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漫漫(随笔)

红  苇     

 

 

可以说,“归”是一个早熟的字。有些字是在慢慢使用过程中,其内涵才渐渐丰满起来的,但是“归”字不然,其在《春秋》、《左传》等典籍中一出现,这个字丰富的文化内涵就已经显现了再来。不能不说,“归”字是为古代女性量身打造的,古代女性的人生路向及其悲欢离合,就不能不与此息息相关。

有些人可能会有疑问,觉着这样说是不是夸大其词了,其实没有。都应该知道种子的作用,正是这个毫不起眼的种子,它会决定日后的植物是一株随风摇摆的小草,还是一棵亭亭玉立的庄稼。“归”字就是这样一粒文化上的种子,它在最初就已经预设男女之间的关系模式,这应该也是女权主义者所不能轻易放过的一个字。

有时候想想,古人真是聪明。就比如明明是男尊女卑、男女不平等、性别歧视,可是一开始就是不说,简简简单单一个字“归”就全解决了问题。这真是又省事又高效,到真正开说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木已成舟,这就是“归”字的厉害。哪怕是后来所宣扬的“三从四德”之类的规则,也莫不建立在“归”字的基础上。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归”字已为后来所有对于女性的立法,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那么,什么是“归”呢?在古代,把女性的出嫁就叫做“归”。这其中就包含着许多潜台词。首先,女人在结婚以前似乎是没有家的,只是寄宿制,只有找到了男人,有了“归”宿,从此以后才开始定居;其次,因为男人是女人的“归”依,男人自然就是女人的“领导”,这样在民间自然就有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说法,自然就有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等说法;再次,一旦没有的男人,“归”宿不存在了,女人又该怎么办呢?在古代许多女性的悲剧就由此而产生。一个“归”字,就不仅设定了男人是女人的意义,同时也就可以终生性的把女人限定在男人身边。

人生最终要有一个着落,这一类的问题差不多都被“归”及和“归”同音的一些字承包了,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人死为鬼,在古人看来,鬼当然是人的一种“归”。在《列子》一书中有“鬼,归也,归其真宅”的说法,同时还有“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的认识。在《礼记》中同样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的表述。正是在这个基础上生发出了“人生如寄”的观点。这是说的人的躯体的最终所“归”。如果是精神上的“归”依问题,那就产生了一个字,叫做“皈”依,比如有皈依佛门之说。我把“鬼”、“皈”等字都看成是“归”的同类字,这些字都有一个同共点,那就是方向性极强,有的是指向未知而神秘的冥界,有的则是指向西方的极乐世界。

其实还有一种没有方向性的归”,可以说它自己就是自己的归宿,它自己就是它自己的家,它同时也是把“归宿”与“家”背负在身上的,这种不“归”之“归”就是“龟”。古人在造这个字的时候,不知是否考虑到了它与“归”之间的这种联系?龟最大的好处就是它自己就是自己的堡垒,此外没有更好的“归”依,但问题也在这里,它自己还是它自己永恒的负担。真不知道,这种不“归”之“归”对于龟来说,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痛苦?但是人不可能是龟,人是永远要走在自己的“归”途上的。

在古代,女性一生的命运,就差不多被这个“归”纠缠住了,剪不断,理还乱,一生一世,一世一生,都要以“归”字为指南,寄托人生。文化的力量、教化的力量乃至政治的力量,都是这个“归”字十分可靠的后援团。由“归”字来察看女人的一生,许多事情就会变得很清楚了。在我看来,“闺”一字嫌疑很大,“闺”与“归”字两者之间应该具有精神上的联系,或者可以说“闺”就是“归”的前身。所谓“闺女”就是在家等待着踏上“归途”的女孩;所谓“闺房”就是在还没有找到“归”宿以前的暂住之房。其实,在春秋时代,“闺”更多的是指紧挨着堂(屋)的房间;在唐代有“闺人”、“闺妇”的说法,比如王维就有《羽林骑闺人》一诗,诗中的“闺人”实际上是“羽林骑”的“闺妇”,在诗中是一个怨妇的形象。这样看来,“闺房”与“闺女”在后来成为专有名词,那是“归”文化塑造的结果了。“妇”字就更是深深地打上了“归”的烙印,这个字就意味着已成为有所“归”依的女人,已处于名花有主的状态。由“闺”到“妇”可以看出,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要以“归”为核心,并要为“归”所笼罩的。

满族人有一个风俗,在新娘出嫁时,要在其鞋底及礼服上绣莲花,这样做据说有两个意义。其一象征着新娘在自己原来的家庭中已死去;其二则意味着新娘之性的功能刚刚绽放。这其中都是有象征着“新生”涵义的。满族人有一句常说的话:个个女子有她的莲花。这里的“莲花”其实是象征着女性的生殖器官的。据专家研究,满族人的这个习俗是有着汉族人影响的痕迹的。女人要为她的“归”宿投放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新生”与她的“莲花”,这倒是符合我们自古以来“归”的思路的。女人必须要全力以“归”,但是能否得到想要得到的幸福,身在“归”途,是阳光明媚,还是暴风骤雨,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我国最早的典籍中,“归”的运用已是相当纯熟了。在《左传》鲁庄公二十七年记载有“冬,杞伯姬来,归宁也。凡诸侯之女,归宁曰来,出曰来归。夫人归宁曰如某,出曰归于某”。这段话中的“归宁”、“出”、“来归”与“归于某”,表达的是女人在“归”完成后的不同状态或处境。所谓“归宁”指的是回娘家探亲;而“出”、“来归”、“归于某”,那情形就不妙了,“出”意味着已为了夫家所休弃,而“来归”、“归于某”则意味着回娘家后不再回夫家了。后来又出现一个词“大归”,指的是被丈夫休弃回娘家的状况。所谓“大归”其实是宣告了“归”路的失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最终并没有找到“归”宿。

有“归”的文化,就当然会存在“反马”的习俗。“反马”其实就是“返马”。这一习俗,笔者限于阅读面,只在《左传》一书中所仅见。古代官职在大夫以上的人娶妻时,一般要乘女家的车,驾女家的马。结婚三个月后,如果夫家把女方的车子留下,就表示女子一旦被休就乘此车回家;而“反马”表示男子以后不会发生出妇之事。“反马”其实是意味着古代女子寻求“归”宿的成功,这种“反马”的做法被认为是古代的一种礼节。有“归”就有“反”,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仔细琢磨,就会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这恐怕会让现在的女权主义者感到匪夷所思,是可忍,孰不可忍?“反马”就明白地表示着主动权是牢牢掌握在男人手中的。

潇洒而多情的李渔曾写过《哭尸崩城》一文,无意中把古代女子“归”的困惑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这是发生在春秋时期齐国的一个故事。勇士杞梁殖死在了齐庄公攻打莒国的战斗中,杞梁之妻为之悲恸欲绝,痛哭了整整十天,结果齐国的城墙为之崩塌。在后世,杞梁之妻“哭尸崩城”的故事,就演化成了发生在秦时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关于这个事情,顾颉刚先生有过专文考证。在杞梁之妻哭倒城墙后,李渔用一段话写到了杞梁之妻内心的挣扎和茫然,“既葬,曰:‘吾可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倚以见吾节。吾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女子无所“归”依,就只能身死为“归”。类似于杞梁之妻这样女子的自杀,就不能不说是由于“归”文化的“诱导”所致。

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中曾探讨过运用“父权的技术”和“夫权的技术”的问题,他认为“父子关系好像君王的统治,夫妇关系则好像共和政体”。他在探讨这些关系时,有一个最为基本的前提,不管父子还是夫妇,他们都是拥有自由人身份的。也就是说是在平等的基础上来谈论“技术”的。正是在这种夫妇关系或是男女关系具有这种“共和体制”的情况下,在后来的骑士时代或者是欧洲的沙龙文化中,那些浪漫的女主人或者是贵妇人,才会成为一些自命不凡的骑士或文士的“归”依。亚里士多德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同时代的东方,会产生一种特别聪明的“归”的学问,而且还会有美其名曰的“反马”之礼,在这种情况下,男人所拥有的“生杀”大权,女人如何能够抗衡呢?

在“归”中,其实是有很强的闭锁性的,它一定要把女人送上“归”途,而且是“归”途漫漫。这不是来去自由的双向道,而是自古华山一条路,这条路的终点就是男人。尼采曾说,你要到女人那里去吗,不要忘记带上鞭子。在我国古代,男人忘记带上鞭子也没事,“归”文化是主动会把“鞭子”送到你手中的。而以“归”为题目是可以做很多文章的,比如在后世出现的贞节牌坊、贞节烈女、三寸金莲等等,这都是对“归”字的合乎逻辑的展开,同时又是“创造”性的发挥,把最初必要的男女之礼,演绎成了男人对女人的绝对控制以及女人对于男人的绝对牺牲。这恐怕就是《春秋》《左传》时代的人也想象不到的吧?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