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探亲(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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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志鸣
回到家的时候,胡老师看见邻居王婶正在做饭,小院里弥散着一股炸辣椒的气味。他本想低头进屋算了,不料,王婶主动打招呼并走过来问道:“听说了么,住在胡同口那家的福生自杀了!”
“没……没听说呀!为什么?”胡老师边说边掏出钥匙开门。
“招工选调呗。咳、咳,哧——!”
王婶咳嗽着,擤了把鼻涕。“他去兵团五六年了,每次招工都轮不上,怀疑是连长故意卡他,就提了把镰刀和人家拼命,先杀人,后自杀。结果,连长没死,他却把自己的小命白搭上了。啧啧,真是的。”
“哦,是这么回事。”胡老师嘴里顺口答音儿,手上抖动着继续开门。
王婶对胡老师的镇静颇不以为然,就不想对他多说什么了。胡老师半天也没把门打开,后来才发现插错了钥匙。
其实,胡老师对福生的意外死亡并非无动于衷,而是异常难过。当年,福生曾动员胡老师的儿子胡威和他一起去东北兵团。由于政审不合格,胡威没去成,只好到内蒙古农村插队。福生为此还三番五次到家里来表示了同情、惋惜和遗憾之情,……这么年轻而热心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哪?胡老师有点不敢相信。
当晚,胡老师心烦意乱,饭也懒得做,索性买了四两白干一包花生米,自饮自酌,唉声叹气地喝起了闷酒。说实话,胡老师一听见招工选调之类的字眼儿,心里就慌得不行,像是被电击了一下,有种麻酥酥的痛。那原因也很简单,儿子已经多次被推荐进城当工人,每次又都因为政审通不过而泡了汤。儿子真是好儿子。他不仅不埋怨家里,还反过来安慰老爹:咱家不就是富农出身么,没啥了不起的。这里也有出身不好被选调走的,只要干出个样子来,我就不信……其实,儿子越这么说,胡老师心里越难受,每次想到儿子的这些话,那种麻酥酥的痛就出现了。他清楚地知道,一次次政审不合格并非仅仅是出身不好,真正致命的原因,是档案里写了他在1957年有同情右派分子的反党言论!老子如此反动,儿子还能被选调回城么?!但他又不敢把真相告诉儿子,害怕儿子一旦知道永远不能被选调会陷入绝望,而绝望了的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发生在福生身上的悲剧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胡老师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决不能把真相告诉儿子!
半夜,从梦中惊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梦见走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被手提铁锹的儿子拦住了。儿子责问:你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做了那样的事情还瞒着我?儿子见他支支吾吾,无言以答,便用锹把路挖断了,又说:我没有前途了,你也休想过去!他想解释,但儿子不听。儿子忽然举起了铁锹,厉声诅咒着:你这个老不死的,告诉我,当初为什么反党?胡老师就是在那一刻被吓醒的。他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冲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发出了深藏在心中多年的诘问:“我没有反党,我只是给学校领导提了点意见,况且是他们撺掇我提的!他们为什么出尔反尔?”
往日的情景像幻灯片似的一幕幕在眼前晃动着,令他越看越气愤:这些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和我儿子的选调又有什么关系?后来,他竟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喊道:“要惩罚就来惩罚我吧!让所有的不幸都降到我一个人的头上吧!”那天夜里,他没有再合眼。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有了一点困意,刚一眯瞪,就看见当年的校领导乐呵呵地朝着他指指点点:傻瓜,你是真的不懂么?只有这样的惩罚才能触及灵魂!
第二天一早,王婶敲着窗玻璃问:“胡老师,你没事吧?夜里听见你喊,还以为你的心脏病犯了呐!”
“没事儿。这不还活着了嘛!”胡老师边说边穿衣起床。
几天后,胡老师收到了儿子的一封来信。儿子在信中写道: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听说大学将恢复招生。我一定要努力干,争取被推荐上去,争取回老家上学。果真如此该有多好,既改善了自己的处境,也为随时照顾您提供了方便,……胡老师看到这里,不禁泪眼模糊了:他真是个孝子,总是把我记挂在心。可是,欣慰过后,胡老师感到的是一阵更强烈的惶恐:招工尚且政审不合格,更枉谈招生了!培养大学生,政审必然会更严格。冥冥中,胡老师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消息,闹不好儿子会出事儿,福生不就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多次伤害了儿子,伤害了那个年幼丧母,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这回决不能再眼瞅着他遭受更大的、甚至是致命的伤害。想到这里,他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儿子既然不能回城,我就干脆辞职去乡下找他算啦!——只要爷俩能团聚就行。
胡老师的想法并非仓促间的一时心血来潮,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不过在这一刻最后下定了决心而已。学校已经停课多年,每天除了学社论、搞大批判,隔三差五作一番自我批判或检查外,也没什么正经事;回到家则是孤身一人,冷冷清清:他早就厌倦了这种生活,城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换个环境未尝不好。当然,他不是没有顾虑,乡下生活条件艰苦啦、缺医少药啦、没有退休金啦,以及许多难以逆料的问题。但是,这些顾虑都被对儿子可能出现意外的焦虑所淹没了,……
胡老师长期患有心脏病,故而很容易就从医院开出了休息一个月的假条。他打算先去儿子那里看一看,然后再回来正式办理辞职手续。
临走前,他把房门钥匙交给王婶,托付帮忙照看一下家,说是要去内蒙儿子那里住几天。
“小威今年没回家,您就来个反探亲,敢情也不错。”王婶接过钥匙,连连点着头说。
先乘火车,再坐汽车,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胡老师终于在黄昏时分来到了位于塞外黄河边的一个小村子里。
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格外清新。胡老师放下提包,舒展着臂膀,极目远眺辽阔的天空和坦荡的田野,感到轻松极了,仿佛自己也融入了这片苍茫之中。他向放羊归来的老汉打问知青的住地。老羊倌正在清点羊,嘴里叨咕着数字,顾不上回答,只挥动羊铲将一块土坷垃远远地甩了出去。顺着被扔出去的土坷垃的方向朝前看,胡老师见到一排土房,墙上用白粉刷了八个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想,儿子肯定就生活在那几个字的后面。
正是做晚饭的时候,伴着“呱哒、呱哒”的欢快的风箱声,村里家家房顶上的烟囱里都冒出了缕缕青烟,随风飘舞,令劳累的人们感受到一种农家乐的氛围。胡老师不无惊奇地发现,只有知青住的那排房子静悄悄的,既没有声响也没有烟冒。天渐渐黑了下来。走近了,他看见五间房子中惟独最西头那间的窗户里忽闪着一抹光亮。推开虚掩的门,他首先看见炕桌上有一盏油灯,灯光如豆,目光下移,才发现灶口边窝缩着一个人在鼓捣柴火,时不时还用嘴朝灶里吹气。他没有看见对方的脸孔,仅凭身形就断定面前的这个人正是自己日夜牵肠挂肚的儿子!他尽量压抑着一腔激情,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威——”
那人抬起头,一时没看清或者说看清了却不敢相信,猛然站起来仔细看了看,才惊讶地说:“爸,您怎么会……”
爷俩儿情不自禁地搂在了一起。自从儿子长大以后,胡老师还不曾和他如此亲热过,可是,在这间远离故乡的小土屋中,团聚的喜悦使他们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似的。胡老师没有把突然造访的本意讲出来,只轻描淡写地说:“学校没啥事儿,请了几天假来看看你,——你这是在忙啥啦?”
“哦,敢情是这样,好,好。”胡威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听了父亲的话才松口气。“做饭呗。柴火被雨淋湿了,点不着……”
胡老师掀开锅盖,见到锅里的水没有一丝热气,说:“别做了。我带来些糕点和罐头,咱爷俩凑合一顿吧。”
“饭还是要做的。炕也该烧一烧了,不然夜里睡下阴潮,腰腿会痛的……我有办法。”胡威说着从铺盖下面拽出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脏兮兮的裤子,在上面倒了点煤油,点着了,放进灶里,再把风箱一拉,便呼呼地烧了起来。看见老爹一脸的惊讶之色,胡威笑一笑,又说,“我们常这么干,管它叫烧晦气!”
在先,胡老师只是听说农村艰苦,并未亲身体验过,这回刚进屋就有了一种真切的感受。因此,他边吃饭边对儿子讲出自己想来农村的打算时,其态度已不似离开家时那么坚定,而是换成了商量的口气。儿子的态度则是坚定到不容置疑:“爸,您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辞掉公职当农民!想过没有,您来农村能干什么?”
“教书呀!”胡老师理直气壮地说。“农村更需要教育,更需要教师,更……”
“您在城里都没书可教了,难道农村……”胡威说。“问题的关键还要多考虑自己。没有公费医疗,生了病怎么治?没有退休金,老了怎么活?”
“农民祖祖辈辈都没有退休金和公费医疗又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们能活下来,我也能,只要父子团聚就行。”胡老师辩解道。
“问题就在于人家祖祖辈辈就是这么活下来的,已经适应了,而您不能于年过半百后再来适应。如果是为了我才作出如此的选择,那么我一生都会感到不安的。再说,很快就要推荐上大学了,我一定要争取这次机会,回家上大学,在家里和您团聚。所以,我反对您的打算,……”胡威的话尽管很严肃,但希望的火花旋即又折射出几许兴奋和喜悦的光芒。
当天夜里,父子俩躺下后又谈了很久,多是儿子描述回家上大学后的美好前景,父亲只是间或插入一句:也要作好失败的思想准备哟!但他又不想更不敢把失败的真正原因讲出来,只能伴之以阵阵心悸……
第二天一早,胡威吃过饭便拿了锹要出工。他说:“就在村子后面脱坯,不远的。”
胡老师收拾好屋子,锁上房门,想去村里各处走一走。很快,他就发现村子里实在没什么可逛的:一条七扭八拐的小土路,两边是如同从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小土屋。当他这张陌生的脸孔在哪里一出现,那里便会传出狗的狂吠,随即一道道惊恐的目光就从门缝或窗玻璃后面向他射来,——没有谁欢迎他这位不速之客。于是,胡老师走出村子,三转两饶,来到了儿子脱坯的地方。
塞外的早春颇有几分寒意,即便生命力顽强的小草也不敢轻易钻出地面,只能藏在表土下面探头探脑,窥伺时机。可是,四个正在坯场里干活的年轻人却卷起裤脚、光着膀子,全然忘了是什么季节似的。坯场当中是和好的泥,堆得比人还高,像个大坟头一般。两个使锹的小伙子分别从两侧挖了泥端到模子里,再由两个蹲着使模子的人脱出土坯来。土坯约莫有二尺长一尺宽半尺厚,又是带水的,想必每块坯子的重量有三四十斤。那个身体单薄些的使锹的人,每次挖出的泥只够半模子,别看跑得挺欢,手忙脚乱,并不出活。另一个身体强壮些的则不同了,挖泥像切豆腐,一锹泥脱一块坯,干得有条不紊,脱出的坯子自然也就多,——此人就是胡威。尽管没干过这营生,但把两个人挖泥的架势相比较,胡老师还是感到蛮骄傲的。瞧,那个人不仅挖的泥少,走起来踉踉跄跄,有几次把锹插进泥里端不起来,险些跌倒;儿子有多利索,先用锹在泥堆上“嚓、嚓”一裁一切,然后“噗——”的一声插进去,一块大泥条便被端了起来,走路也稳稳当当的……胡老师正看得入神,昨天遇见过的老羊倌挥着羊铲走了过来。老羊倌似乎出于对昨天没用语言回答胡老师的问话表示歉意,这会儿便乐呵呵地上前搭讪:“城里盖房不用土坯吧?”
“那是的。”胡老师说。“看得出来,脱坯可是个累活儿。”
“看是怎么个累啦!你没听说么,咱河套有四大苦重:和大泥,脱大坯,玩儿胖子屁股,日瘦子屄。嘿嘿,我和你灰说啦!是个累活儿,最累的活儿。不累,这天气里能干得脱成光膀子么?脱坯向来是自家人干的营生,要盖房,不脱不行,逼住啦!想请人干就难了……”老羊倌说着话,时不时铲块土坷拉朝离群的羊抛去。
“欸——”胡老师把头转向坯场,又问,“他们都是一家人?”
“咋不是啦?队长家盖房,脱坯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哦,对了,还有个知青,挺能干的,被抓了大头。听说这后生成分高,几次选调都没走成,知青组十几号人走得就剩下他一个了,怪可怜的!他是小胡,——你是谁?”老羊倌记起面前这个人曾向自己打听知青的住地,再看看他的长相,忽然有所醒悟,便有些难为情地问。
“我……我是老胡,小胡的父亲。”胡老师更有些难为情地回答。
“咳,这是咋说的!”老羊倌又铲了一块土坷拉,这回没有朝羊群而是向半空里抛去。
胡老师早早把晚饭做熟了,好有一等,就是不见儿子回来。他只得将饭放回锅里,径直去了坯场。坯场中的泥已经都变成了坯子,一堆比原先更高更大的新土出现在场子中间。胡老师看见他们正在和泥:先把碎麦秸拌进土里,然后,两个人担水,一个人抡耙子,一个人挥锹,还光着脚在泥里踩来踩去,恨不得把泥鼓捣熟了似的。胡老师不禁想起老羊倌的话:和大泥,脱大坯,……不是人干的活儿!
直干到夕阳落山,他们才收工。胡老师在回去的路上问儿子:“黑灯瞎火的,这泥明天再和就不行?”
“提前和好了,放上一夜,明天才好使。就像和面一样,现吃现和不好。”儿子解释道。
“不干这活儿不行?这可是当地人都受不下来的四大苦重哟!”胡老师把儿子的锹拿过来自己扛上,问。
“以前给别人家干过,现在队长来请,我能不干么?再说,正因为这活儿苦重,干得好了,队长才能推荐我上大学呀!”说到这里,儿子的精神为之一振。
胡老师一听说上学就心慌,便把福生的遭遇又讲了一遍,劝道:“所以,依我看上大学也要顺其自然,过于强求不好。”
儿子只是对福生的遭遇表示惋惜,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更增添了信心:“我和福生不一样。他是被连长刁难,而我是队长极力推荐,结果肯定不一样。队长在公社甚至县里都挺有面子,只要他肯帮忙,上大学的希望就很大。我一定要卖把力气,把他家的坯子脱好,这至关重要……”
儿子滔滔不绝,越讲越兴奋,全然忘了疲劳。胡老师认为一时难以说服他,便不再做声。偶尔,望望远处阴山山脉那渐渐变得黑黝黝的轮廓,他感到心头也压了一座大山似的……
一晃,胡老师在儿子这里已经住了20多天,眼瞅着病假到期,该回去了。可是原本想要办的事情一件也没办成:儿子不同意他来农村,他也未能说服儿子放弃上大学的梦想。胡老师就难免有些焦躁不安。
一天晚上,队长忽然光临胡威的小土屋。他刚从县里开会回来,听说胡威的父亲到了来看看,顺便告知在县里听说的关于招生的最新消息;当然,也是为了对胡威这些天拼了命给他家干活表示一下感谢。队长抽完一支烟,就把该讲的话都讲了。起身告辞时,他拍着胸脯对胡老师保证:“你儿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只要招生指标下来,我会把他推荐上去的。不是在你面前吹牛,我在公社说句话还是管用的,……放心好啦!你儿子是个好后生,能干!”
队长走了。队长的话让胡威对行将到来的招生益发充满了信心,相反,也令胡老师更加忐忑不安。
次日,儿子上工以后,胡老师照例要出去走一走,他这回没去坯场,而是来到了队部。他要把夜里苦思冥想出来的计划诉诸行动,作最后一次努力。在队部里,队长正和会计商议用玉米向邻村换些麦种,以备春播。见到胡老师在门口走来走去转圈子,队长就主动打招呼:“老胡,进屋坐,——有事么?”
“一点小事情。队长要是正忙着,我就……就回头再……再说吧。”胡老师的舌头也开始转圈子。
“讲吧,没关系!”队长一指身边的人,又说,“他是咱队的会计,替我当着半个家哩。”
“我有个请求。就是昨天晚上您说的那件事儿。我的意思是……”胡老师略事停顿,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又说,“不要推荐胡威上大学了。”
“咋啦?”队长瞪大了眼,迷惑不解地问。
“他,他不够格儿。他还要继续接受再教育。还是把指标留给别人吧。还……”胡老师说到这里,想哭、想死的心都有。
“咋不够格儿?他要是不够格儿,就没有够格儿的啦!够不够格儿,我说了算。就是把指标瞎了也要给他!——咦,不让自己的儿子选调招生,你的思想还挺进步嘛!”队长说。
“听说胡威的家庭成份高,可你的觉悟还不低呀!”会计乐呵呵地插了一句。
“那倒不是。我就是打心眼儿里不想让你们推荐胡威。我是怕……”胡老师尽量作出真心实意的样子,吞吞吐吐地又说,“我……我实在……真的不知该怎么说才会让你们相信。”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啦!”队长眉头一网,想了想,心领神会地说。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太好了。”胡老师说完,觉得不对劲儿,又问,“你是怎么明白的?我又是什么意思?”
队长只是笑,并不回答。会计也自以为识破了胡老师的心计,立马得意地接上了话茬儿:“你们城里人说话爱兜圈子,打个比方,明明想吃白面,偏说玉米面咋好咋好。咱是个直筒子,说得不当,你可别见怪。你为了保证儿子能上大学,故意先表个高姿态,对不对?”
“放心吧。你不表这个高姿态,我也会尽力推荐他的。我说话从来算数,比写在纸上还管用。不信,你问问会计,是不是这样?”队长说,一脸豪爽之气。
“对的,对的。小胡这回的希望肯定大的哩!”会计不住地点着头,说。
胡老师的心彻底凉了,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当确信悲剧不可避免地将要发生时,胡老师便在心里责怪起队长来:他为何非要推荐我儿子不可哪?用得着这么热心么?好心肠的背后有别的用意也未可知!现在这世道,人心叵测哟!他的思维就顺着最坏的恶意钻进了牛角尖。直到再也无法向前钻时,他又转而开始自责:也别怪人家不相信你说的话,谁都无法想象做父亲的会无缘无故地去毁儿子的前程;况且,又是一个多么好的儿子哟!眼下办事都信奉“宁可碰了,也别误了”,你可好,竟然连儿子实现梦想的机会都不给!——你还算个人么?!整整一个白天,胡老师都是躺在炕上,于愧疚、自责、焦虑和揪心中度过的。他只喝过两次水,饭却没吃一口。
黄昏时,他估摸着儿子该回来了,才想起饭还没做,便猛然起身跳下地来。但是,一阵强烈的胸闷气短令他又躺了回去。同时,他觉得手指尖有些发麻,且伴之以恶心、头晕的感觉,继而心脏开始隐隐作痛,……儿子进屋时看见他的头枕着灶台,身子横在炕沿上,一条腿耷拉在地下。儿子扔下锹,抢步上前,抱住了父亲:“爸,你怎么啦?哎呀,你在发烧!我套辆毛驴车,咱们马上去公社卫生所吧。”
“不用。我没事。刚才,我的头有点昏,不知怎么搞的就躺下了。你把提包里的药拿来,吃下就会好的。”胡老师说着,躺回了铺盖上。
吃下药后,胡老师打点起精神,又说:“我是老了,又有这病,将来肯定从这上走……但今天肯定没事儿了。我有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多时,本来还不想讲,现在看来不讲是不行了。”
胡老师就把几次选调失败的真正原因告诉了儿子。说话时,他感到身上时而热得要着火,时而又冷得直哆嗦,脑袋也变得更加昏昏沉沉,但他还是坚持着把想说的话断断续续讲了出来:“儿子,我一直将真相瞒着你,是怕你知道了会绝望,走极端,干出不理智的事情来,像福生那样。当然,我……我也有私心,不想让你知道我曾犯过的错误,想在你心目中保留一点尊严,……现在,队长执意要推荐你,可我想到了瞎折腾一阵子后会遇到什么样的结果。我害怕看见你失望的眼神。儿子,是我害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来了这么多天,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谈谈,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假如能重新活一次或有来世,我一定……”
胡老师终于把自己最想说又最怕说的话讲完了。像是卸下了心头上的重负,他感到身子一阵轻松,而且变得越来越轻,甚而轻得飘了起来。他分明听见了儿子在呼唤自己,只是没有力气回答,一任身体向远处飘走,儿子的呼唤声则越来越弱,……
村后的北圪梁上添了一座新坟,胡老师就长眠于此。
胡老师曾有过来农村定居的打算,但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自己愿望。
一连半个多月,每当黄昏时分,胡威都会来到父亲的坟前,默念良久。常常的,他还会迎风而泣,发誓将来一定要带上父亲的尸骨回老家。然而,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反复地叨咕这样一句话:“我不该心存奢望,……爸,是我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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