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歌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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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民昌
一个灾难深重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歌舞最多的地方。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
时下,有的地方又兴唱“红歌”了。
孩儿们无忌,唱红歌情有可原;可花白头发的老头老妇们也敲着锣鼓去赶热闹,唱着,排练着……
1949年以降,土改、肃反、反胡风、思想改造、公私合营、反右、大跃进、四清、文革等等,这些运动老人们都是经历过的。1989年惊心动魄的“风波”也为时不远,血泪还滴在人们的身上,腥红的血历历在目,转眼的工夫,这些中国人又载歌载舞地“红歌”了。
我想,那些含冤而去的中国人如能言说,一定会喟叹:真健忘呀,这个崇拜权力的民族。
二十多年前,我算是一个业余歌者。
有较长的一段时间,我工作与生活都在歌唱中。那是一个特别的时期,尽管歌唱很多,大多都是为歌唱一个人,就是那个“最红最红”的“红太阳”;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似乎是不能用脑袋思考的时代。
那时,每个单位,不管大小,都有一队人马,简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每逢什么节假日,庆祝日,就要脱产出来唱歌跳舞了。
会唱会跳的人不用上枯燥的班,正年青的男男女女可以“热情洋溢”蹦几天,歌唱之外也不乏逢场作戏,播下谈情说爱的种子,何乐而不为?
我的单位较大,一行人常坐车出去“宣传”。乘汽车,坐火车,唱得很远很远。
一次,汽车载着“宣传队”去县城,到农村慰问“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简称“知青”。山道颠簸,路途遥远,每到一个慰问点,都要化妆卸妆,粉墨登场,甚是辛苦。
那天,天黑了才驶到一公社院落,大家即时草草上场,蹦跳一番,待散场时已近半夜时分。适逢年底,天寒地冻,匆匆吃过夜宵后,公社里的一位年青女子来为我们生火取暖,烧水洗脚。
她中等身材,体态丰满,面容白皙,穿着朴素整洁,不象村妇。为让我们吃好睡好,她在院落中里里外外地张罗安排……夜深了,我一觉醒来,见院落中一堆炭火,原来她正与几位年纪稍大的队员在烤火聊天。
炭火烘烤着她红润的脸,显得楚楚动人。见我走过去,她连忙招呼我坐下,又抱来木炭,拨旺火……她喃喃地说:看见你们就亲切!
炭火红旺,聊了一阵,我慢慢地明白她这句话的来由——她来陪我们度过寒夜。那一夜,她与我们聊了她自己。
原来,她也是知青,下乡数年了。前些年,她一人下乡到公社最边缘的村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农活也干不了,还被农村的大人小孩取笑。到了夜晚,躺在床上,想家,想前途,一个寂寞的女子常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哭泣,第二天抹着眼泪还要上山坡干农活。
后来,开“知识青年大会”,一公社干部叫她留下来,留在公社“学习毛泽东思想”,说学习好了就可以在公社“以工代干”,不用干农活了。队里照样记工分,分粮食。“那时候,没想到能调出来。”她说。
几天后,一个漆黑的雨夜,那干部摸进了她的小屋子……而后,那公社干部要她安心工作,努力表现,以后定会娶她……随后,一次又一次,她没有选择,就留下来“以工代干”了。
外面很黑,奇静。听着她断断续续地叙说,直到看见她泪水滴下,听到了她轻声的呜咽,我也感觉到了更黑的黑夜……听其言,悲其声,大家沉默着,心中的愤懑彼此都能感到。面对着火,我一阵阵地发冷。我也是知青,自以为受了不少苦,回想起来,觉得我在农村受的苦与屈辱都比不上她。
怎么办?眼前似乎就是我们常在舞台上演的“白毛女”、“小常宝”、“吴琼花”(文革样板戏中受苦难的女子)等等,面前就是不平不公之事,她需要我们相助!我们人多,我们有车,把她悄悄带走不就行了?队长在,队里并不缺少聪明人,也不缺少党、团员——可是,直到东方发白,大家都束手无策。
我明白了现实的残酷——残酷,我们一行几十人,歌者、舞者,“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们,尽管有动人的歌喉,有婀娜的舞姿,有响亮的口号,有整齐的队伍,可是,我们却无能为力,救不了她!——道德、思想很明白,我们却不能照办。
道理很明白,因为偷偷把她带出去,就可能套上一个“破坏毛泽东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的罪名。轻则判刑坐牢,重则掉脑袋。在那个年代,谁敢?除非他是高官或部队要人。我们不是侠士和英雄,都是一些普通人,只是匆匆而过的路人,唉。
那天早上,她依依不舍送我们上车,汽车开出很远了,她还站在山路边向我们招手,直到看不见了……此时,似乎是我们把她留下了。一车人在车厢里沉闷地坐着,平时的谈笑风生和一些人的风花雪夜也没有了。
迎面吹来悲鸣的冷风,那车尾后的女子,她那凄楚的脸仍在晃动,孤独的身影久久地跟着我们……我们在台上唱得那么卖力,唱得那么响亮,那么风光,在台上都是“英雄”,到台下我们却如此怯弱!
翌日,我们到了下一个公社,照常又载歌载舞起来。那一夜,我们的歌唱无声,舞姿无色,一切都显得忧郁沉闷。
演出结束,没有火烤了,大家都在床上翻来翻去,久久难以入眠。不时听到队友们的叹息,那一晚,她似乎又来了,又来叙说她的故事,言语中逐渐模糊起来……
人生一步一步地走过,面对类似苦难和不幸,罕有英雄之举让人沮丧,我似乎也开始变得麻木,变得冷漠,渐渐地世故起来。
后来,我去读书;世事悠悠,花开花落,见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也读到了更多的人间之书。
一次次“运动”与“浩劫”过去,经历也告诉我:在一个历经劫难,被刻意妆扮的国度,人民心存“运动”的恐惧,为了生,每个人都需戴着面具。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人们穿着一色的衣服,说着一样的话,唱着“同一首歌”。思想被“统一”着,行为被统治着;为了生,人们说的与做的不一样;为了生,人们还在一生中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角色,以适应此国之戏剧,逐渐成为此国的材料,成为“齿轮或螺丝钉”。否则,就可能成为悲剧的角色,被排斥,被“清扫”,直至被迫害致死。
在中国,权贵们的权力不受制衡,家天下的倒行逆施肆虐着民众。人被“思想”与“主义”的概念颠倒。概念大于人,人如草芥,人不如一个虚妄的国家信仰(一个没有以个人为本的国家信仰最终只能发展成国家恐怖主义),人不如一句激昂的口号,不如一块红布幡,人没有基本的安全与自由,民众何来正常的生?
暮然回首,世事让人明白。“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在一个苛政猛于虎,残民以逞,甚至片言折狱之地,老百姓不得不学会表演,人生都被用来表演,此地又何来真英雄?
歌唱焉,在免除不了的恐惧与怯弱之下,大家都演戏,同时,人民又被迫等待下一次劫难。
直到1989年夏,我曾经的歌唱自豪感最终灰飞烟灭了。
那是1989年七月一日,又到了该庆贺什么“生日”的日子,外面红红绿绿地挂着,预示又会来一场歌舞剧了。
那天,书记迎面而来,目光相向,一时都无言以对。
那一年,春夏之交的每个日子都让我们刻骨铭心。
春夏之交,彼此都记忆犹新。我曾经上街声援声势浩大的游行,跟着学生队伍走了一个通城。那时,心为忧国忧民,爱国爱民主自由的师生们感动;身为民众被唤起的觉悟,被压抑被愚弄的人之觉醒而感怀。那些日子,师生们与市民携手歌唱“团结就是力量”、“毕业歌”等——后来,听到了北京师生们绝食,又知道了市民与师生们凛然拦阻进京的军车……直到后来京畿之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震惊世界的“铁血之夜”发生,坦克隆隆,枪声大作,祖国的心脏鲜血汩汩……那些天,在这座西南城市的广场上,大街上,大学里师生们将一幅幅带热泪的大字标语贴上墙,周围一曲曲“血染的风采”,慷慨悲歌,市民们热泪盈眶地同声附和,如歌如泣……
北京学生与民众赤手空拳的“反革命暴乱”刚过(后来被称为“风波”),一波一波的余波袭来,周围仍声色俱厉,屠洗的血痕仍在,一些民众的生命陨灭后仍看不到一点恕道,在如此冷酷的世界,民众即免除不了恐惧与怯弱,就只剩下周围一点正直的人性了。
书记是奉命而来,彼此知道这样的日子都是奉命——他是来叫我参加歌唱排练的。
“我感冒了,嗓子发炎,脖子僵硬……”我应答,语焉不详。知道自己在搪塞,不合病理,可是,我只能这样说。在那些天,周围最红的是血,鲜血不是胭脂,看周围世事悲歌,脑海里闪过昔日公社中那凄苦的女子——我明白现实依然残酷,依然没有英雄转世,只是自己实在不能再歌唱了。
书记的悟性也好,知道此事勉强不得,他迟疑了一下,来回踱了几圈,最后说:“你注意休息吧,注意保护嗓子……”说完,缓缓地走了。
国人喜歌唱,也爱红色,迷信红会带来好运。因此,也被别有用心的权贵们蛊惑,歌也被加上红,叫“红歌”了。过去,也有什么“红太阳”、“红色江山”、“红色摇篮”、“红色电影”、“红色记忆”、“红色海洋”等等,都曾红得耀眼,红得炫目;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在历次的“运动”中,在文革的浩劫中,我们不是经历过更激烈更恢弘更不可一世的红吗?——而这一切的“红”除了给中国民众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红色恐怖与血泪灾难外,又留下了什么呢?
演唱出来的红,装扮出的红,涂抹上的红,都是虚伪的红;红光一时会使人兴奋,或能掩盖罪恶,或能忘记邪恶,但是,欲盖弥彰啊。林肯说过:“你可以在所有时间欺骗一部分人,也可以在一部分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何况这些红色终会褪色,当那些油彩妆扮脱落后,终会现出真实的历史本色。
那一年,书记走了,或许他也看到了民众的血流、看到了民众的生命被杀戮,他只好不强求我歌唱什么了。他或许明白,这个世界有什么能比鲜血更红,更醒目呢?人的生命才是最高的主义与道德啊。
从那年起,一切歌咏的东西都成了记忆,都成了昨日的歌唱,不论是在台上或台下,我再也没心思去引吭高歌了。
在此国度,既然不想再演戏,代价是明确的。那年秋后,除了自己正当的工作权利被阻,只配做曾“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外,几位好友也都被“处理”了:有被调查调离工作岗位的,有被撤去“人大代表”资格的,有被褫夺公职的,有被逼迫离职下海经商的——都因参加过游行,声援过学生,唱过“血染的风采”,戴青纱等等——当然,我们的命运又比“风波”后的大整肃、大捕杀而获牢狱之灾,比被逼疯,甚至庾死的人士侥幸了。
其实,风雨如晦并不可惧,世事或如戏、或如歌,人的一生总是要过的。人不仅是一个肉体,还应有更多的东西。有对真理、仁慈、人道的热爱,有对真、善、美的追求,这就是人的生活价值之所在。何况,那些年,我们都还心存保尔·柯察金的人生情结:“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后来,我知道一位诗人说过:在奥斯维辛以后,写诗是残忍的。
歌唱,婉转激切的歌唱,要用心歌唱,要自由地歌唱。请问,对一个还没健忘的人,对一个咳血的人或对一只泣血的杜鹃,你还想用他当“喉舌”吗?
2010
年三月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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