打架,不得不相互抱住对方,靠彼此的体温取一点暖。晨曦刚露,刚刚辨得清微微发白的路,就从油布罩中钻出,往二十几里地外的生产队赶,为的是赶回队去出那一天的早工……

   我最怕出早工。每天早工的哨声一响便心惊肉跳。可每天我都这样强迫自己折磨自己不给自己一点借口,一次不漏地挣扎起身去出早工。

   其实一无所用。早知结局都是七八年大返城,何必那些日日月月。

   还是不能回头看。

 

南京车站下车时,我假装没再看见张天吴地和他们的两个女人。我得承认,至少那一刻,我确实觉得自己矮了不小一截。那刻的我,特别不愿领受他们脸上那种鄙夷不屑把人看扁的神情,不愿领受那份冷冰冰的距离感。

然而,我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关注他们。直到余光告诉我他们已经走远,我才挺身抬头目光追随他们而去。我看见的已是他们的背影,张天和吴地,他俩一个挽着一个女人、一个被一个女人挽着。

两对渐渐远去的身影。很美的背影。

那时起到现在到将来,我永远都坚信:任何一个雄性身边,只有配上一个雌性才能充分完整地显示出美感;任何一个雌性边上一旦缺少可依可傍可撒娇的雄性,那对造型艺术来说无疑是种致命缺憾。

 

中篇

张天、吴地和他们的女人们离开后不久,我便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上了往北开的慢车。

上了南京往北的慢车,感觉完全变了。满目破衣破衫、黑袄中漏出的发灰的棉花絮、破了的大包小包、还有大筐小筐、扁担加八斗,一片凌乱。北上慢车的车厢里永远有股特别味道,那是口水的味道,孩子尿的味道,烟草的味道,陈旧的劣质油漆的味道,以及所有这些味道和口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过了长江就是安徽。安徽的记忆是灰色的,凉嗖嗖的压抑的灰。贫瘠的空空荡荡的深赫色的土地上,一撮撮被风拉扯着的枯草,还有一栋栋一溜溜凸起的深赫色的泥屋。

车轮压着钢轨机械地“咯噔、咯噔”响。

我至今怕一人上路,尤其不能想像一个人上路。想象中的一人上路比实际的更孤独更可怕。一个暖烘烘的世界一下冷了,陌生了,荒凉了,周围没一个可以讲话沟通的人,世界的距离远了,人与人的距离也远了,心变得空旷,变得无助,空旷无助得郁闷、发慌。

 

我这人有个特点,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心情,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我的眼睛最先看到的必定是女人;而有女人的地方的女人如果是复数,是女人们,那我看见的必定是其中最漂亮的,哪怕这女人们中的女人再多,我照样能不费吹灰之力在最短时间内找出其中最突出的一二个。我的眼睛看得到的永远是女人,女人中看到的永远是最飘亮的女人。我有这方面的天赋。绝对天赋。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表现如此露骨、如此心急火燎迫不及待,但我管不了自己。我对女人、尤其是对漂亮女人的敏感、兴趣、绝对高级的审美力是与生俱来的。我的眼睛为女人而生,是上帝为了不浪费女人的优美而精心打造的。不管是好是坏是喜是忧是幸运还是悲哀,总之,上帝的这一打造选中了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应该是火车开出了一阵后。最先的接触是眼神。就是那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努力管束自己的眼神。这眼神中释放的是明白人一看就懂的欲盖弥彰的强烈兴趣。也许因为是在一辆往北开的慢车上,这眼神中还多了一些淹隐于荒芜中的探问和求救成分。

我对自己年轻时的记忆是分分钟想和女人搭腔却从没搭成过一次腔。面对任何一个想搭腔的女人,我的最终结局总是整个口腔紧张得像被胶水牢牢粘住。奇怪的是,这次等待了二十三年才真实出现、应该成为经典回忆的搭腔,我记不得了。我的意思是,我记不得我们是怎么开始说话的,具体说了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我当时太兴奋太紧张、兴奋紧张得有点过了头。

 

现在,我的眼前出现的,是我和她面对面趴在两排车厢靠椅间的小茶几上的剪影。是两个上半身的剪影。这两个往前略倾的上半身的身影,显示的是彼此都有的迎上去的意愿。应该错不了。她留一头短发,下摆往里卷,天然的,项颈处蓬松着一根根细细的朦朦胧胧的绒发。我一向喜欢女人项颈处细细的、蓬松的发丝,淡淡的黑,看上去很是轻柔很是细致。在我眼里,这些发丝是可爱女人的可爱象征,弥漫出一种说不清楚但却可以冥想可以回味的美。这种美并不经意,却使人产生亲近的欲望,使人想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厥起有些发热的嘴唇左右微摆着“钻”进去,贴在上面,久久长长地亲一口,醉一阵,甚至浅浅地睡一觉。是享受。女人身上最可爱的就是那么一分轻柔细巧与朦胧。女人的味道。

 

我们各自介绍了自己,在哪里插队家在上海哪里,各自发几句对生活的感慨,谈几句幼稚的认识。我当时有个拙劣习惯,只要有机会,为引起对方尤其是作为女人的对方的兴趣和一点可能的崇敬,总会想方设法让对方知道,自己会拉二胡吹笛子拨弄两下小提琴,还会写几句歪诗。这些“长处”在当时有一定吸引力,尽管从没一个我想吸引的女人因此被我吸引过。这些浅显的迫不及待的炫耀,回想起来汗毛都会竖起。记忆的保存原则总是不是最好就是最差。

她没让我难堪,没让我感觉自己的稚嫩拙劣。没这样的记忆。

 

我超敏感的眼睛在上车时没发现漂亮女人,说明当时车上没有漂亮女人。然而她是漂亮的,确实漂亮。她的漂亮是在接触以后我才发现的。有些女人的漂亮不能远看只能近看,有些不能粗看只能细看,这谁都知道。可我这人有个也许不同他人的特点:我对一个人产生恶感时,再漂亮的脸蛋我都能看出其中的不漂亮;而对一个人产生好感时,则会越看喜欢越看越看出藏在其中的漂亮可爱。

一个能把人越看越漂亮越看越可爱的人绝对是个错不了的人,他的审美目光中已注入了感情。能在目光中注入感情的人绝对错不了,绝对有情有义。这话是我总结了五十多年活的经验后说的。

 

二十三岁时的一天,一个女人和我面对面坐着,轻声说话,嘴角露出淡淡的笑,不时扭头看窗外,又缓缓回过脸。她很少对我直视,目光始终存在于散在眼框四周的余光中。但无论那目光以怎样的形式出现,我知道自己是那目光的中心。那天前的所有记忆中,没一个女人和我靠得这么近这么面对面地伏在一张小小的茶几上,像一对情人。我等待这种缠绵的粘粘乎乎的感觉已等得太久。那一刻我的心中有种呼之欲出的愿望,希望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能看到我,看见我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靠得这么近,这么亲昵,我特别希望的是张天吴地他们能够看到。

 

我看着她 ,不躲不闪。我几乎没有正大光明不躲不闪地看过一个自己想看的女人。越是好看越是想看的,我就越是看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对于漂亮女人,我总是在快速的发现后,迅速移开自己的目光,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我怕泄漏自己的真实内心,特别怕,怕因克制而越发饥渴的直愣愣的目光被人发现被人讨厌被人认作下流。

她长得有点像法国人。法国人的五官虽也奇峰突起万丈深渊,但他们的凹凸起伏间的过度相对缓和些。还有,法国人也是黑头发。她的缓和无疑比法国人的缓和更缓和,她的秀气恰恰微妙地藏在缓和中,在缓和的起伏中微妙地往外一丝丝浮现。她的睫毛很长,天然蜷起;眼睛乌黑,陷在有点凹的眼眶里。她的嘴唇是丰满的,不是典型的东方式樱桃小嘴;她那两片嘴唇的美是超时代的,可以跨越时间征服现代人。

 

火车在飞驰。风吹得她飘乱的头发一丝丝一缕缕地贴在脸上。

她展开手,伸出五指:“都出茧子了。”她边说边用另一只手的中指怜爱地来回抚摸那几个略微突起的茧子。

这样的茧子出现在男人手上根本不算茧子。但那是一只女人的手,一只年轻女人的手。任何一只年轻女人的手上都不该出现哪怕只是微微发黄突起的茧子。尽管如此,她的手给我的感觉非常漂亮,非常非常的漂亮。皮肤是白色的但不是苍白;有透明感,但不是薄得要破的透明,宛如抹上一层淡淡的月色;那手看上去极为柔软,每一指节都饱满匀称光洁,指节间的过度柔美得让人想捏、想亲、想含在嘴里。心被招惹得痒起来,真想拉过这双手,用这双柔美得让人心疼的手抚摸我乌黑干燥的脸、抚摸我饥渴得几乎开裂的心。

 

任何人都不会在我眼里读到我所想的。我是个善于伪装自己的老手,从小善于。即使今天已有几十年性爱经验的我,依然不能容忍自己做爱时穷凶极恶咬牙切齿风度伪装全无的嘴脸。我至今依然想不通依然无法接受,如此飘飘欲仙死而无撼的超强快感的表现形式,竟是如此丑陋如此低贱如此无羞无耻。

 

火车越往北开我就越不安。越往北开离我下车的小站就越近。下车,那就意味着这段诗意这段暧昧的结束。一切纵然再美再浓,都只能成为甜蜜而遗憾的回忆。任何回忆都是遗憾的,再美再甜的回忆也是遗憾的。

不想让等了二十三年才出现的生命的本质渴望刚露倪端就又消失。

大脑剧烈运动,拼命想要挤出一个延长这段诗意这段暧昧的方法。

 

看见了蚊帐里的张天和“一枝花”,看见了张天伸手抓来套上的花短裤;看见那盏灯,吴地手里提着的那盏煤油灯,看见了随着那灯凑过去的灼亮发红的眼睛,还有眼睛前的那团致使呼吸激动得几乎停止的白……

请她一起下车?应该可以。我们已友好相处了四小时。吴地一分钟都没相处就邀请了他根本不认识的女人。二十里春风,二十里沉醉,我将搀着她的手。一双软绵绵的瘫痪了的漂亮的手。女人最美的状态就是软绵绵的瘫痪状态。茅草泥屋里,干渴了二十三年的心,将在女性光柔温暖的肌肤中得以滋润,干渴了二十三年的身体,将在大口大口喘息的拥抱中挤进女人软绵绵的瘫痪了的身体。二十三岁了,还没见过女人的裸体,我连裸字都念不好,总念成“棵”。一个二十三岁还没见过女人“棵”体的男人,一个被上天忽视遗忘的男人,一个天生喜欢女人的男人。那间茅草泥屋,即使不能结束我的生理童男,至少能够结束我的视觉童男,至少能够完成我对女人“棵体”的全部解密。

可怎么开口?开口不意味着“阴谋”的暴露?

我年轻时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大脑的透明。我总想着有朝一日大脑变得透明了那该怎么办?那就什么都藏不住什么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那将多出多少羞于见人的人?多出多少自杀的人?我一直知道自己脑中装有诸多见不得人到死都不愿被人发现的思和想,特别是当时。

我还想过和她一起去蚌埠,一起在蚌埠待几天。茅草泥屋中的想象毕竟不是我会做敢做的。张天吴地他们可以不计后果可我不能。我们可以一起去蚌埠逛马路看电影。我甚至想到了电影院里给人勇气的那片谁都看不清谁的黑暗,想到在黑暗中去碰她的手,那手退了,我尽可装成是不小心碰上;不退,那就能得寸进尺地将“碰”改成“捏”,再将“捏”改成“摸”……

只要是人,男女问题上,高不高明,个个都有酝酿筹划并且实行阴谋诡计的能力。可惜的是当时的我,阴谋诡计刚一进入大脑,就已被我自己打败,大脑还没变成透明,自己就已觉得自己下流,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火车开了停停了开。我始终想说却始终没说。不说的话一切可就全都过去了,不说的话那就白白送走一个机会,送走一个可以结束二十三岁男人最大悲哀的机会……话已顶到了喉咙口,在喉咙口滑进滑出,只差最后一顶,可就是没力量完成那最后一顶。

火车到站了,停了。

还是什么都没说。

再想说什么也已晚了,没机会了,彻底没了机会。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得疲惫,胸口隐隐的痛,脸部的肌肉因过度紧张而缺血发麻。我僵着脸,僵着微微发抖的脸,向她道别。那一声再见说得不清不楚不情不愿但却别无选择。我收拾起行李,提着扁担提着大包背着小包下车,完完全全一副失魂落魄狼狈到了极点的失败者形象。

下火车。车站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风哭泣着,呼呼地叫,落叶在寒风中打旋,时而卷上天。

站台上,抬头望她。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望。

她正看着我。这是她四小时来第一次这样看我、这样对我直视。她的神态还是那样坦然,显一分礼貌、隐一分含蓄、露一分淡淡的笑,但我看到了,我想我是看到了,看到她眼睛里的那份黑黑的深邃,看见那里流出的丝丝缕缕的惘然失落和惋惜,轻轻淡淡,只是轻轻淡淡的丝丝缕缕 ,但我想我是看见了。

 

火车启动了,慢慢加速,带着那丝丝缕缕的惘然、失落与惋惜,一寸寸一尺尺地离去,越离越远,到后来,断了,随着火车去了。

看着火车离去,一直看到它消失,看到视线中又只留下一片冷嗖嗖的空空荡荡的安徽冬天的灰色。

三十年来,我的眼前一直出现自己站在站台上,守着一堆行李,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辆火车驶去的身影。这是一个镜头,一个留在眼底一辈子擦不掉的镜头。

 

下篇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从海外回国找到了小雄。在一家高级餐馆的包房里小雄请我吃饭了一桌全海鲜,作陪的还有他的几个生意上的朋友。饭后,他们又带我去了一家装璜考究的夜总会。这个小雄就是曾经和我钻在油布罩下过夜,清晨时两人冷得抱在一起的曹小雄。他现在发了,胀鼓鼓的包里随时都是塞得满满的钱,那两只曾经遮住下身“没硬没硬”的手,如今简直有了点颐指气使的气势。

十几个小姐一个跟一个地走进我们的包房,她们袒胸露臂,身穿性感耀眼的晚礼服,年轻漂亮的脸上透出一股股挡不住的妩媚妖艳。奇怪的感觉,非常奇怪,曾经神圣高贵可梦不可及的女人竟变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得卑微,乖乖地走来,一个挤一个地排成一排站在面前,散发着风情的眼里竟然找不到一点自己的好恶,有的只是希望中选的愿望。

什么都省略了。不用信号,不用试探,不用“心计”,不用相互勾引的伎俩,也没有电波。

一个穿银灰长裙的小姐走过来,弯身,贴着我坐下,然后猫一样地偎在我怀里,抱住我,把香气和发丝洒在我身上脸上颈脖里。

当年的我们不管运用如何想象,不管想象力如何超凡如何上天落地,也绝对不会想到我们的生命中有一天会在眼前出现如此一个画面。

 

86年初到国外,一次去一个俱乐部,舞台上一个女子在跳舞,肩上挂着一条羽毛。跳着跳着,那女子突然把身上已经够少的衣服完全脱下,扔到地上,显出了裸露着的上身。那一刻的我吓了一跳,大大地吓了一跳,毛孔竖起,呼吸困难,浑身感觉异常敏锐地感知着周围发生的任何一个细小变化。我相信自己一定落到了黑社会的巢穴,相信马上就会有恐怖事件发生……可奇妙的是,离开那家俱乐部后,在我回到熟悉的环境放松了神经的第一分钟起,我的眼前浮现的就是那一对羽毛中忽隐忽现欢快跳动着的乳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结婚证书外的乳房,洋女人的乳房,白白,圆圆,饱满坚挺,有点肥,但不下垂,乳晕是粉红色的,和那一团白和谐地融为一体。

从来没有想到可以看到另外一对胸脯,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女人公开敞开自己的胸部,任凭陌生目光的抚摸。那两对乳房在我的大脑里保存了很久很久,它们不断地跳出来,在我眼前晃悠晃悠地不肯离去。

我结婚时已经三十出头。妻子和我一样也是六九届知青。这些年,这人那人都去过那样的地方,可我始终没去。

我没去,但我清楚地知道,知道自己心中有一个恶魔,一个上帝打造的恶魔。我想看女人光裸的身体,触摸女人光溜溜的肌肤,甚至想和另外一个女人做爱。我曾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诫自己:你不能、你不该。可是没用。我说过了:喜欢女人的不一定是好男人,但好男人一定喜欢女人。这世界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男人的幸福来自女人,女人的幸福来自男人。上天给我们打开的那张世界地图上,没有河流没有海洋,没有崇山也没有峻岭,有的只是一半男人一半女人,还有就是中间一个无底黑洞。上天无语,什么都没说。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不同的快乐不同的享受,但是没一种快乐没一种享受超得过做爱的快乐做爱的享受。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女人,但是没一个女人带来的感觉相同于另外一个,就像这世上没有两张相同的脸。这世上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做爱,但没有一个人可以做了这次再不做下次。

老天把女人像种子一样种进我深心的那一刻,把恶魔也种了进去。

 

小雄真是如鱼得水挥洒自如,他把陪他的小姐抱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亲她捏她,一双手在她身上游鱼般的如入无人之境。几瓶酒后,他大喊大叫地和那小姐玩起纸牌,待到嬴了,大喊大叫着把那游鱼般的手伸进小姐的衣领;再赢,又大喊大叫着非要小姐撩起长裙,退下底裤……

 

兰色的灯光隐隐约约地落在她的光裸的肌肤上,肩膀手臂和颈脖泛出一层细腻的朦朦胧胧的白,乳槽清晰可见,柔和地舒展,诱人的曲线勾出下半个意欲跳出的胸脯……触到了,终于触到了,富有弹性的年轻的肌肤,光滑饱满得没有一丝褶皱;触到了,终于触到了,女人的所有象征,那一团鼓起的柔软的温暖,无缝无隙地填满整个掌心,填满手指间的每一条指缝,并且随着掌心和手指的蠕动而无缝无隙地蠕动,像水,但是流不走,像玉,但是柔软温热。

一个二十岁女人的身体,一个年轻的女人。我突然想到:我还从来没有接触过年轻女人的身体,从来没有。

再说一遍:如果这世界所有东西让我挑选,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女人。我愿意躺在我喜欢的女人身边,将手永远停放在她的胸脯上。我从她那得到温柔,再把温柔还给她。

我们算是赶上了末班车。从没想过生命中会有这样一趟车。恶魔飞舞。

 

小雄荒唐过后,坐在沙发上,一手依然勾住小姐,一脸关不住的春风。忽然,他扭头对我说:三十年前在油布下,如果我们相互抱的不是对方而是年轻女人的话那该多好!现在……说着,他的手朝自己的下面甩了甩,扬长了声调道:硬都不硬了。

 

她不是当年的她,我不是当年的我。她没有了那口该有的紧张得提到嗓门口的深呼吸,我的头不烫脸不紫手指不发抖,没有了那份该有的冲动和激情。

生命的各阶段有各阶段的需要,相同的需要在不同阶段的显现强度完全不同,完完全全不同。失去就是失去,补不回来,永远。

如果说,我们的生命中有一样惨痛是终身惨痛,有一样缺憾是终身缺憾,那就是:在我们最需要女人的时候没有女人!上天按时启动了我们的生命中渴望女人的那个开关,却偏偏不在我们渴望的手臂中放进一个女人。老天欠我们的,永远欠我们!

走出夜总会,已是午夜以后,街上空空荡荡,灯光亮出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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