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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控人员》(上)

 

内控人员(下)

郭小林    

 

七 

沙晓青刚分配到果园时,李孝善已经四十多岁了。 

李孝善是个普通的园艺工人,原先是农民,1959来自河南范县,但因当时范县还属于山东,所以人们仍然称他为山东支边青年。他身材不高,略胖,总是微微驼着背,终年日晒成黝黑的脸皮,满脸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皱纹,笑起来很像笑脸弥勒佛的模样,圆脑袋上是那种剃光了又长出来的短头发茬子。他有一个特点,大概是由于过去常年累月挑担,他的颈椎上面长出了半个鸭蛋大小的肉包包,摸起来软软的。这使得他可以挑着担子左右两边随意换肩,挑多重的担子,肩膀不会疼,也不用停下来歇息。最绝的是,他可以挑着重担让扁担在他的背上做360度旋转,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可想而知,干活是个好手。他还有一个特点,手和脚特别爱出汗。冬天园艺排因为没活儿可干,常常被派上山伐木或下河挖沙,在树林里归楞、装车,都是非常吃劲儿的活儿。往往装完车,李孝善会摘下棉手闷子,他的手暴露在严寒的空气中,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就像是刚出锅的馒头。他的脚也一样,冬天从来不穿袜子,光脚直接穿棉胶鞋,脱下鞋,那脚上也是一团白气。李孝善生性好说好唱,沙晓青见到他第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他走起路来,两手揣在袖筒里,一窜一蹦地朝前走,有点儿像个猴,又有点儿像个球,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着“姓张姓李不姓王,姓儿也比姓孙强……”逗得班长笑着斥责他:“这么大岁数了,整天没个正形!”他嘴里经常会蹦出一些幽默滑稽的群众语言,可以说,沙晓青从他和班长等老职工那里学得很多群众语言,,比如:“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劈柴禾劈小头,问路问老头”,等等…… 

沙晓青觉得李孝善这人挺有意思,常往他家跑,那时候他的孩子走的走了,在家的也不大会写信,有一次李孝善就求他帮忙写了一封家信。为了答谢他,竟给他炖了一只鹅。 

邱有德那时刚升任园艺排排长。原先的排长是沈阳农学院毕业的技术员,来自辽宁著名的苹果之乡熊岳,不久前调走了。相比之下,邱有德差了老大一截,他本是当地七星泡的农民,投亲靠友到农场就了业。因在果园里干得年头多,又会讨那位技术员的欢心,被那个技术员提拔为班长、副排长,临走时又推荐他当了排长。邱有德中等个儿,瘦削的脸上总挂着有些谦卑的浅笑,他有个特点,背部痒痒时喜欢靠着突出的墙角、柱子或者树干,上下蹭痒,很像牛马等动物的动作,所以园艺排的农工们曾给他起过一个外号:牲口。不过,那都是以前的旧事了,自从当上排长之后,他特别注意形象,改多了。 

大约在一块当园艺工人时,邱有德和李孝善就不对付。李孝善这人正直,看不惯溜须拍马那一套。所以邱有德新官上任,就决定拿他开刀。他借着一次全排会议上,李孝善在下面交头接耳,没好好听他讲话一事,硬说李孝善在骂他“别听他王八蛋的叫唤”。逼李孝善在班会、全排大会上反复做检查。其实,邱有德的动机很单纯,他原来和那些老职工一样,都是园艺工人,一下子当了排长,心里虚,生怕别人不服他,所以他要立威。 

当然,他自己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会解释说,那会儿兴大搞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要抓阶级斗争,就得有对立面,谁来当这个对立面?当然是那些出身不好的或者调皮捣蛋的人。李孝善就是一个。其实,李的出身只是中农。但那时凡事左三分,既然贫农、下中农才是革命的,那么中农就成了革命的对象。不过,邱有德找的这个碴,有点儿牵强:全排大会上,离得那么远,会场里又乱,邱有德怎么可能听到下面李孝善小声说什么。可是李孝善没有太多文化,辩不过巧舌如簧又握有排长权力的邱有德;邱有德让当时李孝善旁边的人作证,那人胆小怕事,不敢得罪领导,又不愿太昧良心,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好象听到李孝善说了什么,却没听清楚。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说你骂他了,你就是骂了,李孝善只有生闷气。 

别看邱有德搞阴谋诡计有一套,果树栽培上却一塌糊涂,自从他领导园艺排,这千亩果园就一天不如一天,树干上都长了腐烂病,治也不能彻底根治,最后只能是砍掉果树,改种庄稼。上级问起来,他说是气候呀、土壤呀、地理位置呀不适宜,等等一大堆理由,群众私下议论说: 

“哼,不会凫水,怪鸡巴挂杂草!” 

到了文革中,邱有德又借口李孝善的出身问题和与沙晓青的关系,说他同情支持炮轰派,竟让“群众专政指挥部”把他也抓到托儿所里。沙晓青关了八天了放了,李孝善却足关了有半年,整天脱大坯、扛麻袋……什么活儿脏,什么活儿累,就是这帮“牛鬼蛇神”的。 

李孝善大概可以算是园艺排自己定的“内控人员”。 

在托儿所里沙晓青调侃地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长到这么大长回托儿所了! 

而李孝善笑不起来,惟有掩面流泪。从此,他再没了笑容。

李孝善的老伴也是来自范县的移民,不知是天生还是后来因为生存状况恶劣所致,脾气特别不好,动不动就把老李或孩子臭骂一顿。骂时拍着大腿,用范县话在自家草房前“日你亲娘祖奶奶”呼天抢地地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唱歌呢!老李这人厚道,从来没有打过他媳妇,而且挨骂也不善于辩解,或者这也助长了他媳妇的霸道。他们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当时已经中学毕业参加工作,在百里外的县城邮局上班,小女儿因为上学晚,十七八了个子挺高还在读小学六年级。由于孩子多、工资低,李孝善生活相当困难,又是出身有问题的人,这两点成了他媳妇经常叱骂他和孩子的理由。有一次,因为女儿偷偷买了一双袜子,他媳妇竟然把她骂得离家出走了,惊动全营部的人都帮着找。可北大荒虽大能上哪儿去呢?树林子里女孩儿家不敢去,上团部又没钱。兴师动众地找了多半天,最后还是他女儿饿了自己走出来了——原来她就躲在他们家自己的柴草垛里——她在柴草垛里掏了个洞躲起来了。令大家哭笑不得。 

由于家里家外长期受夹板气,李孝善后来就得了病,用文言说就是“抑郁成疾”。他原来就有慢性支气管炎,大概后来发展成哮喘甚至肺心病。但是,等到大批知青返城之后,他不知是什么原因,竟致半身不遂了。 

八 

转眼到了5月,封锁大地6个月之久的冰雪已经消融,小麦从4月20日起就开始春播,现在大田里已是绿茵茸茸。陆续过了一个月的北飞雁阵已经很难得一见了,它们从3月末起,就排成长长的并不整齐的队列掠过北大荒的上空,向更远的北方飞去,无论是彩霞初绽的黎明,还是薄暮冥冥的傍晚,在寂寥的荒原上留下“嘎嘎”的鸣叫声,久久不绝。人们也已脱去穿了半年之久臃肿的棉衣,改穿毛衣了。 

这天下午,沙晓青来到广播室,刚埋头看报,忽听秦抗美在他身后的左侧用不大的声音说: 

“沙晓青,我要走了。” 

“真的?去哪儿?”猛一听沙晓青还真的觉得意外。 

“贵州。”稍顿,看看沙晓青的反应,又说: 

“我要调到三线工厂去,过几天就走……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这才想起前些天他听了一耳朵,说是秦抗美正在办调转,要到内地去,嫁给父母介绍的一个工人。当时他觉得不大可能,一个是她们家据说只是个普通的人家,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二是秦抗美毕竟还是个要求进步的共青团员,怎么可能选择嫁人这样一条路离开边疆?所以他没拿它当回事,很快也就忘了。今天听秦抗美在他耳边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悚然一惊的感觉。因为这竟是真的了,而且显然他判断失误了。 

一个还算先进的青年,怎么干出这种事?沙晓青心里指的是,自己的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父母做主、听媒妁之言?他为她既惋惜又搀杂几分轻视。 

不过转念一想,人家要走了,并没有悄没声地走,连告都不告诉一声,还问你有什么话要说,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情分了。自己这么多年,凭良心说对人家不算好,首先态度就不好,人家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啊。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平常说话不注意,说不定伤害过人家多少次呢!所以他不无歉意地低声说: 

“我这个人,平时不注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说过伤害你的话,真对不起!你把我忘了吧!” 

不料想,就是最后这句“你把我忘了吧”勾起秦抗美的伤心事,她一时抑制不住,眼泪涌出了眼眶,扑簌簌地滚落在急剧起伏的胸前,只是由于强行压抑着才没有哭出声来。 

沙晓青说完,没有听见秦抗美的反应,回头一看,她在那里正缀珍珠串呢。看到她极力忍住才没有哭出声的悲伤样子,沙晓青恍然悟到,原来她对自己的感情竟然有这样深。一时间,他觉得受到了巨大的感动。他忘情地上前,伸出手,搭在秦抗美的右肩。他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紫色的夹克衫。 

秦抗美却一抖肩膀,猛地把沙晓青的手抖落,看也不看沙晓青,也顾不上吹刘海了,径自在那里落泪。两人有一阵子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沙晓青轻声问道:“晚上咱俩到东头草房聊聊,好吗?”他指的是因为盖了砖瓦房,整栋草房的住家都搬走了的那栋废弃的草房。 

沙晓青想着她一定会拒绝,从她刚才抖落他的手看,她说不定多恨自己哪。不料,秦抗美却点了点头,显然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沙晓青告诉她在晚上天黑以后,具体是哪一栋哪一间草房。

秦抗美点着头,补充说:“你得多等一会儿,我播完新闻联播以后才能去。” 

沙晓青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熬过了白天的最后几个小时。 

北大荒的夜晚终于静悄悄地降临了。天刚一黑,沙晓青就从男生宿舍出来,急不可耐地来到那间草房。今天没有月亮,居住区也没有路灯,外面一下子就伸手不见五指了。进了草房的一个灶间,沙晓青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只见满地一片狼籍,到处是柴禾棍、碎砖头,到处是厚厚的灰尘。沙晓青找到靠北的一条烟道,把上面的土掸了掸,一会儿两人可以坐坐。 

这栋草房门前是通向新马号的路,在新马号上夜班的人有时会从这里路过,所以他尽量不在门外呆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很慢,沙晓青没有手表,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新闻联播开始,又耐着性子等到结束,虽然能听到广播的声音,可是沙晓青一点儿没在意,完全不知今天新闻联播里说什么。《国际歌》也播完了,广播里一点儿声音也没了,可是还不见秦抗美来。又等了一会儿,沙晓青再也坐不住了,他担心,秦抗美会不会不来呀?他决定起身去迎她。 

蹑手蹑脚出了半敞的歪斜的户门,沙晓青四面看了看,看不见什么,又侧耳听了听,确信没有人,才尽量放轻脚步地朝营部方向走去。 

走过一段土路,走上了通向营部的铺着沙子的路,脚下出细微的沙沙声。沙晓青一面留心着自己的脚步,一面竖起耳朵,搜寻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响声。 

北大荒初夏的夜啊,浓重的夜色溶进了多少情欲,也掩护着多少骚动的春心…… 

快要走近营部的时候,四面阒寂无人,忽听对面隐隐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沙晓青心头一阵狂喜,压低声音问道: 

“是你吗?”他没敢说出名字。 

“是。”是秦抗美悦耳的嗓音,同样压低了音量。 

沙晓青转身在前面给秦抗美带路。走到那个歪斜的户门前时,沙晓青侧身让秦抗美先进,打亮手电筒,照了照里面。秦抗美迟疑着站在门口,沙晓青在右边靠近她,轻声说“没事儿,我刚才都看过了,进去吧。”同时,他的左手很自然地扶住她的左腋,似乎因为是黑夜,男女之间那种界限无形中消失了,秦抗美也没有在意。沙晓青搀扶着秦抗美往里走,招呼她注意脚下,而他的左手触到了她胸乳的侧面,是一种膨隆的充实而又柔软的触感,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陌生的感觉,他觉得他的心跳加快了。 

两人走到北侧烟道,沙晓青用手电筒照着刚才掸过土的地方让秦抗美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秦抗美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很亲切地向沙晓青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走。原来她是因为沙晓青的拒绝,觉得丢了脸面,无法在这里呆下去了,才求家里给介绍对象的。 

“那你认识那个人吗?”沙晓青问她。 

她说:“到现在我连面还没见过。” 

“那么你对他有感情吗?” 

…… 

“那你还要去和他结婚?” 

…… 

“还能改变吗?” 

“关系、档案什么的都转走了……你别老逼问我了,人家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嘛!”说着,秦抗美的话音里又带着哭腔。 

在秦抗美的本意,这样做多少带有一点试探,如果试探出沙晓青对自己有意,那么这种告白还有了报复的意思:你不是对我有意吗?我现在嫁一个比你条件好的,工人!气死你! 
然而,在这样一种环境和气氛下,所有的气话都说不出口了,一切语言都变成充满柔情的呢喃。沙晓青讲述了最初听到她说要调走时的不解,说: 

“当时我还想,我多次拒绝调走,而你怎么这样!心里甚至有点儿愤愤不平……” 

“你拒绝调走?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那时候咱俩又没什么关系,我怎么会告诉你?”于是沙晓青耐心地向秦抗美娓娓道来。什么第一次是师部刚成立时,曾借调他去师部计划科,干了3个月后人家要留下他:“不过科长找我谈话时提了一个条件,要我在思想上与炮轰派划清界限。我一听就烦了——你想啊!连中央都说炮轰派是革命群众组织,既然是革命群众组织,就不是什么反革命组织,那还说什么划清界限?” 

“就是!他们抓你,可是师部还要调你去,可见你根本不是反革命!”秦抗美非常理解地赞扬道。 

沙晓青讲述了另一次回绝《兵团战士报》社的商调之后,又介绍了自己最近一次“壮举”:他父亲一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朋友许伯伯,觉得沙晓青写作有才华,主动帮忙把沙晓青推荐到其老部下领导的国防科工委,人家经过调阅作品、慎重考虑和层层审查,终于同意接受沙晓青参加某文工团创作组,等于是参军,而且一去就是四个兜的干部,可是自己犯了死心眼,回绝了。现在想起,心里还真有点儿后悔。 

“那你为什么要回绝?多好的机会啊,别人求爷爷告奶奶都求不来!你可太傻了,你!” 

不等沙晓青回答,秦抗美又关切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回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嘛?” 

“我嘛……当时一个是想,我写了那么多唱高调的东西,如果光是要求别人扎根边疆,自己一拍屁股走了,有点儿不太那个;一个是我征求了周菊红的意见,她坚决反对。她说,我们现在正谈着,你这一走,不是把我撂在这儿了吗?你万一要是变了卦,我可怎么办?” 

秦抗美听了后幽幽地说: 

“你对她可真是百依百顺啊!但凡你心里对我有这十分之一的好,我能走吗,我?”说着又哽咽了。 

听她这么说,沙晓青心头泛起了一种冲动,他抓起秦抗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 

“你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厉害!”不等秦抗美反应,他又把手伸向秦抗美的胸前,按在那最突出的部位。 

秦抗美没有拒绝,也没有吭声,一动不动。沙晓青移动自己的手,在她胸部抚摩了几下,故意说:“摸不到心跳。”说着就把手由她的夹克衫下摆伸进衣襟里,又伸向她穿着毛衣的胸部。 

秦抗美仍然没有抗拒,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说: 

“我要告诉我妈妈。” 

沙晓青觉得好笑,告诉妈妈?这算什么办法?你妈妈能来管我吗?于是他大胆地揉摸她的乳房,尽管是隔着厚毛衣,那种带有当时流行的被称为阿尔巴尼亚花花纹的毛衣,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满足。 

秦抗美心里还在想刚才沙晓青说的那件事。她觉得他真是不可理喻: 

“我说,你傻了,你那么干不上算……” 

这一点沙晓青倒是没有想到过——是呀,就算是为了沽名钓誉,可他名也没沽来,誉也没钓到,可也是的啊。 

“你那么清高,才不屑于宣扬这件事呢,人家那边也不可能写信来表扬你,人家生气还生不过来呢。结果是你自愿放弃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是谁也不知道。”秦抗美打心眼里替他惋惜…… 

“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该享受探亲假了吧?” 

“啊,对,我打算十一前回去。” 

“那会儿,我大概也走了,见不着了……”秦抗美怅惘地自语……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似乎已经很晚了,除了沙晓青的抚摩和秦抗美靠在沙晓青的肩头,两人并无其他动作。沙晓青说,该走了,说着自己先站了起来。 

黑暗中,他似乎听到秦抗美“恩”了一声,好象意犹未尽似的。他靠到灶间的墙壁上,等着秦抗美站起。突然,秦抗美娇嗔地叫了一声“晓青!”就扑了过来,双手搂住沙晓青的脖子,嘴唇紧贴在了他的嘴唇上。由于是在黑暗中,又用力过猛,她的额头竟将沙晓青的眼镜腿撞断了一根。 

沙晓青被撞了一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及至秦抗美吻到他,他才明白“这是亲嘴啊!”但他只觉得她的嘴唇是干干的、凉凉的,其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虽说著名作家周立波在《山乡巨变》中,描写男女主人公接吻时,引用经典作家的话叫“做了一个‘吕’字”,但沙晓青秦抗美当时并不懂得接吻的意义,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冲动,更不及时下美国电影里的接吻那么长久,那么缠绵…… 

九 

要说沙晓青的父亲沙文瀚,也是自然科学界有名的科学家了,目前正在科学院的五七干校下放劳动,作为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接受批斗,等待“解放”。沙文瀚是植物学家,在遗传学、基因学等方面有颇多建树。1947年前后,本来是国民党政府的中央研究院派赴东北考察的“接收大员”,因为敬佩共产党的主张,遂投身于革命阵营,并与延安来的沙晓青的母亲结了婚。但在五十年代初期中国向苏联一边倒的时期,由于信奉孟德尔和摩尔根的遗传学说,对当时苏联的李森科学派有点儿微词,竟受到学术界一致声讨,骂他是反苏、崇洋媚美、资产阶级的宠儿等等。反右运动中要不是某中共要人力保,他早已成为阶下囚。文革中,虽然中苏交恶,他却并没有因当年反苏而幸免,反而又成了美国特务嫌疑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关入牛棚,失去自由数年。沙晓青一直以为,由于父亲尚未“解放”,所以自己属于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因而迟迟不能入团。直到后来父亲获得了“解放”,他一再提出申请,可是一直等到过了25周岁这个退团的年龄,团组织的大门始终对他是紧闭的,他才恍然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 

沙晓青母亲的资历比他父亲还老,虽然年龄小于沙文瀚。沙晓青的母亲是三十年代末期到延安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当时才十八九岁。在1942年开展的“抢救运动”中,所有来自国统区的青年都被怀疑成特务,受到椎心刺骨的“抢救”;反常的是,如果你顺从于组织,组织说你是特务,你就乖乖地承认,那你就立刻成了革命者,当场被戴上大红花、请上主席台,还奖励一碗当时在延安很稀罕的西红柿打卤面;而不承认自己是特务,坚持实事求是的人,则是“对党的态度有问题”、是顽固派,要“打态度”——轻则“熬鹰”,就是车轮战,不让你睡觉;重则打耳光、跪灰渣,直至“鸭子凫水”,又叫“坐飞机”,也就是把人的四肢捆住、脸朝下吊起来。 

沙晓青的母亲属于脑子不够“机灵”、有点儿“死心眼儿”却又自尊心极强的人,她坚信共产党是最讲实事求是的,她知道自己不是特务,那就决不能随便承认是特务。即使是被关起来、被大会小会地斗,她始终不肯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而且口口声声要和指认她是特务的人“到毛主席面前对质”。组织上对她无计可施,只好把她关在延安的窑洞牢房里,单独监禁了两年多,直到抗日战争结束,才放她出来;特务不特务的也不提了,只是还留了个尾巴,说她对组织的态度是有错误的,算是下台阶。 

这两年多的单独监禁和那些无休无止五花八门的审讯手段,对沙晓青母亲的精神上和心理上的损伤是难以估量的。首先,她的脑子被彻底搞乱了,思维混乱,没有逻辑。其次,无知、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脑袋是个空壳,学什么也记不住,说话全是报纸广播里的语言、社论的语言,在文革中尤甚。为人处事忽左忽右,一会儿——文革初期——在宿舍楼里贴大字报,号召孩子们起来造父母的反;一会儿——林彪刚倒台时——在单位传达关于林彪反党集团文件的党员会上站起来大嚷“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谋害林副主席!这是冲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来的!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唬得大家张口结舌,大眼瞪小眼。 

而组织呢,虽说在延安时审查她两年多,最终知道她不是特务,顺便说一句,当时到延安投奔革命的数万青年学生被“抢救”了半天,最终搞清楚,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特务。但组织上从此对沙晓青母亲就再也不信任了。抓住她一点儿小辫子就整她。反右运动时,说她同情右派分子,差点儿把她打成右派;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因为她顺着刘少奇的话说“‘三年困难时期’出现的问题毛主席也有责任”,竟被处以党内严重警告、降职使用的处分。文革一来,虽说她只是市委宣传部的一个普通干部,还是受到了党章上没有规定的“处分”:停止组织生活十年,直到文革结束才恢复。是不是被组织上定为“内控人员”?从来没有人宣布过,但从她从不被信任,处处受制,事事挨整来看,还真有点儿像。 

沙晓青的性格上的毛病如易怒和思维上的单向度、偏激,不能不说是有其母亲的一定影响。而她母亲的不懂如何教育孩子,使沙晓青在失去母爱的同时,也没有得到良好的家教。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沙晓青正在兽医院的化验室里与兽医老王闲谈。突然,透过明净的玻璃窗,他看见秦抗美夹着一摞报纸走了过来。她看见沙晓青后,眼睛立刻就直了,不错眼珠地盯着屋里的沙晓青,嘴角意味深长地似笑非笑着,仿佛在宣示,我们之间的关系经过昨天晚上的接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沙晓青见她这样,有点儿害怕,怕她不管不顾地把两个人昨晚的秘密公开。正想着怎么躲开,秦抗美已经快步拐进兽医院化验室,径奔沙晓青而来。 

沙晓青心虚地围着屋子中间的器皿架走,欲躲秦抗美;秦抗美看穿了沙晓青的意图,加快脚步追赶沙晓青,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沙晓青小跑着躲避,嘴里问道:“你要干嘛?” 

看看追不上,秦抗美把一封信插在两个并排摆放的桌子的接缝处,笑着说:“有你的信。” 

“我才不信呢!”话虽这样说,沙晓青还是远远地绕到秦抗美对面,拿起那封信看了看,果然不是自己的,又随手把信抛在桌上。然后,趁秦抗美不备,飞快地逃离了兽医院化验室。 

晚上,沙晓青正歪在床铺上想事儿。宿舍里,知青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沙晓青的班长,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北京知青又在重弹他的老调: 

“操!我他妈的人肉都敢吃!” 

这是他为了强调自己对肉类的渴望,故意夸张的说法。因为说得多了,故称之为老调。这个班长是少数对沙晓青还不错的新知青,是个高中生,许多格言沙晓青从他那里学的,比如“社会是一本无字的大书”、“于无字句初读书,与有肝胆人共事”等等,在不久后北京市来“招教”时被招回去当教师了。 

白天在工作组住地,沙晓青对一个工作组成员、来自北京师大女附中的知青说了一句话,受到她劝告式的批评。当时他说:毛泽东思想虽然是当代真理的顶峰,但也应当一分为二地看待,就是说它还要发展,而不是到顶了就不发展了。即使将来主席百年之后,毛泽东思想还是要继续发展的。这话是怎么说起的呢?在这一年的年初,全团传达了关于林彪叛国集团的罪行,人们在极度震惊之后,私下也渐渐有些议论,有人就认为,毛主席再英明伟大,看来也有失察的时候,林彪这样的坏人就没有及早看出来嘛。这件事沙晓青虽然没有想明白,但他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有了上述一点心得。不料说给他佩服的这位工作组成员,她却劝戒他:“这种话怎么好公开说呢!叫别人听了去,说不定会打你个反革命!尤其你在他们眼里形象不佳。”她这是暗示他的“内控人员”身份。不过沙晓青却没有往这方面想。他哪里知道,工作组一来,营党总支早就把全营人员的情况一一向他们做了详细汇报,哪些人是依靠对象,哪些人不可信任,他们都一清二楚。这位工作组成员要不是通过实际接触,了解了沙晓青,才不会好心劝告他呢。他想,这位工作组,也太小心谨慎了。不过转念又一想,他还是感激她的——“毛泽东思想也要一分为二”,这话叫谁听见,打十回反革命也满富裕! 

正想着,同屋的知青大头从外面进来,冲他喊了一嗓子

“沙晓青!营长找你!” 

沙晓青一机灵,翻身下床,刚要往外走,一看外面已黑透了,又回身拿上手电筒。 

走到宿舍后面的篮球场时,手电筒光圈所及之处,却是秦抗美等在那里。 

“营长哪?”沙晓青问道,他已经有点儿猜到什么,所以开始不高兴了。白天他不是没有想过昨晚的事,但他想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既然她已经不可挽回地要走,再纠缠下去会有什么好结果呢?闹不好,传扬出去,他在这个营里可就全臭了——本来就不香,这下子更臭。用一句老职工爱说的俏皮话叫:顶风臭40里。 

秦抗美又是扑哧一笑,并不答话。双手背在后面,身子还微微地左一扭右一扭的。 

已经这样了,大头也知道是秦抗美来传营长的令,沙晓青转念一想,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白天的想法告诉她,省得她一趟一趟找自己——看来她是不在乎别人知道不知道。于是他一边向她走过去,一边轻声说:“走吧!” 

“到广播室吧?”秦抗美也轻声地问。 

“广播室不好!”说着,沙晓青拉住秦抗美的手,往西走去。 

他要带她去篮球场西侧的小学校。小学校其实只是一栋房子,格局和知青宿舍完全一样,北面是走廊,从中间的门洞进去,左右各四间教室。所不同的是,一到晚上,知青宿舍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而小学校里黑咕隆咚,一片死寂。走廊没有灯,教室的门都上着锁,这里晚上从来没有人会来。 
进得走廊后,沙晓青的打算又有了一点儿改变,他不急于说不再见面的事,而是急着把秦抗美揽在怀里,伸手去摸她的胸前。“今天你不许动手动脚的呵。”秦抗美刚刚恳求了一句,他的手已经钻进她的毛衣里面了。 

今天他决心不停留在她的衣服外面,所以上来他就直奔她的毛衣里面。她的毛衣里面是一件的确良衬衫,摸在上面就如同摸着她光滑的肌肤,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她的乳房那么饱满,那般硕大,他觉得特别刺激,脸在发烧,手在颤抖…… 

秦抗美依然没有抗拒,反而乖顺地靠着他一动不动,任他享受快乐。 

爱抚了好一会儿,沙晓青用手去拉扯秦抗美系在裤子里的衬衫,因为急切地想做进一步的动作,也因为害怕秦抗美反对,他紧张得动作变得不利索了。没想到,秦抗美一点儿拒绝的样子都没有。还好,很快就把衣襟拽出来了,沙晓青的手第一次直接摸到一个姑娘腹部的肌肤,细腻温暖,紧绷。马上他又捕捉住她的乳房,那一对有生命的山峰,因了他的抚摩,也由于她自己的冲动而饱涨,把乳罩撑得紧紧,以至于当沙晓青的手绕到她背后,想试图解开乳罩的搭扣时却怎么也解不开。 

看着沙晓青的手在那里忙乱,秦抗美等了片刻,轻轻地说了一声: 

“我来。” 

说着,她把手探进自己背后,熟练地解开了乳罩。 

啊!这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的体验!沙晓青把手电筒装进裤兜中,前胸紧贴秦抗美后背,用两只手去拢住她的两个乳房,它们是那么大,用一只手掌根本罩不住!于是他就放心大胆到肆意揉摸起来,间或用手指围着她的乳头轻柔地转圈摩擦,时而温存地捏捏那小巧的处女的乳头,它们因首次被异性触摸而充血挺立。秦抗美则在专注地体验着这种爱抚给自己带来的流贯全身的快感,同时不时地仰起头,吻着沙晓青的下巴。沙晓青在秦抗美耳畔悄声问道: 

“我摸它们,你什么感觉?” 

“麻酥酥的,好象触电一样……”同样悄声的回答。 

在沙晓青和秦抗美年轻的生命历程中都是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两个人都沉浸在由相互爱悦营造的快乐之中…… 

这时,沙晓青开始笨拙地掀起秦抗美的上衣,上衣共有三层,好不容易掀起来,当他掏出手电筒,刚要照向她被裸露的胸部时,起初尚未弄明白的秦抗美一下子明白了,她用手飞快地把撩起的衣服拉下来,同时急促地叫道: 

“要干什么,你!” 

沙晓青好象做了错事的孩子,自觉理亏地放弃了这种图谋。好在秦抗美并没有进一步拒绝他,他得以继续爱抚她的乳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时间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沙晓青心中的浪潮渐渐平复,他对秦抗美说: 

“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你回屋去,她们不会发觉这儿解开了吗?”同时,他的手在她的乳房上捏了捏。 

“没事儿!” 

“那你每天那么早起来,她们不嫌闹钟吵吗?” 

“习惯了,照睡。” 

“咱们走吧,时候不早了。” 

“不!”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你说,什么事儿?” 

“我想,我想,咱们就这样吧,就算告别吧,在你离开之前别再见面了,好吗?” 

“怎么?你害怕了?” 

“你想啊,你走了,一走了之,可我还得在这儿呆下去。而且你根本不在乎别人知道不知道……” 

“你跟我都这样了,我把……都给你了,又想不理我了?你怎么这样啊!”秦抗美不高兴了,话音里带着哭声,说着身子使劲一挣,把双乳从沙晓青的手中挣脱出来,站开一步,径自整理自己的服装。 

“不行!你明天必须到广播室来!我有东西给你!”想了想,秦抗美半带撒娇半带命令式地说。 

第二天,沙晓青犹豫了好久,磨蹭到下午才去广播室。他不想去,可是又怕秦抗美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那可就惨了,毕竟自己理亏啊。再说,她找不到自己决不会善罢甘休。 
到了广播室,他意外地发现,秦抗美不仅没有丝毫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容光焕发,打扮一新。她见到沙晓青,掩饰不住地快乐仿佛要从心底溢出: 

“这是我送给你的临别赠言。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她柔声说着,同时递给沙晓青一个笔记本。 

这是一本深棕色外壳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压制着林彪手写的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虽然林彪已经倒台,但基层并不太在乎这些,何况大规模收缴所有与林彪有关的物品是这以后的事了。 

“打开看看。”秦抗美又说。 

打开笔记本,沙晓青看到在扉页上,秦抗美用她并不优美的字体,工整地抄录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从现在起的50年到100年里,是翻天覆地的时代。这一代年轻人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的伟大斗争,亲手把祖国建设成繁荣富强的现代化国家。任重道远,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理想,我们一定要艰苦奋斗一辈子。”(大意,注3)这段话在当时是很能激发起青年们的雄心的。 

秦抗美等沙晓青看完,亲切地说: 

“我走了后不会对你纠缠不休的,我知道你是有远大志向的,虽然眼前不大顺利,但你将来一定会做出成就的,我相信!”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得沙晓青心里热浪翻腾。从小长这么大、从来北大荒到今天,八年了,似乎从没有谁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给!这也是给你的,不算礼物,我用剩下的,你留着用吧!”说着,她把桌上一个大号广口瓶子指给沙晓青看。那里面是白色的洗衣粉,不过只剩四分之一左右。 

沙晓青正暗自琢磨这是不是又含有什么寓意,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就听秦抗美又娇声命令道: 

“今晚你还到广播室来!我有话说!” 

“你这不是都说完了吗?” 

“叫你来你就得来!怎么,得了便宜就想翻脸不认人哪!”秦抗美娇嗔佯怒,她得胜般地吹了一下刘海,挨近沙晓青的脸上依然巧笑倩兮。 

入夜,初夏的微风轻拂着人面,万物包括全营的人们仿佛为了不妨碍他们的好事,停止了一切活动,四周万籁俱寂,连天上的繁星也悄无声息,只是眨着眼睛在偷偷窥视…… 

沙晓青怀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心情,悄悄来到广播室。没等他敲门,门已经开了。他一闪身进了屋,发现秦抗美脱去了棉袄和毛衣,上身只穿了一件浅玫瑰红色的的确良衬衫,下摆扎在裤腰里,更显她胸部的突出,新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小小的广播室里充溢着一种怡人的香味。虽说是五月,屋里还是烧了火,暖融融的,收拾得很干净,窗帘关得严严的。沙晓青一进屋,秦抗美就把门上的插销插上了。 

“你知道吗?因为你来广播室最多,我都能听出你的脚步声。”不等沙晓青回答,她又说: 

“来,坐下。好看吗?这就是那天我穿的衬衣。”她指的是昨晚在小学校。仿佛过了好几天了,其实就在昨天。说着,她大胆地坐在了沙晓青的腿上…… 

这天晚上,不知怎么搞的,也不知是谁主动,到后来,两个人缠绵到半夜,终于逾越了最后的界限……可是,就在进入秦抗美身体的瞬间,秦抗美惊叫一声“疼!”沙晓青赫然发现有鲜血流了出来,两人又紧张又害怕,做爱自然也就马上中止了。极度的激情迅速冷却了。 

两人对此都全然没有经验,手忙脚乱地擦了擦,又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之后,秦抗美疲乏地依偎在沙晓青胸前,脸色由于出血,由于紧张,也由于害怕而苍白。稍顷,她抬起头来惊恐地问道: 

“不会怀孕吧?” 

“不会吧,我又没那个……” 

“呵,那就好,没事儿……”她虚弱无助地说:“抱紧我……” 

其实,从出血那一刻开始,两人就明白了,今后,怕是对那一方不好交代了…… 

十 

就算是秦抗美缺乏基本的性知识,不懂问题的严重性,沙晓青毕竟比她大几岁,又看过《性的知识》这样的书,他知道,在他们之间是发生了实质性的性关系的。那么,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要是认真起来,弄不好就是犯罪,最起码也是严重错误。 

他想起来,就在前不久,团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刘心红,一个和他同时来到北大荒的知青,就因为这个问题受到了很重的惩罚。 

前面提到,刘心红也是1965年志愿到农场来的北京青年,而且是和沙晓青分在同一个分场,即现在的畜牧营。但他是高中应届毕业生,沙晓青是初中毕业生。刘心红在学校就是高才生,属于心灵手巧的那种,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尤其喜欢摆弄乐器,最拿手的是吹笛子,来后不久就在那时盛行的业余文艺演出活动中崭露头角,兵团组建后,他就被选拔到团直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担任专职的演奏员。 

别小看这么一个地处偏远的基层单位的宣传队。由于天南海北的知青的到来,宣传队中荟萃了许多相当有专业水准的文艺人才。这么一个宣传队,竟能上演整场的大型革命现代京剧,即样板戏《沙家浜》,而且水平相当高。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要有足够的演员储备,还要有相当规模的乐队,当然灯光、音响、布景、道具、服装、舞美……等等,一样都不可或缺。由于“突出政治”的需要,这个宣传队常年脱产,由团里养着,颇有专业文艺团体的架势。那些有艺术素养的佼佼者,甚至一到兵团就被留在了宣传队,可以说除了象征性的支援麦收秋收,一天正经的劳动都没有参加过。一些有一技之长的人,为了逃避连队的艰苦生活,也削尖脑袋往宣传队里钻。而沙晓青虽然多次拒绝调往兵团部、师部,甚至某大军区文化部创作组,但这个团直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却没有他的位置。原因当然还是那个“内控人员”问题。 

顺便说一句,兵团许多大型的团级单位,那时都养有这样的专职宣传队,像19团的,专门上演革命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某某团的,专门上演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至于兵团部和各师师部则不仅有宣传队,还有专职的写作组。那年月,重视意识形态,革命的“两杆子”之一嘛。 

刘心红除了有点儿咋咋呼呼的,别的也没什么大毛病。相貌一般,个子不算太高,由于来得早,年龄偏大,所以找对象可能困难一点儿。他看上了团直小学校的老师,1968年知青董兰花。董兰花在1968年知青中也是年龄较小的一个,长得小巧玲珑,很秀气。由于喜欢文艺,在学校教的又是音乐,就常往宣传队跑,一来二去,就和宣传队员们熟悉了。刘心红就看上了她。不光刘心红,许多帅小伙都看上了她。架不住刘心红攻势最猛,董兰花又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就被刘心红俘虏了。然而由于刘心红的出身不太过硬,家里又穷,董兰花的父母就坚决不同意他俩好。这一下子,弄董兰花心里也“二乎”了——拿不定主意。 

眼见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刘心红坐不住了,必须保卫自己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他吃不下睡不好地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条他自以为是妙计的办法。 

他也不和董兰花商量,他知道和她商量准通不过,因为这是拿女孩子的道德生命做赌注。他找到宣传队的团支部,说是自己犯了错误:因为谈恋爱一时冲动,和董兰花发生了关系,可能已经造成女方怀孕了。请求组织给予处分,作为补救措施,并请求组织批准他俩结婚。在他是想造成一种既成事实,迫使董兰花不得不嫁给他,同时迫使组织不得不同意他的结婚请求。这种一箭双雕的主意,也只有他能想出来,并且付诸行动。 

组织当然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他是想以既成事实迫使组织同意,内心的恼怒可想而知。与此同时,刘心红与董兰花的未婚先孕的丑闻迅速在宣传队和小学校传开,继而扩散到了整个团部地区。宣传队的团支部找到董兰花核实情况,董兰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承认和刘心红有这事儿,一会儿又坚决否认——她心里这阵子恨死刘心红了。刘心红只是为了把她娶到手,不惜破坏她一生的名节,甚至她一生的事业。 

组织当然表面上不得不同意刘心红的请求,但骨子里是要让刘心红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果然,宣传队的团支部宣布,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政治上是高标准严要求的,其队员都是革命的优秀青年。鉴于刘心红所犯严重资产阶级腐败作风的错误,已不适合留在宣传队工作。经请示上级并获批准,刘心红即日起调到团直采石连工作,同时给予团内记大过处分。与此同时,团直小学校也做出类似处分,说的话也大同小异,什么小学校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地方,政治上要高标准严要求……结果也是将董兰花调到团直采石连工作,至于结婚的事,文件上还是不提为好。这显然是两单位的协调同步行动。采石连是什么地方?是发配那些有问题的人到深山老林里去抡大锤、打眼放炮,是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 

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他们俩付出最大的代价,同时杀鸡儆猴:警戒两个单位的众多知青,不要试图步他们二人的后尘。 

从长远来说,刘心红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这些,如名声臭了、失去好工作和前程等等。董兰花就由于怨恨和他产生了严重的感情裂痕,这最终导致了他俩婚姻的解体;回城以后,刘心红一直没有找到一份可心的工作,只好开出租车为生。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其实,沙晓青更多的还是自私的考虑,他想,根据几天来事态的发展来看,虽然秦抗美不怕大家知道他俩幽会,但她不至于把发生关系的事张扬出去。而目前除了在知青的圈子里——主要是那些和秦抗美同学的女知青里,外界并不太知晓;尤其是周菊红不知道。那么既然秦抗美铁定要走了,那还有什么必要黏黏糊糊的呢。打心里说,他从未想过和她的下一步问题。所以他决定,在最后的几天里再也不与秦抗美见面了——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这件事传到周菊红耳朵里。 

秦抗美也没想过下一步的问题。她是个纯真的甚至有点儿天真的女性,她缺少沙晓青那些经历,因此也不可能理解沙晓青内心的恐惧。相反,在一时的紧张害怕之后,她沉浸在的是比紧张害怕大得多的甜蜜和幸福感中,虽然这幸福感注定是短暂的,可是她想不了那么多,这就是秦抗美。她躲在广播室里,独自久久回味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回味着他的手摸着她乳房、捏她乳头的那种触电般的令她晕眩的快感,回味着她一次次勇敢地吻他。出了广播室,她觉得天是那么蓝,空气是那么新鲜,阳光是那么美好,连走路几乎都是一蹦一跳的,如果不是她极力克制的话。 

女伴们也看出来了,有的就带着半是羡慕半嫉妒的心情问她:“你就是马上要调走了,也不至于这样刺激我们呀!”她们以为她这是因为调走,哈! 

然而,接下来的整个白天和夜晚、一天、两天,使她原本被幸福感涨满的心情急转直下。 

沙晓青就像是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了!他明显地在回避她。秦抗美真后悔当时轻易地放走了沙晓青,没有跟他说死在走之前,必须天天见面!这个冤家啊,真不让人省心! 

在秦抗美内心,有她并未完全意识到的另一种恐惧,那就是她到了那个男人面前时该如何应对?她下意识地需要沙晓青在精神上的支持。 

离去前的最后两天里,秦抗美简直就像疯了一样,公开地在寻找沙晓青了。她已经顾不上别人是怎样看待她与他的关系,也顾不上沙晓青对此会有何种反应。整日里,她就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沙晓青!她要问问他! 

问他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到了这个裉节上,似乎要问的只是一句话:你为什么躲着我!? 

她找遍了能想得到的沙晓青可能藏匿的任何地方,像马营长家、甘茂达家、李孝善家,等等。她一连几小时堵在男生宿舍附近,最后,她碰见一个与沙晓青同屋的男知青,就直通通地问道:“沙晓青在屋里吗?他上哪儿去了?” 

那个男知青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不知道。” 

稍候又补充道:“谁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好几天没见他人了。” 

为了证实那个男知青的话,她甚至亲自跑到沙晓青住的屋里,一看,沙晓青的床铺果然空荡荡的。 

她搜索枯肠,怎么也想象不出,营部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这沙晓青能躲到哪儿去呢? 

沙晓青到底躲在哪儿呢? 

其实,沙晓青就躲在李孝善家。不过,他不是躲在李孝善的家里,而是,准确地说,他是躲在李孝善家门外的小房里。北大荒习俗,每户人家都要在自家门外不远的地方另行搭建一间小房,用于堆放杂物,如农具、粮食什么的。有的盖得相当正规,有的简陋得很,但都足够大,完全可以睡个把人。沙晓青躲避秦抗美之初,就估计到她会追到李孝善家,所以他早就想好了藏在李孝善家的小房里,连晚上睡觉都不回去,并嘱咐李孝善一定把小房的门锁好。 

果然,他从小房的窗户里看见了秦抗美追踪而至,而且清楚地看见秦抗美那写满脸上的渴望与焦灼。顿时,他感到心里一阵痛楚,满心是对秦抗美的歉意,但他随即低下头,以免秦抗美扒窗子往里看见。 

李孝善家位于畜牧营住宅区最东头、由北往南数第四排家属房,东山墙外面是个水泡子,水泡子外面就是大田了。 

秦抗美找来时,也不敲门,推开李孝善家的门,两手扶门,一只脚呲着门槛,眼睛直盯着李孝善,也没有问候语,她吹了一下刘海,稳了稳心绪,就开门见山地问: 

“沙晓青哪?” 

“没见啊!真的……没见……”李孝善一边把盘着的腿伸下炕,用脚摸索着鞋子,一边不无心虚地答道。 

屋里一股子不新鲜的味儿扑鼻而来,既有人身上的汗味,又混杂着腌酸菜和臭脚丫子的气味,光线昏暗、炕上炕下乱七八糟……立即把秦抗美逼出了门。悻悻地出来后,她其实还回头看了小房一眼,上着锁呢。她甚至不忘到李孝善家的柴草垛后面转了一圈——李孝善的女儿不是曾经藏身其中吗? 
最后一天,秦抗美调令也拿到手了,该交代的工作也都交代了,该告别的人也都告别了,行李也收拾停当了,正好明天有尤特兹去团部拉东西,明天是不走也不行了。 

这对于秦抗美不啻大限到了。她又气又急,脑门子上火、长出了疙瘩,嘴角起了泡——这个沙晓青怎么这么绝情呢!真看不出啊,做下那样出格的事,他居然缩头乌龟似的就躲起来了!十个男人九薄幸啊!在此之前,她能想的办法都用尽了,包括托别的知青给沙晓青捎话,说秦抗美临走前想和他说句话,就一句。可是秦抗美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见到沙晓青的身影。 

昨晚,秦抗美一夜未眠。 

女伴们安抚着她说“他这是玩弄你的感情!”她们虽然并不确切知道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以女性的敏感,从秦抗美反常的情绪和举止上判断出事情的大概。她们一致声讨了一阵沙晓青“那种人根本不值得爱!”并熄灯入睡后,秦抗美瞪着看不见的天花板,强忍了多时的眼泪终因极度的失望和愤懑,汹涌地倾泻出来……可是,当沙晓青的那张脸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时候,依然是那么笑不滋儿的,没有一点儿油腔滑调和虚伪的模样,让她怎么也恨不起来…… 

“抗美,你眼睛怎么肿得这么老高呀!” 

早晨起来,女伴惊呼。 

次日上午七点,当机务排的小薛把尤特兹开到通往团部公路的路口时,秦抗美和几个平日最要好的女知青小燕、吴培珍等,早已等候在那里。她们帮着她把不多的行李装到拖斗上,本想多说几句送别的话,无奈小薛催着要赶路,看着秦抗美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好匆匆而别,众人话没出口,已是泪眼婆娑。大家各怀心事,有的想,我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有的想,我的那件事也要抓紧办……在这种氛围中,自然更伤感、更容易触景生情。 

小薛让秦抗美坐到驾驶楼里,秦抗美执意不肯。她也不解释,爬上拖斗,把行李卷靠在拖斗前头的槽帮,就坐在了上面。 

拖拉机开了,秦抗美脸朝后,可以看见整个营部。但从她在路口等车开始,她就眼巴巴地搜索着能看到的营部的每个角落,别人怎么说着送别的话,或者怎样试图宽慰她,她一概没往心里去。 

虽然她明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来,从理智上讲也根本不应当盼他来,可她心里就是有一种幻想,幻想着在下一刻、下一分、下一秒,他会突然出现在路口,甚至会偷偷藏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目送她,用目光向她告别……果真是那样的话,别人也许看不见,她是一定会看见的,因为,因为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用心灵在看呀! 

小薛并不知道秦抗美的这些事,他公事公办地把拖拉机开得飞快。秦抗美多么希望拖拉机能开得慢一点儿,让她把这个她曾经和那个薄情郎共同生活过四年的地方再好好看一看啊!这尤特兹马力太大了,她有这么沉重的哀伤与愁怨,它照样开起来飞跑呢! 

这么普通、甚至这么落后的地方,就是因为有了他与她的这段纠葛,竟变得让人牵肠挂肚起来…… 

从营部至团部的公路有7公里长,她望呀望呀,直到公路变成了一条细线,最后终于消失,她觉得她心里的那根线,那根情丝也无可挽回地、生生地被扯断了…… 

扯得断的是线,扯不断的是眼中的泪——一路上,从营部到团部,从团部到火车站,从上火车一直到北京,她是哭着走的…… 

三天三夜,该有多少泪才禁得住她这样抛洒啊! 

十一 

秦抗美回到北京后,在即将嫁给那个人之前,她隐约觉得有些事做得不对,万一那个人知道了,能饶了自己吗?她没了主意,想求教于母亲,却不知怎样开口。秦抗美的母亲是某中学总务处的干部,是那种从解放区来的、文化不高的基层干部,但明白事理,对儿女虽然教育不够,但还是疼爱的。母亲见她心事重重,吞吞吐吐,又想起以前隐约听说她在连队里的事儿,敏感地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 

“你跟他那个了没有?” 

“哪个啊?” 

“哎哟,怎么跟你说呀!就是、就是……发生关系……没有?” 

“什么叫发生……关系?发生什么关系?” 

“我的小姑奶奶!这也不懂!……”母亲沮丧地又不得不耐心给她讲解一番。秦抗美听明白之后,才以几乎觉察不到的幅度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可如何是好呀!……”她妈妈绝望地说: 

“这事儿跟小赵不能说!绝对不能说!你只能硬着头皮到底,说没和那个混蛋发生过关系!他要是刨根问底,你就给他来个:不-知-道!” 

不说是不说,但一旦戳穿到底拦不住人家怀疑呀。而且秦抗美偏偏不会撒谎,像有些具有狡黠智慧的女性那样,比如说是参加运动会跳马时撞到木马角上造成撕裂伤、或者从马车上摔下被路边的树枝戳伤;等等,虽然也很拙劣,但总算有一层遮羞布呀,这可好,你不吭气,人家会说你“不开口就是默认”…… 

回到北京后,秦抗美曾给沙晓青写过一封信,问他为什么在临别之际躲避她,信里没有指责,更多的流露出的却是留恋。信里引用了一句古诗:“为伊消得人憔悴”,别看秦抗美读书不多,偶尔也能背一句半句出来,虽然她不大知道这是谁的诗句。 

可是沙晓青却没有回信。 

秦抗美在北京和那个小赵见了面,那人叫赵宏图,对她还算满意,她觉得那人也还是个正派人,个子比沙晓青还高些,还壮些,也像沙晓青一样,白净面皮。但无论如何,秦抗美却和他产生不了那种只有与沙晓青在一起时才会产生的激动。他们平静地逛街,商量买些什么结婚用品,秦抗美有时候会突然有一种错觉,觉得似乎是在帮别人买结婚用品;他们平静地游公园,到颐和园划船,但一切都是淡淡的,那个人不多话,她也话不多。 

农忙过后,沙晓青请假回到北京。令他高兴的是父母亲也都回到了北京——父亲如期获得“解放”,获准回京检查身体和看病。他惊讶地发现,几年工夫,父母亲一下子变得衰老,母亲满他头引以自傲的黑发已经全白…… 

他在一个知青的带领下,去了一个现在看来类似沙龙那样的场所。那是在西郊一个部队大院、某山西知青家里。一间并不太大的屋子,里面挤了六七个人,烟雾腾腾,桌上散放着几本书,他随手拿起一本,白色封面上写着《新阶级》,德热拉斯著。书名和作者名都很陌生。他仿佛听见领他来的那个知青在向众人介绍自己“……是个北大荒诗人、知青……”,却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大家懒懒散散地或坐或卧,似乎热烈的讨论被他们的闯入打断了。 

沙晓青觉得很隔膜,自知不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所以很快借故退出了。 

隔天上午,他正在家里帮着父亲整理书柜,父亲听到敲门声出去看,回来对他说有人找,是个知青。沙晓青连忙从凳子上跳下,跑到门外一看,原来是秦抗美。 

沙晓青惊奇地看着她,接着转身回家对父亲说去送送她,就和秦抗美一起下了楼。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沙晓青问道: 

“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你不是告诉过我,你十一回家吗?”说着秦抗美扭头看了沙晓青一眼,目光中没有一点儿怨怼,满含笑意。 
沙晓青打量着她,她似乎瘦了一些,穿一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一条蓝裤子。明朗的秋阳拂照着她,令他既有点儿不知所措,也感到欣慰——他没想到,她居然一点儿不记恨自己;何况,在营部自己是不敢与她这样在路上走的: 

“你瘦了,胸脯也小了……”秦抗美低着头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沙晓青又问: 

“你不是要结婚了吗?” 

“马上就……过了十一就走。” 

“去贵州?” 

“恩。” 

两人说着说着,走到汽车站,秦抗美站住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我来过两次,你们传达室的老头都说你还没回来……本来是想和你告个别,没想到你躲得……”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我请你吃饭吧?” 

“不!那算什么事儿啊?”她的意思是她即将是别人的妻子,不能和他一起吃饭。沙晓青转念一想也是,就说: 

“那我送你回家吧,正好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两人坐了几站公交车,步行拐进一个胡同里的普通居民大院。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屋子里,一个体型略胖的中年妇女站了起来,秦抗美刚刚向她介绍了他的名字,她不客气地说道: 

“你就是沙晓青?滚!永远别进我家的门!” 

沙晓青连她的模样都没看清,就红头涨脸地狼狈而逃,走出屋门之前他听见秦抗美尖叫了一声: 

“妈!你怎么能这样!?” 

走出院门十几米了,秦抗美从后面追了上来,一脸歉意急促地说: 

“对不起啊!我妈她就这脾气……我其实什么都没跟她说过,都是我们班的同学说的……” 

秦抗美母亲的一句斥骂,虽然很让沙晓青难堪,但走出门以后,他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看来她妈妈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细节,反正以后两人也不能再见面了,他停下来,对秦抗美说: 

“不怪你妈妈,是我对不起你。” 

不知不觉,几个月时间过去了,秦抗美办妥了一切调转手续、领了结婚证,在双方父母主持下,她和赵宏图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新婚之夜,秦抗美紧紧地闭着眼睛,但眼前晃动的总是沙晓青的面容,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压在自己身上的就是沙晓青。但紧接着,她就开始惶恐不安了——丈夫——现在她得叫他丈夫了,事后发现她居然没有出血……虽然她按照母亲教的,解释说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丈夫的满腹狐疑是遮掩不住的。 

连日的劳累和过度紧张,新婚第二天秦抗美就发起高烧来。躺了一个礼拜,都是赵宏图在照料,恢复健康之后,他们起程去了贵州。 

那才真叫“地无三尺平”,好象全世界的山都挤到这里来开会了。连绵不绝的山峰,无休无止的盘山道,许多处山路,长途汽车的四个后轮只有三个着地,有一个就悬空在路外边,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真险哪!女人发出惊呼,男人手里也攥着一把汗…… 

也许是在辽阔的三江平原呆惯了,秦抗美真不适应贵州这山的世界。她晕晕忽忽地觉得虽然汽车是在盘旋向上,而她的心却仿佛是在朝深渊里坠落……即使此刻汽车坠毁了,她也并不觉得死亡有多么可怕,因为那一定是上天要惩罚她。因为,虽然仅仅才隔了个把月时间,她却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畜牧营和那四年生活、与沙晓青相处和缠绵的日子……突然都变得遥不可及,变得不再真实了,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 

是沙晓青把她遗弃到这“深渊”里来的。 

那时候,领袖为了准备和苏修打仗、打大仗、打核大战,把部分战略工业和许多军工企业疏散到中国中部的深山区,即所谓的三线。往往在几十公里狭长的山区里,星罗棋布地分布着十几个相关联的工厂,有的生产军用卡车的发动机,有的生产传动器,有的生产变速箱,有的生产轮胎…… 

到了三线工厂之后,厂里还是挺照顾秦抗美的,仍旧让她当广播员。赵宏图起初对她还是不错的,假日他们一起去爬山,遇到山溪,赵宏图执意要背她过去……感动之余,秦抗美把母亲的告诫忘在了脑后,她觉得自己对丈夫以诚相待,赵宏图会谅解她的,再说,不解释清楚,丈夫的狐疑总归是无法消除的。于是,在某个夜晚,一番亲热之后,她鼓足勇气,向赵宏图讲述了自己在北大荒的感情经历,坦白了自己临行前与沙晓青之间发生的事。赵宏图听着她的述说,始终一言不发,脸色渐渐阴沉。 

从此以后,她发现,赵宏图对她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变化。 

他们的工厂是生产汽车大梁的,是个万人大厂,厂房高大,管道纵横,厂区和生活区的道路都是混凝土路,还有路灯,比北大荒的土路强多了。从全国各地调来的干部、工人和技术人员,说着各种各样的方言,带着老婆孩子,麇集到这里,使这原本荒凉的深山热闹得像个城市。秦抗美小两口被分配住在宿舍区最后一排楼房的三楼,两间一套的房子,围墙外面就是陡峭的山坡。那是一片规模很大、由几十栋四层红砖楼房组成的楼群,附近就是大型商场,影院剧场,中学小学,医院招待所,甚至还有游泳池…… 

何况,产业工人的待遇也是农场工人不能相比的。 

第二年,秦抗美生了个儿子,他们为他起了个名字,叫赵博龙,小名小龙,希望孩子长大成龙成凤之意。按说生了儿子后,赵宏图应当高兴才是。但赵宏图疼爱儿子不假,可对她态度却变冷淡了。起初是恶语相向,一次,秦抗美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人像当年甘场长教沙晓青那样教她,往发面里掺多了碱,蒸出的馒头又黑又硬,没法吃,赵宏图一怒之下把馒头连同蒸锅一起扔到山下去了。虽说刚生孩子之后,她曾经胖过一阵子,乳房涨大得系不上胸前的衣扣,充盈的乳汁孩子吃不完,只好挤掉,有女同事开玩笑说,她就像个乳娘一样。可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秦抗美又要带孩子,又要上班(产假只有56天),又要做饭洗衣忙家务,一年工夫就把她累得整个脱了人形,又黄又瘦,体重由结婚前的110斤掉到了80斤。 

秦抗美本来是个喜欢文艺,爱唱爱跳的人,来到厂里,赵宏图就预先规定她不许参加业余宣传队的活动,不许出去唱歌跳舞。秦抗美还曾想申请去上工农兵大学,更是横遭赵宏图的阻拦。他鄙夷地说: 

“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初中生的底子,这么多年又早就还给老师了,上什么上,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我底子差,可以多复习一段嘛……” 

“我找老婆是为了过日子、养孩子,可不是为了培养什么人材!” 

秦抗美有时爱哼个歌,赵宏图就烦了: 

“去去去!外边唱去!我不爱听,你要是唱给他听就外边唱去!” 

“这也是我的家,我怎么就不能唱?” 

“哼!不是我把你调来,你能当上工人?你能有这个家?没有我,你只是个零!贱货!” 

“你怎么骂人哪!” 

话音未落,赵宏图两眼一瞪,手就举起来了…… 

渐渐地,骂犹不足,便施之以拳脚。不仅不允许她在家里接待男性访客,只要见到她在街上与异性说话,回家就会挨骂,是贱货、淫妇,稍有辩解,就老拳伺候。赵宏图说: 
“鲁迅先生说过:‘妇者,服也’,非打服了你不可!” 
孩子一岁以后,两人都要上班,可托儿所要等到两岁才收,他们只好在附近老乡家找了个老大娘给带着,每天早上由秦抗美用自行车送去,下班再接回来。一次不小心,也可能是孩子的腿乱蹬,他的小脚丫被卷进自行车后轮的辐条里。秦抗美只听得身后孩子一声惨叫,赶紧下车,发现出事了,想把车往后倒,把孩子的脚退出来,又怕孩子疼,更怕窝折了孩子的脚。孩子在嚎啕大哭,秦抗美完全乱了方寸,一筹莫展。还是在好心的路人帮助下,才一点一点把孩子的脚弄出来。回去后,孩子的脚腕肿得老大,一个多月以后才康复。 
弄伤了赵宏图的心肝宝贝,赵宏图是雷霆震怒,他一边骂着:没用的吃货!一边不由分说,一巴掌就扇了过来,用力之大,竟使得猝不及防的秦抗美一下子摔倒在地。秦抗美捂着顿时红肿得老高的脸爬起来,惊恐地发现鼻子里正淌下血来……而赵宏图兀自“笨蛋!猪!”地骂个不休。 

当地风俗古旧,打老婆不仅不认为错,反而说:讨来的婆娘买来的马,由我骑来任我打。打老婆天经地义,不敢打老婆的人被耻笑为羼头,根本不能算男人。秦抗美挨打后也曾找过厂里,得到的回答却是,那是你们的家务事,厂里管不了。不过,你也应当好好检点自己,照顾好丈夫……话里话外似乎是她有什么不对。难道赵宏图把她向他“交代”的事扩散出去了? 

秦抗美不是没有努力试图去原谅、去理解、甚至去爱丈夫,她强迫自己忘掉沙晓青,提醒自己“那个没良心的”在她离开营部的最后时刻,竟能够狠下心来,连面都不露一面——他那么绝情,自己为什么还要惦记他!她尽量拿赵宏图的长处与沙晓青的短处比,比如赵比沙个子高,比沙人缘好,喜欢钻研技术,等等。 

但丈夫对此并不领情。而要从心里真正忘掉沙晓青,秦抗美又做不到。没人的时候,她常常会陷入一种冥想状态,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几天她与沙晓青最短暂却又永恒的美好时刻。尤其是当儿子的小嘴噙住她的乳头吮奶的时候,对乳头的刺激总令她产生与那一天初次被沙晓青抚摸时同样心悸和消魂的感觉。 

十二 

很快,沙晓青就觉得周菊红太实际了,与秦抗美相比,缺少那么一点儿浪漫,缺少那么一点儿激情。 

因为沙晓青在畜牧营的形象不佳,周菊红听到的都是对沙晓青的非议,她开始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改造”他。她劝沙晓青不要和领导闹对立,不要得罪人,尤其不能得罪干部,包括班长。劝他说话要注意,不要伤人。要他勤往干部家走动,联络感情,等等。沙晓青觉得这与自己的一贯想法和做法差别太大,发现两人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沙晓青就要求和周菊红做“那个事”,周菊红不答应,沙晓青就以断绝关系相威胁,周菊红在得到保证结婚的许诺后只好让步了。 

1974年两人旅行结婚,先到北京,再去山东,再返回北京,然后回东北。在离开北京返回北大荒之前,他们在北京买了很多过日子的东西,包括一瓶酱油一瓶醋。行李太多,只得两两拴在一起,挎在肩上。由于时间仓促,周菊红没有系好行李绳,刚上到北京站二楼大厅,绳子松开了,提篮摔到地上,很响的啪的一声,酱油和醋瓶子都打碎了,深棕色的汁液溅了满地。行人纷纷扭头观看。沙晓青不仅不安慰周菊红,反而当着那么多往来旅客破口大骂: 

“你他妈怎么那么笨哪!” 

这太不尊重人了!怎么可以这样?这骤然的变化,让周菊红伤心不已。她理解不了,看似温文尔雅的沙晓青,怎么一点儿小事就可以如此大发雷霆,变得凶神恶煞一般?难道她作为一个人的价值竟然不如两瓶子酱油醋吗?随着与他接触的深入,特别是通过这次摔瓶子的事,她最真切地感受到的是,有文化的人对没文化的人、文化高的人对文化低的人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瞧不起。 

她隐隐感觉到,他们俩今后的日子不会幸福…… 

秦抗美来到这个工厂,最大的不适应就是孤独。举目无亲不必说了,原先在北大荒,她们同校的有二十多,同班同学有十来个,要好的也有四五个,有什么烦心事儿,和几个姐们儿一说,说开了就烟消云散了,照样无忧无虑、嘻嘻哈哈,多好啊。要不怎么得了个外号“有眼没心的兔子”呢! 

厂里不是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女青年,但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女青年们都有各自的群体,只有她像是一只离群的孤雁。北京姑娘也有,几乎都是赵宏图的技校同学,她们有一定的专业技能,因而看不起什么也不懂的秦抗美。而厂部机关里的年轻女性则都是干部家属,她们自命不凡地认为她是走后门来的,跟她从不搭话。她能当上广播员也真够幸运的,多亏她嗓子好,又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要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这么抢手的岗位哪能轮到她呢! 

她和赵宏图之间的事,也不好和家里说,一是太远,不能让父母担心,他们身体又不好;二是自己本来有短儿,能说出什么来?当初答应嫁给这样一个人,就应当想好,木已成舟的事儿,没处买后悔药去! 

过了几个月,赵宏图也不和秦抗美商量,就自作主张地把孩子送到自己父母家中去了,说是秦抗美干活糙,笨手笨脚,让她带孩子让人不放心。把刚会走路的一岁孩子送走,让秦抗美如同揪心摘肝般的痛苦。 

剩下他们小两口,赵宏图应该对她好一点了吧?恰恰相反。赵宏图是个细心的人,秦抗美什么东西该放哪儿、挂哪儿,赵宏图的要求近乎苛刻。稍不遂意就破口大骂。 

每次赵宏图想做那事,翻身压在她身上就做,完事后理都不理她,翻身下去就呼呼大睡,以致于秦抗美结婚好几年,竟然一直不知道什么叫高潮。 

那次因为孩子脚受伤他打她耳光的事,她告到厂领导和工会妇联那里,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被赵宏图知道了,结果遭到变本加厉地报复——他居然把两股细铁丝拧成一股抽打她。 

“你对任何人都比对我好……”秦抗美哭诉着。 

“你还算是个人吗?你是猪!你说,你干什么行?送孩子你差点儿把孩子的脚窝折了,做饭你把馒头做成黑疙瘩!” 

“你想跟我离婚?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门都没有!我把你从那狼不吃狗不啃的地方调来,是花了大力气、大代价的,让你跑了,再去找那个人?我才不干那赔本的事!”赵宏图咆哮着。 

最令秦抗美无法容忍的是,虽然以前影影绰绰听说过,有一个与赵宏图同班的技校女生和他关系不一般,但她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那天是厂休日,秦抗美打算好的去邻近的县城里逛商店,一来一去要多半天时间。结果上车后发现钱包虽然带了,里面的钱却刚够买车票的,只能是到县城转一转,什么也不能买了,看能不能碰上厂里的熟人借点儿吧。正想着,长途客车开到半路突然坏了。旅客们纷纷换乘别的车继续赶路,秦抗美决定回去。 

到家后,一推门,门锁着,赵宏图休息应该在家呀!用钥匙开,打不开,从里面锁上了。秦抗美觉得奇怪,就敲门,敲了好半天,邻居都惊动了,探头看看又回去了。门才迟迟地不情愿地打开了。秦抗美发现那个技校女生坐在那里,脸色通红,表情特别不自然。赵宏图则拉着个脸,也是一脸尴尬。 

那女的很快借故走了,秦抗美刚问了一句: 

“你们俩这是干嘛哪?” 

赵宏图就恼羞成怒地大叫: 

“你他妈管得着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不容秦抗美答话,他又恶狠狠地说: 

“老子就这样,你再敢多一句嘴,我他妈打死你!” 

打这以后,赵宏图对她的态度越发恶劣,挨打是三天两头的事,那些她都羞于学说的脏话则如家常便饭…… 

秦抗美彻底绝望了,那个没良心的是指望不上的,而自己的丈夫现在对自己如寇仇一般,自己即使现在不死,早晚也得叫他折磨死……只是舍不得孩子。 

这天,是赵宏图出差的第二天。赵宏图是厂里重点培养的青年工人之一,经常被送去贵阳、成都学习,甚至送到北京上海那些国营大厂去培训。上午,秦抗美待到人们都上班去之后,把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子也彻底打扫过了。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阳光静静地照在她身上。决心早已下定,那还犹豫什么呢?她知道,自己心里其实还是挂念着那个“没良心的”。可是,要跟他告别,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好默默地在心中告别吧!唉! 

她缓缓地站起来,穿上几天前就预备好的、当年与沙晓青在广播室幽会时穿的那件玫瑰红衬衣,一条咖啡色长裤则是崭新的,梳好了头,换上新买的皮鞋——以前在畜牧营谁也没穿过皮鞋,到这边,有条件了,可是还是舍不得穿,今天再不穿可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穿上到天国兴许他还能看到呢。 

秦抗美锁上家门,踮着脚尖下了楼,悄悄绕过围墙,还好,居然没有一个人看见自己。 

沿着那条很少有人走过、荒草没径的小路,她来到外面最远最偏僻的地方,以前她暗地里留心过,那是一片树林掩翳着的一处悬崖…… 

站在悬崖边上,秦抗美极力镇静着自己——可别突然出来个坏人或者野兽什么的。她四处看了看,安静极了,的确是个人迹罕至之处。这是老天成全我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极目向远方望去…… 

采取今天这个步骤,是她早就想好了的。虽然早在结婚刚刚一年多、赵宏图开始对她非打即骂的时候,她就考虑过,婚姻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吗?为了生孩子吗?那么在随后的又一年里,她反复思考的就是:婚姻能不能说是为了追求幸福呢?如果能,那么幸福又是什么呢?到底世间有没有幸福这种东西?如果追求不到幸福,连平平常常的日子都得不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生活的现状、估计了自己的未来,发现结论是悲观的——两人之间完全没有爱,而且由于她的那个过失,赵宏图对她就永远谈不到什么信任、理解、原谅……等等等等;离婚又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即使离了婚,也不可能去找沙晓青。那么找什么人呢?无非是通过别人介绍,再找一个自己不了解也没有感情的男人,而且自己还得降价——一个已经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最好的结果是找到一个对自己还不错,能搭帮过日子的人,万一再遇上一个赵宏图,那还有什么意思? 

正是秋季,天气出奇的好,碧空如洗,一望无际的树海呈现出浓淡丰富的层次、斑斓多姿的色彩,群山万壑在阳光下变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看到三千里外甚至五千里外……沙晓青啊,此刻你在干什么呢?你可知道此刻我在贵州的深山里遥望着你吗?今天距离我们分手的日子已经整整两年零六个月零一天了。在这两年零六个月零一天时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虽然我知道你未必想念我。我也知道我不应该想念你,可是我做不到。想起临别之际我们做的那个事,是它导致了我今天的结局,但我一点儿都不怨你。你一定是怕我告发你或者将来找你算帐,才躲起来不敢见我的吧?你想错了,其实我是自己愿意。不是有一句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吗?在我心里岂止百日恩,应当说是永世恩!还有一句话说“生是谁谁谁的人,死是谁谁谁的鬼”,我那时候多么无知,连做爱都不懂、做爱这个词也不知道,什么是处女,也不清楚,但我心里明白,自从我们做了那个事,我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 

思念及此,眼泪早已肆无忌惮地冲开眼帘的闸门,夺路而出了——她想,最后一次,自己应该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回了! 

赵宏图,我也并不恨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心里有了他,就无法再容下你。是呀,但凡是个男人,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老婆心里总想着另一个人呢?怪只怪我没有早点向沙晓青挑明——从最后临别前的几天来看,如果早点挑明,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可惜当时已经来不及了。沙晓青当时曾经问我,能不能不去?这就是在挽留我啊!宏图,我甘愿一辈子背着这个巨大的精神包袱向你赎罪,服侍你一辈子,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可是你应该给我留一个起码的生存空间啊!然而,你除了在精神上控制我,不许我这,不许我那,还要无休无止地在精神和肉体上折磨我,从你看我的那么厌恶那么鄙夷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你是完全不把我当人看了,除了当你泄欲的工具和干家务活的老妈子,我什么都不是。这你叫我怎么活啊? 

小龙,我的宝贝儿子!你才一岁半不到,妈妈就要永远地离开你,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妈妈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虽然你还太小,完全不懂得妈妈跟你说的这些话。妈妈心里当然是万分舍不得你,但是既然妈妈早晚要离开你,那么与其晚离开,不如早离开,在你还不懂得生离死别这个概念的含义时离开,也许你长大后,伤痛会减轻一点,甚至由于种种原因,你会淡忘你的亲妈,这都不该由你负责。妈妈生了你,喂养你一年多,你是妈妈至亲至亲的亲骨肉,妈妈真是舍不得你呀,惟愿你健康快乐地成长,将来生活幸福美满,有远大的前程…… 

爸爸妈妈,女儿不孝,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人世间一步走错,就步步都错,你们就原谅女儿吧! 

秦抗美想了想,没什么要再说的了,惟一的遗憾是当时没有要一张沙晓青的照片,也没有给他留下自己的照片……而自己现在这副憔悴模样,还是不要叫他看见罢…… 

于是,她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纵身往下一跳…… 

在下降的极短的那一瞬间,她似乎觉得自己不是在坠落,而是在上升——我是又爬上那高高的电线杆了吗?底下站着的不正是沙晓青吗? 

或许,我这是在去往天堂?天堂能让我这样的人进去吗? 
……

秦抗美死了之后,人们在她家的桌子上看到一份遗书。上面只简单地写了几句话: 

“不要责怪赵宏图,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不起。

秦抗美 绝笔 1974年某月某日” 

尾声 

什么叫内控人员?意思是内部控制使用人员,就是说表面上虽然没有宣布你是敌人、坏人,但在实际上,在内部是把你当作敌人、坏人来对待的,虽然你还有一定的使用价值,还可以利用,但要由可靠的人内部监视控制。也就是说:一、你是永远不被信任的;二、仅仅是使用而已,你永远得不到重用,更得不到提拔,你一辈子的前途就算是完了。 

秦抗美可以算作自己家里的“内控人员”——丈夫永远不信任她,她永远受丈夫的歧视和虐待。她不自杀再无别的出路。 

不过,“内控人员”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由内心的某种精神力量控制自我的人。沙晓青这么多年,不管他是自作自受也好,是外界强加于他的也好,在畜牧营是几乎没有人理解他支持他的,导致他苦行僧式地、或者说是虚伪的苦行僧式地生活的、支撑他的精神力量就是一种内心的乌托邦——这内心乌托邦有两点:一、他自视甚高,或曰自我感觉不错,甚至很高傲,因为兵团各级都还是看重他的嘛,他的作品也被本单位以外的知青、甚至有内蒙古兵团的知青广为传抄嘛,这说明从上到下,他还是有人承认的;二、他幻想着有朝一日“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总会有一天功成名就,平步青云,就可以脱离畜牧营这个苦海,他这十二年苦熬就没有白费。 

当时的社会大环境有一种全民乌托邦,在沙晓青的内心也有一种个人乌托邦。换言之,如果说沙晓青是“内控人员”,不妨说全国人民都是“内控人员”——内心被一种强大的乌托邦精神力量控制着。 

当然,沙晓青最终还是没能支撑到底,在苦撑了12年之后,他不仅没有风光地高升,反而是黯然神伤地铩羽而去,败走他乡——他是与周菊红结了婚,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不可挽回地陷入了一种小生产者的窘境,整天是伺弄小菜园子、喂鸡、洗尿布、烧火做饭…… 

他当了那个伪誓言的逃兵。 

不过,那将是下一部小说的内容了。 

李孝善长期郁积于心的就是对邱有德的恨,他认为他的一切不幸都是由于邱有德造成的。大约在八十年代初——正是北大荒的干群关系趋于紧张的时期,群众逐渐把“干部”这个称谓置换成了“当官儿的”;对“当官儿的”不满,往往采取过激手段来发泄,如割倒他家自留地里的庄稼、往他家大门上抹大粪等等。 

一个除夕之夜,李孝善觉得自己命将不久,趁着深夜人们都已入睡,他挣扎着爬下炕,又爬出屋,带着以前偷偷预备好的绳子,爬过长长的一段路,地上的积雪在他身后拖出一条深沟。最后,他爬到邱有德的家门口。 

李孝善把全部力气都集中到两只胳膊上,拼命地抓住他家的一根门框往上爬。多亏北大荒门框上刷的漆早都被木头吃进去了,露着粗粗的木纹。爬到能够抓住门框的横梁时,李孝善那双黑瘦的手——它们早就因为在雪地上爬和出汗而湿漉漉了——就像铁钩子,一只死死抓住门框的横梁,另一只把绳子一头塞过门框上的缝隙(另一头用嘴咬住),计算好留下的长度,然后系个死扣。非常吃力地做好这一切而且不能出一点儿声音,他大口地喘息着,吐出一团团白气。然后,他身体悬在横梁上,两手倒换着挪到绳子跟前,那绳子上预先结好了绳套,他把头伸进绳套,撒开双手——他上吊了…… 

他很实际,可没有作家白桦那么浪漫——白桦在其八十年代初期引起很大争议的《苦恋》的结尾,也设计了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死:临终之际,他在雪地上爬行,爬痕在雪地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其实,人之将死,哪能想到那么多啊!何况这人不是知识分子,只是个农民。 

事有凑巧,刚好有个人半夜去食堂打夜班饭回来,看见月光下的雪地上有条新出现的沟,觉得奇怪,就顺着沟寻找过去,发现是李孝善在上吊,赶紧上前一摸,还有气,迅速解开绳子,把他救了下来,背回家去。那人没有惊动邱有德一家,只是在路上低声埋怨李孝善: 

“你怎么走这下道哇!”下道,犹言最不好的选择。 

但是,半年之后,李孝善还是死了,病的。 

2005年6月20日——8月25日 

 

注1:“一打三反”运动是文化大革命中由中央发动的针对基层群众的一次错误运动。时间约在1970年——1971年间。“一打”指的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三反”指的是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这是在这次写作中才从网上查到的。——作者注 

注2:所谓“三突出”创作原则,是文革中极左思潮在文艺方针上的体现,完全背离了文学即人学的基本常识,是造神运动的产物。“三突出”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具体运用在还有许多戒条,如不能写英雄人物的缺点,不能写英雄人物的成长过程,英雄人物不能谈恋爱……等等。——作者注 

注3:经查阅《毛泽东建国以来文稿》,未发现此段语录。据说这是柯庆施代毛泽东写的一段勉励青年的话。现出处不明。——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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