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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园回忆录(中)

◎ 空  山   

   

 

1963年夏 

甄别

数楹茅屋,几畦青菜,还有菜地旁的一镜小水塘照映着四时易节,反复无常的天空。那是罗仁刚的小天地。

塘里的荷花年复一年地被酷暑退却清香,被秋风刮去脂粉,被暴风雨折断高贵的头。碧玉盘一样承露滴珠的荷叶一天天干黄枯焦。满目寒塘残叶告诉他,春天还会按时到来。

当第三年的荷花在塘中向他微笑点头时,省委组织部通知罗仁刚去省城检查身体。过不了多久,他就官复原职了。

这一次叫“甄别”,即再审查区分,搞错的要改正——又搞错了。

错了就改。罗仁刚同案的人,又陆陆续续改正了。有些不免还留一点尾巴—或许这样下次较好抓住,不容易溜掉。

小黑跟父母到市里上学去了。后来又跟到省城。

豆腐伯还做他的豆腐。

林耘天还当他的官(根据爷爷的解释,是‘吏’,不是‘官’。)。

柳素君还当她的厂医。

栎树该绿时还绿,该红时还红。

叔叔还做他的疯子。听说有一阵子在议论“右派摘帽”时有人问:乐立德有没有改造好?

有人又问:疯子改造成什么?难道疯子也有左派?

乐疯子无法改造了——叔叔申请了五年的“归侨家庭团聚”出国申请终于批准了。办好了护照签证,我的婶婶来中国带走了叔叔。送走叔叔时,我们全家悲喜交集。

我和叔叔,一癫一痴,也终于分开了。不是吗?丹霞人只要知道乐疯子的,就一定知道他的身边有一小白痴,就连林耘天幽梦中的叔叔和我都是痴癫一体的。我因此而在丹霞小有名气。

 

1963年秋——1966年春

癫夜曲

后来我长大了。有很多朋友问我:为什么不把栎园有关的事写成小说。我这时的反应一定很奇怪,不是一般的白痴相,两颗对视的圆眼睛一定是没有任何表情。我在想,生活比小说好。许多离奇荒诞的故事不是小说家能虚构的。写小说嘛不敢想,我只想把栎园的风风雨雨记下来。

叔叔又到了美国。

乐疯子到美国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治病。

他很快地看过几家有名的精神病医生。包括有名的精神分析医生。结果没有一家认为他有精神分裂症。换个说法,他们认为他是“正常人”。

从他的来信也可以看出,他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对此,我祖父以前请的白胡子老中医只能说:“北桔南枳,水土异也。”

他开始就业工作。在美国做过翻译,文书,教师,助理研究员,研究员。

过了二年。

又过了一年。

他又疯了。这回他是得的实打实的美国式的精神分裂症,终于住到精神病院去了。

这回白胡子老头恐怕是懵对了:

“落叶归根,魂归故土。痴鬼也。”

叔叔还填词。他寄来了新作。我念给爷爷听时,爷爷说不是“词”,是“散曲”:

【越调·斗鹌鹑】

癫夜曲

癫不能寐,魂飘故土。黄花庭院中,白发秋风里。夜雨漂瓦,孤榻青灯。春蚕自茧,蝶梦迷迷。入虎狼丛中,麒麟画里。

【紫花儿序】

支离病骨,嗟来之食。有犯斗轻槎,绡裳缟袂,管它北狄东夷,如来、耶稣老聃又仲尼。听江水古愁,疑山雨今泪。笑兴亡转,惊梦觉齐。

【鬼三台】

吃饭乎?拉屎欤?蒙眼磨驴,说什么金科真铁律,还不如村夫俗妇。今日大家提葫芦,南北东西本无路。从何处来,回那里去。

“够了,够了,这回真的疯了。”爷爷从字缝里看出来了。我倒觉得有意思,又念下去。

【调笑令】

为甚只见雪爪泥,孤鸿迷月月栖迟。杞天未漏谁笑痴,黄金垛到广寒齐。迟来满了无坐处,浮生只有阎兄知。

【圣药王】

剑屠龙,钩钓鳌,舍生蹈死东海滔滔。鹪无巢,甲亡爻,消良磨善楚水萧萧。有人典征貂。

【尾】

太行如砺,黄河如带。纵溶冰化雪,奔下昆仑,多少个三千流年过去,清浊俱下,九曲回肠,怎解得文园消渴

注: 多少个三千流年过去:黄河“才出昆仑便不清”,古人说,三千年后黄河清,天下太平。

文园消渴:汉文帝陵园曰文园,司马相如曾为文园令。文园指司马相如,也泛指文人。司马相如患消渴症(即糖尿病)。)

 

1966年秋

 

【题记:答友人】

  我写的都已成为历史,相关的政治案件和人事,都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平反,成为陈迹,不会夹在今天麦当劳的汉堡包中。

那段历史或许已铸成青铜,但青铜不等于历史。还有许多的童话版,各种童话版本和社会学研究课题的版本,也在构成历史的一部分。

我没有什么另类版本。我只熟悉一个人群,这是一个特殊的人群,他们曾被逼到生存的墙角,掉在绞肉机中,被卷到了边缘。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求存,连自卫都是为了求存。

生,还是死,对这群人是个问题。

不是所有的人,但无疑是大多数人选择了生,他们好不容易活到八十年代,过上几天象人过的生活。中国老百姓常说:好死不如赖活。不管漫漫长夜如何黑暗,都要记住两个字,那就是:生存。因为,时间才是所有的人的共同敌人。因为,最柔弱的,才是最坚强—起码中国的水,从中国的山流出来时就是这样的。

有人选择了死,他们是少数。他们用生命和鲜血去宣示和换取自己的尊严,同时为自己的同胞赎了罪——有些选择活的人自己假定苟活着是一种罪。他们愿意这样想,这样构造意义,以描写自己的人生。

曾经有太多的血,有太多的泪。我不想用血泪来写。我只想用文字来写。下面这些都是当年的日记,是用汉字记载。

 

日记

196697 

今天,我终于拿起笔来记日记。

我的钢笔还在,是叔叔临走前送给我的纪念品。一本用印刷厂的边角料纸片装订的小本子,抄家时被红卫兵扔在地上,封面是有光牛皮纸质,被解放鞋踩得脏脏的。这成了我的日记本。

除了我这样的白痴,没有人会在现在这“红色恐怖”时代记日记。我曾想过发明一种文字,或是一种密码来记录眼前的所见所闻,然后把写好的日记本深藏在类似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种藏珍宝的山洞里。

我为此做了各种尝试,但都失败了。我不是发明家。而且这想法毫无意义,因为只要有一天你经不住严刑,日记本连同解码本都会一起交出来。我还想过,如果忘记“芝麻芝麻把门开”,说成“大麦”、“小麦”,山洞门开不了,就会受“飞机吊”。

好在我一直是半自闭状态。我只说我认为非说不可的话,很节约。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写日记的事。写日记只要不被当场发现,就不会被追查。

于是,我还是用汉字记。在晚上,关好门窗,一定要小心。本子就藏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在这里也不能说的地方。

 

98

我很久没有记日记了。记日记是以前的我的癖好。

几个月前,全国都在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时,家里就开始在清理字纸,把信件和文字稿、日记本都烧了。那几天我恍恍怫怫的,夜里也睡不好,又不断地梦见叔叔。叔叔也在看报纸,但应该是美国的华文报。他对我说:“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开始了。”

后来发生的事使我惊叹:这疯叔叔简直就是预言家—他的父亲,我的祖父乐综海,字成蔚,丹霞地区的祖师爷级、不倒翁式人物倒了。历次运动他都在栎树下躲过了,而这场号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看来会把栎园的栎树连根拔起。爷爷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红卫兵押到他曾任教多年的第一中学批判斗争。丹霞震动了。

一中的红卫兵经过研究:要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毛泽东主义的新世界,就必须打破旧世界,就要向地面上最传统最权威的人和物挑战,即使他们打着红旗,也是反红旗,也要把他们揪出来,斗倒批臭,打翻在地上,再踏上一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红卫兵的行动,立即得到市委的支持。现在的丹霞已升为市,而且管几个县。县委书记杜宁也升为市委书记。杜宁们多年来想做的事:打倒乐综海,扫平地方派——现在红卫兵一夜之间一个革命行动就做到了。

杜宁们都很清楚,政治运动就是整人,就是清洗,就是再一次分配权力,是你死我活,刀光剑影。应该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现在当然就是红卫兵——先发制人。乐老头的后面就是一大帮地方派的残渣余孽,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运动一开始就按以前的老经验先派出工作组,后来又从市到各级单位都成立了“文化革命委员会”,负责指导运动,圈定要批判斗争的对象。还是老一套,先抓阶级斗争,斗一斗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这回是文化革命,要斗的首先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再挖一挖“国民党残渣余孽”、“叛徒”、“特务”。历次运动留了尾巴的人,都又被揪出来。当权的一派要整谁都方便。

 

99

就在93日,栎园被抄家。国民党不敢抄,共产党不愿抄的栎园,被红卫兵抄了,这不能不说是壮举,是划时代的。

栎园的藏书楼,就是五间楼上的房间,装得满满的,也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代人的书,里面有线装书,木刻版海内孤本,卷轴字画,还有爷爷几十年来逐日收藏的地方报纸。

虽然来了几十个红卫兵,还是累得汗流夹背。书从楼上扔下来,堆在屋前的晒谷场上,浇上汽油,点火。只有少部分他们认为有用的材料和书被抄走了。

爷爷与母亲被关在厨房罚跪。也好,免得让爷爷看到。父亲去上班,也算是回避。我早就躲在大栎树上。我正在想,我当年研究疯学时,曾推理出这些书是导致许多人疯癫的根源,现在终于被烧掉了。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梦见上树,长命。】

敦煌遗书《周公解梦书》残卷林木章第十二

正想着,热浪裹着浓烟扑向了栎树,我被呛得喘不过气,赶紧从树上溜下来。有人又向火堆里加书。

不知道是谁报了火警,红色的大消防车开到了栎园的门口。消防员也进来看热闹。这时我已经混在观火的人群中。我和很多人一样,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壮观的大火,而且是破“四旧”的革命烈火。

这些一中的红卫兵都穿着大人穿的宽大的草绿色旧军装,腰扎武装皮带。我并不羡慕这身时髦的装束,却有点喜欢他们胸前的小小的毛主席纪念章,在焚书的冲天火光照映中闪烁着一种奇特的光辉。

 

【梦见大火入家,大富贵。】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火篇第廿五

他们把我爷爷和母亲拉出房间,到外面看大火。然后拿出红宝书读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接着是宣布反动学术权威乐综海的罪状,也没有具体的东西,说得很抽象。我只听到一些概念:“封建主义教育思想”、“资产阶级长期统治我们学校”、“反对无产阶级文化”,然后是骂娘,“砸烂他的狗头,打翻在地上,再踏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有人拿来了一副大齿的长锯子。他们想锯倒栎树,因为“灵栎”的传说是“封建迷信”,在破“四旧”之列。

两个拉锯的人看来是请来的锯木匠。动作干练准确,“沙沙沙沙”一下子就锯进去十几公分深。

我捂住自己的脸。

【梦见伐树,所求皆得。】

敦煌遗书《周公解梦书》残卷林木章第十二

锯木声停下来了。有人惊呼:“出血啦,栎树出血啦!”

我跟着人群围上去。栎树的锯口上,正流着红色的液汁。木匠不干了,正擦着身上的血迹。

一片混乱。红卫兵“小熊”和“穿山甲”一边辱骂两个锯木工不破“四旧”就是不革命,一边夺过长锯子,要自己动手。

锯木工告诉他们,这样大的树,你们锯不了,会把锯子拉断的。

“你再说,就会变成反革命!”小熊冲着锯木工吼叫,他虽然嘴巴硬,但也不敢锯。他知道他锯不了。

这时,一阵阵狂风掠过栎园。空中阴云翻滚。一群丹顶白鹤乘风夹云而来,落在大栎树上。

一时天上风声鹤唳地下飞沙走石人群四处逃避旋风卷起焚书的灰烬与漫天红叶共舞消防车的高压水龙追逐着空中燃着火苗的书卷与白鹤们的愤怒鸣叫构成声色俱厉的奇异风景我大开眼界我相信这是千载难逢的我太开心了……

天边有龙卷风正快速向栎园移动。天地间弥漫着“嗡嗡……”的恐怖的回音。有人惊叫:“龙卷风来了!”

现场上所有的人都跑光了。我和爷爷、母亲都回到屋里,关紧所有门窗。

我听到龙卷风经过栎园发出的吼声,山摇地动,门窗震得吱吱直响。我以为这就是地震,赶紧钻到了床下。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好象一切都陷进了无底的深渊。在我的想象中,地狱在很深的地里应该是无声的。

我们开门出来,看到门前晒谷场上好象被人打扫过一样,灰烬和打烂的花盆、花泥和盆栽都不见了。更奇怪的是,大栎树也不见了,连一段树根,一片树叶都看不到。花园中间连个小窟窿都没有,地面是平平的,还长着毛茸茸的小草。

我看了爷爷一眼。我看他有没有失落感。他还是没有表情。我知道他那句话老话:“顺变”。

我有一点淡淡的悲凉。栎树走了。我似乎又有一种预感,说不出,在心头。

我想母亲应该高兴,因为那小山一样的焚书纸灰不用她搬运了。栎园里再也没有红叶要打扫了。当然,去年秋天就不用怎么操心红叶了:不知道是谁发明了一种用栎园的栎树叶制作书签的工艺,一时成为时髦,栎树叶子供不应求。抄家那天有人在地上偷偷地捡红叶,因为那是最后的红叶。我看到有几个红卫兵也偷捡。我觉得很奇怪,我自己就一片叶子都没有留。

有人说红卫兵抄家时会把金银珠宝偷揣在怀里。据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回来说,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散会后,清洁工人在天安门城楼和广场上都发现了金砖。金砖,还能理解。红叶,就会那么值钱吗?我不懂。

只有鹤亭还孤傲地矗立在假山上,一副不快乐的样子,大概没有朋友了。上面石柱上刻的对子,红卫兵还来不及破坏。第二天,父亲用石灰泥把对联、横匾的刻字都封起来了。

 

910

“小熊”其实并不姓“熊”,而是身体长得有点象熊。同理,“穿山甲”也不是野生动物,是个年轻的高中生。他们都是部队驻军子弟在一中的寄读生。他们有一帮人,平时喜欢打架,考试老不及格,学校没法管他们。所以,以前部队派了一个连长,授权给他,对不听话的寄读生抽以皮带。现在连长管不了红卫兵了,他们用皮带抽黑帮老师。他们平时就特别恨老师,恨那些会读书考试的白专“狗崽子”。

911

听说市委派来的工作组要撤离学校了。早在8月份,我们都看到党中央八届十一中全会公布的《十六条》,上面明文写着向基层派工作组是错误的。在成立文革委或文革小组之后,工作组正在慢慢撤离。

在一中,虽然工作组支持揪斗我爷爷,但工作组的组长老洪坚决制止了红卫兵毒打、关押八十高龄的爷爷。老洪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红卫兵“小熊”和“穿山甲”的皮带鞭打,厉声告诉他们:“批判乐综海的封建主义教育思想学术思想,不是要消灭他的肉体,不是触及肉体,而是要触及灵魂。”我看到他的脸被打伤,还流着血。我知道他的话没有说完。保护爷爷,应该还有其他更多的原由。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感谢老洪同志。

当时我父亲还没有被关押,他肯定找过王义夫将军,我知道他们通过省军区的首长向杜宁交涉施压。上次则是找了省公安厅的领导,才救了叔叔一条疯命。这很好理解,就象当年在战场出生入死,曾经相互救援过一样。

对其他黑帮教师,工作组已经挡不住红卫兵的皮鞭皮带头了。

学校已成为关押教师的黑牢。一半以上的老师都编入劳改队。我也被编进黑七类子女“混蛋班”,每天学习,检查思想,接受红卫兵的训话和各种侮辱,比如连续二十次骂自己是“狗崽子”,是“混蛋”,等等。对抗就会吃皮带,被踢打罚跪。

为了配合文化革命,丹霞在丹溪河边新辟了一个可容十万人的大广场。第一场大会就是斗争爷爷和一批市级的黑帮、牛鬼蛇神。开会前的一天,一中红卫兵把我召去了。

“你虽然有智障,也要革命化,在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不能说白痴就可以不革命。我们现在是关心爱护你,给你造反自新的机会。”

他们要我上台发言批判斗争我爷爷。

我说,我不敢上台,我才读初一,我还小。

他们说,你愿意做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做你祖宗的陪葬品,就拉你去陪斗。

我只好先答应。回头写了三次发言稿,都通不过。

“痴男!你这狗崽子名字就是对现实不满的表现。从今天起,不准叫痴男,改为……改为……就改为‘反资’!”他们为我改名。这一改可不是小事。

“你狗胆包天!竟敢磨洋工,抗拒文化革命。不给你点厉害不行,看你是真傻还是假痴。”他们还是想要我上台,所以骂骂而已,也还没打我。我似乎还有点用处。

后来她们确信我是写不出合格的稿子,就把一篇预先写好的批判稿扔了给我,要我照上面写的念。

那天到了讲台边,我拿出了讲稿,眼前是黑压压的人头和不时举起的拳头,脚下好象踩了云雾。我对着话筒连续说了十几个“我……我……”然后晕倒在讲台上。

好在后来校医证明我真的是休克,流汗过多导致虚脱,不然麻烦会更大。

好在流了太多的汗,尿都没有了,不然裤裆一定湿透。 

912 

乐痴男,现已被改名“乐反资”。现年十四周岁,丹霞市第一中学初中一年级学生。他有点思维障碍,两只眼睛又大又圆,眼白多过黑眼珠,两个眼珠又是能对视的“斗鸡眼”,人称白痴。管他叫阿猪阿狗,反正是我的一副臭皮囊。

我谈不上喜欢他,也不讨厌他。现在,我喜欢他敢这样坚持记日记。

他喜欢沉默,或者说基本不说话。他也有一个同学解小舟成为他的好朋友。有些人象洋葱,里外一样。而小舟却象核桃,有石头一样坚硬的外壳。他们星期天偶尔也见面,通常是小舟到栎园。他们见面一般不说话,在房间里或栎树下,一起呆个把钟头,然后小舟起身,算是告辞。

他最喜欢的衣服是一件用他的疯叔叔留下的灰色制服裁短了的上衣,他穿起来有点滑稽,怎么说呢,使他看起来象一个长不大的侏儒。他喜欢这件衣服的原因是他觉得和他的白痴身份很相配。这件衣服现在正穿在我的身上。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考上这所全省重点中学的,就象他也记不起怎样读完六年小学。他平时读书吊儿郎当,考试和补考时却老是能及格。升中考时,也刚好考及格。去年还没有文革,凭他爷爷的老面子,也就能进一中。他父亲说他“愚人自有愚人福”。他虽然不象他的父亲和叔叔——他们都曾是一中的高才生——却以痴怪出众,也一样有名。

凡是他不喜欢的课,他都可以考个不及格。有兴趣的课,随便就可以考到良好。他上初中那年,正好在贯彻毛主席的教育改革指示,痴男差点出了风头。老师惊奇地发现,他便是毛泽东说的那种其它问题都答不好或不会答,但其中有一道答得有创见的学生,按毛泽东的标准他应该得满分。我也不胜荣幸。

语文科的老师证实说,他平时答思考题都不大好,但对“李煜的词的艺术性”的问题他全不按老师讲的回答。他说,如何理解李煜的词?首先,李煜是一个国王,然后,李煜是个国王,最后,李煜亡国被俘,他还是个国王,他被杀死前写的“梦里不知身是客”,“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他还是个国王——他的国王的视点,国王的气质,国王的傲慢,国王的感伤……

老师惊讶地问他:“你爷爷告诉你的?”

他瞪了老师一个斗鸡眼:“我爷爷不同意我的观点。”

于是,这一学期的语文科,老师给了这个白痴100分。

文革开始,这老师就是黑帮,编在劳改队,胸前挂着一块特为他定做的50斤重的牌子,上面写着“黑帮李后主”:因为他姓李,又酷爱词人李煜(李后主)的原故,他自己的名字已不重要,因为不久他就自杀了。他只有29岁。

他自杀的方法也很特别:把50斤重的牌子反面挂在背上,挂牌的铁丝勒住喉咙和血管,他双手紧紧抓住铁窗,身子僵挺,就成了。遗书上写道:“我喜欢‘李后主’这名字,谢谢。但我不是黑帮。”

或许(我这样想),牌子上不写“黑帮”两字,他大概就不一定自杀,或许会用其他方法自杀也说不定,这件事应该是很不确定。不过他已经死了,这是可以确定的。我远远看到他时,他已经僵僵地躺在一块木板上。教学楼的二楼走廊栏杆挂出大横幅标语:“李后主与人民为敌!死臭,臭死!”

那个100分,招来了无数的大字报。有的大字报说,白痴的观点还情有可原,因为是白痴,而“李后主”出身剥削阶级,则是“剥削阶级本质反动决定他给白痴100分,他做梦都想夺回失去的江山。”这说法似是而非,因为失去的不一定都是江和山。我就听说,李老师失去女朋友。每个人大概都会失去什么,就象我就失去上北京见毛主席的权利,还有失去大栎树。

乐反资进一中的那年,正好四清运动也结束。丹霞四清工作团的全团长正好是他父亲乐立功的老部下。全团长当时的权力好像是无边的,但他就是不能改正痴男的母亲被错划为地主分子的错案,据说土改的案都是铁案,不能翻。为帮老上司,全团长想出了“另立一户”的对策:乐立功与儿子单立一户,家庭成份“革命军人”。工作团临走前他还跑到学校对校长说:乐痴男的家庭出身是革命军人,不是地主。好像我不是我妈生的,是乐立功一人生的。

上个月,北京的红卫兵运动刚起来的时候,北京的一副称为“鬼见愁”的对联也传到丹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

其实,一中的红卫兵运动的一切,都是从北京复制来的,只是慢了一拍。学生们马上被划分成“自来红”的红五类子女和混蛋“黑七类”子女。

关于痴男是否红五类问题,爆发了一场论战。

这大概就是“血统论”发源地的北京也没有碰到的问题。

那阵子,他“老子”的“老子”还没被揪斗,“老子”的“老子”不是“反动”的,“老子”也就还没有变成“混蛋”,“老子”的“儿子”就不是当然的“混蛋”。

有两边在争论。

一边说,是地主婆肚子里生出来的,就是黑的。另一边说,对联说的是“老子”,又没有说“老娘”,而且他的“老子”就是一个“英雄”,你们要看他“老子”那一排排的勋章吗?还是要看他“老子”身上的弹片?

“嘿!勋章是有不少。还有国民党授予的。”说话的是市委书记杜宁的公子杜丹丹。

“那是抗日战争,打日本得的。”对抗的是闷罐解小舟。

“弹片嘛,也是有的。不过有的是解放军的炮打的。”

“你凭什么中伤人?”小舟是红五类。

“走着瞧。嘿嘿!顺便说一句,你他妈的这个臭名字是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周小舟的,你还不给我改掉,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恶心!还有你这个白痴名字,都是黑的!”杜丹丹,他是一中红卫兵的头。

杜丹丹无意中泄露了机密。

五天后,“老子”的“老子”成了“反动学术权威”。

又五天后,痴男的“老子”就变成“反动”了:乐立功也被揪出来,是丹霞历史上最大的“叛徒”、“特务”。

痴男就被成全了,理所当然地成了“混蛋”。但是在十天前,他上午在红五类这边充好汉,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好汉,下午,他又在黑七类那边做混蛋,“老娘反动儿混蛋”的混蛋。他成了半红半黑的阴阳人。但只当了一星期的阴阳人。那也是千古奇迹。

杜丹丹对痴男说:臭小子,你的“老子”的“老子”是他妈的丹霞最大的反动学术权威,你“老子”是丹霞最大的叛徒特务,你这他妈的臭小子就是他妈的最大的白痴“混蛋”。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国王死了,去了天上,又留在人间,身后是一江春水。那水里映着大栎树弯弯曲曲的影子,树影上的伤口还流着血,晕染了流向海空,漂着残红的丹溪水。

 

913

我,乐痴男,不,乐反资,现在更加漂泊不定,因为有人喊我“反资”时,我反应不过来,使我的真实性更可怀疑——我感到我只是在日记中才存在,而且我又经常做梦,梦见与疯叔叔在一起,那里不是美国,也不是中国。

昨天夜里,叔叔对我说:“栎树走了,这下子没有假疯子了。”

“这下子大家都疯了?”

“应该是这样的。”

“象你一样疯吗?”

“不,是另一种,歇斯底里。”

“我会不会疯呢?”

“你应该不会的,你只是我的影子的影子,已经很稀薄了。我的灵魂太厚太重,所以会疯。”

“我现在在哪里呢?”

“在沙漠里蒸发。”

“栎树为什么就走了?按那道士说的,还有二十一年。”

“它到无何有之乡去了。它偶然来一下人间,宣示‘不材’和‘无用’。现在‘不材’和‘无用’都不能自保,它实在是没有脸再在那里呆下去了。不过,我已经中了你的计,在你预设好的构思中推理而已。但是,你是我的影子的影子,这是真实的,不是虚幻。你从出生就不知道你是谁,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是痴鬼的执着的一面,而你却是痴鬼表露出的纯痴。你就象是我现在喝的橙汁,而我则是被扔到废料桶的橙渣。世道如此艰险,有福之人,好自为之。”

“我喜欢橙渣。”

“喜欢橙渣的就不是橙渣。”

一家之言。

 

街上喧天的锣鼓把我从梦中吵醒。大概又是有“叛徒”、“黑帮”、“特务”被拉到街上游街示众,中间常夹杂着妓女、流氓、神棍之类的人物。

我想起了,现在应该是914日了。应另起一段了。这是人的规矩。 

914

(承上)

我被吵醒,使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麦克白》的台词:

“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没有任何意义,我还记它干什么呢?或许是有一种“没有意义的意义”。

以前叔叔给我讲《圣经》的故事。《新约·路加福音》说:

耶稣复活的那天,彼得到了耶稣的坟墓,“只见细麻布在那里,”耶稣的遗体已经不见了。

爷爷曾对我说:

“人都是要死的。‘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一切的一切都是要死的。据说只有耶稣复活了。耶稣留下了裹尸的细麻布。我们不能复活,也会留下一点什么。比如说,痴男留下了日记,给那些喜欢没有意义的意义的后人消磨时间。

我因此而记日记。

这时我的大脑非常兴奋。在上帝死去之后,接下来是人也死了之后,我发现了一种没有意义的意义。以前,我觉得能够揭示一切都没有意义,能论证一切都没有意义的人已经很伟大了,现在,我居然发现了“没有意义的意义”。我终于发现构造“意义”是人的一种生存需要,与人依靠食物生存一样。对不断虚构各种意义的人们,我开始用平常心对待之。而“没有意义的意义”也是一种“意义”。因此,我突然发现自己伟大了许多,差不多有那株失踪的栎树那么高大。

“锵、锵、锵,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随着街上喧天敲心的鼓点,我的身体不断拔高膨胀,我的头已经顶到白云了,我俯览丹霞古城,一切都象童话里的小人国。这个杂乱无章的旧城市被遗弃在东海之滨,大黑山脉的入海处。大树就象小灌木,用绿晕点染在一片片灰色平房之间。玩具汽车在小径上爬行,人,简直就是布袋小木偶。城市中间摆着一栋全市最高的楼房——七层红砖楼,俗称红楼。父亲就关在那里。那天我还去送寒衣守卫不让我往大门里探头连推带拉叫我滚蛋我瞪了他一个斗鸡眼他冲过来要打我我拔腿就跑他不敢穷追因为他还要守门我溜之大吉一口气跑回家发现裤裆已经湿透了。

“梦断红楼”。差不多每个丹霞人都知道这富有诗意的四个字的含义,那就是跳楼。人们把跳楼者说成“空降兵”。

每次政治运动,红楼都是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这栋楼每一个房子都有铁窗,是没法跳出去的。但是,房外的长长的走廊的尽头的窗是没有铁栏杆的,也没有窗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就好象下围棋留下气眼。空降兵都从走廊起跑,利用放风、提审的一切机会,冲向生命的尽头,勇敢地飞向太空,飞向自由,脱离苦海。

据说,自杀不好,苦海的彼岸又是苦海,而且可能是更浩瀚无边的苦海,灵魂要在炼狱里炸油锅,更苦的可能是变成孤魂野鬼,享尽孤独和苦闷,那或许就是真正的“地狱”的含义。但这些都阻挡不了我们勇敢的空降兵。已经有很多空降兵,听说有一些是被打昏打死之后扔下去的。究竟有多少空降兵,相信有人在统计。

跳楼也是一门学问。为什么从七楼跳下的没有死,或是半死还活,而从二楼跳下的却死了?有一种权威的观点说,跳下去时的动作是最关键的,如果学跳水的动作,最后都是以头撞地,大都可以如愿。效果不好的,多半是用脚落地。后一种方法可信吗?我不大相信。有机会时可以一试。

 

关于自杀,我以前就问疯叔叔:“你不是说,经济发达的国家自杀率高,经济落后的国家他杀率高。为什么我们这里经济落后,自杀的人这么多呢?”

“这是个大学问。恐怕我答不来。你应该是这样问我:‘你为什么不自杀?’”

“那好吧,我现在问你,你为什么不自杀?”

“乖。问得有水平。”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问题比答案更重要。我还没有自杀吗?”

“你还在说话。”

“我什么都没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自杀?”他转过头去,脸上泛起一朵桃花,好象初恋的少女在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心上没有白马王子呢?

我看到他在痴痴地笑,偷偷地享受死的快乐,生的痛苦。他自在安详的嘴角在告诉我,生与死绝对对衬,是那样和谐,美丽和庄严。

 

关于“梦断红楼”,还有“典出乐立德七步诗”的说法。

丹霞人喜欢琴书诗画。就连那些红楼看守,也曾拿诗来草菅人命。小四清时,叔叔曾被关押在这里。有几个看守把他推到七楼东面长廊的尽头,在离窗口七步的地方停下来对他说,你乐立德不是能七步成诗吗?给你三分钟,然后开始走七步,口占一绝,一定要有“梦断红楼”四字,如果走到窗口占不出绝来,你就给我跳下去。

叔叔占出来了:

红楼春梦断,

西陆唱寒蝉。【注】

振翼飞何处,

东窗浪接天。

(注:西陆:秋天。)

我正在云端注视着红楼。我看到一个布娃娃一样大的人展开双臂从六楼飞了出来,头朝下掉在地上,动作很优美。我应该听到“噗”的一声。一个生命体结束时,应该有权发出最后的响声。

这个人会不会是我的父亲?不!我坚决拒绝这种构思。既然展开双臂,就是自己跳的,父亲决不会这样做。如果被迫跳下,他会用轻功,头在上,脚在下,两臂张开,呈腾云驾雾状。哦,我忘记说了,父亲练轻功,还是本地有名气的武术家,不过只有老一点的人才知道。

我忽然想起把我吵醒的游街示众的游行队伍。父亲可能就在队伍中。我赶紧蹲下来,低头看游街队伍到了哪里。哦,在我的后面。我分开两腿,把头垂到膝盖,从胯下向后看。人都是倒立的。

前面是倒立的人扛着向下飘舞的红旗和彩旗。

大鼓面朝下,鼓手人头在鼓的下方,双手向上擂鼓。后面是八个倒立的人每人敲一面锣,动作很是整齐。

大红布横幅被倒立的人扯着,上面有一行倒立的大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一帮用高帽倒立的牛鬼蛇神身着奇装异服,胸前挂着的大块牌子上写着称号和名字,名字上都打上红色的叉,由于名字是倒过来写的,我现在看起来正好是正的,这便于我在几十个牛鬼神蛇中找到父亲。要不然我再白痴也不会用这么累的姿势来找父亲。

“乐立功”称号是“叛徒、特务”,戴一顶漂亮的五尺高帽,帽的末端朝下,晃荡着一颗黑色的帽缨,他手里提着的铜锣向上飘着,不定时地敲一下。我看他敲锣时确定他还活着。

我不想成为孤儿。

 

915

一中已经出了几条人命案。(自杀的不计入。)伤残的就不说了。

自从杜丹丹和小熊一帮红卫兵到北京学习取经回来就说,北京有红八月,丹霞要有红九月!

他们仿照北京六中的经验,在一中搞了劳改队。凡是出身不好,历史有点“问题”的教职员工都被关进办公楼——一栋集中营。人数已超过教职员工总数的一半。成立了红卫兵纠察队,以小熊为队长。

校长被勒令交代,多年来如何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和迫害红五类子女。

办公楼的过道墙上用鲜血写着:“红色恐怖万岁!”

各种新旧刑具迅速地被仿制、改进甚至被发明出来。其中有日本人的老虎凳,中美合作所的皮鞭和竹签,喷气式的吊法则是土法,也是用得最为普遍的。

红卫兵纠察队有时穷极无聊,便把“牛队”赶到后院,拿他们当猴子耍。比如要他(她)们各自喊着自己的罪名蹲下来,“阶级异己分子宫连树。”“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鲁子路。”然后要他们象蛤蟆一样在草地里不停地跳。先是一只只蛤蟆,接着是一群蛤蟆。跳跳跳,跳跳跳,直跳到在皮鞭下也跳不动为止。居然有二个心脏有毛病的老师就这样跳死了。穿山甲就不断地说:“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也太脆弱了,玩一玩都不成!”

校医开具的死亡证上当然都写着“死因:心脏病。”

有一个问题令穿山甲苦恼了一阵子:为什么吊打和坐老虎凳没有整死人,拿他们开心玩一下就死了两个?

刑讯的方法也分硬和软。硬的用多了,腻了,换换软一点的,更有艺术性些。我的历史课老师晁珍莲,她就是审问时用“软”刑致死。她自己就是一部史书:1938年加入中共地下党,1942年因组织停止活动而脱党,1949年在栎园学习后上大黑山根据地。1959年定为地方主义分子,1963年摘去地方主义分子帽子。她的罪状很多,最大的是——

“教唆现行反革命的儿子陆济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她的大儿子在省城读大学,听说最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因为贴大字报反对省委压制学生运动。但我听说省委书记已经倒台了,省委马上要改组。陆济的父亲也是右派分子,早在反右时病逝,所以,儿子好与不好,一定都是母亲教的。

“隐瞒阶级出身”:她的养父母是贫农,生父母是地主。尽管她刚出生就被地主父亲送到育婴堂,又被贫农的父母养大,土改和四清时,家庭出身都评为贫农,但现在是讲血统论,所以获罪。“不要再欺骗党和人民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地主生的,还能变成贫农?”

“出卖革命同志”:19429月以后,地下党的单线联系人不来找她了,从此她与组织失去联系。解放后,这个化名“美玉”的上线找不到了,1956年审查干部时,晁老师凭记忆请人画相,到处寻访,还是找不到。怎么构思呢?—“很简单,找不到,就是被你出卖了!不要在‘找不到’上兜圈子,中了这个老叛徒的迷魂阵!”

从这后几条罪状的构成来看,我就不是白痴,而是红卫兵的英雄,因为他们的思维方法与我是异曲同工:不管逻辑的束缚,似是而非,亦幻亦真。

当然,搞逼、供、讯我就不行了,我天生胆子小,害怕见血。

“晁珍莲!你是怎样出卖你的上线的?老实交代!”

“……”她快要坚持不住了,说不了话。她跪在碎玻璃上,腰还要伸直,两手向上托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的一端放着酒精炉,炉火正旺,小水壶正烧着开水。木板的另一端摆着一套古董茶具,专案组的红卫兵在上面泡茶喝。这就是所谓软功夫。托着的是开水和炉火,需要极大的注意力来平衡和稳定。这一招,发明者称之为:“水火无情”。

这套古董茶具是从晁老师家里抄来的,不久前,我们几个同学还到她家里用这套茶具喝茶。茶具由紫砂茶鼓、三个薄得几乎透明的白色小茶杯和一个紫砂小茶壶组成,那茶鼓的边上刻有雪梅和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小水壶被提起来。泡茶的红卫兵是个功夫茶的行家。他开始烫茶杯,接着冲茶,高冲低洒,去泡淋盖。晁珍莲托木板的手颤动了一下,她要以极大的注意力来保持木板的平衡。现在小水壶又被放回酒精炉,显然是加了冷水。现在开始洗杯。“咧,咧,咧……”清脆的洗杯声可以证明,这水平几乎接近了痴男的爷爷高水准的洗杯功夫。

晁珍莲不是小说家。她编不出来情节。

她只会痛苦地回忆着。

她持着组织给她的介绍信到了柳堡的维新学校教书。那时她只有二十岁,象一枝雪梅。色迷迷的酸溜溜的校长每天都要花两个钟头来巴结她。“晁老师,你要的艾青诗集我给你找来了。”“谢谢。”

溜出后门。凤凰树正在落叶。小巷。肉粽摊飘来诱人的竹叶香味。乞丐。盲人,打狗棍。流着两行绿色鼻涕的小孩。徐记粥店。保安团。小轿。脚夫。“大明洋行”大门口。就是那地方,到了。二十来岁,中等身材,微胖,着蓝布长衫,布鞋。近视眼镜,长脸白皮肤,大眼睛,小鼻子,颧略高,两颐突角,平额短发,手里拿着《尝试集》。        是她!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请问小姐,你的这本胡适的《尝试集》在哪里买的?”

“妈妈给的。”

“是新版吗?”

“不,旧版。”

“我是美玉。”

“我是孤女。”

“美玉,救救我!救命!救命!我知道你接下来说什么,你不要说‘你不能来找我,有事我会来找你。’你赶快向他们证明吧,你还活着,我没有出卖你。我撑不住了。我不要党籍,我只要回家。”要抓住美玉的双手,这回说什么也要留住她。

头上木板的小水壶又煮开了,正冒着蒸汽,直冲着美玉,美玉受不了了,化作一团青烟散去。

“美玉……”

晁珍莲昏过去了。她倒在地上,酒精浇在她身上,燃了起来。开水刚好烫在她的脸上。

大面积烧、烫伤和脑血管破裂并发症,“水火无情”,她没得救,死在医院里。

 

出事的那天,红卫兵夏雪正在出差外调的归途中。夏雪找到了“美玉”,是省政府的一个女处长。她给夏雪写了详细的证明材料。

916

大栎树走了。

大栎树走后。我出生时的先天意识好象消失了。我原先认识一些异体的古字,现在也不认识了。我倒有一种解放的感觉。似乎爷爷又说对了:是有这种人,长大了就没有什么奇处。我长大了吗?

大栎树走了。

夏雪。不知怎的,一听到她的名,我的脸就觉得热起来。这种时候,我就会担心被人发现。夏雪。两只单眼皮的大眼,苗条的身材越来越有曲线。我在梦里老见到。我看着她的胸脯一天天丰满。夏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我喜欢夏天的雪,一定是奇特而又晶莹,瑰丽无比。我甚至想入菲菲:夏雪——六月雪——冤雪,里面藏有一“怨”字,是“怨女”,与“痴男”正好相匹配。

我总觉得夏雪与小熊他们还是不一样,她正派,有同情心。可惜,杜丹丹,正向她伸出毛茸茸的手。他重用她,讨好她。

她应该是圣洁的,夏雪公主。她的手里不应该有血。如果有,我,痴男,要抱起沉睡不醒的公主,奔向滔滔的大海,让碧波银浪洗净她的纤纤十指,她的雪白身躯,她的灵魂,我的痛。

 

918 

夏雪外调带回的材料使杜丹丹大为光火。

晁老师是清白的,又被刑讯致死。消息不径而走。杜丹丹反复研究材料,看能否在里面钻牛角尖,挽回面子。

美玉证明说,1942年,由于中共华南工委出了叛徒,为了保存革命力量,上级党委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停止了当地地下党的活动。党组织的骨干部分转移到外地或隐蔽,新党员和一些家庭背境复杂,不利于组织安全的党员,则采取割断关系,暂时放弃的方法。晁珍莲是属于分散隐蔽。

杜丹丹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当年晁珍莲的生父是国民党丹霞党部的宣传部长。于是,大字报马上写出来:晁珍莲当年家庭背景反动,被地下党“开除”。如留在党内,无疑会成为叛徒。我看了大字报禁不住赞道:大手笔!

可以说,我在我与杜丹丹之间又找到了第二个共同点。第一是,他与我是同年出生。第二是,他的思维方式与我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样,就引出一个结论:要不两人都是白痴,要不两人都不是白痴。因此,莎翁也是大手笔:“人生如痴人说梦。”

当然,杜丹丹还有一点,是叔叔说的“歇斯底里”。叔叔还说,我应该不会疯。对此我没有信心,至少,从痴转正到癫,不会有一道万里长城隔着。

 

920

我到关帝庙前的大字报栏看过“市直属机关革命群众”的大字报,他们并没有证据可以把乐立功定为“叛徒”,至于“特务”,更是随心虚构:父亲是当地“蛮拳”的传人之一。这是一种发源于大黑山的自卫搏击武术。父亲在少年时代就学过。蛮拳还有一个传人,是父亲的师兄,一直都定居在台湾,与政治无涉。大字报中假定父亲与台湾的师兄有联系,因此断定他是“美蒋特务”。怪不得栎园被抄了几次,翻箱倒柜,敲墙掘地,他们是希望找到有关信件。

丹霞市文革委员会的主任又是专业人士林耘天。他已派出大批外调人员,建立乐立功的专案。奇怪的是,一中的红卫兵在杜丹丹的带领下去红楼要带走父亲,林耘天断然拒绝。很明显,林知道父亲若去一中,生命安全没有保证。林耘天是明白人,他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在红楼,大概还没有人会冒险去打死这个还没有证据定案的重量级人物。

红楼里的消息每天都有渠道传递到栎园。听说外调的人员有的已经回来。

“老鸭”的下线有四人,三个已经死了,只剩乐立功一人。老鸭之死的已知原因是老鸭的上线出了叛徒。这是最新的消息。

林耘天不愧是专业的。他知道分寸。但是,爷爷还是担心。母亲每天流泪。他们的预感都不好。

大栎树走了。爷爷老了。叔叔疯了。痴男痴了。妈妈只是个家庭妇女,一个老好人。

父亲十几年韬光养晦,人们仍感到他的存在。似乎他的存在是个错误。

 

922 

外地的消息也不断地传到丹霞:杜宁的老上司,省委书记被红卫兵造反派揪斗。省军区居然大力支持了这一“革命行动”。

北京的红卫兵分成几派,他们到全国各地发动群众运动。

没有人知道,也许只有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知道要如何乱敌人,锻炼群众。

杜宁的讲话说,他也是“老革命碰到新问题”。

 

923

到处有人传:杜宁将要倒台。

街上小孩都会唱:

丹溪水,流呀流,流到丹霞坎(砍)渡(杜)头,春梦断红楼。

一则笑话在民间流浪:

有一天,市委书记杜大人到红楼视察,发现红楼已人去楼空。他问守卫,那些牛鬼蛇神都到哪里去了?守卫回答说,都编入空降部队,到越南打美帝了。杜宁气得跳起来:“胡七八蛋!这不等于送他们去美国找乐疯子吗?”

杜宁又问:“乐立功也去了吗?”守卫说,他能指挥一个师,不让他去。他就回家养老鸭。

 

924

半夜鸡叫时分,叔叔来了。他站在我的床前不说话。

“叔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现在。”

“那些空降兵去找你了吗?”

“没有,那是杜宁的脑袋有问题,乱推理的。他们还在海边高地的乱葬岗上休眠。我把晁老师带来了,你们谈吧,我先走了。”叔叔说完就出去。

晁老师走了进来。她的头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不过我知道是她,是我们最敬爱的慈母般的老师。她不坐下,好象随时要离开。

“痴男,你长高了。你见到夏雪时,千万记住代我谢谢她。她是个诚实又有正义感的好孩子。你着凉了吗,脸这么红。”

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我没法象老师那样掩盖我的脸。

“没事,老师,你说吧。”

“我以前多么想念美玉,我甚至买了一块玉,一直带在身上,你看看,就是这一块。”她拿给我看,是一块淡绿色的佩玉,上面刻着镰刀,却没有铁锤。

“我找她找得好苦啊。多少年来,每年七月一日党的生日,我都流着眼泪,向党组织写报告,要求组织考验我,要求重新入党,即使在反地方主义蒙冤的时候,我也没间断过。这些,我的两个儿子陆济、陆绍都是知道的。

“你知道吗,我参加地下党就只有你这么大,那时的感情是多么圣洁,好象你初恋的第一个情人,你是终身都不会忘记的。”

我这时的脸一定更红了,就象偷喝了父亲的药酒。奇怪的是,天这么黑,她怎么能看到我的脸是红的?

“我们秘密聚会,在镰刀铁锤的党旗下,我庄严地举起拳头宣誓:‘我志愿参加中国共产党,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牺牲个人,保全组织,决不叛党。’地下党的入党誓词,你们大概是没有听说过。”

“是党给了我理想,给了我生命的意义。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张介绍信是党组织给我的。但是,我最近恨美玉。我知道我这样可能不对,但我还是恨她。我恨她当初为什么放弃我,解放后又为什么不管我,躲着我。我已经到办公楼看过美玉写的证明材料,她说,她很内疚,因为她,给我造成了这么大的痛苦。我恨她,是因为爱。我爱得太深,至今无法解脱。”

尽管她的脸包得紧紧的,我还是看到她的泪水浸透了纱布。

我还是不能动。我的眼泪流进了耳朵,又溢在枕头上。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见,我的眼睛模糊,我不知道晁老师什么时候走的。

   

926

【梦见语鬼,当令富贵。】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鬼神军旅污辱篇第卅八

当许多年以后,我自命不凡地坐在书桌前写回忆录的时候,一定会想起我今晚见到的有多么不可思议。

栎园东边靠围墙建有几间小平房,作碾米间,厨房,佣人房用,平房边上有一口水井。我平时是绝少到井边去的。因为妈妈怕我掉进井里,我从小就被禁止去井边。我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我会到井边去。

我从花园这边走过去。

今夜星光灿烂,银汉当空,流星不时从星云中掉出来,划破夜幕。借着星光,我隐约看到井边有一个人在打水擦身。我走过去了。他好象没有觉察。或许是不想理我。我继续向前走。

是个裸男人,很壮实。我已经走到他的身旁。他的身上有许多的血迹,正在用水冲洗。他洗背时,先用手把头扭转,使脸朝向正后方,以便能看清背上的血迹。过一会儿,他又把头扭回正常的位置。

他还是不理我。他用双手把头颅从脖子拔出来,放进桶里洗。这样一定洗得很痛快。我觉得很好玩,便笑起来。我想他是听到了我的笑声。他把头颅从桶里拿出来了,脸朝着我,用嘴巴说:“你笑什么?”他抹干头脸上的水,又把头安装在脖子上,还来回转了两下,确认已经装妥。这时,他背对着我。天色已经微明。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紫癜,似乎和我屁股上的一样。

“你是谁?”

“我是被敌人砍头的人。”

我看清了他的长脸。贯犀鼻,卧蚕眉,美髯须。

“你经常来吗?”

“是的,还要洗很多年才能洗干净。”

这时天已蒙蒙亮。

“痴男,你到井边做什么?”我听到妈妈喊我,便转过头去。

我再回头,断头人已经不见了。

 

103

【梦见新冢,有大事。】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冢墓棺椁篇第卅五

我偷偷地来到海边高地的乱葬岗。平静的海面,烟波万倾,愁云弥天,腥风萧萧。

没有墓碑的三尺新坟,随地错落,布满山岗。晁老师只是其中之一。我想,在夜里,我是不敢到这地方的,除非有父亲一起来。夜里,小松树上会有夜鸦,对着昏黄的一钩月牙突然“哇”的一声怪叫。冷不防身边窜出一只野狐。浓云掩月,老坟的磷火眨着鬼眼,明灭幽冷。自杀的孤魂,冤死的野鬼,一定还在周边飘荡。

这濒海高地,倒是块长眠的好风水。即使听不到惊涛拍岸,只要你躺在这里,对着苍狗白云,也会比别的地方先听到:烟水迷茫的大海远方,三山之外,一场千年一遇的海啸正在朝神州逼来。我赶紧站起来。我感到我将和星星点点的新老荒冢一起被卷进大海的深渊。那里有鲛人的宫殿,月明星稀的夜晚,她们望月思凡,滴下一行行冷泪变成一串串珍珠。我只是怕下面太冷,我今天穿得太少。到时我的热泪也会变成一串串珍珠,挂满了我的脖子。

“痴男!”有人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并坐在地上。

原来是陆绍,晁老师的小儿子,他读一中高一(3)班。

“你妈妈……”

“东边最靠海的,上面插有石榴花。”

他领我走过去。我对着一抔黄土,三朵榴花,垂下了头。

美玉找到了,晁老师,你安息吧。

“我妈不会白死。我必须伸冤,我们必须发难。痴男,我信得过你。有很多话要跟你谈谈。”他有些激动,拉着我的手。

大栎树走了。

“你还不知道,我大哥,济哥平反了。我昨天刚收到他的来信。妈妈殓葬那天,他还被关着。济哥是最早反省委×书记的“七君子”之一,是其中唯一出身黑七类的学生。

“本来他们大学生都有权利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八月份接受毛主席检阅的前一天,黑七类学生被北京红卫兵勒令驱逐出北京城。离京的当天夜里,济哥咬破指头写下血书,上书党中央。要求批判‘血统论’。

“他执笔写了第一张‘炮轰省委’的大字报,有七人签名。大字报批判省委在运动中与《十六条》背道而驰,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不是把矛头指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而是迫害革命派和群众。

“济哥被围攻时,宿舍里,四面墙壁和地板,天花板,蚊帐里都被贴满了漫骂攻击他的大字报,同室的人早就吓跑了。他自己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口:

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

待到山花灿漫时,他在丛中笑。

革命到底。

 

“他接着被关押,打成现行反革命,每天接受批判。他们以为能压倒他,所以开始是用文斗,开辩论会,哪知道同意他的观点的人越来越多。为了整倒济哥,学校文革委到丹霞来查三代,这就加大了对我妈的逼供。

“后来,大学里出现了反省委的造反派组织,他们联合了外地的新红卫兵组织揪斗×书记,省军区支持他们,给他们经费和汽车。终于,中央表态也支持他们这一派。×书记倒台了。”

大栎树走了。

“济哥平反了。第二天,他背着书包去参加战斗队,但开始时没有人敢要他,因为他出身‘地主’,父亲是右派,母亲还是‘叛徒’。他跟着队伍的尾巴走,帮人家抄大字报,起草大字报。他说,已经有人被他感动,接受他了。我知道,凭他特有的气质和才华,他到哪里都会成为天然的核心。其实,我们兄弟受家庭的教育是很正统的,尤其是济哥,是典型的革命理想主义者。”

“痴男,你怎么不说话呢?”

大栎树走了。

“×书记就是杜宁的老上司。他们执行的都是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违背‘十六条’的,他们整我们,整我们的父母,转移运动的斗争目标,是为了保自己。我们要起来斗争,求生存。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即使没有省军区的支持,我们也要靠自己。党中央毛主席支持我们,今日不反,更待何时?”

“反了以后呢?我们也都学过‘十六条’,我也懂,但‘十六条’中还有一句,你大概不会忘:‘就是真正的右派,也要放到运动后期处理。’最后会与反右一样,我的疯叔叔,你爸妈都是过来人,难道我们也要走他们的老路。”我说着,眼睛望着海平线上斜阳透射下翻滚的白云,一会儿象万马奔腾,一会儿象羊群在草滩饮水。我说完了,觉得自己象个阴谋家,等着这个革命志士的答卷。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我已把生死置之脑后。你看我妈反抗了吗?结果还不是这样。”一阵海风吹过,坟顶上的石榴花轻轻地向我们点了点头。

大栎树走了。

“痴男,你也听说了吧,南下革命串连的大学生,省城的大学生已经到丹霞了。前天,还抓了两个,说他们扇阴风,点鬼火,要右派翻天。被驱逐出境。他俩发誓,要来更多的人,炮轰市委,火烧杜宁。杜宁倒行逆施,天怒人怨,现在到处都是干柴,只要有星星之火就可燎原。但他们早有准备,控制了一中红卫兵。象你父亲这样的人,现在处境很危险。为什么?他是未来造反派的宝贵资源。你不造反,能救出你父亲吗?你知道女娃是谁吗?”

“知道。”

“你不知道。她也是我们串连的骨干,林耘天的小姨子。”

“……”我真的都不知道。

“林耘天向小姨子透露了不少情况。比如,丹霞这次被打的新运动对象,不包括老运动员,就达一万人,我粗算一下,每户五人,每户又株连影响五户,又是每户五人,打击面达30万人。再加上以前还没有平反的冤错案,这次又都被翻出来。丹霞市才不到百万人口啊。所以,我觉得毛主席真是伟大的革命家和战略家。扭转运动的方向,深得民心。给人民组织团体和发表意见的权利,就能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陆绍是个天生的革命家。

“林耘天有没有算过这笔人口帐?”

“他是算帐的专家,如果杜宁靠不住了,他是不会赔进去的。我们要团结和争取他。长话短说。痴男,我正在秘密串连,我们要成立战斗队,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学校文革委为我妈的‘叛徒’罪名平反,此事有理有据,杀开一条血路,再扩大战果。省城大专院校驻丹霞联络站马上要成立,济哥的战友正在找林耘天交涉,要他支持。你不要怕,你也要参加。我们都有责任保护你,你也不用出头。我向你保证,老红卫兵马上就会土崩瓦解,我们会有很多人民支持的。我们要踏平红楼,解民于倒悬,炮轰市委,打倒杜宁。”

“然后呢?”其实我已经被他感染了,他真是个天才的演说家。

“然后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大栎树走了。

 

106

解小舟和我一起坐在毛茸茸的草地上,这就是大栎树植立了四百多年的地方,现在它不见了。我还是按习惯在这里与他聚会。而且这次的谈话不想让妈妈爷爷知道。所以也不能在屋子里谈。

小舟出身于工人家庭,是陆绍最先串连的骨干。他虽是“闷罐”,沉默寡言,但处事果敢,为人有侠气。他最早反对纠察队搞逼供刑讯。只是他出身好,杜丹丹就只有认为他是落后分子而已。没有把他当右派。

“大栎树走了,我那天就有预感,一切都要变了。”小舟也这样说。

“有多少人了?”

“二十个骨干。成立后每人发展五人,就有一百人。大字报已经起草好了。一份是晁老师家属写的控告书,同时抄送市委,教育局,学校文革委。一份是战斗队的宣言。还有标语,宣传材料,同一天贴遍全城,哀兵必胜,我想全市都会震动。要很多人帮忙,你参加吗?”

“为晁老师,我参加。不过,要先联系好各方力量。我估计那天会有事,要有准备,一开始要留几个人来跑联络。你是头,要安排副手,万一你被抓,还能继续。”我似乎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开始相信人的潜能。

“豁出去了。要闹就闹大,不怕抓,现在是会越抓人越多,没有那么多地方关人了。痴男,你想做的事就能做好,而且你比我精细,你要帮我。”

“我能写隶书,楷书和行书,可以帮抄大字报和标语。别的我做不来。还有,你最好把这些记下来。我的意见是在星期六发动,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的人多。”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灵感。

“大字报、浆糊和梯子、刷子已安排三个地方准备。纸张和笔墨都由我筹齐了。明天,省城串连的大学生来了,这次来了一批人,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取经。”

我们第一次这样紧紧地握手。在没有栎树的草地上。

 

108

林耘天这下子在想什么呢?我试着构思。

《十六条》,全称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林耘天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作为一名知名度很高的中国政治运动专业人士,他是名至实归。但这一次他也是老运动碰到新课题。

反右运动的“引蛇出洞”模式,早已成经典的范式积淀人心。但毕竟也过去十年了,这些十几岁的娃娃们大都是不懂的。但是,这恐怕已是老黄历。我老了吗?眼前风雨欲来,稍不小心,一失足成千古恨。杜宁眼看是不行了。别看他经营了十几年,兵强马壮,独立王国。老红卫兵已日渐式微,才三个月啊!新的红卫兵又能成气候?

他看过记录片“毛主席和百万革命群众在一起”,他忘不了那狂热的人海,山摇地动的震撼力,他听说了京城和省城的革命风暴,他的政治直觉告诉他,这场热带风暴正在靠近丹霞。他的这种直觉从来没有骗过他,就象以前他砍断情网,与“地方主义分子”划清界线……

北师大来串连了解情况的红卫兵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在毛主席的对立面有一条从上到下的修正主义的黑线,是这次运动的真正目标。我站在杜宁一边,而且在第一线,以后都要我来背黑锅。

还有那“梦断红楼”,空降兵的人数在一天天增加,那走廊尽头的窗还是不让封。倒是那乐疯子,占了一绝七步,出了名,跑到美国去了。

不管如何,他不能站错队。自毁前程。关键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林耘天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98日,中央关于红卫兵串连的通知文件下发到他手里了。对来串连的大学生,他不能再听杜宁的馊主意硬顶。

你顶得住吗?这是毛泽东的战略决策,当年蒋介石的八百万都葬在他手里。

他接待了省城大专院校红卫兵驻丹霞联络站的钱春树代表,私下答应给他们办公室和文具,并且特别告诉他,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他还同意,在闹市区增设大字报栏,为大学生的活动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小姨子女娃一班人对杜丹丹不满,想另立门户造反。他把丹霞文革的有关材料露给她,这是一批炮弹,打在杜宁身上,同时又足以证明他只是个消极的执行者。

他告诉他的老同学,乐立功的唯一的蛮拳徒弟吴道支:你师傅没事,我会保护好他。

今天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一天。

他接到了中央文件,由中共中央批转的中央军委86日《紧急指示》已经明确规定:全国大中学校,不准挑动学生斗学生。凡运动初期被打成“反革命”、“反党”、“右派”的人,都要予以平反,当众恢复名誉,当众销毁黑材料。

他觉得他现在应该做点事,不大不小的事,就象一首乐曲的小序,隐隐约约现出一乐句,影射主旋律。

他拿起电话,告诉红楼的主管老田,把所有走廊的窗口用铁条封死。还有,从今天起,停止逼、供、讯,按他开出的第一批名单释放在押人犯。他打完电话,呼了一口气。他希望杜宁闻讯会暴跳三丈,撤他的职。

他要准备离开这条船。

他又主动打了电话告诉杜宁书记,市文革委的办公楼外面已经挂出大标语:“热烈欢迎毛主席的红卫兵来丹霞指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我这个主任无法阻止。硬顶不是办法。”他对书记说。

 

1011 

这一天,我们有三个地方在分头紧张地工作着。我已经抄了一天大字报,手指都发麻了。令我兴奋的是,不仅女娃,夏雪也来了。公主要与杜丹丹这恶魔决裂了。夏雪不断地赞扬我的书法,我因此越写越有劲,字也越写越漂亮了。我用隶书大字又写了几条标语: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炮轰市委,火烧杜宁!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傍晚,我们在陆绍的家里集会。他的家现在只有他一人,房子是独立的院子,又隐蔽,又宽敞。门口有卖水果的小摊为我们看门。偶然有人来串门,就告诉他家里没有人。进来时,每次都只限二人。我们采取半公开活动,为的是不让对方知道实力,然后重拳出击。

每个年级来了二个代表,一共十二人。从黑七类子女集中学习时,我就知道有人在秘密串连。我有过每天半天充当红五类子女的日子,所以也认识小舟这批活动分子。现在,杜丹丹身边已经剩下没多少人了。我们的大字报称他们“铁杆保皇派”,“不投降就叫他们灭亡”。

我们相信一场风暴将从这群娃娃手中刮起。因为工人和市民正在看一中学生。

临时召集人解小舟采纳了我的意见,组织名称叫“丹霞市第一中学红旗革命造反兵团”,简称“一中红旗”。战旗是临时的,用黄纸剪了毛体的“红旗”大字贴在一面红旗上。兵团暂时设召集人一人,发言人一人,等公开成立后人数多了,再用巴黎公社民主选举的方法,产生“勤务员”,组成“勤务组”。临时召集人准备了四个梯队,如果召集人被捕或伤亡,后面三个人依次顶上。四个人用完了,所有的红旗战士都要有革命主人翁精神,前赴后继。

然后是分配任务。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起草文件、大字报和抄写。还有就是外联。我们把市内分成文教、卫生、工业、交通运输、区政府、市直机关、商业、其它等八大块,委任了联络员,准备马上建立造反派的横向联系,以筹备全市性的组织。

发展组织则以班为单位,拉起队伍,瓦解老红卫兵。明天红旗兵团成立宣言一面世,马上与二、三、四中学的学生串联。要干的事情太多了。

晚上10点钟,赴丹串连的大学生代表钱春树来了。他听了小舟的介绍,浩叹一声:“丹霞真是一个有革命传统的地方啊!一场真正的大革命从我们这一代开始了。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杜宁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觉醒起来的革命群众面前,他只是毛主席所说的纸老虎。我们省城“八.三一”造反派是你们“红旗”的同一战壕的战友和最坚强后盾。

“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运动初期被迫害的革命群众平反。这是我们现阶段发动群众的主要工作方向。”

钱春树还带来一千套“学习十六条,执行十六条,捍卫十六条。”的宣传材料,二千张省城大专院校驻丹霞联络站“告丹霞全市人民书”。明天一起向市民散发和张贴。

我们不能再等了。

今天,我完全被这股洪流卷进去了。夏雪的到来,更是使我浑身热血沸腾,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一辆满载着全副武装基干民兵的解放牌汽车正开过有二十个桥墩的丹溪大桥,直奔红楼。领队的手持杜宁书记的手令,要提走名单上的人犯。乐立功是第一名。

守卫打开乐立功囚室的门,发现人不见了,窗户铁条已经被锯断,一条长长的绳子从窗口垂到地面……

我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爷爷已得到消息:父亲已经脱险。我想他已经到柳堡,而且连夜由豆腐伯带到大黑山的“基点村”,住在老交通员家里。

我的构思应该是没有错。

我告诉爷爷,明天,一中学生要发动革命,批判市委。在校内,要先为晁老师申冤平反。中央已有文件,他们不执行。

爷爷只说:“去吧。但是,你不能当头头。”

“我怎么能当头头呢?”

“你是乐痴男,就不能当头头。你是乐反资,你就能当头头。”

“我变成乐反资了吗?”

“你不知道你正在变吗?最近你长得很快。你以前不吃鱼,现在却很喜欢吃鱼。你现在也瞪不了斗鸡眼了。不信,你瞪一个给我看看。”

我真的瞪不了了。

大栎树走了。

“鱼龙混杂,泥沙具下,乱世出英雄。顺变吧。”爷爷说。

 

这一夜,为什么这样长。

我起身来到大栎树消失的花园中,望着斗柄已偏移的北斗,心里唱起今天刚学的歌:“抬头眼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夏雪公主在向我笑。地下的火在运行。大地微微震动着。父亲也失眠了吗?我有点担心,太阳明天会不会升起来?

我又朦胧地看到水井边上的人影。

我信步向井边走去。还是他,我已熟悉的强壮厚实的断头身躯,还有他那张脸谱,是戏台上的好人。他正把头颅从脖子上卸下来,靠在桶沿洗他的头发。没有头的肩膀显得更宽,肩膀上粘结着淤血。

我有一箩筐问题要问他,只是我不喜欢说话。我想了半天,不知为什么闷出了一句:

“你就是老鸭吗?”

“你真不愧为栎园的后代。我算是服了。”他边说边把头装回脖子上。

其实,我没那么聪明,只不过听父亲说过老鸭的样子,说他很强壮,长得象古装戏里的红脸忠臣:贯犀鼻,卧蚕眉,美髯须,但他走起路来真的象鸭。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出卖的吗?”

“反正不是我的父亲。”

“你父亲是不可能出卖我的。首先他没有被捕过。而且,就算他当时想找我都没门。他不知道我在那里。那段时间我不跟他联系。你父亲是安放在敌人心脏里的定时炸弹,只有在关键时刻才会启动。他当时的任务是长期隐蔽,广交朋友。你读历史,你听过淮海战役上的一个情节吗?你以为那是戏剧性的。不!那是共产党人的毅力、忠诚和献身精神,是天意吗?是的,天意就是民意,象你父亲这样优秀的人才就会在共产党一边。那时我们解放军六十万对国民党八十万,有一个战略要地成为两军必争之地,如果天亮前我军占领不了这个要地,我方的战略处境将会变得很危险。而这时阵地在敌方部队手里,我方部队连夜急行军也赶不到了。当天夜里,阵地上的部队起义了。这支部队就是王义夫将军和你父亲率领的。”他慷慨陈词时,总是要把头按紧在脖子上,这样才不会漏气。

“我知道父亲这一次得了勋章,成了英雄,但我可不会知道得这么细。”

“你父亲不是那种好大喜功的人。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地下党了。你以为今天晚上你父亲一个人能越狱?是我带了几个老同志把他的铁窗锯了,你父亲会轻功,跳了下去。我又故意放了一条长长的绳子,让他们以为他是爬下去的。我使了障眼法,守卫都看不到。吴道支安排了货车,在路口把他接走的。”

“那么,出卖你的又是谁?”

“那个叛徒后来得了一笔赏银,军统为他做了整容,跑到南洋了。他有罪,他使我们南方地下党牺牲了许多好同志,组织遭到严重的破坏,被迫停止活动。我一直在找他,还没有找到。你父亲的案是人为的,是有人怕他,是他的才干害了他。我又不能为他做证,因为我已经被砍头,这不符合党的手续。”

“我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我是你的朋友了,请便,不要见外。”

“你洗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洗不掉身上的血迹?还有,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洗呢?还有,你屁股上怎么也和我一样,有一块巴掌大的紫癜?”

“有些事不是你现在能知道的。比如,你以前为什么看不到我。比如,我的寿命本来有九十岁,但四十岁就被敌人砍了头,死于非命。这样,我就要等五十年才真正死去。为什么在这里洗,因为这里是栎园。你睡觉去吧,不要再问了。我要走了。”他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重,是冰凉的。

美玉还活着,晁老师却死了;老鸭死了,父亲又活着。谁这样幽默诙谐,又能这样构思呢?我是没有这般才气的。你可看到:上线活着下线死,下线活着上线死,两个痴男,一对怨女。上下,死生,男女,绝对对称,神工鬼斧,浑然天成,完美无比。

   

1012 白天

太阳还是升起来了。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被人叫醒了。

“痴男,不好了。解小舟和陆绍都被小熊他们抓走了。”昨天安排当联络员的小不点和小初一早就来通报。

“不要慌。还有两个临时召集人呢。”我一点也不慌,我已经看到大势不可逆转了。

“两个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面了。”他们已经找过这两个家伙。

“杜丹丹他们知道全部计划吗?”我最关心的是全局。

“应该是不知道详细计划,只说他俩搞右派串连,要审查。如果都知道了,还有两个临时召集人怎么没有一起抓?”小不点是很聪明机灵的小个子。

“我,乐反资,一中红旗革命造反兵团临时召集人发布第一道命令: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增加一式三十份海报:一中红旗革命造反兵团全体指战员于今天下午一点整集中学校办公楼前静坐,营救被非法拘留的战友。每个工作点抄写十份张贴。”

小不点先反应过来,小初也充满希望看着我。我马上分配任务:我直接到第二工作点;小不点通知大学生驻丹联络站,并到第二工作点与我会合;小初通知第一第三工作点, 这时我坚信,我们还有十六个骨干,只要上午的工作能完成,下午就会有好戏。

上午八点整,各路人马到达集结点。

海报写好,连同先准备好的大字报、资料传单全部在闹市区张贴散发。人群拥挤在大字报前,有的人还没读完已掩面饮泣。反迫害的暗潮正在涌出地面。各种署笔名和真名的“声援”大字报也随着出现。

钱春树和省城来的十几个大学生每人拿着广播筒,站上凳子,在街上宣读《告丹霞全市人民书》,到处演讲宣传。

必须要有一个突破口。这就是一中。我们约定。正午十二点,全部人马杀回一中教学楼。

十二点,我们占领了教学楼。钱春树为我们做好500条印有“红旗”黄字的红袖章。我把骨干分子分在六个年级安排了六间教室,准备好花名册和袖章。

我在教学楼三楼栏杆上拉出横幅:“热烈欢迎同学们加入红旗造反兵团!”

大学生们把准备好的大字报和标语贴满了学校的大字报栏和墙壁。

杜丹丹为首的红卫兵称“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我们叫他们“主义兵”。“主义兵”对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一时未有反应。穿山甲几个人跑出来想干预大学生贴大字报,正在与大学生辨论。

这时,刚被我们打开的学校大门口,人流正蜂拥而入:有一中学生,有外校学生,有市民,工人,教师,他们象来看免费露天电影一样赶在一点钟之前来到一中。这幕电影还没有上映过。而今天,他们有机会当一次演员,演什么可以自己选择。

我们的花名册一页页地填满了。一点钟到了。我们已经有187人。

我在操场上整队时已经有200人。高个子“蓝板球”是旗手,战旗迎风招展,红袖章佩在右臂上使大家兴奋异常。我们知道自己在创造历史。

我站在六路纵队的队伍前面,身后是我的新梯队:小不点,小初,夏雪,还有支持我们的大学生。我们已经被挤满操场的群众围个水泄不通。

我抬起头,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

“我,乐反资。一中红旗兵团临时召集人。我宣布,今天,我们的第一目标是营救我们红旗兵团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我们的战友解小舟和陆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接着是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口号声。

“主义兵”已经如临大敌,龟缩在办公楼准备迎战。

“在解小舟和陆绍没有归队之前,由我代指挥。现在,包围办公楼,列队静坐,出发!”我发出了命令。

队伍中有人领头唱起了威武雄壮的解放军军歌。群众让出了通道,夹道鼓掌,好一派热烈的景象。

办公楼不是被我们包围,而是被群众团团围住了。

我们成立了纠察队,要求在场所有的人都静坐下来,听从指挥。

一中文革委主任卫老师原是杜丹丹的傀儡,他现在也讲政策了。他走出办公楼接待了我们的代表。我们派出钱春树和夏雪为代表,跟着他进去找杜丹丹要人。我留在现场指挥。

外面用不断的歌声和口号声声援我们的代表。

“陆-绍!解-小舟!陆-绍!解-小舟!陆-绍!解-小舟!……”

“主义兵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我们拟定的口号都没有用了。随时创作的新口号满天飞。从“为晁珍莲平反”,到“为迫害群众平反”,发展到“炮轰市委,打倒杜宁”,“踢开文革委,自己闹革命”。喊得最多的,还是“毛主席万岁!”“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这时,朱啸天,名疯子出现了。他穿着一条特小的三角裤,赤着身子,瘦骨嶙峋,左肩背着画夹子,左手撑着雨伞,右手还提着一桶冰水。他旁若无人,直走到人群的中间。名疯子薛老头这时跟上来,为朱疯子打伞遮阳。朱疯子不紧不慢地打开画夹子,他说他要写生。

在解小舟和陆绍获释之前,我赶紧拟了《最后通牒》。我估计杜丹丹他们也就剩下二三十个铁杆分子,应趁热打铁,要求文革委释放所有被迫害拘留的教职员工,交出黑材料,同时解散“主义兵”。我写好马上召集小不点和小初,还有六个年级纵队的队长商量,大家一致同意,形成决议。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我们自己和食堂工友煮的开水已经不够供应。这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大碗茶,凉水,还有杨桃,竹蔗,青梨,从后面传到各人手中。

朱啸天不停地喝他的冰水,还往自己头上浇。我走过去看他画什么。他画的并不是眼前的场景:大海,乱葬岗,阴云密布,空中有一群人形的怪物,用降落伞吊着,正朝正前方飞来。

我们的两个代表和卫老师陪着解小舟和陆绍走出了办公楼。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就象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英雄神情疲惫,脸上留下伤痕,这是资历的记号。

我和他们做了简短的交谈,让他们先退场休息去。

我向文革委主任卫老师宣读了《最后通牒》。卫老师不作回答,说要与杜丹丹商量。因为他是太子。

“给你们十分钟执行中央文件。三件事:放人。交出黑材料。解散主义兵。平反要另开全校师生大会,时间在明天。十分钟后不执行,我们将采取革命行动。”我说话毫无余地。卫老师看着我,好象见到鬼一样。他大概没法理解昨日的白痴怎么会变成乐反资。我告诉他: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

“这是他妈的右派翻天。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三件都没门!”杜丹丹跳了起来。办公楼的电话早已被人剪断。但是,一中这么大的场面,消息一定传到杜宁那里了。

“你们一小撮主义兵听着,杜宁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你们要做铁杆保皇派,就是右派。红旗战士才是真正的左派。要革命的,都站过来!”我用广播筒喊话。居然还有效。有七八个人走出来了。我们鼓掌欢迎他们。

十分钟到了。我们准备向大楼发起冲击。因为小熊他们有准备,有人便找来了棍子,发给纠察队。我们也来个救人抄家。这时,林耘天来了。林耘天要大家冷静,不要武斗,要文斗。让他去做工作,要主义兵撤离大楼。

“只给十分钟。”我说。

林耘天进去了。

 

从学校的大门口开进来一辆大卡车,上面坐满了荷枪实弹的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卡车直冲人群,人们躲避不及,开到大楼前,已经撞死一人,撞伤三人。一时场面混乱。

被撞死的刚好是疯子朱啸天。当人们惊慌走避时,他却站在哪里张开双手要拦住汽车。他的血浸红了他的画。画面的海水染成褚红色,闪着波光。

民兵不理死伤者。他们如临大敌,为保卫办公楼布防。愤怒的人群这时更加紧紧地围住了大楼。

“不要让凶手溜走!”

“人命关天,血债血还!”

“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奉武装部命令来执勤,防止反革命暴乱。”

“反革命暴乱就从你们开始!”

“镇压学生运动都没有好下场!”

我们更逼近大楼大门口。

前面的民兵朝天开了一枪。

 

随着枪声,朱疯子的画突然舒展开来,变成一幅巨画。吊着降落伞的怪人一个个从画面中飞出,冲向民兵,用脚踢倒他们。然后把一个个民兵往大楼外踢。看来只是想赶走他们。这些人形怪物,有的象摔扁了的熟地瓜,有的只有一条腿。我猜,这就是传说中的空降兵。

民兵们本能地向这些怪物开枪,但是好象没有用。这些怪物不怕枪击。民兵们只有挨踢的份。他们连滚带爬,爬回汽车上。杜丹丹和一帮主义兵也跟着上了车。我数过,一共只有十八个主义兵。

汽车开走了。怪物、朱疯子和他的画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林耘天留下来了。他的脸也被踢了一朵青色的花。

我们放出了被囚的教职员工。把伤者送医院急救。

一直到晚上,我们都在打扫战场。我们封闭了办公楼,连夜清理主义兵的文件材料,准备把这个集中营作为罪恶展览馆,开放给群众参观。

我们已经占领一中,举起造反的红旗。在黑夜中燃起希望的火把。

我不知道的事很多。我不知道中央为什么要让群众组织起来冲击政府,我不知道已经被迫得家破人亡,无路可走的人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顾虑。但我相信毛主席,我相信他老人家的崇高威望。

我却认为空降兵在那时出现,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所以,在场应有几千人,并没有人大惊小怪的。空降兵一走,也就没人提起。那些外地来的大学生少见多怪,经过解释,他们也就释然了。丹霞人的生活大概就比别的地方的人多了一点色彩,或者说,外地人比丹霞人少了一点色彩。两者虽有差别,但都属正常。

 

912日夜

今天发生的事件已经震动了丹霞。

省城“八.三一”造反派有139个组织打来祝贺和支持的电报,丹霞的群众组织雨后春笋般的成立了。从夜里开始,一中教学楼就成为革命的大本营,三层楼都彻夜灯火通明。原来我们以为要按拟定的各条战线派出联络员走出去点火,现在都找上门来了。他们来申冤诉苦,来求救求援,来向我们学习取经,好象我们是全能全知的上帝。

我们要他们唱国际歌,要靠我们自己,不要靠神仙皇帝。十六条就是讲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

十几个大学生一直都在接待来访群众。我们设立了传达室,把人流分到十个教室。油印机不停地开动,印刷文件、传单和宣传学习材料。大字报一批批地贴到闹市区。下半夜都有人在街上贴大字报和看大字报。

到处在奔走相告,到处是激动争辩。我只能说,火山爆发了。形势将是一日千里。我挥毫写下特大标语挂到教学楼外面: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小舟和陆绍来了。我们六个临时召集人和六个纵队队长,又是十二人开了会。我坚决推辞了总指挥的职务。终于成立了核心机构:解小舟是组长,陆绍管组织,我管宣传,小不点管外联,小初管纠察队和保卫,夏雪管财务和女兵。钱春树是顾问。他要我们分管不分割,发挥主人翁精神,象我这样勇挑重担,临机处置。等这校内的事忙完了,兵团还要举行正式选举。我们还规定了规章和纪律。其中一条是:女兵不加入纠察队,有危险时,要让女兵先撤退。尽管夏雪公主激烈反对,还是通过了。

明天下午的大会叫“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我们还是把卫老师请来,协商了为被整的教职员工平反的问题。平反的范围只限于五月份以来被斗争批判的人和事,包括我的爷爷。不包括以前历次运动的人事案件,也不包括当权派校长,因为他不是“群众”。

红旗造反兵团的第一次首脑会议产生的第一次意见分岐就在会议将要结束的时候。

“我们不能对今天的流血死人事件不做反应。”我提出了问题。

没人反应。

“没有朱啸天同志,我们今天不可能取得胜利,至少是不会这么顺利。因此,我提议,红旗兵团应授予朱啸天同志‘革命烈士’称号。疯子也是人,况且,他的政治面目是群众。”我继续说。

没人反应。

终于有人说话:他死了吗?尸体呢?

是的。死要见尸。现在只能说,受重伤后失踪。他的画呢?也失踪了。那些空降兵又哪里去了呢?

“我不在现场。我一连问过十几个人,都说象是电影,当时操场上竖起了银幕,他们都看到空降兵与民兵打,民兵还开了枪。最后民兵打败逃跑了。但他们都不敢肯定就是电影。因为不可能有人在那里放电影。这事可以再调查研究。但一人失踪,三人受伤,这要市委和民武部负责,要赔偿,追究责任。”小舟的意见大家几乎都同意。

“朱疯子一定死了。那么大的卡车,正面撞上去,哪有不死之理。尸体也很可能被民兵抢走。要为他开追悼会,抬棺游行请愿。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我继续坚持。

一直到休会,才有一小半的人同意抬棺游行。只好明天再说。

同意我的意见的是陆绍。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妈妈的追悼会也还没有开呢。

我也有点担心。我担心朱疯子是“死过”又出现。但他出现时一定象老鸭一样已经是体无完尸。我看得一清二楚,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汽车轮压断,他的眼球已经掉出来,这两个特征他一时是无法改变的。即使他出现,也可以自己证明他自己死过。我心里想,他是被空降兵带走的。我或能推算出来他现在躺在哪里。但我不能说,因为他做了件大事,一定很累,不能去打扰他。

 

913 白天

上午,加入一中红旗的同学已经超过五百人,袖章已经发完,又去定做。

全市已经成立了很多群众组织,与我们建立了联系的就有30多个。我们正合计先成立“丹霞市红旗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筹备委员会”,地址暂设在教学楼。

小不点和小初负责安排下午的大会。夏雪见到我总是笑。她为采购物资和定做战期袖章的事过来与我商量。她说一句,笑一下。我则一直红着脸。我想我一定是满脸傻气,白痴样应该是暂时没有了,在人们眼里,我已经是英雄。我没有话说,便问她,你笑什么?她笑得更欢了。我知道她是说,想不到这副白痴相,居然会叱诧风云。她肯定先是诧异,然后就慢慢习惯。现在正在这两者之间,所以笑。

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当她喜欢你的时候,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可惜,晚上我要回家。刚才吴道支来了,告诉我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家一趟,爷爷有话对我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不愿意我当头。

吴道支在发电厂当车间主任,他是六级工的师傅了。以他平时“及时雨”的口碑,他拉起队伍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发电厂的红旗战斗队上午就成立了。八成工人来成立宣言上签名,就算加入了。厂文革委主任前来表示支持。厂长和党委书记跑来要求工人造反派对他们批判教育和帮助。为厂里被斗的群众平反的事,他们决定今天先到一中参加大会,学习经验。

吴道支悄悄告诉我,你父亲要回来了。市直机关红旗战斗团已经成立,他们一致要乐立功当头。林耘天无疑是在配合:他公布了对乐立功案件的调查材料。材料虽然没有做结论,但告诉大家,叛徒的罪名是没有根据的。

我才一天没回家,但感觉已经有一个月了。我近几天的日记都是今天晚上回家才补记的。我还是偷偷地记日记,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把日记保存下来。从昨天开始,妈妈就已经吃不下睡不着了。

她又不敢来学校看我,因为她是地主分子。听说一中开枪流血死人,虽然死的不是我,她还是流泪,六神无主。爷爷则安慰她:痴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下午的大会,一切都按程序举行。文革委主任卫老师做了真诚的检讨,为所有被打的教职员工平反,并当众销毁了黑材料。爷爷也平反了。这是第一件令我高兴的事。第二件是市里的造反派组织来了30多个,战旗飞舞,战鼓震天。第三件事是我在开会仪式中加了一项:为被迫害死难者致哀,为朱啸天同志默哀三分钟。这三分钟,我听到了晴空的惊雷如声声鼓点,台下饮泣,催我泪下。第四件事是夏雪做了长篇发言,揭露主义兵刑讯迫害老师的罪行,她几次激动得泣不成声,中断了发言。这时,就有威震云天的口号声来为公主助阵。第五件是被迫害群众家属发言,陆济刚从省城赶回来,我们要他马上上台演讲。济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名不虚传。他强抑悲愤,把发言变成极富鼓动性的讲演,最后,他抬头仰望天空,向前慢慢伸出双手:“丹霞大地浸透了我们几代先烈的鲜血,国家者我们的国家,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让我们擦干眼泪,踏着烈士的血迹,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闹革命,海枯石烂,永不变心……”战鼓齐鸣,旌旗腊腊,口号声铺天盖地,此起彼伏,把大会推向了高潮。

大会在雄壮的《国际歌》中结束。

   

913 

我回到家里,父亲已经比我先到一步。我突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变了,变得喜欢说话,从爷爷,这位只会说“顺变”的老先生,到沉默寡言的父亲和母亲。看来不只是我在变。

爷爷说:“想当年,辛亥革命,我何曾不是乳臭未干,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的气概,斗牛冲长剑,似是钓鳌人。

“几十年悲笑兴亡,我这老教书匠,也象手里的粉笔,写完了。

“以前是打的白旗,红旗,蓝旗,现在打的都是红旗。世态纷然,风云莫测。这些年来,丹霞阴气太重,冤魂不散,迟早是会拨开云雾见青天。但眼下看来还不是这么简单。

“痴男变成乐反资,我不支持,也不反对。路要自己走出来,不摔跤长不大。”他对着父母亲、吴道支、我和解小舟说了这些话。

爷爷还说:“朱啸天死得惨。他也是个情种。我的学生中,他是有才气的一个,可惜啊,疯了。应该为他开个追悼会,让他的老父亲有点安慰。”

 

父亲说:“形势发展变化都很快,这是意料之中的。我现在不出来都不行,逼上梁山了。我的理解,毛主席是要解放群众,发动和依靠群众来搞文化革命,斗争走资派。作为老同志,我们就会有一些顾虑。比如,现在是踢开党委闹革命,政权被冲垮了,社会的生产和秩序如何维持。当然这种做法有毛主席的崇高威信,还有解放军在,最终是乱不了。因此,你去冲他,你就要想到,到时谁要对动乱中产生的负面承担责任。我的意思不是说不冲,但冲出局面以后要把自己组织起来,首先要管好自己的队伍,要维护社会的正常秩序。不然就变成土匪了。

“一中学生冲出局面,也只有学生敢不顾一切,工人干部都有家有小,有饭碗。大家都知道,杜宁已经没有后台,省军区支持造反派,省城造反派也支持我们,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

“这次对抗的两边有政治派系的色彩,这是事实,回避也回避不了。因为当权的几乎全是南下干部,被整的都是群众,也就是本地人,还有就是被杜宁视为政敌的本地干部。要反迫害,要纠错,自然就是南北二派对抗。杜宁不管他是什么线的人,他都是有严重错误的。以前的不说,文革以来,他疯狂逼害地方干部和群众,排斥异己,搞独立王国,天怒人怨。在老区和丹霞市内,他是千夫所指。但不要忘记,他长期经营掌握着有优质装备的海防基干民兵。这是他绝对控制的工具。昨天,他是急于救儿子,使出了杀手锏,也暴露了他的力量。我们必须研究这件事,要‘知彼’。他杜宁狗急跳墙是会动武的,我知道他的性格,他虽有头脑,但感情冲动,敢冒险。他要杀人,绝对有这能量。基干民兵的装备和给养都不比正规军差。

“我们不是官,也不是兵。是群众,是自卫的一群。我们不是好斗,而是为了生存。解放军不会坐视他们动武,但军队现在还没有正式介入文革。所以我们要有准备,到时会减少一些损失,赢得一些时间。我是军人,看得清楚。战争的发生,都是在矛盾激化,或是双方实力失衡的时候,现在,这两个条件都同时出现,所以要从最坏处着想,从最好处努力。

“红旗总司就要成立了。筹备的同志要我当头,我觉得不合适。我推荐了道支。你是工人,解放前没有参加革命,所以也没有历史复杂一说。我可以当你的顾问。因为我的想法是:组织要学习解放军,军事化,才能应付复杂多变的局面。我这个军人,或许用得着。”

我与小舟听了,面面相观。我觉得今天才了解父亲。我已经知道流血是不可避免的。我盘算着日记本应该放在防火的地方。

“老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也知道形势的险峻。但我这两天是想通了。为丹霞百姓,赴汤蹈火,也要干一场。昨天朱啸天敢去拦汽车,对我促动很大。我们正常人还不如一个疯子富有勇气和正义感。”吴道支说。

“我们还有空降兵呢。”我又提出人家不想说的事情。

“那不是我们能控制指挥的。我们要管好自己的事。”父亲说得有理。那些怪物,是善良的,他们保护人,但不杀人。我们就当成电影看。

“乐老师,今天成立的群众组织中有一些是杜宁他们搞的。就象外地,走资派用群众斗群众,造成派斗。自己便坐山观虎斗。所以组织要赶紧成立。”吴道支又转入正题了。

“要成立调查小组,你直接组织。专门收集对方情报。不能当瞎子聋子,脑袋搬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父亲又说。

吴道支对小舟说:“为朱啸天开追悼会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控诉杜宁用民兵镇压学生,也使他们记住空降兵。据说,他们对空降兵又怕又恨,正在研究对策。”

看来,大家心里还是有这件事。其实,我们今天已经决定明天为朱啸天开追悼会。

妈妈平时不多说话的,今天也叫我去说了半天。妈妈告诉我一个故事。这故事主角是朱啸天和吴道茕。难得妈妈有这样的兴致,我就耐心恭听。

吴道支的父亲原是少林寺的和尚,后来还了俗,因六根难尽,尘缘未了,爱上了开封“孤竹斋”画坊的小姐仇冰。婚后生下女儿叫道茕,儿子叫道支。

有一年,夫妇以“私通共匪”案双双下狱。据和尚讲,他是被恶人陷害,他与共产党没有什么关系。

陷害他的目的是要他家里的一张古画。后来交易成了,一张古画换取无罪释放,附加条件是全家要离开河南,自我流放。

好心的人告诉他们,要往南方走,因为那边不下雪。和尚手里拿着罗盘,坚决往南流浪。他为人家看相算命测风水,写信测字,老婆为人家洗衣缝补。他们积了点盘缠又拿起罗盘,看好方向,继续往南流浪。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走到海边。和尚看上了丹霞的风水,也不想往海里走了,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妈妈,你说得太慢,这与朱疯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啸天的父亲是个破落户子弟,靠典当家里的古玩字画过日子。自己也写得一手好字。他见和尚多才多艺,又能鉴别文物字画,便借了一间旧屋,让他们安家。啸天和道茕都喜欢画画,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后来,和尚夫妇都死于霍乱。和尚的八字四柱算得很精,他早就说他俩将在那一年死。因此在死前不久,他横了心把道茕卖到了戏班当学徒。用卖女儿的钱给道支读书。他把仅有的钱和道支送到栎园,找你爷爷,拉着儿子往地上一跪,说要把儿子付托给老师,他自己将不久人世,来世“生当衔环,死当结草”。道支后来的事你是清楚的。

解放后,道茕受不了戏班的苦日子,就逃出来投奔了解放军,参加了文工团。这时啸天已经到省城读美术学院,两人仍心心相应。

也不知道这和尚前世积了什么业,道茕长的如花似玉,戏也演得好,就引来了色狼。

我见到她时,她虽是一头银发的老媪,但清秀冷隽,脚步轻盈,象老尼仙姑。虽着一身寿衣,但遮不住她修长柔美的身段。

这色狼是公安局一个南下干部。当年的年轻人都喜欢短枪。他就经常以打靶玩枪引诱女孩子到野外强奸。道茕只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她当时认为失去处女的贞节比死去还严重。她不敢报案。不久,她发现自己怀胎了,就投丹溪自尽了。她被人救起后,虽说没有死,但神医柳邦彦说她只剩半条魂,另外半条魂以已经化为水了。她浑身水气,冰凉冰凉的,神志昏迷,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吴道支没办法,只好把她送到朱啸天乡下的老家躲起来,就是你与叔叔去过的地方。

你父亲当时找过组织部长杜宁,杜宁按下不办。这事在丹霞闹得沸沸扬扬。杜宁就把色狼调到外地去了。你父亲质问杜宁,这小孩已经生下来了,咋办。

杜宁的老婆不会生小孩,听说是个男婴,又没人知道,就抱来养了。这男婴就是杜丹丹。

“杜丹丹知道吗?”

他不会知道,这事只有几个人知道。

啸天从省城回来,对着道茕冰凉的大肚子,大哭一场,接着身上冒烟,直挺挺地象一根火柴一样燃烧起来。幸亏道支手快,拿了一盆水把火浇灭了。他头上的猫须草是后来长出来的。

本来一个缺火,一个缺水,真是天生一对。可惜都疯了。虽说是名疯子,两人好象互相都不认得了。

妈妈说:“故事讲完了。乖乖,睡吧。”

我们栎园这三个人就说了这么多。

我发现三人三派。爷爷信道家。父亲信共产党。妈妈信佛。我听了觉得都有道理,都不知道应该信什么。

   

914  上午

曙光初照,风和日丽。操场上搭起高台。“朱啸天烈士追悼会”如期召开。

按照我的提议,到朱疯子家里拿了一副他画的自画像,虽然画得比他自己本人还要丑陋,但疯神十二足,那疯韵是照相术永远无法企及的。另外就是买了一副楠木棺,里面放了一套衣服。

疯相的两边是白纸黑字的挽联: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棺材就摆在疯像的下方。棺盖上写着:“朱啸天烈士千古”。

红旗战士和造反派组织代表今天都着素色的上衣或军装,不戴红袖章,戴白袖章。

花圈一共有100个,摆满了台前和会场两边。

我们创作了一批标语。会场上有巨幅白布横幅写着:

杜宁和他的刽子手们:台湾国民党在等你们去领赏!

惊魍魉,肝脑涂地岂疯子?

泣人神,海涛撼山长啸天。

仪式几乎是官式的。奏哀乐,读语录,三鞠躬,献花圈,致悼词……

名疯子薛老头突然闯了进来。他是朱烈士的疯挚友。他满脸泪痕,神色颓然,手里举着白色幡旗,上面还是写满薛体狂草。

他把幡旗靠在疯像旁边。然后大喊狂呼:

“招魄!招魄!先把棺木里的衣服拿走!啸天是不能穿衣服的!”

我走过去,把棺盖移开,拿出衣服。

他开始用颤抖的疯音如泣如诉地吟颂他的《招魄曲》:

招魄曲

      瘦影空棂唤魄归    凌烟蹈海咽涛微 

      丹青斑驳痴郎泪    星汉迷离织女衣

      约我冥村千斗酒    驰君疯土万邦畿 

      皮囊断骨飘何域    狂哭啸天问血晖

他把手里的诗稿点燃放在空棺里烧起来。

一片孤云在天边游荡,阵阵闷雷从云中滚来。一时阴风习习,自画像在轻轻摇动,忧郁的眼睛流出一丝痴笑。

一纸诗稿却燃起了冲天烟火。当烟消雾散时,空棺里已经躺着朱疯子:他的眼睛是突出来的,大腿是用针缝上去的,还穿着那天遇难时穿的小三角裤。他是死了。

我听到有人扑倒,回头一看,薛疯子硬硬地倒在地上。

我们很快就把校医找来。校医检查了一阵,说他死了。

他真的到冥村喝酒去了。我想他是个酒鬼。

 

会场正一片混乱。又有人惊呼:“又来一个!”

名疯子吴道茕,穿着自己织的最新的寿衣,步履轻盈地从会场后面飘了进来。她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飘到棺材边,跳了进去,倒在朱疯子的身边。

校医又忙了一阵。

校医站起来,摇摇头说:“也死了。”

世界上少了一个疯子,又多了一个痴鬼。

 

一连死了三个疯子。我一时找不到词汇来表示我的激动(看来,我的白痴是不容易变的。)——壮哉!烈哉!凄哉!美哉!

何止我一个人激动,整个会场的的人都激动了,不久整个丹霞也都激动起来。丹霞人不去议论空降兵之类的事,但对这种痴男怨女的故事,简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时我看了一下夏雪,她已经哭成一个泪人。果然是个怨女。

我突然想起把“三个疯子之死”写成报告文学,油印出来,一定是洛阳纸贵。不过我不忍把杜丹丹的身世公开,只是说“疯子生的小孩被遗弃路边。”我的白痴脑袋又活跃起来了,我又想去请名疯子瑜予连体人把“三个疯子之死”写成剧本,而且我要他一开始就有小老丑角出来说:

喝的都是水,来的都是客,去的都是鬼,说的都是泪,唱的都是缘,有什么疯癫不疯癫!

我正在想入非非。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小舟说,朱疯子烈士的尸体回来了,大家都说要抬棺游行。要去市委讨个公道。当然要去!我早就说了要去。

三条疯命一把火。群情激昂,一发不可收。

会场的高音喇叭发出通知:各造反派组织代表请到台上开紧急会议,商量游行事宜。

我见到吴道支,他的眼眶有点红。他宣布“丹霞市红旗联合造反兵团总部筹备组”发起游行,下午一点钟集中人民广场开会,然后统一指挥,按指定路线游行。一中红旗纠察队负责场地安排和游行指挥。

现在是计划不如变化,领导者跟在群众后面跑。朱疯子引导我们走上不归路。

 

文化革命是史无前例的。爷爷今天说,丹霞出现这么大规模的群众集会游行,这是第一次。想想看,每个人都去屋里搬点什么来到街上,象赶集,象庙会一样,红旗,彩旗,大锣大鼓,横幅,小旗,标语,扯出快黑、白、蓝布挂在竹竿上就是幡旗,挽联,挽诗往上写,也可以无字,艺术性更高,鲜花,白纸代替纸钱。

丹霞以前是以出进士而闻名,后来又以出疯子著称。半天一晌,就死了三个名疯子,损失惨重。先确认死了一个,又因此而连死二个,都是属同一原因。所以,我们决定游行时,棺材里仍放一对冥婚夫妻。另外还有薛老头,又抬来一口楠木棺,装上,跟在后面。三条疯人命,都一起向走资派杜宁算帐。《声讨书》上说,“他的挚友和女朋友因悲痛过度而死。”

游行队伍应该说是从一中出发的。我们追悼会的这套仪仗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就象出殡的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朱疯子的自画像。他备极哀荣,当之无愧,虽死犹生。

当我们来到人民广场整队时,能容十万人的广场已经挤的水泄不通。我们已经通知有些队伍在游行经过的路口等候。这样,游行队伍象一道洪流,不断有支流汇合。从人民广场,然后是环市路,中山路,然后是关帝庙,东街口,然后是百货大楼,翰林府,然后是农贸市场,五一剧院,最后在市委大楼停留。队伍见首不见尾。市委周围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

杜宁闻讯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躲起来了。他这时不会留在市内的。

林耘天出来应付。他说他不能代表市委,但可以转告。对一中事件中不幸遇难和伤者表示悲痛和慰问。

吴道支向他递交了《声讨书》。问他:红楼的事?

林耘天说:看大家的。

队伍向红楼进军,林耘天跟着去了。

其实,红楼已经被包围了。红楼里关押的人已经大部分放了。杜要的人已经早被提走。剩下的人大都是有“历史问题”或有偷鸡摸狗的尾巴的。林耘天很精,他要造反派来“逼他放”。他向造反派移交了档案“黑材料”,然后宣布撤消专案组,放走所有被关人员。

吴道支宣布接管红楼,作为红旗联合造反兵团总部的办公地点。

(自注:

当时。

我经常在学校过夜,因为太忙了。日记到此无以为继。

我回家找了一个有盖的陶罐,先把日记用雨衣布包紧,又涂上防水油膏,再放进罐里。我还用石灰泥把陶罐口密封起来。这才放心地把它埋在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

我肯定是一个非常怀旧的呆子。我相信这本日记会成为文物。当时丹霞大地上充满了凝重的阴气和杀伐之声。我相信父亲的分析,因为他曾是职业军人。要保证日记不焚于人间战火,就必须这样做。

有一天或许我死去—我说的是死于非命—还会留下文字,就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还算没有白来一趟。因为我后来知道父亲和叔叔的名字有何含义。古人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大丈夫在世,也就是说,活过一次,首先要“立德”,其次是要“立功”,最后“德”也没有,“功”也立不成,就只好“立言”了。这三立叫“三不朽”。就象宋代大诗人陆游,立德无人封,立功无机会,就写下“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谁料此生,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立此言千古传颂。所以我的日记是非常重要的。我鬓未秋,泪未流就死去,又无功无德,就只剩下这一小本日记了。

如果有一天我疯了。我出生在丹霞这样一个鬼地方,要疯只是须臾之间,有时是一念之差。疯子是写不出白痴的日记的,正象白痴也写不出《癫夜曲》和《招魄曲》这样的曲。首先,我只会想到招魂,绝不会想到魄也可以招。总之,我是不敢保证我不会疯的。一个白痴的回忆录还能看看,一个疯子的画可能很值钱,一个疯子的诗也别有一番风味,但一个疯子的回忆录谁看得下去呢?

今天,我还没有疯。让我继续回忆吧。

休息一下吧。我有点累。你们不觉得累吗?我象个白胡子全能全知的上帝讲述一切。  

危城

当丹霞市内的造反派召开红旗联合造反兵团总部,简称“红总”成立大会时,已经有百分之九十的干部群众参加了称为“红旗派”的群众组织。对立派也出现了,丹霞成立了一个自称为“赤旗派”的组织叫“丹霞市赤旗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赤司”,也是跨行业的。这“赤旗派”虽是少数派,但它只是在市区是少数派,它联合了三个郊区和除老区外的大部分沿海地区的农民,在人数和资源上都多于红旗派。显然,杜宁不会坐而待毙,他们运用财政、武装、和农村基层政权等资源迅速凑合了一派“造反派”组织,与红旗派相抗衡,而且已经成功地造成农村包围城市的有利形势。

杜宁已经躲在安全的地方,指挥着他的部队。他通过“赤司”来运作他的计划,也纳入了群众运动的轨道。他自己呢,发表了一个“检讨”,说“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很不得力,很不理解,犯了错误。”最后,他提醒革命群众要擦亮眼睛,不要上阶级敌人和国民党特务的蛋。因为有一小撮政治扒手正在利用群众运动从事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罪恶勾当。

“红旗派”对杜宁的“假检讨,真反扑”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批判,开大会,小会,控诉会,大字报专栏,出版专辑。我在红楼的宣传组工作,每天拟搞改稿,忙得不亦乐乎。我们把杜宁在文革以来公开和内部的讲话都整理出来,有力地揭露了他结党营私,搞独立王国,利用文革有计划地整本地干部和地方派人士的“反对党中央的罪恶”。

杜宁一定很恼火,他没想到,这么小圈子的讲话有人窃听到。这些资料早就在一中红旗的手里。他不能否认,因为我在公布的材料前面注明:“本材料根据录音带整理。”其中不乏精彩有趣的片断。关于红楼走廊的窗口,他说过:“不要做栏杆,想当空降兵的,就让他们当去,整死了算便宜了他们。”

红旗派的组织都在忙于为运动初期被打的人平反,批斗单位的领导。因为,几乎所有的领导在运动前期都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红总”开始在红楼办公。我们一中红旗派解小舟参加联席会议。群众都叫我们“红楼派”。

“赤司”在《丹霞日报》社办公,报社的大楼的外墙是没有批挡的青砖,顶部又是装饰绿色的琉璃瓦,俗称“青楼”,因此,群众都叫他们“青楼派”。他们控制了报社。虽说没有多少人看这份报纸,因为现在都在看“红总”的《红旗战报》,还有满天飞的传单和油印小报。但《丹霞日报》已经变成了《青楼日报》,不断地攻击红楼派。

我们还是自称“红旗派”。有一天在会上我说成:“我们红楼派……”我停了一下,看看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我又说“我们红楼派应该学习春江市造反派,把这青楼报给封了。”

父亲说话了:“四中的小将到青楼示威,烧报纸,我看适可而止,劝他们先收兵,不要扩大事态。对方现在是在等时机,有人希望乱。

“我们现在是多数派,留一点少数派在市内无大碍。政府已处于半瘫痪状态,我们相信毛主席党中央会有部署,但我们应该主动担负起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和生产秩序。这几天,经过公安局造反派和大家的努力,治安纠察队建立起来了。我们发出的‘贯彻十六条,革命生产两不误,维护大好局面,坚持文斗,反对武斗’的倡议书也都得到响应。造反派组织也已登记造册,不良分子都不能登记为组织成员,对破坏社会治安的要及时送公安部门处理。

“杜宁现有两个团的兵力,虎视眈眈。丹霞已成危城。万一杜宁动武,我们要不要武力抵抗?全市内总共不到50条破枪。我们现在建立武装,只能授人以把柄。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的意见是武力抵抗会造成更大的损失,而且不利于解放军的介入。我们只能加强三方面的工作:

“第一是加强情报调查,知己知彼,严密监视对方的动向。第二是加强与军区的联系,保证联络线路的畅通。第三是一方面大力揭露杜宁用武力消灭造反派的阴谋,一方面要研究适当的疏散方法。如中学红卫兵现在可以出去串连了,家长要积极支持孩子们出去全国串连,我最担心的是这些孩子。现在让他们出去几个月半年,等于疏散。

“军事上我们要准备危急时有组织的撤退,同时阻止对方的进军速度。一定会有牺牲,但我们应力求减少到最小。我和红楼勤务组的几位负责指挥的同志会坚持到最后。”

我不想出去串连的理由很多。这些理由都是“痴男制造”。

首先,我要与家里人在一起。我知道栎园是个大目标。我不想出去串连回来变成孤儿,我宁可与全家死在一起。

我现在渴望冒险。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丹霞是座危城。所以我不走。我告诉小舟和陆绍他们,我守家,不是说明年还可以串连吗,我明年再去,你们都先去吧。

还有,我最近以“踏遍青山”为笔名,写出了中篇小说《红尘劫》,油印了一百份。果然一时洛阳纸贵,到处都在翻印。小说的三个主角就是那天开追悼会死去的三个名疯子。第一回的题目是:“六根未尽,花和尚再堕尘缘。前因难悟,孤竹斋喜迎快婿。”我不说是我写的,说是有人投稿。大概也没有人会认为白痴会写得出小说。当我在大街小巷看着妇孺老少都拿着我的小说,涕泪交加,叽叽喳喳地议论疯都鬼影时,我就有点飘飘然了。这是我的处女作,她使我后来成为一个人们心目中的所谓“作家”。那家青楼报纸居然发表了又臭又长的文章批判《红尘劫》,特别对小说点到的“女疯子生的小男孩还流落在丹霞地面”十分在意,说“纯属谣言”。这又激起我对挖掘乡土民俗题材的热情。我对最近丹霞发生的怪事很有兴趣。我决定留下来收集素材。

    最后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是夏雪要留下来。她有她的理由。

 

我那天看到夏雪还没读完《红尘劫》就哭肿了双眼,心里又感动又心痛。我想到她真会成为一个怨女,心里又觉不忍。

奇怪的是,我走过去安慰她,我不知道说了什么,好象是说:他她们也都死得其所,重于泰山。更奇怪的是,她突然打我,我被打得很凉快很舒服,但也还问她,干吗打人?

“谁叫你写这些歪小说来害人流眼泪的?不打你打谁?”她边擦鼻涕边说。

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幸亏周围没有人。

“你凭什么说是我写的?”我想她简直就不是人,是白雪公主。

“看你还抵赖!你看看,这里写着,花和尚手里捧着罗盘,率领全家,在风雪里坚定地往南走,还说他一直走到海边。不是你这种痴痴癫癫的人想得出来吗?”按她指证的,她不是人,我倒变成“人”了。

“你帮我想一想,丹霞最近还有什么奇人怪事可写的?”我故意回避了问题。转移斗争大方向。

“你装傻。外边不是有个疯子在敲铜锣吗?”外面真的是有个疯子在敲锣。

我想起来了。

这个人应该编入“名疯子列传”。

 

名疯子之

三不朽。

一不朽。

他几个月前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原因是他的发音有点问题,“万”字发不出来,就发成“无”字,所以“万岁”就成“无岁”,“万寿无疆”就变成“无寿无疆”。把他打成反革命,飞机吊,坐老虎凳,他都改不了。叫他说“万”,他就说成“呜……”了。他的额头上就被刺了五个字“反革命分子”,现在还没法去掉。

二不朽。

接着他就疯了。我说丹霞这地方要疯是很容易的,这又是一个例子。他疯了,他说他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他很痛苦。有一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个拳头大的毛主席像章。他把像章的别针刺进了胸前的肌肉,又从皮里挑了出来,鲜血淋漓,但像章永远别在肉胸前了。

三不朽。

他觉得,他应该让人都知道他是忠于毛主席的。所以,他开始不穿上衣,买了一面铜锣,没日没夜地在大街上游行,边走边敲,一边喊着:“平安无事咯……”。

【梦见在外呼唤者,大吉。】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佛法仙篇第四十

“三不朽”的疯嗓子越练越洪亮。夜阑更寂,危城深处,打更的锣声,夹着寒风,时隐时现。

“平安无事咯……哐……”

“哐……平安无事咯……”  

最后的狐族

做人有那么好吗?

从小就听了许多狐狸精的故事。我总是不明白,狐狸要修炼一千年才有人形,然后还要混迹人间,过人的日子。

那天夏雪公主说我是“痴痴癫癫的人”,我好象被人敲了一下脑袋。

我是人吗?人又是什么?我,可能是,是无药可治的痴人。

“你怎么就把女娃忘了?朱疯子死的那天,她没来参加兵团,和她姐姐一起死在家里了。”夏雪用谴责的口气提醒我。

“我没有忘记。我正是为调查这个案件才留下来不去串连的。”我说。

“那就太奇怪了,你怎么会想的和我一样呢?女娃是我的好朋友,他这样死得不明不白,还说她一家都是狐鬼,又说是‘反革命地下组织’,我们一起调查好吗?”她也是为这事留下来的。

我又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怕鬼吗?”我是在担心。

“能遇到鬼吗?”她似乎想见见鬼。

“不入鬼穴,焉得鬼子?”

“两个人可能不怕。”

“其实不用怕,这些鬼是善良的鬼。就象我告诉过你,晁老师要我转告你,谢谢你帮她找到美玉。她来找我时就是一个鬼,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安慰她。

我还不能告诉她,在我的世界中,鬼与人并没有根本的区别,我创造了一个词:“人鬼”。这些人鬼都比人好。也许我不会遇到恶鬼,所以我还是决定带夏雪一起去调查。象老鸭,头断了,又没有穿衣服,就不能让她见,她或许也见不到。晁老师和瑜予真真连体人,都是可以让她见见。

我俨然是一个作家。我的工作目标是制造一个历史文本,这里面允许我虚构。当然,所有冒充真实的文本都有虚构成分。比如“狐鬼家族”,还有“反革命地下组织”就可能是虚构文本的题目。其实,从来就是“历史中有小说,小说中有历史”。

不管什么文本,我们先调查,建立档案。

档案一

提供材料者:丹霞市公安局刑侦处李处长 

我这里介绍的是一家三口的命案。

母亲万俟清。大女儿施俦,小女儿施女娃。

万俟清的丈夫施悬壶是老中医,八年前病故。

施俦已婚,丈夫林耘天,生有一子林施德。

19661012日晚,林耘天来报案称:晚上回家发现施俦和施女娃各自死在自己的床上。岳母和儿子当时在乡下云堡老家,家里没有其他人。当天一早他离家时,她们都在睡懒觉。他到街上吃油条豆浆,8点就到办公室上班,下午到一中。

虽然现场和尸体都没有发现任何他杀和自杀的迹象,两人安静地睡在床上死去,但林耘天是最后离开现场,又是最先发现现场,只能先审查林耘天。然后还传万俟清协助调查。

万俟清到公安局时情绪激动。当时外头已有流传“狐鬼家族”的说法。她要了一张白纸和笔,写了绝笔诗:

生为狐族妇,

幸未作人妻。

还约清明日,

断魂小镇西。

写完以头撞柱而死。

这是一综大疑案。无杀人和自杀动机,无自杀和他杀痕迹,死因不明。又来一个血洒公堂,本来也没人跟她过不去。办案人员如堕五里烟雾,毫无头绪。有一件事更是无法解释。万俟清的尸体倒是与一般人一样,她那两个女儿的就怪了,解剖时都还是肉和骨,解剖作业一完成,两具尸体就变脆,接着就成为两堆白色的粉末。

现场上没有林耘天做案的证据,而且他一向夫妻感情稳定,缺乏杀人动机。

 

档案二

提供材料者:吴道支。

我这里提供的参考材料现在还是保密的。因为材料的来源是机密。

根据情报我们已知道:在今年8月份以后,林耘天追随杜宁丧心病狂迫害地方干部与群众,其妻劝他为自己留条后路,所以,他暗地里用他妻子施俦从公安局拿出来的小型录音机录下杜宁的讲话。10月份,自己又复制了一份,把录音交给女娃。因有人告密,杜宁曾派人监视和跟踪女娃两姐妹。

1012日凌晨,杜宁突然调动一个排基干民兵,连夜包围和搜索东溪区的方家寨地区的一片松林。

据参加行动的民兵说,当时要求增援,运去了钢钎,铁镐,锄头等工具。他们从松林里的断墙残基下面挖出了洞穴。洞穴里跑出了三只狐狸,一只被打伤后成功逃脱,另二只被当场打死。这个时间大概就是早晨八点钟左右。

青楼派后来推测,施俦和施女娃就是狐鬼,但无法证明。打死二只狐狸又不能说明什么。至于时间的一致也可能是一种巧合。

万俟清的“绝命诗”是有“生为狐族妇,幸未作人妻。”句,但也可解为愤语。她向来对林耘天这个女婿极为不满,骂他“不是人”,“连鬼都不如”

档案三

采访记录

被访者:林耘天

采访者:痴男、夏雪

 

痴男:你是人吗?

林:我现在觉得我是个罪人。

夏雪:你杀死了俦姐和女娃?

林:我没有。但她们应该是因我而死。我虽然不知道她俩是怎么死的,但我感觉是我害死的。

痴男:她们活着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她们与人有何不同?

林:她们与我就不同。她们善良,安份,没有野心。除了睡觉时象婴儿般深度沉睡,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夏雪:你说她们安份,但她们怎么会惹事呢?

林:她俩还年轻,接受不了阶级斗争的残酷。她们身上有一股能量,活力,她们要反抗。

夏雪:有人说她俩是狐鬼。

林:如果她们真的是狐鬼,那这个世界就应该多一些狐鬼,少生一些人。她们是不是狐鬼,这对我没有意义。

痴男:那天夜里我们与女娃十二点才分手,回家后,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林:没有。你们学生第二天要造反,她不会跟我说的。她就睡觉了。

痴男:她有没有梦游的习惯?

林:没发现过。

夏雪:她们死后,你有没有梦见过?

林:没有梦见过她俩,但梦见她们的父亲。老人家告诉我:他的两个女儿再也回不来了,连梦里也见不到。我向他请罪。他不听,就走了。

痴男:你相信死后有报应吗?

林:死后不知道。但我相信有现报。就像我现在。

 

调查回来的路上,我对夏雪说:“你有没有发现,丹霞市面上有个规律,说空降兵就有空降兵,说狐鬼就真的有狐鬼。”

“你也认为有吗?”

“其实,我们现在掌握的材料,稍有点想象力就能构成一的故事。”

“用你那种痴痴癫癫的想象力?”

“不错。你听听。先从几个名词讲起。”

“方家寨”。

据我爷爷说,现在的方家寨只是个地名,并没有村子。而清代那里是个小村落,住的就是方姓人家。地方志有载,这方姓是狐族。后来被人剿灭了。狐狸死的死,跑的也跑了。村子被夷为平地,后代又成为一片松林。

应该说方姓狐族并没有被完全消灭。

“施悬壶”。

把“施”字拆成三部分。“施者方人也。”他以前是姓方的。

“悬壶者,玄狐也。”悬壶,字面上是行医的意思,同音“玄狐”暗称狐族。

施俦的“俦”字,意为同辈,同伴,指她们同辈还有三个。

“女娃”典出《山海经》,是被水淹死的女孩,后来化为鸟叫精卫。取其“鬼”意。野史家有诗为证:“夏雪浮生都是泪,女娃下世不为人。”所以你喜欢哭。

杜宁他们为何会发现方家寨,应该是有雇请道士指点。道士捉鬼是职业性的,就象猫捉老鼠。

女娃和施俦睡觉时深睡不醒,是灵魂出游,经常到方家寨聚会。因而被道士追魂侦破。然后是包围,用宝镜等器物逼其现出原形,如被打死则“形神俱灭”,连尸体都要化为粉末。千年苦修,毁于一旦,岂不哀哉!

“万俟”是复姓,“清”是名。女命以“清”纯不浊为贵,意为虽嫁作狐妇,然不失清纯。她是人,不是狐。绝笔诗应是真言。为何用近体绝句?所谓“文贵高洁,诗尚清真。”句句肺腑真言也。

“还约清明日,断魂小镇西。”清明时节,她将魂赴老家云堡小镇西头,与老情狐聚会,可怜二女已魂销。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你将来会成为伟大的作家。”

“现在就是伟大的作家。此雕虫小技耳。”我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回头瞪了她一个斗鸡眼。

“看你这痴相!”她顺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们追逐嘻闹着,春风得意地走上归途。

 

光有推理构思还是不够的,还要有实地调查,或曰“体验生活”。

我决定一个人去,方家寨那地方太危险。我对夏雪说:“明天我们休息好吗?”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有十二个桥墩的丹溪大桥,是去方家寨的必经之路。第二天一早,浓雾还没散开,我已经踩着自行车直奔桥头。

透过雾霭,我仿佛看到夏雪站在桥头。我怀疑是我的幻觉。因为近来我满脑子都是夏雪,夏雪。

“好啊,你以为我是傻瓜。不是还有一个狐狸精吗?你想撇下我,一个人偷偷去幽会。我偏要跟着你。”今天她穿平装。我觉得她不穿军服更温柔可爱了。我学着她的口气说:

“好啊,你以为我是傻瓜。不是还有一个狐狸精吗?你就是这个狐狸精,我要跟你幽会。”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癞皮。”

离开沙土路,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荒野的小径上,前方,上空瘴气弥漫的松树林已遥遥在望。

我小时候的保姆阿翠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小路中间。

“痴男,你要去哪里?”她先问我。

“翠姨,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她也是狐鬼吗?

“不要多问了。前面有民兵埋伏,你们不能去。跟我来吧。”她离开了小路,迈向野草灌木丛中。我告诉夏雪,她是我小时候的保姆,不要怕。

我们跟着她走了大概十分钟久。她要我把自行车放进灌木丛中,用枝桠遮盖起来。我们又跟着她走。

前面有一小村宅。我们跟着她进了一个古式院落。深院重门,古木参天,花卉姹紫嫣红。厅堂中摆着桑枝木的明式家具。阿翠示意我们坐下,她去端茶水。

高案的上方墙上挂着一幅中堂行书,典雅隽逸,是黄山谷书苏东坡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两边还有一副隶书对联:

 

梦榻梦棺死难及鬼,

人皮人骨生不如狐。

 

端茶出来的不是翠姨了,是个身着明代钗裙的女子,年届四十,风韵犹存,神色庄重,一点也不象传说中的狐狸精。

“请问翠姨呢?”

“你们不用怕。刚才怕你们不敢来,所以我变成翠姨的样子带你们来此一叙。我就是那天在方家寨侥幸逃脱的狐鬼。其实,你们已经推理出大部分事件原委。人狐虽异类,也共存于三界之中。二位是仁德君子,今日有缘,我将狐族中事奉告。

“我们狐族成员,都是经过千年修炼,得到人形来之不易。因此也有机会混迹红尘,在人间历炼。自先祖至今,狐族屡遭劫难,其中固然有天数,然肇因全在狐族性野多情,不能守戒。

“我这里说的戒,其实很简单。在狐鬼入世为人期间,不可干预人间世俗事务,一切须逆来顺受,遵从人间规矩,不可好强逞能,经多世历炼,才可为人。

“方家寨先祖未能守戒,反抗官府,招致灭祖之灾。前辈施悬壶以针药济世,隐忍修心,成一世之功。西元1957年,政府‘引蛇出洞’,我族狐还能守戒,不为之冲动,终能逃过一劫,实属不易。当下人间此劫史无前例,我族中狐,野性不能自持,戾难者众。呜呼哀哉!性情中狐,宁舍千年之功,不忍袖手旁观,一个个落得形神俱灭。虽烈惊天地,壮震三界,然最后狐族,不复存矣!”她说完,掩面饮泣。

“我还须守戒,因此,我在人间身份,不可告知二位,还望体谅。此地不可久留。你们出去后,取回车子,坐上去,我送你们一程。”她边说边送我们出院子。

我们刚离大门口几步,回头一看,已不见院落,只有一片荒野,乱芜秋草,朔风萧萧。

我们遵嘱坐在自行车上。一片乌云把我们连车卷起。

云开雾散时,我们已经落在丹溪大桥的桥头。夏雪从坐到车上就抱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的背上。这时她叫我:“下车,快下车”。

“我刚才在院子里偷偷地摘了一朵红杜鹃花捏在手心。看看还在不在。”她松开拽紧的拳头,手里有一根枯草。

这个狐鬼认识翠姨,她知道我们的一切。她现在还在扮谁呢?

 

【梦见与鬼神语者,富贵。】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鬼神军旅污辱篇第卅八 

   

乱葬岗

秋风秋雨兮乱葬岗

山隈海角兮水茫茫

唏露枯蓬兮共凄凉

白云鸥鸟兮莫相忘

名疯子薛老头生前去乱葬岗的路上就唱着这首歌谣,身后总有一群小孩跟着他唱。现在他不在了,这首歌谣还在流行。

乱葬岗象个免费的客栈,人来鬼往,熙熙攘攘,久盛不衰。在那里,随便挖下去,都是棺木和白骨。荒冢累累,刨了又葬,葬了又刨,有点象种地瓜。只是地瓜田里种的是地瓜藤,刨的是地瓜,而乱葬岗上种的是死尸,收的是白骨。

在丹霞,每人这副臭皮囊报销以后,放在哪里喂蝼蚁都还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都还知道怎么做。那乱葬岗上就还只有一类人,如政治运动中自杀,他杀,才能葬在这里。杀人越货,被枪毙的,有另外的去处,其家属也不敢狂妄到想把尸体埋在这里。

情报显示:

杜宁在消灭方家寨的狐族之后,觉得解除了一个心腹之患。还有一处就是乱葬岗,必得铲平剿灭而后快。他们认定乱葬岗是空降兵的栖息地,如不先消灭空降兵,往后的军事行动都将是没有必胜的希望的。

青楼派的人秘密请来道士。老道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认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乱葬岗由来已久。清代以来,被弃尸或收殓此地的死鬼成份繁杂,忠奸难辨,身份不明。甚至有身首异地者,头颅被悬于城墙示众烂掉以后再被收葬于此,也有被暴尸荒丘喂鹰犬者,骨散沟壑。

老道说,人与狐不同,即使是厉鬼,只要不作恶造孽,为害众生,就不宜剿杀相逼,而是应以古礼举行野奠公祭,施德安抚,恩威并用,以祈境内安宁。

听说杜宁发火了:“我就不信邪。邪不压正。把推土机给我开上去,带上几桶汽油,我要用火攻。我要在这里修花园,塑一尊毛主席的巨大雕像,还怕镇不住鬼怪。”

杜宁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他对毛主席不是出于尊敬,而是利用。

一场冲突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青楼派先发出了“倡议”。他们说,乱葬岗这地方是丹霞面向大海的门户,风景优美之胜地,应破除迷信,移风易俗,要化腐朽为神奇,修为海滨花园,立毛主席塑像让千秋万代景仰。丹霞市委马上象演双簧一样表示支持,并同意拨款,择日动工。群众反应极其强烈。大字报铺天盖地,游行示威不断。红楼派发表了《严正声明》:

——我们要揭露走资派杜宁企图转移革命斗争大方向的罪恶阴谋。

——我们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尊严。杜宁要让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塑像站立在白骨堆上,用心何其毒也。

——丹霞海岸线漫长,为何偏偏选中此一小山岗?

——况且文革以来被迫害致死的干部群众大都葬在那里,他们刚刚平反,尸骨未寒,暂不能迁坟,走资派杜宁手段残忍,连死人都不放过。

 

      天怒人愤,丹霞广大革命群众和文革中死难者,决不允许杜宁倒行逆施。在群众运动的推动下,红总组织了声势浩大的集会和抗议游行。陆绍到省城串连,闻讯赶路回来。他发起组织了“新坟革命家属大同盟”投入战斗。他们要“用生命和鲜血保卫毛主席的尊严,保卫死难亲人的尊严。”

 

我很早就发现,除了我这个白痴,没有人会在公众场合提起空降兵。好象没有过这回事。这回双方都振振有词,从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到自己家里人,还是没有人说到空降兵。这是丹霞的一大特色,大家都舞文弄墨,甚至项庄舞剑,意在空降兵,口里说的是一套,心中想的是一套,手脚做的又是一套。

不过,就是排除空降兵这一主题,“红总”的《严正声明》还是说的入情入理。显然这些文件都是经过我父亲的手,他总是认为我们要自己管好自己的事,空降兵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空降兵真的就住在乱葬岗吗?他们就不会另找地方栖息吗?我想他们也和狐族一样要受制于某些规则,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杜宁一意孤行。那天土地测量员到乱葬岗丈量坟地时,差点被愤怒的群众扔到海里去。冲突正在一步步升级。

空降兵现在哪里,他们又将如何应对这场官民冲突呢?我又想起了老鸭。

我回家问爷爷,老鸭当年被埋在哪里?爷爷说,他当时是被秘密处决的,这种情况应该是被埋在乱葬岗。

我到家里的井边空等了几个夜晚。乱葬岗上还有我认识的很多人鬼,晁老师,李后主,薛小雨,连体人瑜予真真。看来没有人鬼想理我。

没有人鬼的日子索然无味。

没有人鬼的世界多么凄凉。

 

看来这一次民兵们要面对的不一定是空降兵。陆绍组织的“新坟革命家属大同盟”就不惜浴血乱葬岗。他们的总部就在一中教学楼。今年内下葬的,不计入地、富、反、坏、右和历史反革命分子,一共有81个,都是最近刚平反的,一个不漏地都参加了—应该是说他她们名下的家属都参加了大同盟。

大同盟的旗帜是红旗白字,盟员都戴黑布白字袖章。我们叫他们“黑色敢死队”,又简称为“黑死队”。黑死队开始在乱葬岗轮值守坟,他们为81个新坟培土加高,植上草皮,还统一定做了81块石碑,碑文简洁:

xxx同志之墓

新坟革命家属大同盟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立

这些做法不外是告诉人们,乱葬岗上虽然都是厉鬼,但也有一批有身份的厉鬼,他们已经在政治上平反了,是“人民”。那些躺在坟堆里的尸体有那么重要吗?因为那是死者和生者尊严的象征,他们中有一些就是为了尊严而死的。

这件事成了乱葬岗历史的转折。81个新坟的重新装修,开始给这块凄凉寂寞的海滨高地注入一股人气。夜里,大同盟安排五人一小组在这里守卫。高地上搭起了一个草棚和一间茅屋。说是五人,每天晚上这五人就会带来许多朋友。红楼派的人也跑来声援,凑热闹。

那天陆绍值班,我和夏雪,还有几个一中红旗的战友就到坟地上陪他。我们挂起了汽灯,在高地上向着大海歌唱,我们已经忘记这脚下的白骨。千万个死鬼一定很高兴,他们一定是很多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样年轻豪迈的歌声。

乱葬岗,黑死队,成了时下丹霞的焦点。人,活生生的人潮不断地流向焦点。夜幕降临,从市区到乱葬岗的几里小路成了一条火龙,人来人往都提着手电筒、火把和马灯,高地上燃起了熊熊篝火。这是标准的晚会。

文艺团体的“艺宣红旗”组织了一台节目,引来更多的人,观众就坐在坟头上看表演。合作商店的造反派运来了食物、糖果和香烟,以批发价限量销售。公安人员和治安纠察队在现场维持秩序。

丹霞人就是这样。他们不约而同,他们心照不宣,他们只做不说。

篝火映照着丹霞人,也温暖着阴冷的荒冢,撩动了千万死鬼孤寂的心。

丹霞人在做什么?

在我看来,他们在这里证明自己是人。他们似乎在欢乐歌唱,不管他们唱的是什么,他们在排遣愁闷,冲淡苦难,驱散恐怖,他们在对抗恐惧,咏叹命运。他们又好象是在酬谢空降兵,哀悼死难者。

在父亲看来,这是占领。现在两派是划江为界。红楼派据江南市区,青楼派的势力则在江北。市区是面江背海。乱葬岗的方位是在红楼派的后方。

我正在想,好象还有一个人应该来而还未出现。这时铜锣声响了。

“哐……平安无事咯……”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月夜。我哭了,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奇妙的。我哭得好伤心。

 

【梦见哭,家有余,喜善事。】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鬼神军旅污辱篇第卅八 

 

沉沦

丹霞这地方的天气很古怪,特别是冬天。严格地说,这里是没有冬天的。祖宗留下的二十四节气有“小雪”、“大雪”,而这里的人三辈子都没见过雪。冬天,太平洋上的暖流夹着水蒸气在丹霞登陆。西伯利亚干燥的寒流南下时,两股气流就不断在上空交汇。所以,昨天还汗流夹背,今天就北风夹冷雨,逼得有些人不得不穿毛衣了。当你还傻乎乎地穿着毛衣时,街上已有人穿着短袖单衣,甚至是只穿一件“二十四支纱精纺”“上海制造”的白背心。这时候,如果你有公费医疗,你可能会想去医院查一查身体,医生问你要查什么,你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查脑神经。

今天又是陆绍值班了。我们都还要去乱葬岗陪他。

起床时就觉得有点冷。我的脑袋是不用再检查的,我也没有公费医疗。我知道道自己的脑袋有一点问题,所以我先穿了一件运动衣就跑出来问妈妈,今天应该穿什么,因为她是地主婆,每天一早都要去扫街,她的脑袋一向也都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你真的是有点傻。这么冷的天,有什么都穿上。”妈妈说。

这就是表示“最最冷”的意思。那年头,人的衣服少得今天的人无法想像,全部衣服都穿上不见得就够暖。记得前几年就有个疯子,他过年时冻死在街上。

疯子过年的时候做了一件新短裤衩,因为当时每人每年才发三市尺的布票,他只有一个人,三市尺布只够做一件短裤衩。那年天气很冷,他的短裤衩只能穿在里头,外面就是妈妈说的“有什么都穿上”。他觉得太委屈了这件新衣,毕竟是新的,而且过年都是想穿新衣的。他请人帮他写了一张红纸字条,贴在屁股上:“鄙人内有全新裤衩一条。”那个“短”字被他故意省略掉了。然后到处去张扬,满足他临死前的那一点点并不过份的虚荣心。

他死的时候险些毁了自己的一世清名。人们发现他倒在街边,屁股上贴着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内有全新小石臼槌一支出售。”有人就骂他是“流氓”,“猥语污言”。后来还是邻街的疯子“凤梨婆”为他正名平反。这红纸字条原是凤梨婆贴在自己家门口的推销广告,被风吹到街上。拥有全新裤衩的疯子的红纸字条也被风吹掉了。这疯子又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看到拥有全新小石臼槌的凤梨婆的红纸字条和自己的差不多,就捡起来贴在屁股上。可见,人,不管是疯子还是白痴都要读书识字,不然死的时候就会吃大亏。那时老师就用这典故来教育我们,叫我们要好好学习。

我当时很激动地站起来说:“读太多书以后就象我叔叔一样疯掉了。”

老师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那你就去捡疯老太婆的红纸贴在屁股上。”

“就没有别的选择吗?”我正气凛然地问。

 

根据情报,杜宁的战略部署是不惜代价占领乱葬岗,消灭空降兵,切断红楼派海上退路,再伺机出兵,进攻市区。

红楼派正在加紧和军区联系,要求军区把这段海岸划为部队的军事管辖区,以阻止青楼派的民兵进入。相信杜宁他们也知道这边的计划,所以火药味越来越浓了。

黑死队还是坚守在乱葬岗上。他们还设了一个“烽火台”,准备了信号枪和信号弹。如果青楼派来进攻,值班者就点燃烽火,来不及的话就发信号弹。这时黑色敢死队就会火速前来抵抗,红楼派的勇士会前来支援。

我们计划在这两天组织人马,在乱葬岗上安营扎寨。今天夜里,这样寒冷的天气,风高月黑,可能就是偷袭的好时机。我们坚决不准夏雪她们女同胞夜里上乱葬岗。

这几天爷爷感冒发热,热一直不能退。我忽然想起我还藏有一个犀牛角杯。抄家那些日子,家里稍为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就是这个古旧的东西象一个木头杯子滚在墙角,没有人要,被我捡起来。后来爷爷要我藏好,说是犀牛角杯,很珍贵。这种器具一般是宫廷里才有的,因为我的曾祖父曾在朝内任职,有机会得到赏赐。

用滚烫的开水冲到犀角杯里泡一泡,用筷子搅一搅,倒到碗里凉一下。我觉得很玄,就偷偷地喝了一口。没有什么味道。爷爷只喝了一杯就退热了。  

下午,我坚持要去乱葬岗。妈妈不让我去。

父亲说:“今天不会有事的,让他去吧。海军已经封锁了海面。夜里从陆路偷袭要经过市区,目标大,不现实。即使有事,我不让自己的儿子去,在指挥部如何服众。”其实父亲已知道有事,冲突一定会发生,而且没有冲突发生,军区就不好介入。父亲嘱咐我:如遇民兵军事攻击,要组织群众撤退。他们占领不了的,解放军会来接管。

我得到妈妈“有什么都穿上”的指令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可以穿穿父亲的军用棉大衣,还有棉裤,棉鞋,棉帽子,棉手套,就是雷锋叔叔照片上的那套行头,穿起来就没有人敢说我是白痴。我便从头到脚包得紧紧的,带了食物和手电筒等用品出发了。

一路上,我又意外地遇到两个人。

夏雪,几乎是在栎园门口拦截我。虽是意外,我并不感到惊奇。她一定要去,自己也会走去。看来只是想与我同行。

“黑死队里不也有女的吗?你们那么封建。”她边走边唠叨着。

“你爸同意吗?”我问她。

“他管不了我。”

我看她也跟我一样,包得严严实实的,准备到高地上过夜。

我们踏着夕阳的斜晖,在呼啸的朔风中前进。路上不时碰到黑死队的人和红楼派的支援队伍。天快黑下来了。

突然有一个人在我们的前面挡住了路。他面对着我们,不说话。

夏雪有点怕,站到了我的后面。我觉得这人有点面熟。再靠近一看,长得跟我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高一点,胖了许多,大概有四五十岁。他穿着西装大衣,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这副打扮显然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人。

我看他没有什么恶意。就主动问他:“你是谁?”

“我是乐痴男。”

“你怎么和我同名同姓?”

“我和你可以说是同一个人。”

“你怎么那么老呢?”

“对于你来说,我是你未来的痴男。对于我来说,你是我过去的痴男。所以,也可以说我和你不是同一个人。”

“你现在生活在什么年代?”

“西元2002年。”

“在什么地方?”

“这个你不能知道。”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我想证实一下。

“你问的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是我不断创造出来的,你现在就生活在我的回忆录中。你不知道吗?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念头,每一个动作,你的喜怒哀乐,象你前几天在乱葬岗上哭,你今天想穿父亲的军大衣,你还偷喝了一口犀牛角水,你的一切,你的一生,都只是为了一本回忆录。所以你今天才要来亲历险境,不然,你以后的回忆录有人看吗?有人愿意掏钱买吗?不过,你今天喝了这口犀牛角水,才能见到我。”

天哪!这家伙已经有五十岁。这就是说,我必须再活三十六年!真不可思议。我已经觉得自己很老了。干吗还要活这么久,就为了一本回忆录能卖钱!为了这本回忆录,我肯定要经受许多惊险、不幸与磨难。因为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如果一本回忆录从头到尾都是《这是我们幸福的家》,是没有人看的。这就是我的命吗?算不算悲剧呢?简直是滑滑稽剧。不过我倒是要抓紧问他。

“为什么喝一口犀牛角水,就会见到你?”

“我们家的犀牛角杯是不是中心有一线白纹贯通上下两端?”

“是的。”他也可以说“我们家”吗?

“所以,这叫通天犀,是少有的灵异之物。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指的这种灵物。”

“你以为你创造我,就可以在各方面都代表我吗?难道我没有独立人格?”

“这点你一下子不明白。按照逻辑来创造,你就有标准的人格。但你不是按逻辑创造的。因此,你使我的笔经受了五十年的折磨。”

“好了,我知道了。你用你的笔,我用我的生命,我的脚写回忆录,一直写到你这么老。我问你,我叔叔乐立德还在2002年吗?”我怕他会很快消失。

“我们的叔叔早就死去了,只是远隔重洋,怕爷爷伤心,不告诉你们。”

“叔叔哪一年死的?”

“你们收到《颠夜曲》时,他就死了。这对于你来说是过去式,我才可以告诉你。”

“未来呢?比如今天晚上?”

“无可奉告。走着瞧吧。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可研究李商隐的七律《锦瑟》,他这首诗是在唐代时为我写的。我要回去2002年了。”

这时夏雪赶紧问他:“你有老婆吗?”

“无可奉告。”他说完就不见了。

  

叔叔死很久了。怪不得一直没有他的亲笔信。我见到他时也不知道是在美国还是中国。不过,我没有“叔叔死了”的感觉。所以我也好象没有什么悲伤。只是又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这个家伙自称是我,你觉得呢?”我问夏雪。

“我们以前做梦,就只是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刚才,我才明白了另一种可能——我们可能只是蝴蝶的一个梦。”这时候我才有意外感了。她,夏雪,成为一个女哲学家了。女人生出哲学家,但不喜欢哲学家。所以,作为母亲的,都喜欢事业家和诗人的儿子。如果她生出了哲学家,她也许会说,我喜欢。但她不会很欣赏。她们甚至会认为,哲学家,就是那些会骗女孩子的家伙。

“你能背李商隐的《锦瑟》吗?”我还是和她谈诗,我不想涉嫌骗女孩子。

“锦瑟无端五十弦,”她开了个头。

“一弦一柱思华年。”我记起来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苍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惘然之‘当时’,就是我们的现在了。”

所以天已漆黑,前路茫茫。

 

靠着手电筒,我们在刚被填起来的高低不平的新路基上走着。有一队手推车队拉开了距离缓慢地向着乱葬岗推进。我们看见小手推车上装着帐篷和一捆捆的竹竿。看起来是准备搭临时帐篷的材料。

“你们好啊!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我与他们搭讪。

“我们是竹器合作社的。”只有一个人答话。其他人都埋头推拉着小推车。

到高地了。我们找到了陆绍,他正在和吴道支讨论。

吴道支说:“你们都知道了。今晚如果青楼派民兵来犯,我们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要先安全撤退。今夜预计温度会很低,高地上可能会接近零度,这是千年一遇的寒冷天气,所以把寒衣不够的和老弱病残的都先撤回去。”

“如果军区食言,不批准这里划为军事管制区,那怎么办呢?”陆绍和我的担忧是一样的。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如果军区希望红楼派被消灭,他们就可以食言。这个计划不是介入文化大革命,现在还是不让军队介入的,这里是海防前线建设,名正言顺。我们也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平安无事咯……哐 ……”三不朽又来了。他今天晚上不敢赤膊上阵了。他穿了一件破棉袄,左胸的衣片被剪掉了,露出了毛主席像章。他就不是朱啸天那种高能量不要穿衣服的疯子。他只是想要人家知道,他是忠于毛主席的。他到处张扬,就象胆子小的人走夜路,边走边吹口哨—他则是边走边敲锣,唯恐天下不知,还要喊“平安无事”来给自己壮胆。

疯子其实很可爱,他不欺骗人。那个拥有全新裤衩的疯子为自己拥有一条全新短裤衩而满足和自豪,他就公开表现出来了。正常人就没有这么可爱。同样,三不朽感到冤枉和恐惧,他就不顾一切地用引人注目的方式与正常人对话交流。以求心理上的平衡。

三不朽站到最高的坟地上敲起来:“哐 ……平安无事咯……”他今天晚上的声音有点怪诞。不是颤抖,而是带点嘲弄。

晚上八点半,高地上的人越来越多。阴风怒号,尘土飞扬,篝火暗淡无光。朦胧中,有一些人影在迅速移动。他们打开了小推车上的帐篷和竹竿,取出自动步枪和冲锋枪,列队完毕之后熟练地散开。有个人用广播筒喊话,宣布“赤旗总司”占领高地和清场。

我看得很清楚,他们大概有四五十人,是青楼派民兵。

我们默默地后退,没有人反抗。十分钟不到,我们都退出了高地。这时听到三不朽在高地上喊:

“平安无事咯……”这喊声响彻云霄,开胸荡魄。隔了一阵,铜锣还没敲起来。我们都本能地回过头去,侧耳等待着。

“哐……”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在天地间回响。

突然,我们脚下的地在震动。大地在我们眼前裂开。乱葬岗在快速下沉。当我们听到轰轰巨响时,整个高地已经没入海水中,激起冲天水柱。

我们都拼命向后逃走。

我拉着夏雪,足足跑了半里路才停下来。

我回头望高地。似乎平静了。

“平安无事咯……”

这声音与前不一样了,好象是从水里传出来的。

再也没有听到锣声。

 

【梦见地陷者,宅不安。】

敦煌遗书《新集周公解梦书》残卷地理章第二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是老而不死的时候,我又会来到这里,一片新海湾。当年裂地崩山,乱葬岗沉沦如在眼前。

我这脑袋不配去想“为什么”,况且我已是四海故人尽,苍颜白发多的老糊涂,我只是来这里和白云鸥鸟结伴,欣赏堆雪巨浪拍打峭壁隅涯。

月夜,宇天无尘,孤轮悬挂太空,明镜沉浸海底。老痴男诗兴大发,口占一绝。他已经老到只能做小诗了:

 

满眼溶溶月,

萋萋鬼冢芜。

沧桑犹俯仰,

何必问青乌。【注】 

(注: 青乌:古之方士,善葬术。著《相冢书》,书已佚。被堪舆术士尊为始祖。青 乌,也泛指相地之术。  )

月沉西溟。我听到名疯子三不朽从沧海深渊,在鲛人的宫阙楼台上发来的呼喊:

“平安无事咯……”

水面泛起阵阵波沦,搅散了一湾星斗。

这声音是欢乐的。他从那天与高地一起沉到海底以后,应该就没有了恐惧。他也许会变老了。他额头上的刺字,不知道在水里有没有洗掉。他肉胸前的像章或许还在。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写回忆录,有没有流眼泪,他的眼泪也会化作一串串珍珠。

这时,我老泪纵横。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的。

【梦见哭,家有余,喜善事。】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鬼神军旅污辱篇第卅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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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园回忆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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