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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星条旗下 (散文)

——一个城市和两个峡谷

 

◎ 黄 翔     

  
死亡谷

     在这儿,常年难见有雨点从天上落下。如果偶尔空中突然落下一场暴雨,那么这儿就是一片浩淼的碧波。雨过天晴又是艳阳高照,眼前的绿水也随之在酷热中蒸发;同一个地方却成了晶粒闪烁的广阔的盐湖和大片泥流泛滥的沼泽。

假若刚才你还因为气温突变而冷得发抖,而现在你却会感觉口干舌躁、而且浑身大汗淋漓,这一切几乎只是瞬间发生的事。让你眼睁睁地看到,也让你亲身感觉到,它就发生在你的眼前、乃至在你立足的脚下。

这里是全球最燥热、最干旱的地方之一,也是一片未经揭示的神秘的荒芜。它如一个没有“破体”的处女,对占有者充满诱惑;也象一座未发掘的金矿,使开发者充满征服的欲望。昔日曾有淘金者和探险者涉足此地。他们在寻觅梦中的“处女”和“金矿”的同时,也曾渴望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的“黄金”:润湿和清凉!

是的,这批人曾赶着牛马、驾着篷车误入此地,却险些濒临绝境、集体葬身于荒漠。最后,只有少数幸存者得救,终于走出了“饥饿和干渴”威胁的阴影;在告别这片死亡之域时,这些人不由莫名感叹,仿佛告别曾一度经历的死亡。

死亡谷之“谜”似乎是无可揭示的,前去探险者往往注定神秘失踪;侥幸生还者不久也多半难逃死亡的厄运。这是个魔鬼之域,据说,它的干旱的土地上,竟有一种会“走路”的石头,仿佛被人施以巫术,居然在地上会留下“移动”的痕迹。它的多处山丘和峡谷都是不吉祥的象征,它们都有令人感到莫名恐惧的阴暗的称谓:如死火山口、干骨谷和葬礼山。

死亡谷特大,藏匿在一片光秃的群山之中,它所处位置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和内华达州毗连。这里曾发现有金子、银和铜、硼砂、云母、褐铁矿和赤铁矿。一百多年前,为从矿石中提炼纯银而建的炭窑,其圆形尖顶依然残存;谷中至今还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硼砂厂的废墟,和矗立其中的史考特城堡和山崖上的但丁景点,后者可将整个死亡谷一览无余。更远的可以看到岩壁上遗留的手迹,那是印地安人曾经活动于此的生命残骇。

盐湖是死亡谷中一片最辽阔的地域,终年暴晒在灼热的阳光下,象碎银或锡箔一样闪光,除盐湖之外,死亡谷也有沙丘、碎石滩、寸草不生的山岩和水蚀而成的岩谷。有的地方谷底的洼处,也是昔日的湖底,干涸中见出粗大的蓝色的脉纹,是几千年前覆盖死谷的湖水残存的留痕。死亡谷中有全世界都看不到的壮丽的奇景,那就是暮色苍茫时刻盐海辉煌的落日。此时,四周斑烂的山岩一片金红,夕光中,触摸岩壁上的波纹,手下仿佛仍然能感觉出远古撞击层岩的水的润意和波动,甚至能听见秘藏岩石中的汹涌的涛声。岩石断层和缝隙中偶尔可发现有水从中渗出,有的地方还见小瀑布垂挂。水早已干涸的河床寂寞而宽阔,一滩卵石沸溅其上,宛如往日已趋静止的水泡。

人类是死亡谷唯一拒绝的访客,但这儿却仍见“植物”和“动物”的永久居民。沙丘或河滩中,不仅可见棕榈树,也长出一种发出臭味的灌丛,无论地表和地底深层是否有水,它们都照样生长。也许世界上说不定存在一种可以离开“水”的的生命,它的生命力似乎不为干旱和枯竭所困惑、所征服。

这儿同样有鸟在飞、有蛇和蜥蜴在爬,甚至这里那里也有躺卧和走动的野驴。它们在此土生土长,早已登记入户,并非外来移民。

还有野生的花朵,它们本是“娇生惯养”的宠物,本应引起人们“怜香惜玉”之情,但造物主却这样忍心,对这些“花朵”以同样残忍的对待。即使如此,这些“死亡谷”中的花朵却无视干旱和酷热,照样面对“死亡”开放。它们不因炎日的照射而枯萎,却反而以嫣红、金黄或淡紫的色泽外化虹彩斑烂的阳光。它们以自己“花朵”的形态呈现阳光,并绽开“阳光”的花瓣。也许对于它们来说,“阳光”不仅是它们的色泽和形态;“阳光”也是它们生命中的另一种“水”和存活的“粮”,它们的存在与“光”同在。

 

世界上有些动植物,似乎仅靠在地底下的黑暗之中吞食“黑暗”之“粮”、或在地面上的炎热光照中啜饮“阳光”之“水”就足以存活。

象一本神秘的古书,一部不易解读的经典,死亡谷不适宜于群体到访,而适宜于孤独面对。它在旅游者的露天帐篷之外,在睡袋、护垫、登山靴、美食和佳酿之外。假如适逢偶尔碰巧的雨打帐篷,与其在帐篷中舒舒服服听雨、不如痛痛快快在野外淋雨。假如害怕炎热、千方百计躲开太阳,不如在赤日炎炎中接受灼热阳光瀑布的淋浴。生命的强度在于大自然中的千锤百炼、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人,是呼唤和复归史前生命的、赤足裸身立于天地之中、荒原和旷野中的人!

最好是躺卧在“死亡谷”的星空下,让又大又亮的星子低垂头顶并成为生者的头饰。

最好是独行在“死亡谷”的蓝天下,抬头解读天上的云;低头破译脚下的石头。

并且冒险只身钻入它崩裂的岩缝中去,探访“无人之境”中的黑暗的深邃和奥秘。

并且大胆爬上它的断崖之巅,同孤寂的野鹿和大角羊以“性灵”沉默会语,并在天幕上映出相互之间“无分别相”的虚妄的幻影。

从盐湖的中心走向时间的深处,窥探湖水怎么样蒸发成晶莹的颗粒、水与盐为什么是同一存在的两种形态?

去随处可见的冲积地走一遭,不要冷落和漠视它的“扇形的存在”,这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它打开,从中展示出浅海和大陆的交替岁月、仍未中止的造山运动、绵延至今的地球史和人类史。

死亡谷属于孤独者和冥思者。

它如敞开于天地之中的露天“画室”,储存并展览出世界上最丰盛的色彩、线条和形状;每一处景观都是天然的“美”、都是史前遗留于世的天然的画面。它也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露天“公墓”,埋葬其中的却是地球上的时间和历史、是从天空陨落的我们无从识辨的微型“星体”的隐秘和岩石完整和破碎的骷髅。它也是一颗繁衍生息的破裂的浑圆的“蛋”,无论它的外壳是什么样的可能的颜色,流出的却是孕育生命的同样的蛋黄。

死亡谷对缺乏想象力的贫乏者投以蔑视。因为他们缺少另一双眼睛和另一颗心灵,无从看见也无从识别缠住“死亡谷”前额的蓝空的绷带上的隐形的神喻,它以浮云的形态书写的就是—

“白昼是可见的黑暗;死亡是另一种生存。”

 

大峡谷

  寻觅和奔赴大峡谷对我而言是一个过程; 而当这个过程临近结束,那个“天崩地裂”般 的大峡谷对我才真正开始。

 

到大峡谷去

在奔赴“大峡谷”之途中,拉斯维加斯是我此行的起点。途中要经过胡佛大水坝,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水电站,也是一处景点,建在流经深山峡谷的长河的中段。若从高处往下看去,这条河又长又细,似乎水极容易蒸发。有一条盘山的公路进入水坝所在地,这儿地势险峻,有点类似贵州大高原上的“九曲十八弯”。长途“灰狗”抵达时,一车人下车来,从上往下看大坝,这才发现其工程极其浩大,水坝拦截的河流既不细、也不小,而是水量异常丰富而饱满,千秋万代也不会在地球上消失。

车子又上路,沿途很荒凉,极少有建筑设施。尽管是荒野无人处、无人看到的地方,同车的女士们仍不忘打开化妆盒,对着小镜照脸、涂口红,以车窗外的天空和荒野为背景,衬托女性令人眷恋的仪容的皎好。

车两旁全是荒土堆,铺展于视野无尽的四周。不见一棵树。远处是岩层和悬岩绝壁。有处地方竟发现被人遗弃的铁皮,使你感觉曾有过今人在这里出现。有些地方的峡谷中是干涸的大河,难以想象河床内曾有过水,也有过鱼,也许还有过大鱼。鱼脊划破过风平浪静的水面的平静。这使我想起大峡谷是洪水开凿和雕塑的杰作。印地安传说中,当时上帝为使人类免于淹没,曾化人类为自由游于水中的鱼。因此,出于对生灵的敬畏和珍视,印地安人世代不吃鱼鲜。也许,他们视自己在世上的生命也如同一条在水中的鱼。

也许,几亿年以前,这里是冰川世纪的海底?曾有过一片巨量的海水的汪洋?这么多的水是退走了、还是沉入了地底?今人无从知晓也无从回答。如今在这里留下的,只是岩石的螺壳、岩石的金字塔城堡、岩石的柱形雕塑、岩石大地的纵横的裂隙。荒凉的山丘、凶猛的高崮、平坦的小平原。太阳光圈中有孤鹰的巨翼掠过,在云隙奇妙的光照折射下,岩壁上竟出现移动的投影。

又见蓝色的河流,原来岩石世界中竟有这么多的水。有的地方曾经是河床,也曾有水流过,但现在已了无迹。车上响起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的主旋律。四周岩石仿佛是大自然的键盘,是谁往下这么一按,荒原中顷刻就迸出激流和飞瀑。

想象乘飞机去俯瞰辽阔的大峡谷和大峡谷的辽阔。

 

想象乘皮筏在流经大峡谷的科罗拉多河流上冲浪。

 

冥思与缅怀  

前头岩石上出现一只孤单的鹿。这儿寸草不生、也无树它吃什么、岩石和泥土?

荒芜朝纵深铺展开去。出现岩石的中国画,岩石的天然东方书法的立轴与横轴。月影苍蓝、日轮金黄。岩石上升、大海下沉。岩缝中潜伏着穿山甲和蜥蜴,洞穴中有盘曲的蟒蛇。同死亡谷一样,同样发现岩壁上有类似史前人类留下的模糊图形或线条,有的似掌印也似不明动物的蹄印。它出现的频律较之死亡谷更高。

想起走动在日影中的印地安人远古的祖先。他们的近祖来自墨西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的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他们的“主权国家”就是荒野。他们的“天然财产”就是土地、河流和畜群。直到这一切被“登门入室”的来自欧洲的白人强行霸占,一个种族在被人屠戮中几尽绝灭。印地安人从此失去广袤的家园,并沦为白人农场的打工仔和雇主的家佣。       

他们渴望回归苍茫天地的岁月。他们不要外来的征服者、不要战争。

奇妙的是,印地安人的祖先的祖先却是蒙古人。远古东方蒙古游牧民族,传说一支去了日本,一支长途跋涉流落在北美。印地安人的形象、性格、生活方式有蒙古人的遗传特征。

印地安人在世时,活在牛群和马群的嘶鸣声中,活在草原上奔驰的蹄声的阵雨中。与篷车和草垛为伴、同长矛和篝火相依。

他们去世时,串珠和鹰羽编织的扇形的“飞鹰”,是苍空下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眷恋。

每一个瞑目逝去者都面带光泽地升天而去,紫红的脸孔上表情安详,交替映射着来生的晨曦和今世的夕阳。

 

怀想与梦幻的史页从心灵中掀开,在荒野粗砺的风中簌簌翻动。

印地安人的身影活动在大峡谷的天穹下幅员广阔的地域,他们在大峡谷留下泥墙小屋的废墟,他们是这儿最早的发现者和开拓者,在大峡谷奇景中书写一个种族奇特的历史,是它的天然的主人。

然而,大峡谷广为人知,却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这应归功于一支远征队,他们乘小船从未经勘探的科罗拉多河上游出发,勇敢航行到了大峡谷的心脏地带。这支远征队的率领者并非职业的探险家,而是一名断臂的普通军人,名叫鲍威尔。大峡谷因他而名闻遐迩,并列入世界七大奇观之一。

 

岩石上的不明人形物象。峡谷中蓝灰色的黎明。山脊上的山径如白线。渺无人迹的大平川上垂直的孤烟。狩猎的叫喊和野牛群颤栗的惊怵。科罗拉多河在别处,科罗拉多河在大峡谷之中。缝隙中和岩脚下的白水和绿潭。听不见和听得见的箫笛之音在空中缭绕,从古老的蒙古草原上弥漫而来,从东半球漂流至西半球世界。

岩石的大峡谷中滚动水的雷声和闪电。岩壁上瀑布的水浪云、水浪雨、水浪雷和水浪的电闪。科罗拉多河象蓝色闪电垂天而下,横穿大峡谷。巨石轰隆崩裂。人骑马穿行峡谷谷底、划皮筏在峡谷激流中冲浪;鹰展翅于峡谷河流一线天之上空。

赭色的岩石。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颜色多变的科罗拉多河。褐色的戈壁和骆驼草。黛色的环抱的群山和群山峰巅上的青天。岩石斑驳的虎皮和颗粒状的玉黍皮。岩缝中垂挂的水,是冰川纪遗留的最后记忆,是远古时空残存的痕迹。

秃鹫在头顶展翅,投下沉重的深蓝的阴影。篷车从砂石上辗过,歌声和节奏缓慢的木轮声、绵延如缭绕的云雾……

大彩蝶。大尾巴松鼠。花纹斑烂的昆虫和石缝中出没的有毒的蛇。

山脊的红光中一只红毛的狼。

 

六十六号公路

车子进入了六十六号公路,此路在美国广为人知。这里出现成片的房子,这是些原来就在大峡谷地域范围内的民居。两旁出现系列圆石自然堆砌的山丘,长着浅草的宽阔的草地和大片不长草的平坦如操场的平原。大峡谷既是一处大自然的壮丽景观,也象黄石公园、大堤顿公园和死亡谷公园一样,是今天占地辽阔的美国国家公园。其中岩层垒叠在天空下崩开巨大裂口的部分,是大峡谷一带最令人惊心动魄的中心,这儿四周的层岩垂直陡立,基本色调呈热烈的赭红的颜色,也间带铁褐色或灰白色。泛红的部分给人以高温尚未散尽的感觉,褐色或白色仿佛焚烧后的余烬。整个色泽极其斑烂,给人以罕见的“火烫的静穆”之美。

公路笔直朝天边直线延伸,两旁景色不断变化。现在这一带的山呈黑色,象被揭开浅土的露天煤矿,也许山体内多半藏媒。山势渐趋平缓,斜坡上棕红的“之”字形小路呈书法笔触。荒野永无尽头,这里那里,树三棵两棵,有的地方很远才见一棵树孤零零地立着。一段倒塌的石砌的短墙。一幢又一幢仿佛人去房空、被人遗弃的矮小的泥屋。屋前屋后枯树的枝杈如绝望撑开的手指。昔日居住于此的印地安人今日何在?生命是如此短促,特别是对于野外生存的印地安人,生命如某种植物,不经意地出现,不经意地消失。生长和枯萎都同样地快!

哦,时候到了,房屋总会倒塌或推倒重建;墓碑总会竖立或在视野里消失;眼泪总会流出眼眶也会干枯;老人总会死去、小孩总会诞生和长大。看不见的时间在所有凡是看得见的事物中迅速流逝,纵使这种流逝的“速度”对人生而言仍然是个相对缓慢的过程。

路两边出现在美国少见的松树林,但没有中国的长得好,象营养不良的少年。什么时候也许是从中国吹来的松树种子,被偶尔遗落在这一带,眼前的松树消失了,前面仍然是松树,整个竟是长达数十里的松树林。

以前以为美国没有松树或少有松树,就象少见中国人,其实不。中国人藏在美国人中,就象松树藏在别的树林中,而且发现越来越多。

美国罕见的松树林终于从眼前消失,它的“消失”也就意味着漫长旅程的结束,和大峡谷之行的真正开始。

 

崩溃的时空

巴士停下来了,这里是大峡谷公园的进口。大家下车迳直朝前走去,直至地面的边缘地带,突然感觉大地在跟前突然落下去,凭栏往下一看,下面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无比的裂开的大窟窟。仿佛往前再跨出一步,就超越了地球的极限,人就会离开大地、掉进永恒的虚空。

这就是所谓“瞬间危立地球边缘”的感觉!也许,也形同一个人立于“存在与虚无”、“生存与死亡”的边缘的同一感觉!也许,从“虚妄人生”的精神的角度上来讲,没有这种“界别”和“边缘”。但从“血肉生命”的角度上来说,我们就必须立足坚实的大地上!

原来这里就是全世界闻名的“惊天动地”的大峡谷。

这儿地处美国西南部凯巴布高原三角地带,是亚利桑那州西北、犹他州和内华达州交界处。科罗拉多河从连绵的山谷中穿流而过,这里又名科罗拉多大峡谷。

这是个立于高处、朝下远眺的大峡谷,区别于乘飞机在蓝天中凌空俯瞰它、也不同于划皮筏在科罗拉多河上冲浪横穿它。

两亿万年前的冰川纪,这儿的地壳突然裂开,留下地球上唯一的景观、唯一的奇迹。时间崩溃了!空间崩溃了!地球的原貌瞬间被改变,地球的运动也瞬间趋于静止,也趋于新的开始。这是一次巨大的地壳运动,一次天崩地裂的奇迹,一次史诗性的宇宙事件,它发生在渺不可忆的冰川纪。一切如我的直觉中的想象,这个大峡谷裂开又大又深又奇特又吓人!这是一个岩石的世界,岩石的颜色呈赭红、铁黑、灰白等,使峡谷呈多样色彩。岩石的形状千差万别,无论是孑然独立或形同锯齿,都有一种尚未静息的动态感,仿佛相互之间正置于异态纷呈的和谐的冲撞之中。层层叠叠的岩石的大瀑布、岩石的飞禽走兽、岩石的蘑菇和花朵、岩石的鸟巢和蜂窝。岩石的烽火台早已熄灭硝烟和火光;岩石的梯田种植沉寂和荒芜。还有岩石的庙宇和神龛、撞响大宇宙沉寂的寺钟和供奉令人敬畏的大自然的奥秘。哇!惊奇已极!震撼已极!大峡谷中的科罗拉多河在深谷层岩中隐去,只在一处岩石的缺口中露出一段水的深蓝,那是此次未能作漂流的科罗拉多河的美妙的一截蓝绸,仅扯下此段蓝绸,足可让我作梦幻大峡谷的剪裁。“科罗拉多”在西班牙语中是“红河”的意思,因为河中夹带大量泥沙使河水多半呈现红色。但整条河在不同的流段中颜色却变幻不定,有时呈蓝色、有时呈褐色、有时就整个是一条浊流。

游览大峡谷,除了居高远眺、空中俯瞰和沿河畅游,也可以骑毛驴深入谷底。这种载人下峡谷的驴子由人专门喂养和训练,训出一头驴子要花十一年,前两年训练它们驮两百五十磅。所以,如果客人超过这个重量,驴们就躺下不走。下到谷底又截然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竟有这么多的植物和树木,是一个热带植物和寒带植物奇妙共生的世界。竟有那么多的生命繁衍、孕育其中,它们从未受到外界的骚扰,是数不清的哺乳动物、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安宁生息的乐园。

远处山头上有雪,戈壁上众多野马。大峡谷对面山顶上一线水平,象人工切出来的一样整齐。

 

横跨史前,也延伸史后。有限空间中有无限的时间。大自然一次空前绝后的宏伟、奇丽的雕塑,一幅惊天动地的永恒的杰作,一部从静止的岩石中汹涌而出的震耳欲聋的交响乐寂静的演奏。

 

大峡谷很长,我所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段,或者仅仅是漫长旅途中奔赴和寻觅它的开始。还有辽阔的红土大荒原和弯曲的红色或蓝色的河流及其整个流程,是我一生所渴望一睹之最美、也最简单的画面。

返程中,沿途又见车道两旁的山上都垒有石头、都带有山崩后石头露出的剖面。西天太阳如镜面。阳光照进车窗,阳光特别的明丽、象水一样,心灵也有水晶的透亮与晶莹。

仿佛此生从未见过这水一般洗涤一净的天空和大地,还有阳光照射的大地上的人群。

不管是基督徒还是非基督徒,相信人在此时此刻,都会有一种祈祷的心境。

 

我为此生终于见到的大峡谷、为这一科罗拉多河在地球上创造的伟大杰作深深祝福!

 

拉斯维加斯

流浪者的汇聚地

拉斯维加斯是个“赌”城、也是个“梦幻”之城和“欲望”之城,每一天都有许多人源源不断朝它奔来。这个城市的自杀率偏高、甚至居高不下,与人们的心智健康危机不无关系,它所属的内华达州政府,为此设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自杀预防办公室”。

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刚好一位年仅19岁的青年,倒毙在拉斯维加斯街头,验尸官检查后、判断为非他杀,他的自杀原因可以解释为:“在梦幻的赌注中全面崩盘”。

这也是一个“游民”的城市,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夹杂着一种在中国称为“盲流”、随时有可能被政府遣送回原籍的人。这些人并非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者,他们在人流中与本城居民无异。白天,他们游荡街头、多半靠人施舍热狗果腹;夜晚却无家可归,裹着薄毯在办公楼外门口或台阶上露宿。他们是一种有“尊严”的流浪者,对自己的仪容却颇为注意,公共洗手间就是他们天然梳洗的地方。他们中的有些人流浪时间超过一年以上,有的人在过去数年中,已经历过三、四次“无家可归”的情况。他们流浪与其出于生活所迫;更本质的意义上来说,这只是他们的自觉选择。他们不喜欢拘束于四壁、在办公室中受人主管,而喜欢“风餐露宿”的那份自在。对于这批人,政府也专门设有“关注委员会”,并拨款数百万美元协助成立了一个以“援助之手”命名的非营利机构,安排他们入住“一房一厅”的福利房,使其“居有其所”。同时为他们提供医疗服务和职业辅导,让他们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

其实,这只是拉斯维加斯微不足道的一面、或者说阴影的一面;它还有另一面、应该说是它更主要的“阳刚躁动”的阳光一面。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它是人类“非正常”生活中的“正常”、“非秩序”生活中的“秩序”。

 

躁动的“阳光城市”

城市中心是高耸的“自由女神”,其实,应该改一个字,称它为“自由‘赌’神”。这不仅因这座城市因“赌博”而受到全球注目,也因赌博使人一夜之间腰缠万贯或倾家荡产。有人为此穷奢极欲,有人为此分文不名。还有埃及式的“黄金狮”,使你联想到这座城市的欲望,如狮子“大张口”。到处是半空悬挂的大屏幕,滚动在屏幕上的扭摆女郎,大红唇、大乳房、光屁股,使任何“正人君子”都难免欲火中烧。这火爆劲足以迷惑初来乍到的“品鲜者”,久居此地的人早习以为常、麻木不仁;而年长者却徒有“心力与体力”同时不济的份儿。一身肌肉疙瘩油光锃亮的拳击者也“滚动”其上,或拳击沙包或彼此互击,全方位展示人体肌肉暴力。我不禁联想到,这类体魄和个人生命伟力,若与世界上任何一个专制者互相之间面对着面,后者作为“人”显然苍白、羸弱,前者足以一拳击死一个暴君!在这个“阴盛阳衰”、普遍举阳不起的时代,人们在精神上也需要这样的伟力,以其“冲击”与“颠覆”的速度,击倒这地球上最后的专制魔鬼,也结束一代人或一个时代的灾难!

大酒瓶和竖立的大吉它灯光装置,是这个城市豪饮和喧嚣生活的象征,你会感觉到一种潜伏在社会肌体中的“骚动”和“不安”、一种难以遏制的深层欲望的冲动。童话式的五彩建筑,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不管其中是赌场、是妓院、是音乐演奏还是裸舞表演,都使你感觉到人类的冒险、贪欲、野心和梦想;感觉到一个“不夜城”所蓄储的生命巨大能量的渲泄和运转,永远的高速消耗、恢复和补充。你很难奢望,这个城市活着的人中会有“超尘脱俗”、“潜心静养”者、会有“东方式”的“老寿星”。这是些“瞬间中的瞬间”行将消失的生命,一眨眼又是一批取而代之的完全陌生的全新的面孔出现!

从高空俯瞰这座城市,很小;“落”入这个城市之中,才感觉它很大。它建立在荒原或沙漠上,包围四周的随时可能卷起的“沙尘暴”任何一个瞬间就足以掩没和湮灭这个城市,连同人类的全部七情六欲。人类存活在湮灭行将发生或尚未发生前的短促的侥幸之中。

五光十色的拉斯维加斯,象地球上所有别的城市乃至我们这个星球本身,本质上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庞贝城”。这使我想起,拉斯维加斯街道上,由人散发的招揽嫖客的小图片,那上面的裸体女人,每一张面孔都这样漂亮,美得令人揪心、也令人痛心!你真想朝这些美女叫喊: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自己作践自已!这些美丽的脸庞有如肥皂泡的虹彩,刹那间就会破裂和渺无踪影,就如同你在空气中的瞬间挥发的惨痛之声!

全球绝无仅有  

拉斯维加斯是这么一座城市,人进来容易却很难从中逃匿,比如说你很难逃过它的赌场和娱乐厅的演出。这里旅馆都附有这类娱乐设施,不进娱乐厅和赌场,你就等于没有来到拉斯维加斯。为此我们专门去一家旅馆看了一场娱乐表演。票价很贵,反正难得来此一趟也就买了一张,并由人家附送一张。里面座位很讲究,全场人爆满,我们的座位在前面两排座位中间的过道上。不许摄影,一向诚信的雨兰这次偷偷地翘起了镜头。

看这种演出是我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它没有内容、没有情节,只有布景却没有场景。纯属表演性、娱乐性、消闲性。舞台布置、服装、音乐和以裸女群体为主的演出,对我来说可以说史无前例。不仅如此,我感觉这样的演出在全世界也绝无仅有,唯有拉斯维加斯!不但此行来此没有白跑一趟,不惜血本看这样的演出也绝不冤枉;相反如果不看、错过了此次机会,今生今世也是一次巨大的遗憾!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瞬间变幻不息的布景、图形和画面,演出中色彩瞬息万变的灯光,与舞台上的人体姿态变化和富于强烈节奏感的音乐伴奏全部达到高度的一致和绝对的协调,这些都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欲望之都”独树一帜的!我同样是第一次感受到全裸的女性人体竟这样美,它只传达人一种精神快感,丝毫不引起邪念,也不唤起人生理的欲望,它只是娱乐!消闲!目光和心灵的双重快感!而且这么大一群美丽的女人,一边扭摆着舞姿、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装和内衣,这么迅速、这么自然、这么迷人!她们柔软地裸露的肢体、雪白丰腴的肌肤在舞蹈的节奏中,给人一种融化的、流动的、每一个瞬间都在变化的感觉。不仅如此,整个舞台也仿佛是融解的、流变的、空间、深度乃至高度都在不断变化着的。特别是在舞台上的裸女群体竟会在不同层次、不同高度上同样出现,女体置身于一圈圈星光灿烂的圆圈中从高空缓缓下降,然后一层一层悬垂在半空中舞蹈不息,简直是令人不可想象、不可思议!她们每一次出现,不仅面貌迥然相异,而且头饰、服装也一次与一次截然不同。拉斯维加斯的娱乐圈中竟有这么多美女、美得足以让全世界的赌徒、嫖客、正人君子全体为之倾倒,却无论任何人也不敢投以亵渎的语言、手势和眼光!只有生命对生命的赞美!只有女性人体独具的魅力!只有紧张人生角逐和竞争中,在此时此刻的彻底放松!也有男性参与演出,但他们纯属肉体节奏、舞女们的陪衬。但是无论男女在演出过程中的筋斗却是功夫独到的,而且是真功夫。包括穿插其中的杂技男演员的表演及其幽默的台词,引起全场持续不断的哄堂大笑,这也是全世界在技艺表演上顶尖级的。

 

生命、生存和生活

拉斯维加斯拥有全世界最大的财富,也集中了全人类的野心、欲望、贪婪与梦想。

涌向这里的人,生活在这里的人,无论得与失、成与败,一生中的精神丰饶和生命质量、也许超过世界上别的地方人们投生人世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生命价值和能量的总和!这种生活与生存方式,与纯粹书生和传统隐逸生活完全绝缘,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我以为,也包括两者不可偏重和偏废、理应兼容。这里仅用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是不足以形容的。生命、生存、生活的存在,没有唯一的方式、唯一的选择;也没有绝对的浑浊、绝对的澄澈,绝对的痛苦和绝对的欢乐。宇宙生命的机会在于此生的尘缘;如果一旦破去“缘”执,宇宙生命的根本就是“无”缘。生命的意义在于无意义。生存的目的在于无目的。一切纯属偶然,包括我们每个人来到尘世上及其各种可能的遭遇和选择。

有朋友说,拉斯维加斯适宜于我,也许是表象。其实我骨子里或生命的深层不是灼热而是清凉,不是混世而是退隐,不是挤拥于人群中而是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或伊甸园之梦。但我不排斥另一类生存、另一种活法

哇!拉斯维加斯的娱乐场!拉斯维加斯的赌博!拉斯维加斯的旅馆!拉斯维加斯的女人!

据说这里夏天炎热的高温会吓退许多人,夏日无人来此旅游,所以旅馆最便宜。还有一个说法,这里是美国乃至全世界老人们居住地的最隹选择。这里的气候适合于趋凉的人体和生命;这里的生活可使暮日人生者重返青春、免于生命的寂寞;而且也可确保年青的子孙们每年必来此逍遥一趟,顺便也来看望老人。而老人们若生活在别的地方,只有他们记起自己儿女的事,年青的人们就不会专程来探望他们,在美国尤如此。

把全世界都搬来了

地面大陷落的“大峡谷”、渺无人烟的“死亡谷”就在不远处,而在此处、在拉斯维加斯,人们面对人生的姿态却是“赌博”和“娱乐”。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的拉斯维加斯人,人生态度和性质也无异于在死火山注视下的意大利那不勒斯和庞贝城人。在这个地球上,人们活着、无论生活在地球上的哪个地方、哪个角落,从赤日炎炎的赤道线附近到冰天雪地的南北极,都是持一样的“混迹人世”、“得过且过”的人生态度。在这一点上,人在地球上没有差别。

在一处豪华建筑物门前,我和一位头戴印地安式的翎羽的半裸女郎留下了一张挽肩合影。由她,我又想起了娱乐厅的舞台,那上面整个女体晃来晃去,处于流动、变化和几近融解状态。开始还有点“三点式”遮羞,后来全脱个精光,全裸着跳着桑巴舞、肚皮舞和无名舞。这就是拉斯维加斯。这个城市把全世界都搬到这里来了,在这里你能见到各种建筑风格的大厦,看到巴黎铁塔、凯旋门、恺撒宫、自由女神、近似埃及“狮身人面像”的“狮子”的巨型雕塑,以及“罗马喷泉”和本城独特的“音乐如绿波振荡起水纹和涟漪”的“音乐喷泉”。你还会看到棕榈树前巨岩矗立建筑的沙漠宫、恺撒镀金雕塑、铜雕或水泥塑像、罗马战士和奔马、希腊和罗马混合风格的断臂维纳斯和大卫、阿波罗等众裸体男女神像、小天使、吹长号的带翅女神、马头龙身的艺术雕塑。你在这里看见一个世界乃至其历史的浓缩,看见全部人类欲望的潜流和裸浪。天空是这样蓝、蓝得不能再蓝,没有一片云、一丝云。全是蓝!蓝!蓝!拉斯维加斯的天空,是世界蓝色的头盖骨!

垂头看地下,满街丢弃的美女裸照、转眼弃置不顾的梦幻和春情,屁股、乳房、红唇任人搓揉和满足欲望的发泄后、再“打翻在地”以“千万只脚”践踏!

四周沙浪、热浪滚滚,无时不朝这片人类聚居地隐形进逼和包围;但这个城市还在野心勃勃地朝向四方延伸、占领和扩张。总有一天,人类的野心和大自然的威力会直面相对、狭路相逢。谁碰翻谁、谁是最终的战胜者和失败者?也许,绝不由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渺小和无奈”的人类自行抉择?!

此行见证了什么

此次来到拉斯维加斯,是应北美作家避难城联盟总部之邀,来参加一次大型活动,同时应邀前来的有匹兹堡作家避难城主席亨瑞夫妇。离开这儿前两天的一个下午,拉斯维加斯避难城派专人来接我们去参加募捐餐会,餐会在内华达州立大学拉斯维加斯分校(UNIVERSITY OF NEVADA LAS VEGAS)举行,主持人为女校长卡柔·哈特(CAROL C. HARTER)女士,她向与会者一一介绍了主要来宾。美国著名作家、避难城联盟总部主席拉瑟·班克斯(RUSSELL BANKS)、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因卡(WOLE SOYINKA)等先后发表了讲话。

餐会后,在大学礼堂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演讲会,主讲人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著名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演讲会开始前,再次由主持人、拉斯维加斯大学女校长介绍了主要来宾和分别来自匹兹堡、依萨卡和拉斯维加斯的三位中国作家和一位伊朗作家。

此行本是为开会而来的,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也会见了几个老朋友。但对我而言,却是同时有机会见证了“赌城”拉斯维加斯和“大峡谷”和“死亡谷”两处大自然的奇景。

来这里的时候,飞机上空空荡荡;回去的时候飞机上十分挤拥、一个空位也没有,亨瑞夫妇与我们同机返回。雨兰说,从拉斯维加斯回去的人,有赚钱的也有破产的。亨瑞问她:“那你们呢?”雨兰双手一摊说:“我们只是一介书生,来也空空,去也空空”。说着她递给亨瑞一本流行杂志,那上面有好莱坞名星和他的房子的照片。亨端说,好莱坞同拉斯维加斯很近。雨兰问:多近?亨瑞说一个小时不到。接着一本正经地说,以前他当电影演员的时候,在好莱坞买有一幢房子。雨兰惊奇地问:你拍的什么电影?亨瑞说:飘,已随风而逝。雨兰追问说:你在电影里担任什么角色?亨瑞仍然不苟言笑地说:电影里那座雕像就是我。他仍然不动声色、煞有其事,雨兰禁不住咯咯笑个不停,差点喘不过气来。

不是么?人生也就是一部电影,我们每个人都参与了演出,扮演不同的角色。有的人成了偶象、供人瞻仰;有的人只是一具木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一切都随风而逝。活着,就是飘,飘来飘去、转眼消失于渺无踪影。

 

活着,有的人被欲望的“鲨鱼”不慎颠覆和吞噬;有的人从“信仰”的入海口划出了精神的小舟。有的人终生在“功利”的漩涡中打转、最后坠入黑暗;有的人抵达生命“丰盛的空无”,终生啜饮不尽人生“白昼”的清流与阳光。

 

2006615日午后于美国匹兹堡“诗歌梦巢” 

2006616日夜半改定  


(《蓝色星球上》之十一)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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