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府故事之女人别传(纪实文学·之二)
◎
金 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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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房”和电炊的故事
(一)
虽然学府职工在很长时期里对庄育英不甚注意,都没有把她当一个人物看,因为她相貌平平,文化程度又很低,在学府里也很少出头露面,似乎很低调;但是庄育英在执掌公司大权之前,却大大的露了两手,令学府职工惊诧莫名,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也许老佛爷和老农民也正是因为此,而格外看重庄育英的魄力与能力。
话说八十年代中期省上筹建学府时,学府和一个叫什么服务部的单位共同征用了一家破败皮鞋厂的地皮,然后各修各的楼,各盖各的庙。当时主持学府基建的是润德主任,为人干练,很有魄力。他领导着五六个职工,其中包括牛大侠和十恶不赦,一起照管盖大楼的事宜。草创时期,条件相当艰苦,工作非常紧张。仅有的一辆桑塔纳,只用于公务,谁跑业务谁乘坐,所以上下关系融洽。那些日子里大家都有创业的自豪感,心情很是愉快;尤其是润德主任身先士卒,和大家同甘共苦,很体恤下情。当然润德也不是白求恩张思德焦裕禄式的标兵人物,他偷偷摸摸在别处给自己弄了一套房子,以解自家的燃眉之急。
学府大楼快要落成时,上面派来老农民当副院长,主持工作。姗姗来迟的老农民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接管桑塔纳小轿车。他成天坐着小轿车四处拜客,昭告亲朋好友自己终于荣升地级干部;他大摆官谱,对润德主任指手画脚,咿咿哇哇,横挑鼻子竖挑眼。劳苦功高的润德主任看不起老农民能力平庸却官瘾十足,也不甘心牛打了江山,却是马坐店的态势,因此对老农民爱理不理。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矛盾日渐尖锐,以至于愈演愈烈。在上级那里告对方的状,成为他们的家常便饭、必修功课。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老农民是从上级机关外放出来的,是嫡系;而润德是从外系统调进的,和上面人头不熟,没有靠山,他用建楼款给自己买私房的硬伤被老农民适时地捅了出来,上级主管机关明显地偏袒老农民。学府教学办公大楼还没有竣工,心灰意冷的润德主任干脆撂了挑子,看无能的老农民如何收拾残局。
(二)
当初学府家属楼动工之前,原定有一个单元是给皮鞋厂拆迁户的。可是以邻为壑的那个服务部,看见学府里两大神仙打架,觉得有机可乘,就决定混水摸鱼。他们把本该由他们提供的拆迁户的住房扣下,却唆使拆迁户们打学府家属楼的主意。家属楼刚一交付使用,拆迁户就先下手为强,来了个一举哄抢:原定住小套的抢了中套,原定住中套的抢了大套。胆子大的,原定住一套,却抢了两套。由此造成的短缺就拿学府的房子顶补。在服务部和拆迁户的夹攻下,学府一下子损失了六套住房。面对突发事件,老农民傻眼了,他束手无策,把问题推诿到润德头上。润德声明工作已经移交给老农民,他不能负责。形势演变成《百喻经》上的一个故事。
说是有两口子,烙了七张饼,每人各吃了三张,还剩一张饼。两口子都想吃这最后一张饼,各不相让。最后夫妻俩决定打赌,谁赢谁吃饼子。赌的方式特别,就是比谁的定力大。规定:谁能坚持不说话就算谁赢,谁先开口说话算谁输。比赛开始,两口子紧闭住嘴巴,你瞪我,我瞪你,谁也不开口。过了半个时辰,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眼睛珠子瞪得乌鸡似的,可仍然无人作声。此时有个小偷从窗口路过,见此情景,甚觉奇怪,遂顺手牵羊,将窗台上的一瓶油提走。两口子都瞧见了,可谁也没啃气。一会儿小偷又蹑手蹑足过来观察动静,见俩口子还在大眼瞪小眼,一动不动。小偷于是走进屋子背起一袋粮食跑了。老婆示意老公阻拦,老公佯装不知,老婆于是亦紧咬紧嘴唇唯恐出声,使饼子落入老公手中。又过了一个时辰,小偷又折转回来,见夫妻俩或坐或躺,一声不啃。见此情状,小偷更加胆大。他见那老婆颇有三分姿色,一时色胆包天,遂公然抱起那老婆扛在肩上拔步就走。老婆眼盯老公发话,老公扭头不顾。老婆急了,遂大叫“老公救我!”小偷一惊,扔下女人发足飞奔。女人被摔得不轻,哼哼唧唧站不起来,却见老公眉开眼笑,喊道:“哈哈,我赢了!”伸手抓了饼子就吃。
当时的六套房子!不得了!眼看着房子被抢,可是老农民手足无措,只知道大发脾气,骂润德混账,骂众职工无能;事情最后竟不了了之,学府默认了既成事实。
弱国无外交。服务部支持拆迁户枪学府的房子,学府无可奈何,接受了现实,这就鼓励了学府的其他邻居。学府南邻某厂,在学府修围栏墙时,向学府提出领土要求。他们声称围栏距他们的楼房太近,不符合建筑法,迫使学府的围栏从原地界后退约两米,给他们留出一条专用车行道,却没有任何补偿。西邻某厂,也在谋划利用重修界墙蚕食学府土地;下大雨时,这个厂公然打开墙洞,把积水放到学府一边。凡此种种,学府忍气吞声,一一接受。
(三)
六套被哄抢的房子之中,竟包括学府的第一号房——三楼的四室一厅特大套。这是给学府的第一把手准备的,本来老农民是要分配给自己的。谁知在拆迁户哄抢住房中,这套房子被一个精神深受刺激的人抢走了。
原来抢一号房的是一个上海人,皮鞋厂的老职工,近两年里家里接连遭遇不幸。他的一个儿子在黄河里游泳时发生意外淹死了,另一个儿子因偷盗犯法被抓走了,随之为娘的也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接二连三的灾祸,使这上海男人渐渐神志恍惚不清,疯疯颠颠。邻居们抢房时,他慢了一步,结果原本属于他的安置房被人抢占。服务部的几个头头一致怂恿他去抢学府那最好的一号房,这半疯的人果然果然在服务部头头和邻居们的簇拥下来到学府的一号房门前,提着斧头,破门而入,一举将学府一号房占领。据说别人给他出的主意是,并不要打算久住,仅是占据优势谈判地位,以此要挟,让学府给他解决一套像样子的住房。可是老农民没有能耐处理如此棘手的难题。既然这准疯子抢了他的一号房,他就退而求其次,住进了二号房——四楼特大套,他没有理会这位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人。
学府的这栋家属楼,几个三室一厅的大套已经住了几位处长,其余特大套和小套房间,当时权做各个处室的办公室和临时库房。疯老头孤身一人住在三楼空空荡荡的四室一厅里,未免寂寞;于是他常常喝几口烧酒,站在长长的阳台上叫骂:“反革命,四人帮!”或者“刘××是反革命!林×是反革命!邓××是反革命,统统都是反革命!”有时候,他站在阳台上唱京戏,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很像一位资深票友呢!有一回我从楼上下来,正碰上他开门,我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立马瞪起眼睛出口伤人:“看什么?看他妈的×么?”我三步并作两步低头落荒而逃;一面心想,他这是骂我呢,还是骂他自己呢?
学府办公教学大楼落成后,我们乔迁新办公室。每周四例行的政治学习,学府职工齐集会议室,一边聆听猛佐教授或是老秀才院长以老驴声朗读报刊社论:如“中国的问题很容易变成政治问题。照毛泽东同志通俗明了的解释,什么叫军事,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这是军事。什么叫政治?把支持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对我们的人搞得少少的,这就是政治……”此时对面家属楼的阳台上便传来疯子“反革命,四人帮!刘××是反革命!林×是反革命!邓××是反革命,统统都是反革命”的引亢高叫,或者“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的豪迈唱声,于是老秀才或猛佐教授的老驴声顿时相形见绌。
(四)
其他被抢的房子收不回来倒也罢了,无奈这套一号房让疯子占住,总是学府的一大心病。但是学府没本事收回来,事情就拖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炮院长调来后,和其他院长商议,干脆悬赏,院内职工,谁能设法收回这套房子,房子就归谁住。领导层一致同意。
这太有诱惑力了,很有几个人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想在学府一号房里安居乐业;他们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各显神通。可是和那疯人只比划了几下,就都知难而退,而望洋兴叹。
没想到还是庄育英神通广大,她对收回一号房胸有成竹。我猜想,肯定还是她的枕边人燕孝贵为她出谋划策了:动用公检法关系。
一九九三年,庄育英已经羽毛丰满。她与政府各强势机关都建立了铁哥们式的关系。于是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活动,法院、公安一起出面帮助庄育英收缴一号房。她在背后也对疯子软硬兼施,恩威并举,大棒加胡萝卜双管齐下。就这样,庄育英轻松搞定了疯子。她给疯子另外安顿的房子,还有其他小恩小惠。疯子终于腾出了学府一号房,由庄育英入住。她的一号房的上面是老农民,再上面是老秀才,她的下面是任职不久便离休的老兵副书记,统统是院领导。
庄育英入住一号房后,花了数万元(当时不是小数目)装修此房。那时她品位不高,有一次不知为何事我进去过她的这套房子,感觉整个装修效果是金黄色调,很像一家低级酒吧,花里胡哨,俗不可耐。当时社会上装修房子兴攀比之风,于是学府有人和她比装修,一时之间,“嗵!”“咚!”砸墙锯铁之噪声此起彼伏,折磨得整幢楼的住户们叫苦不迭。
收回学府的一号房,她一个副科级干部住上了地级干部的住房,庄育英大大地露了一手。人们惊奇之余,却不知,对于庄育英,此乃初试锋芒,小儿科也!
常言道:愁人莫对愁人说,一年不比一年同;一头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
(五)
接着,庄育英又给学府办了一件漂亮事,为众人所称道;那是重赏之下的勇夫所为。
话说兰州市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干燥的气候,空气污染十分严重。特别是冬季,汽车尾气和扬尘、供暖锅炉排放的煤烟、饭馆食摊以及居民家庭的烤箱火炉释放的烟尘,在城市上空漂浮,形成一个令市民谈虎色变的“癌罩”,数百万人生活在其中,恐怖不?八十年代有一个时期,兰州市府倡导居民厨房用电炊,以遏制大气污染;学府建楼时,上面核准使用电炊,厨房里都预埋了电炊线路。
但是家属楼建好后,由于当时老农民正在和润德主任斗法,双方僵持不下,一切工作陷于瘫痪,通电炊的事情被撇在一边,结果耽误了时间。适逢社会用电缺口越来越大,电炊又遭论者非议。于是市府改弦易辙,用电炊改善环境的方略被束之高阁。学府的电炊许可手续遂被冻结。大炮院长上任后,多次设法与供电局疏通关系,又是请吃饭,又是送礼品,可是没有结果。
听说兰州铁道学府也遭遇教眷楼按使用电炊修建,楼修好后政府能源政策却发生骤变,电炊被否定。当时教职工渴望领导设法搭乘电炊末班车,可是手续办不上。院方计无所出,最后想了一招,张榜悬赏:如有人能在供电局办上电炊手续,院方承诺奖励住房一套。那时,一套住房可是不得了的东西!但是全院上下对此悬赏毫无异言,一致拥戴,叫好。结果竟被锅炉房一名默默无闻的工友攻关成功,铁院人终于用上了电炊。院方兑现承诺,烧锅炉工人得到了住房;那些教授处长,心服口服向锅炉工祝贺乔迁之喜。
庄育英向学府表示,她能解决电炊问题;起初人们不信,可是没有多久她果然把供电局长搞定。供电局只提了一个要求:学府购买他们的配套炊具。学府忙不迭地答应,花了十几万元买了大批电磁炉电炒锅电饭煲电热壶,发给职工。尽管没有多久那些电炒锅电磁炉大都因质量不过关而坏了。
学府职工用上了电炊,大家欢天喜地,都说庄育英还真行呢!怎么以前没看出?她究竟有何能耐,居然解决了如此有难度的问题?难道她是瞎猫逮住了死耗子?
殊不知一切都是燕孝贵暗中策划方略,庄育英出面操作。只要他们俩合作,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六)
学府使用上了电炊,邻近的那个老奸巨滑的服务部眼红不已。都是同时建的楼,同样的有电炊设计,学府为何就办妥了电炊许可手续,而他们服务部却始终办不上?于是他们去问供电局。
供电局的人非常傲慢地回答服务部:政府能源政策变化了,要节约用电。服务部的人追问:那为何相邻的学府办上许可手续了?对方回答说,学府是性质特殊的高等学府,国家有政策优待;再说学府是正地级单位,你们是哪个级别?副科级!能相提并论么?服务部的人说不起话,恨恨而出。他们一面痛骂电霸可恶,一面说,什么正地级特殊学府?都是些草包饭桶,我们副科级把他们当猴儿耍,他们又能怎样?娘稀屁!
此后服务部便进一步欺负学府。原本两家有一间共用的治安室,他们却分配给自己的职工做宿舍。学府修起了车库,服务部也要染指,说那是在共用场地上修建的。
庄育英办电炊是否向学府提出过什么要求,学府是否对她进行了奖励,这些我就无从揣测了。或许,老佛爷和老农民交给她办“啸宇”公司,就是对她的奖赏。
正是:事如芳草春长在,人死浮云影不留;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我给庄育英当人梯
(一)
我调进学府的时候,庄育英是办公室人事干部,她对我甚是友善。后来我才知道,并非是她对我有什么特别好感,只因为帮我调动工作的是大学同学志民君。他是管人事编制衙门里的官员,这乃是庄育英要重点结交的人。所以她爱屋及乌,惠及于我。
志民君在省编委当处长,一向对老同学很关照。我和他虽然不同班,只是同系同级,不过去求他,他还是很痛快地答应帮助。我从湖南调回兰州,请他帮助安排单位,志民君建议我去新成立的学府,教员么,工作对口。
那时学府办公教学大楼尚未竣工,学府全班人马挤在家属楼的一个单元里上班。有一回庄育英到我们教务办公室来,看见我的桌子上有一件精致的花卉工艺品,是一束丝绢制的梅花绽苞怒放,她便赞不绝口。见我反应迟钝,她干脆张口索要。我恍然大悟,就赶紧献给了她。那是我离开湖南岳阳大学时,学生们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是不情愿送人的。但调动手续中的职称问题还在交涉中,我还要仰仗她,哪里敢得罪?何况文革时代我们老百姓就知道,有四种人见了必须肃然起敬的,那就是“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营业员”。进入八十年代后,方向盘和营业员的社会地位江河日下,但人事干部的权势却日新月异,不断升温,人事干部越来越成为人们巴结讨好的对象。我虽然愚鲁,在这一点上还不至于一塌糊涂。
这仅仅是小事一桩,不过也显示了庄育英性格的一大特色:脸皮不薄。然而在那时刻,我却很感谢庄育英能够给我机会讨好她。不仅调动手续还有一些尾巴要继续和湖南方面协商,而且也由于老农民院长不喜欢我,因此有人善待我,我就特别感动。老农民曾找我谈话说,学府不适合我的专业;他还假惺惺地说我在学府可惜了,应该改换门庭。这使我恼怒:学府又不是你老农民个人的,凭什么不要我?我举目无亲,形单影只,在这种情势下,庄育英能够对我态度友善,我真是感恩戴德不尽。
老农民对我阴阳怪气是有原因的。他大举调进他的嫡系人马,不是他嫡系的人也纷纷靠拢他。我们的猛佐教授,送给老农民一套精致餐具作为见面礼。我则对他没有任何表示。不是我吝啬,而是给上司送东西,太那个了,是对自己和对方的侮辱。我到学府后,上门拜访了教务处两位处长,他们是我的顶头上司,家就在这楼上。出于礼貌,我拎了些水果。这两位处长来自基层厂矿,是老派人物,很朴实本分,见我带水果,直嗔怪我太客气。后来非请我到他们家去吃饭。这基层干部和大衙门里的官僚,就是不一样。
(二)
要说这学府不适应我,倒也是实话。之前我对学府一无所知,进去后才发现它完全是一所养老院。教职工们无所事事,每月按时领工资。可恨的是,有权势有靠山的人可以胡作非为,无权无势老实巴交的人只能受欺负。更叫我难以承受的是,教员必须以说假话唱高调为天职,讲的是空头政治,要么是歌德,颂扬皇帝的新衣,要么就如段子所言:“我是党的一条狗。拴在党的大门口;党叫咬谁就咬谁,让咬几口就几口”。你尽可以在私下里实话实说,不过一到课堂上或是会议上,你必须一本正经地、信誓旦旦地指鹿为马。这里是政客长袖善舞的平台,是寄生虫的乐园。我在学府十数年,曾有名言传世:学府使人变懒,学府使人变坏;同事们私下都认为我这是说的大实话。我还有打油诗记录我对学府的观察和感受:
衙门作派学府皮,伶俐人能得便宜;
公仆争享做官瘾,美女善用驻颜术。
时疑身在活埋庵,或云此是富贵地;
且观市井众生相,三教九流皆吾师。
等到我彻底明白过来,这里的生态环境与我太相悖,再想另找出路,已经为时太晚:省上各个单位早就饱和,调动工作非常困难。当然,我之所以一再地优柔寡断,是因为学府有住房,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利益所在;还因为我本人有较为严重的高血压心脏病,在这学府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正好养病。倘若在正规的学校,我恐怕吃不消。我不当寄生虫,给老农民腾出一个位子,自然有的是想当的人来占用。何况,我不当寄生虫,又能当什么?
学府的老司机牛大侠——他青年时代是本市公安系统的篮球中锋,到学府后,他给领导开车,也是一位业余书法家。他为人愤世嫉俗,说话尖酸刻薄。他看见学府里的男男女女纷纷结成“菜户”,在老农民院长组织的节假日户外或野外活动时,“菜户”们放肆地打情骂俏,牛大侠就对我开玩笑说我和庄育英相好,言下之意我和她是“菜户”。对此我嗤之以鼻;我想假如庄育英听到牛大侠如此大放厥词,肯定会喷饭!学府里“菜户”已成气候,早上这一对一前一后出去吃牛肉面,下午那一对相跟着去闹市逛商场,晚上又有一对或几对相约去参加省委招待所举办的周末舞会,这乃是占地只有巴掌大,又坐落在一个大坑里的学府里最美丽的风景线。流风所及,自然就有好事者要给所有的人拉郎配——就像在小学里。
(三)
我进学府那年,庄育英大约三十八、九岁,我是四十四、五岁,论作“菜户”的年龄,倒似乎挺匹配;再说,那时她对我较为友善不假,除了开口要我的东西而外,还有例证:她买了一台电冰箱,深更半夜的喊我和“无恶不作”帮她抬到她住的五楼家中。我有高血压心脏病,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抬那样的大件家具上高楼已经很是力不从心,但是还不能不咬紧牙关帮忙。学府里就我和“无恶不作”最好说话,不叫俺俩她能请得动谁?她谁也请不动。再者,管人事的她能这样看得起我,我难道不感到受宠若惊么?
不过我可没有本事和她发展“菜户”关系,她一个小学文化,连《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都不知道,我能和她谈乔伊斯、卡夫卡、普鲁斯特么?退一步说,她的“红二团”(两个脸蛋红丢丢的)形象,实在和我的审美情趣大相径庭。学府有四大美女和四小美女,庄育英她根本排不上号;她入围四老美女,倒在年龄段内,但只怕刘会计、徐会计和陈副处长会嫌她文化程度太低,羞于与她为伍哩!反过来,庄育英肯定也更加瞧不起我。因为我的特点是见官就往后缩,对“官前马后少搅染”的古训牢记在心,身体力行;我连厅长享受什么待遇、处长相当于什么级别都说不清楚,遑论和省长握手寒暄?还有,我连海参鱿鱼也分不明白,遑论生猛海鲜?她怎能和如此的白痴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对她,我的态度如哲人所言:“我向您低头,但我内心卑视您!”对我,她的态度是可利用的价值仅限于抬冰箱,乃至充当一次人梯。“道不同不相为谋,夏虫不可与言冰。”此言对她对我都适用。她是神出鬼没、行踪诡秘的女能人,我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的孤独者。很久以后,我才晓得她的世界在另外的地方,学府仅仅是她的舞台之一,或者说只是她的中转站之一。她和学府所有的人的关系,用兰州方言说,也只是“若干”,即稀松平常,仅此而已。
我听说当时她在外面办着一家残疾人小厂子,那是她的活动舞台之一。狡兔三窟,她不止三窟哩!当初学府从家属楼搬往新盖的办公大楼时,庄育英自告奋勇承包制作大楼里所有办公室的窗帘和客房的被褥,她乘机给自家的厂子接了一大笔业务。结果交货后,窗帘往窗子上一挂,全部短一截。被褥同样,睡觉的人顾了头就顾不了脚。她仿佛全部按武大郎的身形制作。人们私下说,庄育英偷工减料,雁过拔毛,太爱贪便宜了。当时庄育英带着一对正在上学的儿女,凭她的工资,她过不上像样的日子,也难怪。风闻有人接济她,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拮据。不过大家虽然背地里看不起她,说她身为办公室干事,开的介绍信,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狗爪子爬的,太给学府丢人了;可是大家又隐隐地觉得这个女人异乎寻常,似乎不同凡响。例如,老农民组织的娱乐活动她总是请假,似乎很忙。另外,九一年她就重视文凭了,这比学府里其他职工提前了六七年。当时她要报考市党校,取中专文凭。那时她就有本事把试卷提前弄出来拿回家,请人给她当枪手。记得政治题是办公室干事甘少侠给做的,数学题是教务处干事沈大侠给做的,语文题则是我给做的。这种作弊,在成人考试中是公开的秘密。我虽不乐意做这等事,但实在不敢得罪人,还是卖力地给帮忙。
论起超前意识,也就是站得高看得远,这庄育英使我想起另一个女人。
九十年代初,我的一位在教育学院教书的同学许君要介绍他的一个离异的过去的女学生和我认识,那女人一听说我是教师,就婉言谢绝。不久,我的一位官场上的同学郭君给我介绍女士,他把我约到省上高官经常出没的组织部招待所的舞会上。那位女士来了,四十出头,有三分姿色。交谈了几句,她和我忽然同时发觉,我就是她的教育学院老师介绍的他的同学,她就是我的教育学院同学介绍的他的学生。她核实我的身份确实是教师,而不是我的官场同学所说享受处级待遇的人,就搭讪着告退,另觅舞伴去了。原来此女一心要当官太太,以为官员介绍的一定是官员,何况我供职的学府很像一个衙门呢!非官莫嫁,她在九十年代初期就立下此等志向,真是深谋远虑啊!果然,几年后官风大炽,官威剧增,官权失控,当了官就享受太多的特权,老百姓大头兵则一无所有。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将变成彻头彻尾的权贵社会。拿上文凭当官,或嫁给当官的,做人上之人,享受尽可能多的特权,就是她们这样的女人的志向。她们能预见到社会将如此这般发展,这是何等的身手不凡!
学府里,庄育英,还有那位从工厂车间一路拼杀到学府坐了办公室又和老农民十分相好的小娘子,再有这位非官不嫁的半老徐娘,都是我生平所见的女人中的厉害角色。
因此,说我和庄育英是“菜户”,我和她都会异口同声地说:笑话!
(四)
我调进学府时,庄育英对我比较友好。原来她高屋建瓴,另有所图。她是知道我的同学志民君在人事局编委负责,才有意和我套近乎。不久,她就一定要我引见编委我的同学。我再三推托,我怕同学责备我带人来求他办力所不及的事,我不愿意给他制造麻烦。我对庄育英说,我最怕求人。可是庄育英坚持说为了学府的工作,和编委建立私人关系很有必要,她没有其他目的。她再三央求,我再三为难。最后她说,无论如何,只要我把她带到编委同学住家的楼下,指一下门就可以了;她也不会对我的同学说是我穿针引线的。听她如此说话,我无可奈何,再不答应,明摆着是得罪她。
于是某日,我给庄育英带路去编委同学家。我们都骑自行车前往,她还带着她的妹妹;我注意到姊妹俩的自行车上都挂着鼓鼓的袋子。
她妹妹比她长得高,不像是亲姊妹,到底她们是堂姊妹或者是表妹,甚至只是江湖上义结金兰的姐们,我就无从知道了。反正我知道这庄小妹是开小车的司机,经常出入学府。她三十几岁,高挑个儿,薄有姿色,属“土耳其”(土而奇)档次,可以说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由农村媳妇向城市少妇转化的过程。她常来参加学府办班后的舞会。有一次她心血来潮,要教我学会跳舞。她舞步花哨,兴致勃勃,可是我太笨拙,踏不上步子,结果扫了她的雅兴,被她把我甩过来、甩过去,吓得我慌忙告退,溜之大吉,从此视跳舞为畏途。庄小妹后来要美容,割了双眼皮,不知怎么搞的,被割成鸡眼了;加上她过分涂脂抹粉,以至于人人都说她像妖怪。不过去编委我同学的那天,她的形象还算正常。
她们姊妹俩骑着单车跟着我一路走,到了兰柴厂大门对面的楼前,我们停下。我给她们远远地指了指单元门和楼层,姊妹俩就拎着包上去了。我赶紧逃之夭夭。当时真有点像叛徒出卖了同志那样,做贼心虚。我边逃,边心想:拎着大包去素昧平生的人的府上,怎么能进人家的门呀?怎么开口呀?人家谢绝,难道不尴尬么?
在人情世故方面,我真是白痴。我完全是多虑,是杞人忧天。因为后来我发现她成了我的同学志民君的座上常客;他对她印象蛮好。其中缘故我很费解。志民君是个很厚道的人,在我们那一届同学中他的口碑相当好,当了官在同学面前从不摆架子;可有几个小人得志气焰万丈的同学哩!我敢肯定的是,志民先生绝对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女人的色相诱惑。
唉!我虽读了很多书,却对社会潜规则毫无所知;庄育英虽没有上几年学,却对人情世故烂熟于心。难怪她后来左右逢源,飞黄腾达,而我却成了学府的四大吊吊灰之一。
洛加副书记
(一)
我给庄育英做了一回人梯,由此她结识了省编委的处长。从后来的情况看,自从庄育英到省城后,她以惊人的速度在官场上广交朋友,结识权贵。我想她是通过我认识编委的处长,再通过处长认识高层的实权人物。这当然绝对不是说一切从我开始。庄育英肯定有多架人梯。“只只船上有梢手,天子脚下有贫亲”,不论多么卑微的人,只要他和强势部门、要害单位的官员有某种关系,她都要请他当一回人梯。她通过平民结识小官,通过小官认识中官,通过中官认识大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顺蔓摸瓜,按图索骥。只要有一面之交,她就能和他们变成哥们,最后她终于能和许多大官套上瓷。
很快的,社会上的强力部门,如政府、公安、法院、纪委、电力、税务、银行等等部门,都有了庄育英的铁哥们。她就像万能胶,只要被她相中的人,她就会牢牢地粘住他,令他插翅难飞。于是没有多久,省上书记、省长、高院法官、银行行长、公安局长,这些“大贵人”,都和庄育英有了不薄的交情。学府的人说,如果庄育英想见哪位大官,她一定能够见得着。传言,庄育英去尹副省长家里,那是带警卫的别墅区。当时持枪的警卫员不让她进,结果她用肩膀将那小战士轻轻一拨,小战士一个趔趄,闪开了路,她昂然而过。小战士愣在那里,决定不了是否可以开枪。
庄育英后来不仅和省上,她甚至和京城的许多大员攀上交情,她认识了中央的礼部尚书、吏部副尚书、大理寺卿、户部侍郎、工部侍郎等等,其中包括那位后来进了皇家枢密院做了正式专员的某大人物。庄育英和他(她)们私交欢洽。所有这些贵不可言的大人物恐怕都是庄育英从底层一步步地攀援而上,最后到达制高点。我和我的编委同学,相信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一介布衣,以及许多中小官员,只不过是她的人梯上的第一级和第二级环节罢了。
至于庄育英和兰州官场上的老爷子攀上了交情没有,这就不好说了。并不是说和老爷子攀交情难度有多么大,关键是庄育英有没有心思去结识他。
这时兰州官场的老爷子已经离休赋闲,但他还是本省本市的权力之源。世界进入新世纪以后,老爷子已是耄耋之年,但他还是对官场人事变化兴趣浓厚。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每届新官上任,老爷子总要打电话给他们,倚老卖老地问:小某啊,怎么不来看看我呀?每次省上开盛会、庆典,老爷子都要挣扎着出席,上镜头。在新世纪里,一有机会,他总要对人谦虚地说:我在陇省工作多年,也没有做什么贡献,只是培养了一位皇上,一位宰相。
乖乖,这贡献还小么?
原来老爷子是八十年代陇省的总督。人民中国的第四代领导人中的一号和三号人物,即当今圣上和当朝宰相,就是那时在陇省由处级干部提升为厅局级干部,从而脱颖而出。那时老百姓就称老爷子是书记专业户,因为老爷子和他的夫人、儿子都当着级别不同的书记。后来的十几年里,兰州官场上,老爷子的弟子门徒无不身居要津。只是在最近几年,老爷子的势力才渐次式微。
二〇〇七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和剑鸣同学在黄河林荫大道上散步,忽然剑鸣推推我说,你看那是谁?我看过去,原来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坐在柳枝飘拂下的椅子上。我看着眼熟。剑鸣说,那是老爷子。对了,就是他,和当年电视上的他依稀相仿。剑鸣说,老爷子至今迷恋权力,可谓矢志不渝,他对权术的精通亦可谓炉火纯青啊!
我想,倘若老爷子依旧权杖在握,庄育英肯定能够把他轻松搞定。
(二)
在清源煤矿时,燕孝贵是庄育英的情人兼政治保护人;想不到庄育英到了兰州以后,没有多久,燕孝贵就需仰仗庄育英给他提供保护了。
庄育英到省城不久,就和省纪委的高官建立了交情,至于是通过哪一架人梯和纪委的姚姓高官结识的,外人就无从得知了。庄育英急于结识纪委高官是事出有因的。因为此时清源煤矿的全体中层干部联名状告燕孝贵贪污腐败,恶行累累,尤其是他借口在深圳投资办窗口公司,造成数以千万计的资金下落不明,全矿议论纷纷。一封一封举报信飞向纪委,事情越闹越大,传言纪委已经受理这桩案件。一时之间,达摩克利斯之剑在燕孝贵头顶高悬,许多人深信不疑,燕孝贵这一下死定了。那些日子,燕孝贵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抓耳挠腮,惶惶不可终日。要知道,他的政治靠山或者退位,给他撑腰已经是有心无力;或者调走异地,庇护他已经是鞭长莫及。形势的严峻给庄育英开发自己的潜在能量提供了机遇,她在省城争分夺秒地拼命攻关,而且卓有成效。
就在清源全矿职工凝神屏息地等待谛听随时可能的发布关于燕孝贵被“双规”的消息时,形势开始变得不明朗了,并且进一步扑朔迷离了。对如坐针毡的燕孝贵来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庄育英给他传来消息说:平安无事。燕孝贵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关于“双规”的传言最终泥牛入海无消息了。清源煤矿声势浩大的扳倒腐败分子燕孝贵的行动,虎头蛇尾,无疾而终。人们传言庄育英与省纪委高官姚某搭上关系后,举报燕孝贵之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燕孝贵吉人天相,有惊无险,化险为夷。
“人生就像一台戏,三十河东四十西”,当年是燕孝贵关照庄育英,庄育英得以从捡煤渣的女人群里出人头地。时过境迁,如今是燕孝贵靠庄育英的保驾,才得以死里逃生。
看,庄育英神不神?
(三)
庄育英办成功一件事,心里高兴,有时和学府里的女同事说几句体己话儿。教员中有一位女士,是民族同志,明眸皓齿,体态丰腴,是学府四大美女之一;她还是一位下跳棋的高手,多次蝉联学府运动会的跳棋冠军。她与我友善。我和妻子几次上街,都被她从公交车上看到,我因此开玩笑说,诺大的城市,有如此巧遇?你是盯梢吧?便戏称她是女克格勃。有一回庄育英心情好,就对女克格勃传授秘诀说:接触人一定要抓他的弱点。她说,抓住了人的弱点,就抓住了整个人。对当官的就要利用他的弱点;就是说,当官的喜欢什么就给他送什么。如此,没有办不成的事。她举例说,学府那位当隐士的张书记喜欢喝酒,就给他送好酒;某某喜欢穿,就给他送高级服装。不过她没有对女克格勃说,如果男人好色,给他送什么?好色乃是所有男人的弱点;这么说吧,一百个男人,九十九个是色中饿狼,剩下的那个,还是色中饿鬼呢!过来人庄育英,不会不知道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吧?或许她对女克格勃耳语过对付好色男人的手段,只因为那是闺房密语,传不到我们须眉臭男人的耳中罢了。
“抓住了人的弱点,就抓住了整个人。”我怀疑这妙言高论的知识产权不属于庄育英,而应该属于燕孝贵。有如此深刻理论的指导,我们也就明白庄育英何以很快攀上那么多的高官显贵了。
庄育英所说的张书记,正是学府的首任书记,一位仕途坎坷的人物。这位书记到学府任职后,尽管抱定“英雄到老皆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的宗旨,但也不无破例。有一回,学府老兵副书记到张书记府上看望,言谈间,张书记忽然同他商议:能否考虑把庄育英提为副县级?老兵副书记闻言,大不以为然,说那怎么行?想了一想,又问这是谁的建议,张开始笑而不答,随后透露省上的高官姚某有此提议。老兵副书记回到学府,在小范围里征求意见,众人哗然。生性耿直的马处长不屑地说,庄育英能提副县级,那学府所有的人——干事、司机、打字员等等都能提副县级;因为庄育英连小学也没有上完,写的字如苍蝇爬的,能提为副县级?过了数日,老兵副书记回复张书记:群众通不过。张书记默然不语,随后说,那就这样回答姚公吧。关于提拔庄育英为副处的事情就被无限期地搁置了。张书记据说为人较正派,有老干部的风范。他恐怕是有嗜酒的弱点,喝了庄育英太多的好酒,才不得不破例地出面为庄育英说话。
庄育英给我们的女克格勃传授秘诀,也是套近乎。她想通过女克格勃结识当时省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洛加副书记,就是那位发话让猛佐先生进学府工作的大官。他是一位民族同志,女克格勃的父亲与洛加副书记同民族,有乡谊。不过这一回庄育英要抓洛加的弱点,恐怕要马失前蹄、溃不成军了。
(四)
原来洛加副书记飞黄腾达之前曾在外地一家厂子做书记。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当时和他是邻居。据同学说,洛加人品口碑还好,凡有人求他帮助解决问题,只要符合政策,他也力能所及,就答应;只要答应了的事,他必定给办,绝不敷衍。然而洛加思想太左。
文革中,有一次全厂召开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经验交流大会,洛加书记带头发言:“林副统帅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可是我认为——”刹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听众都竖起耳朵听他是否要大放厥词,每颗心都在“突突突”地狂跳。他的朋友为他提心吊胆,惟恐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他的政敌惊喜交加,等他口吐反革命言论就当场揪出他严惩不贷。文革时代的群众,个个非常敏感,正式场合说话,性命攸关,一句话讲错,小命玩完。此刻洛加书记竟敢不同意林副主席的话,那还了得?这时只听见洛加书记接着说:“可是,我认为毛主席的话,一个字就顶一万句!”一言既出,无论朋友,还是政敌,都傻眼了。此话虽然冒犯了林彪,可是对毛泽东思想的评价却是更高。此言到底是耶非耶?谁也吃不准。反正这句话使洛加成了名人;后来林彪垮台,洛加的名言就被赋予提前识破林彪真面目的意义,成了洛加的一笔政治资本。
文革后洛加官运亨通,一路做上来,直到官拜省委副书记。他曾到学府来做过几次报告,开口闭口总是对立统一历史辩证法。原来他在中央太学院学过哲学,从此三句话不离哲学。洛加副书记后来和糟糠之妻离了婚,娶了个小女人,姓莫。莫夫人虽然貌美,却凶悍无比,是省委大院里闻名遐迩的河东狮吼。她风闻洛加副书记以前有绯闻,因此一结婚就把洛加副书记管得很死。她给他下了死命令:不准与任何女人接触。
说到做到。这以后小莫夫人如果看见丈夫与女人说话,她马上就冲上前去对人家破口大骂。久而久之,凡省委的女公务员提起莫夫人之芳名,无不如雷贯耳,闻风丧胆,谈虎色变。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年纪的女人,只要和洛加副书记搭腔,哪怕是谈公务,她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信口雌黄:想勾引我的老公吗?狗日的婊子,我让你不得好死!敢欺负我?哼!如此霸道的悍妇,哪个女人敢不退避三舍?哪怕和副书记站在路边说话的是六七十岁的颤颤巍巍的老太婆,莫夫人也一口咬定对方是要诱惑副书记。大官们没有几个不拈花惹草的,唯独洛加副书记自从和小莫结婚后,省委大院里的任何花边新闻,再也没有了洛加副书记的踪影。因此严格说起来,他的夫人小莫为廉政建设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洛加副书记有一位老同学去世了,他不能不偶然去看望一下同学的遗孀,劝其节哀。结果被他的莫夫人侦查得知。她径直跑到那孀妇的家门口,大骂了好几次,什么话脏,什么话难听,她就骂什么话。骂得那遗孀从此深居简出,不敢上街。而洛加副书记也一再向夫人告饶,发誓永不再踏那遗孀的门,小莫夫人才罢休。
某日,洛加副书记看见院子里一位老妇耍太极拳,心想自己早就打算练拳,此老太七十几岁的高龄,是自己的前辈,应该不会有麻烦吧?于是下楼向那老太请教学太极拳,老太爽快地答应了。有人私下提醒老太,不要惹祸上身。那老太是新近搬进大院来的,她不相信马王爷有三只眼,说,我一个老太,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能有什么闲言碎语?嗑瓜子还能嗑出臭虫?身正不怕影子斜,书记让我教,是看得起我,我要给书记教。哪知刚教了三天,莫夫人骂上门来了。她站在离老太不远的地方指桑骂槐,比鸡骂狗,痛骂臭婊子,狐狸精,烂老×,狗娼妇,大骚货,老破鞋,死贱人,千人骑,万人压,招手停,公共汽车,人尽可夫……
那几天兰州刚刚经历了一场沙尘暴,天空已经晴朗,谁知在莫夫人的骂声中,天色渐渐晦暗,愁云惨淡,花草树木一齐敛容。莫夫人一开骂,大院里霎时阒无人迹。很多人躲进自家屋里,站在窗帘后面凝神屏息地谛听,解读和品味莫夫人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字眼,觉得很刺激,很过瘾。莫夫人一口气骂了一个半小时,终于口干舌焦,精疲力竭。最后她骂道:你脱了裤子躺在山坡上,老叫驴也不上!声音戛然而止。大院里一时万籁俱寂,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七十老太早吓得落荒而逃。她足足半个月闭门不出,天天以泪洗面,死的心都有了。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五)
洛加副书记爱吃煮洋芋,我们学府的二任书记刘某人和洛加是小老乡,也有此嗜好即弱点。有一次老家的人给刘姓书记送来新洋芋,刘姓书记亲自洗净洋芋,放进砂锅,添上水,用文火煮了起来。等火候差不多了,就打电话请既是上司又是小老乡的洛加副书记来他家吃煮洋芋。
洛加副书记喜滋滋而来,在门外就嗅见煮熟的洋芋的清香。进门就见码放在大盘子里的大个头的紫皮麻眼窝煮洋芋,顿时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口内生津。他往沙发上一坐,稍事寒暄,接过刘姓书记递过来的一只又大又软和香喷喷的开花洋芋,咽了口水,开始剥皮。
忽然“梆梆梆”,有人敲门,是何不速之客?刘姓书记开门一看,竟是莫夫人。来者不善,刘姓书记的头马上大了。
原来莫夫人见丈夫接了一个电话就面露喜色,出门而去,顿生疑云,于是尾随而来。洛加副书记此时一愣,知道善者不来,只得硬起头皮问:你怎么来了?夫人一面瞄了刘姓书记的姿色未衰的夫人一眼,一面生硬地说,我来吃洋芋。刘姓书记的夫人此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缩在沙发的一角,觳觫不止。刘姓书记也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洛加副书记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赶紧把手里那枚又大又软和的开花洋芋双手递上,侥幸希望她能高抬贵手。那莫夫人一把夺过洋芋,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拿着洋芋照准副书记的脸砸过去,同时嘴里恨恨地说:“我让你吃洋芋!我让你吃洋芋!”霎时洋芋在洛加副书记尊贵的脸上开了花。洛加副书记羞愧难言,慢腾腾抹一把脸,站起身低头默默地出门走了。这洋芋终于没有吃成。
也不能说莫夫人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刘姓书记的夫人白皙而丰腴,早就有传言说,洛加当部长时就和刘夫人有一腿;那时他还没有和小莫结婚。刘姓书记能够由小处长当上副部长又兼任学府书记,是洛加副书记力排众议的结果;因为刘姓书记在组织部门的档案里有“文革三种人不得重用”的记录。
(六)
庄育英若是抓人的弱点攻关,要攻下洛加副书记,最好是给他煮洋芋。然而由她亲自出马去给洛加副书记送煮洋芋,或抓他其它的弱点送什么,只怕凶多吉少。从后来的情况看,她结交的高官名录中没有洛加副书记在内,可以推测要么就是她知难而退了,要么就是她确实碰了硬钉子。她恐怕领教过莫夫人的雌威,如果她挨过莫夫人的臭骂,那一定很是精彩。后来有知情人说,庄育英给其他贵人打电话,假如是女人接听,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挂机。
这是不是可以视为庄育英挨过莫夫人臭骂而心有余悸的蛛丝马迹?当然,这是我的瞎猜测。一般而言,她要攻关,首先打听那单位的领导是男还是女?一听是男,立马胸有成竹,说,再宽的河她也能跳过去。如果是女,她也有办法。列位看官接着看。
有一回不知她办成功了什么事,得意洋洋,竟忍不住对一旁的人说:没有钱打不通的路。这句话的知识产权可能属于她,也可能属于燕孝贵。加上“接触人一定要抓他的弱点,抓住了人的弱点,就抓住了整个人”这样的名言,庄育英就练就了一身“葵花宝典”的绝门功夫,终于成为十九世纪俄国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那样的二十世纪末的中国特色的时代女强人。
这令人想起赖昌星的名言:是石头总有缝,是人总有弱点;只要有弱点就好办。真的,庄育英和赖昌星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没有读过几天书,都是胆大妄为之徒,对钱权交易无师自通。庄育英和刘宾雁先生的《人妖之间》所写的黑龙江省宾县女名人王守信也有惟妙惟肖的思维特性和行为方式:对男人忒有办法——“虽然我很丑,但我很温柔”:虽是徐娘已老,可对异性的心理洞若观火,能对症下药。会撒娇,会装痴装呆,会说可笑的无知的话。这些很令老年男子顿起怜香惜玉之心。她能在手握大权的人圈里得心应手、左右逢源、游刃有余、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靠的就是她的“葵花宝典”和对老男人心理的了如指掌。
(七)
可是如果没有老奸巨猾的燕孝贵的耳提面命、点石成金,庄育英也不可能冒升到上流社会施展身手。她或许只能如那小娘子一样在菜市场上、在洗澡堂里、在事儿妈堆里逞能逞强,征服那些贩夫走卒、鸡鸣狗盗之辈。
据我的看法,是燕孝贵创造了庄育英,她是他的作品,他把她化腐朽为神奇。她之所以能够成为呼风唤雨的时代女枭,完全靠他调教。因此上,她对他真的是一往情深,死心塌地。她对他们保持不妻不妾的关系非常满意,既有刺激性,又有成就感。他们俩一个足智多谋,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心黑手辣,一个嘴尖皮厚;一个善于运筹帷幄,一个长于纵横捭阖;一个是战略大师,一个是策略能手;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人都认识到,要干大事情,他们谁也离不开谁。这叫优势互补、相辅相成;何况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只要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就可如虎添翼,注定能干成惊天动地之宏伟事业。
这样说吧:假设燕孝贵是一个经验老到的导演,如张艺谋,那么庄育英就是一个戏路宽广的顶级影星,如巩俐,或章子怡,或其他谋女郎。俩人是天作之合,是黄金搭档,是热恋的男女。热恋的女人不会红杏出墙;至少在学府里,她绝不和臭男人们来往,因此她极少参加老农民组织的那些为菜户们提供方便之门的游乐活动;她冷眼看着学府里出双入对的菜户,刻骨铭心地思念燕孝贵。多少年的老相好了呀!她时时回味燕孝贵当劳资科副科长、她是煤渣西施的那时节,俩人偷情的快乐时光。那时颠鸾倒凤,多么欢畅!如今她和他要再接再厉,继往开来,大展宏图,把当年做梦也想不到的富贵荣华变为现实!
正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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