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的孙子(滑稽戏·上)

◎ 朱  树     

 

 

1987年春,商品经济大潮席卷了江南水乡,县农机厂工人阿龙不甘寂寞,在流氓欺压、世人歧视、工厂除名的困境下,决心下海致富。一年后,他弄潮成功,衣锦还乡,成了世人羡妒、追捧的暴发户、企业家。

先富起来的阿龙要什么就有什么:汽车、大菜、别墅、美女、荣誉、地位……但是,就在他志得意满、更上层楼之时,却栽了个大跟头……原来,他的致富之道是空手套白狼,开办皮包公司、行贿诈骗、倒卖国家物资等不法行径。

环绕阿龙的沉浮记,塑造了庄严、陈志清、李育人、陆仲公、宇文赤、何华、庄美华、阿贵、奶奶、兰兰、混江龙以及罗伯特等各种人物群像。反映了改革开放、商品经济大潮中的国民心态。

 


剧中人


阿 龙 37岁 康华—太平洋物资贸易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庄 严 50岁 县委书记、县长
庄美华 22岁 庄严之女,县长室秘书
陈志清 40岁 副县长、纪委书记
李育人 50岁 黄金庄小学教师
何 华 48岁 李育人之妻,县中心医院黄金庄分院院长
宇文赤 30岁 青年作家
陆仲公 85岁 民主人士,县政协委员
阿 贵 22岁 农民
混江龙 36岁 流氓,真名周立新
薛 飞 47岁 县公安局副局长
奶 奶 60岁 家庭妇女
兰 兰 12岁 奶奶之孙女
杜子忠 40岁 康华—太平洋物资贸易公司副总经理
罗伯特•王 65岁 美国某大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随员、民警、护士、医生、港商、记者、群众等。

时 间: 1987年春—1988年秋

地 点: 江南某县及其所属的一个小镇—黄金庄。

 


第 一 幕

 

[黄金庄之一端。
[右边是阿龙的家。一间破败而昏暗的茅屋,小屋内除了一口土灶、一块砖头垫的三脚台、一条长凳外,似乎别无长物。
[破桌上杯盘狼藉,还亮了一星油盏火。高低不平的泥地上满是酒瓶、烟头、肉骨头等垃圾。
[后墙角落不甚分明地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左面前方有门通到户外的乡村马路上。
[左边一角是奶奶的家屋。
[马路后面是条小河。越过耸立在阿龙家一旁的石拱桥,便是一片长势很好的田野。
 


第一场


[阿贵荷鋤越过拱桥上。
阿 贵 (自言自语) 忙了一个早晨,忙得我腰酸背痛,像老牛拖破车;农药、化肥都被倒爷倒了去,一亩地的收成还扺不上一亩地的本钱。我们乡下人真是越种越穷,越忙越光!像阿龙多好:城镇户口,县办厂当工人,上班8小时混,工资、奖金一分钱少不了,外加国家补贴……我倒要问问他,厂里要不要招工?
[阿贵往左首的一间茅屋走去。
[阿贵吃惊地瞧见屋门虛掩:咦,他不怕小偷?(瞧见阿龙家没上锁,便推门而入)
[阳光照亮了那团东西,地铺上卷缩的是个人。
阿 贵 (恍然大悟)哈哈,太阳晒到屁股上,懒虫还在睡懒觉!喔唷……(踢着酒瓶,碰倒碗盏)懒得成了猪窝。
[阿龙侧身躺着:头戴工作帽、身穿破棉袄、脚蹬破拖鞋,面庞灰不溜湫。
阿 龙 (梦呓)一切向钱看,向钱看一切……看钱向阿龙,阿龙向钱看阿贵……
阿 贵 懒虫的“钱字经”倒背得滚瓜烂熟的,可他穷得响叮当,一个月进帐半个月光,还有半个月只好借债、旷工、吃白食。让我来逗逗他。(用草茎去搔其脚心)
[阿龙转身朝里睡去。
阿 贵 (凑近他耳旁喊道)阿龙哥,快醒醒,厂长来了!
[阿龙毫无反应,睡得更沉了。
阿 贵 (无奈离去)要是有举办懒虫大奖赛的话,管保癩子得第一名。
[冷不防阿龙从地铺上跃起,把阿贵吓了一跳。
阿 龙 狗嘴里吐象牙!小赤佬!乡巴佬!你太不讲文明啦!
阿 贵 你讲文明?癞……哎,我没有骂你;我是说太阳光亮……是油盏火该灭了。(去吹灭油盏火)
阿 龙 (本能地捂紧工作帽,嚷嚷)你还骂?你还骂?妈妈的!(揪住阿贵,作势要打)
阿 贵 饶饶我,阿龙哥!下次不敢了;再犯不是人养的。
阿 龙 畜生!叫我一声爹,我就饶了你。
阿 贵 (无奈):爹。
阿 龙 不行,不行,叫得没有阶级感情!
阿 贵 好爹!亲爹!爹爹!
阿 龙 爹爹叫你罚一张‘大团结’!(10元面钞人民币)
阿 贵 10元钱?我一分钱也没有。
阿 龙 贱!贱蜡—(忙改口)贱烛头!不吹不灭,不点不,不,该打!该打!(挥拳打去,扑空,反被阿贵揪住)
[阿龙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护住头部。
阿 龙 (急中生智)大联合!大联合!
阿 贵 (不领情,一边在阿龙头上打了3个暴栗子)你说:“爹爹打孙子。”
阿 龙 爹爹打孙子!爹爹打孙子!
[阿贵松手,荷锄而去。
阿 龙 (愤愤不平地咕噜)龟儿子……
阿 贵 (急转身,扬拳威胁)谁是“龟儿子”?
阿 龙 我是龟儿子!我是龟儿子!给我一张大团结,龟儿子叫你一千次爹爹!
[外面传来怒吼声:“癞毛,滾出来见你爷!”
阿 龙 (震颤)我的爷,混江龙来了……
[混江龙上。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头戴铜盆帽、身穿开襟衫,捋袖握拳,臂膀上刺着一对青龙,活脱脱是旧社会的地头蛇。
[阿龙惶恐地出迎,摘下帽子,露出癞头。
阿 龙 (可怜巴巴地“致欢迎辞”)“爷,小的热烈欢迎……”
混江龙就手两记耳光打得阿龙趔趔趄趄,晕头转向。
混江龙 他妈的!你脱掉帽子,没有脑子。你讲好昨天夜里把欠账送来;老子把玩女人的黄金时间都赔上了!
阿 龙 (鼓掌)打得好!打得好!爷打的耳光把儿子打回到改革开放的革命路线上来了。(自打耳光)我阿龙不是人,是畜生!是虫虫!害得爷牺牲了宝贵的睡觉辰光,还贴了喝咖啡、搂女人、蓬嚓嚓的清福,大清早你老人家又亲自出马—
混江龙 (打断)大爷还有要紧事!快拿钱来!
阿 龙 钱,钱?有钱,阿龙儿子狗胆包天还敢不送来给爷?昨天,儿,儿子饿了一夜。
混江龙 你掉什么花枪?!(把阿龙搡倒地,冲进屋里)
[混江龙扫视四周,气呼呼地指着桌上、地上的垃圾,大发雷霆 。
混江龙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拿起一只香烟匣子对阿龙扬道)没得钱?“健牌”!(用脚踩烂烟匣)
混江龙 没得钱?“五粮液”!(抓起一只空酒瓶砸碎)
混江龙 没得钱?“炒鸡块!”(拾起一根鸡骨头朝阿龙掷去)
[阿龙吓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混江龙 (继续逞威)“没得钱!没得钱!”(边嚷边踢掉土灶,踏烂地铺,掀翻桌子)
阿 龙 ……这是朋友请儿子吃的。
混江龙 “朋友”?朋友为什么不请我混江龙,要请你这条懒虫、蛆虫、死虫吃?癞壳虫!
阿 龙 厂里一个小朋友出去发了大财,了不起……他借我一张大团结做本钱,赚了几万元,乖乖隆点咚!
混江龙 什么?你借了大爷的钱去放高利贷?我叫你“朋友”?碰碰碰!
(说着把阿龙的头颅朝墙上撞击)
阿 龙 (边数边哀求)一下、二下、三下,碰了三下总行了么?四下、五下、六下,该歇歇手了么,大爷的手也会碰痛的?七下、八下、九下……
[阿贵看不过去,干咳一声。
混江龙 (一惊,忙住手)你是什么人?
阿 龙 (拍手)大救星!大救星!
阿 贵 朋友……周大哥……混先生,这顿酒菜是小弟我请吃的!
[混江龙和阿龙皆惊。
阿 龙 阿贵哥,你是扒地扒着只金元宝?
混江龙 (嘲笑)扒土的变成扒分的,你小子捣什么鬼?
阿 龙 大爷,你就再宽些日子,儿子一定连本带利全部送来,看在你我牌友份上。
混江龙 (拔刀捅在桌上)大爷认钱不认人!
阿 龙 妈呀!(腿一软,下跪)儿子做牛做马为爷卖命……
混江龙 女人还有屄可卖;你他妈的用什么来卖?
阿 贵 (仗义)大家都是社会上跑跑的,哪个没有个难处?(用沪方言)阿拉上海“大世界”也白相过的。
混江龙 乡下人冒充上海人?你小子要开洋荤!(拔出刀子)
[阿贵吓得连连倒退。
混江龙 (用刀子逼住阿龙)要命还是頼债?
阿 龙 (哭丧着脸儿)老子才有钱?爷不信?
[阿龙忙将破棉袄衭贴袋翻出来拍拍,里面空空如也。
混江龙 呸,呸……放烟幕弹!
阿 龙 爷总信了嘛。
混江龙 脱掉,全部脱掉!
阿 龙 怪难为情的……
混江龙:“难为情”?人家黄花闺女脱得光光的,让学生仔画,在舞台上表演,在电视上展出,在画报封面上让大家看个窝心,还那么大大方……谁稀罕你只臭屌!
[阿龙只得把束腰的草绳解开,把破棉袄脱在地上。棉衭险些掉落 ,他赶忙拴住衭腰。光赤身子,打着冷战。
阿 贵 (走去瞧,忍不住哈哈大笑)里面什么也没穿。
混江龙 赤条条!赤条条!
阿 龙 (油滑地)赤条条!赤条条!儿子就是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我还做过工纠队,抓过流氓阿飞呢。
混江龙 混蛋!你去偷!去抢!去扒!去倒!去发横财!还老子的钱!
阿 龙 喔唷,这是要吃官司的。
混江龙 怕什么?像大爷这样的英雄好汉,“上山下乡”,进进出出,是家常便饭,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我混江龙周立新的大名?
阿 贵 是呵,谁不知道名气响噹噹,连当官的也怕你这位吃“363”的混江龙大爷!
混江龙 我先捅了你!
阿 贵 (夺门而逃)救命呵!救命呵!
混江龙 (持刀追去)杀了你!杀了你!
阿 龙 咦?看白戏!看白戏!(同下)



第二场

 

这儿地处乡野,极少行人。居民都是关门闭户的,显得格外冷清。
[一对中年夫妇朝镇端而来,瞧他俩的样子像是在闹矛盾。
[男的是小学教师李育人,打扮得土里土气,一身洗得发白的回纺布衣裳,脚蹬圆口布鞋。
[女的是卫生院医生何华,修饰平朴,身穿白大褂。
李育人 轻些,轻些,给家长看见了有多不好。
何 华 哼,你还要面子?我夹里也扯光它!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李育人 哎,你我患难夫妇,“相煎何太急”?
何 华 是我逼你,还是形势逼你?你拎拎清!
李育人 请缓一下……我是班主任老师,现在逃学的、流生的那么多;兰兰已有两天无故缺课了。
何 华 兰兰?芳芳?哪明明呢?你从来不把儿子放在心上。
李育人 我……我对不起明明……对不起你。
何 华 和尚念经我听得生老茧了。我只要你听我一句话,夫妻还是夫妻:“回城里”。
李育人 ……
何 华 你的老同学庄县长总算有人情味,他不是打算给你在县教育局安排个一官半职吗?如果你硬要拿粉笔头也可以,县工业局职业大学缺乏师资,他们很需要觅你这样名牌大学出来的高材生;单是奖金就比你一个月收入还多。
[李育人沉默不语。
何 华 再有一个好去处。而今,不是大家都在奔超前消费吗?穿的、用的、娱乐的,甚至吃喝的都讲究进口的:美国巧克力、法国面包、瑞士咖啡……阿龙所在的农机厂快要转向了—制造生产巧克力的机器……是县里发展经济,引进技术的重点项目之一。厂里需要一个会计;你去挺合适,这是一只油水溢出来的金饭碗。
李育人 (吃惊)什么?我们动用了宝贵的外汇去进口彩电、冰箱、轿车等高档消费品还不够,连人家生产巧克力的洋设备也要引进来?这是搞那门子改革?
何 华 关你屁事。你选择你自己!
李育人 (感慨地)我到这儿来教书已28年了,孩子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孩子们。儿童是祖国的花朵、未来……建设‘四化’需要文化知识,我国文盲却占全国人口1/4,这怎么能搞现代化呢?就拿黄阿龙来说,自报小学五年级,可是大字不识几个……办教育应从我做起,从孩子们着手。
何 华 狗屁!还在唱假大空的老调!57年你在清华大学打成右派,就是你管了不该管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你自以为听党话、水平高,没有你地球不转?臭知识分子还不接受教训?
李育人 党犯过错误,但正是党自己纠正了错误。我们国家是大有希望的—
何 华 (打断)你比共产党还革命、进步?连总书记也在鼓吹“一切向钱看”,提倡穿西装,做生意,能挣会化,高消费才能高速度……报纸、电视、文艺闻风而动,竞相效尤。为钱正名、为利润正名、为民主正名、为损人利己、个人主义正名……于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没有涌出来?什么令人作呕的腐败现象没有泛出来?……
李育人 片面!片面!改革,实际上是一场伟大的社会变革,中国不改革没有出路;改革,又没有成功的经验借鉴。在这样大的变革中不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当人们只想嚐改革的甜头而不想付出代价,那么就会“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何 华 你就没有牢騷?你就心满意足?歌德派!
李育人 (摇头)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一开始就把老百姓的胃口吊得那么高,作了那么多的许诺?改革,实际上是一条跟当年红军长征一样艰难、曲折的奋斗之路……结果巴望越高,失望越重。
何 华 什么巴望、失望的?我是实用主义者!
李育人 你不是。否则,你也不会跟我这么多年受苦受难。华,想想我俩过去的情景,你有多好呀!”
何 华 (触动心事)唉……我也成了黑人。第一个孩子生下不久就死了,怀第二胎时正逢上文化大革命,只好流产;明明是1977年生的……28年来我没有请过一天病、事假,连明明生病也带去上班。我扪心自问,我是对得起这个国家,无愧于自己的道德良心。可是,这个社会,那些鼓吹“让一部人先富起来”,结果自己先捞足腰包的头头,付给我什么酬劳?卫生院主任医生,一个月的全部收入133元8角,还不及个体户周立新一天的收入!
李育人:我烟戒了,茶叶也不买,只喝白开水。
何 华 你别扯开话头,我还没有说到你呢。你贡献比我大:‘模范教师’、‘优秀园丁’、‘人民代表’、‘……’这些煊赫的头衔顶屁用——只值88元6角!而且用牺牲家庭、不顾孩子,与老婆闹离婚作代价的。
李育人 (吃惊)什么是我要离婚?你变得——
何 华 (接言)又泼又頼,是不是?还不止呢。我会变得像你所说的顺应改革的潮流,当一个弄潮儿!
李育人 弄潮儿?
何 华 (揪住对方)你不离,我叫你在大街上出丑!
李育人 (狼狈地)你太……
何 华 快来瞧哪!
[奶奶上
奶 奶 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喊救命,准是周立新这条地头蛇又在行凶霸道?我只好装聋作哑,关门大吉。现在又是谁在喊?让我出去瞧瞧。准是镇上来了走江湖的,什么光屁股展览、僵尸复活、气功劈砖头、卖狗皮药膏……
[兰兰悄悄跟出来。
奶 奶 (察觉)乖囡,待在家里看看彩电、弹弹电子琴、玩玩游戏机、吃吃巧克力有多好。
兰 兰 (背着书包)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上学!我要读书!
奶 奶 (把兰兰推回去) 读什么书?读什么书?奶奶对李老师说了,兰兰退学了,念不起书。李老师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儿子明明也养不起,还教什么书?不如在校门口摆摊卖弹子糖、茶叶蛋捞得多。
兰 兰 奶奶,你老是钱,老是钱?
奶 奶 小书呆子!你只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全不知晓奶奶是怎么撑住这个家的。从前,我家是农村户口,吃肉吃菜,只要畜栏里杀杀、地头上摘摘,多余的还能換钱。现在倒好,城镇户口了,哪一样不要买?哪一样不要化费?从前,一个月伙食15元足足够够;现在150元还吃不到什么东西!
兰 兰 爸爸妈妈不是每月寄来200元钱养家,还有50元是专供兰兰读书的?
奶 奶 呵呀呀,你是冤枉奶奶揩油?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手上玩的,200元远远不够;奶奶把卖棺材的私房钱也贴光了。乖囡。(夺下她的书包)
兰 兰 我的书包!你不能拿走我的书包!
奶 奶 厌书包!厌书包!(赶紧锁上宅门)蠢丫头!奶奶我大字不识,养的儿子照样做大官、赚大钱。
[居民在围观李育人夫妇的闹剧。
李育人 (瞥见奶奶,急忙躲避)别,别……
何 华 (揪住不放)我就要你当众出丑!
奶 奶 (吃惊地瞧见他俩)呵呀,叫我如何是好?(奶奶赶忙转身去开宅门)
何 华 你来得正好,奶奶你评评这个理(把丈夫推上前去)
奶 奶 (无奈)喔唷,奶奶还以为是谁呢?瞧奶奶老眼昏花了,原来是李老师、李师母。
何 华 奶奶你瞧,天底下有像他这种书呆子?!人家都在一切向钱看;独有他:给他官位不愿坐,给他高薪不愿要,给他金饭碗不愿端,还指责人家是败家子。
奶 奶 哎,李师母,你家先生可是百里挑一、千里无二的好人哪,一心扑在教书上,教出的孩子个个有出息,县上的陈书记就是他教出的好学生。就拿我家兰兰来说,成绩好、懂道理、会说话,将来还要当科学家呢。
李育人 奶奶,我做得十分不够。这两天兰兰没有到校,我就没有及时家庭访问。所以今天……
奶 奶 不怪,不怪。这两天兰兰……身体不好,读书读坏了,不不,奶奶说是累坏了。
何 华 (惊奇指指她脖子上挂的书包)奶奶,你也在学文化?
奶 奶 (尴尬)哎,孩子她爹妈都在部队上,只好我老婆子天天给她做功课敲木鱼。
李育人 精神可嘉!精神可嘉!
奶 奶 见笑,见笑。(忘乎所以地打开门锁)李老师,李师母,快请屋里坐!
兰 兰 (从屋里冲出)李老师,何阿姨,奶奶说的都是谎话。奶奶还抢走我的书包!
李育人 兰兰?
何 华 (嘲讽)我原想你奶奶颈子上吊个书包,像什么?像叫卖香烟的小贩。
众人哄声大笑。
奶 奶 鬼丫头,读书读昏了头!奶奶什么时候说过谎?(去抓兰兰)
兰 兰 (边躲边嚷)奶奶还说李老师教书连明明也养不活,不如在校门口摆摊卖弹子糖、茶叶蛋捞得多。
奶 奶 呵呀呀,越发胡说了!奶奶是快进土里的人了;李师母,你相信这不孝的乱嚼舌根?
何 华 (不阴不阳地)现在就是“富了摆摊的,肥了当官的,苦了上班的”嘛。
[群众同感:“富了摆摊的,肥了当官的,苦了上班的”!
奶 奶 是嘛,是嘛。
兰 兰 对不对,李老师?
李老师 这……
何 华 瞧你这副窝囊相?平常信口开河,大吹牛皮,到了真要你讲道理时,却像一根呆木头!
奶 奶 奶奶宠你疼你,含在嘴里怕化,放在手上怕冻;你倒忤逆不孝,小讨债鬼!(追打兰兰)
[李育人保护兰兰。



第三场


[阿贵、混江龙、阿龙及其看热闹的群众上。
混江龙 (追杀阿贵)杀了你这狗入的!
阿 龙 (跟在后面又笑又跳)杀了你这狗入的!
[阿贵眼看被追上,举起锄头抵挡。
[混江龙夺过锄头,砸断。
[阿贵哭泣着往庄端逃去。
混江龙 (追去)你往哪儿逃?
阿 贵 (大呼)李老师救救我!救救我!(躲到李育人背后)
阿 龙 (学样地)李老师救救我!救救我!(躲到阿贵背后)
混江龙 (抓住奶奶,以为是阿贵)哈哈,大爷总算逮住你这狗入的!
奶 奶 流氓,你作孽作到你老奶奶身上来了?晦气,晦气!阿弥陀佛……(忙闭目念经)
[众人哄声大笑。
混江龙 (放开奶奶)什么,逮着个臭老婆子?
兰 兰 不许骂我奶奶,周立新!
李育人 周立新同志,你要干什么?
混江龙 快让开,别怪老子的刀子不生眼睛!
[混江龙推开李育人,抓住阿贵。
阿 贵 你抓错人了;我又没有欠你的债!
阿 龙 (对阿贵)真有趣,他把我当成了你!他追你,你追我,我追他。嘻嘻……(高兴得又笑又跳)
混江龙 (松手)谁叫你逃?大爷我被兜得昏头昏脑,癞子跟着看好戏。阿 贵 阿龙哥快逃!
阿 龙 (恍然大悟)妈妈呵!(逃出人丛,却被石块绊倒)
混江龙 (揪住阿龙,举起匕首)大爷今天要你放血!
[陆仲公上。老人年逾古稀,精神健旺。
陆仲公 住手!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动刀杀人,还有没有国法?
混江龙 死老头子,你去管你自个儿的丧事吧!
陆仲公 (气咻咻)你……你敢污言秽语,恶口伤人?我陆仲公活到85岁还没有人这样侮辱我……
奶 奶 陆伯伯,你犯不着跟他计较(压低声音)他是牢监释放分子,流氓淘里一只鼎。
陆仲公 (大义凛然)牢监释放分子就可以无法无天?现在的社会风气太不像话,正不压邪!正不压邪!被窃的怕窃贼,走路的怕歹徒,群众怕一、二个犯罪分子。你越怕,他就越猖狂。
混江龙 (虚怯)我是流氓我怕谁!(不由得放下刀子)
阿 龙 (学舌)现在的社会风气太不像话,正不压邪!正不压邪!以前,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现在,从天上掉到18层地狱,谁都来对我们工人阶级管卡压,谁都来请我们吃爆栗子。(在阿贵头上打了3下)
[众人哄笑。
阿 龙 (飘飘然)还是老毛在时好。(哼起歌来。边唱边跳“忠字舞”)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群众中有的唱和、舞蹈。
混江龙 癞壳虫,你想转移斗争大方向?
李育人 陆老说得对,我们就是要跟一切歪风邪气、不正之风斗。
何 华 我先跟你斗!
奶 奶 (对李育人)好男不跟女斗。
阿 龙 拿出造反派的脾气,敢把混江龙拉下马,再踏上一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混江龙 谁敢斗我,我叫谁大出血!
[混江龙对观众舞刀,众人吓得连连后退。
奶 奶 君子不跟小人斗。
[居民甲、乙鼓噪地:“斗斗斗!”
陆仲公 奶奶不能让步。阿龙,你“文革”的苦头还没有吃够?你爹妈被当成地主、资本家而被红卫兵活活打死……周立新你要捅就捅我!
混江龙 (惊。转对阿龙)你小子还吹牛是三代历史清白、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出身、工人阶级。原来是“虾恋虾,鱼恋鱼,乌龟恋王八”,咱们是一伙的。
阿 龙 (神气地踱歩)谁跟你一伙?我是革命的龙种,我造反时还瞧你換尿布,打屁股呢。
混江龙 (狼狈)呵呀呀…!
[众哄笑。
兰 兰 李老师,啥叫地主、资本家?
阿 贵 (抢着说)这还不懂?地主、资本家,就是……就是占很多的田地,造很大的房子,一个人独霸,雇很多的人为他种田、做工、服侍、剥削……他们专吸我们穷人的血汗。
兰 兰 哪镇上的王阿二不就是资本家吗?他开了个皮鞋厂,每月收入5000元,工人只100元?后村的张阿毛搞了包工队造房子,阿贵他爹也招了去,前些日子拆房子他被倒塌的墙压坏了腿,包工头不给治疗,还把他开除了。
阿 贵 (掉泪)狼心狗肺的包工头!瞎心眼的老天爷!
奶 奶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念经)
混江龙 有本事去赚钱,发横财;别在这儿哭天咒地!
阿 龙 有本事赚大钱,没本事别放屁!
兰 兰 听说庄县长住着三室一厅新公房还嫌小,他下命令拆迁了几户私房、一个托儿所、一个公共厕所,说是“影响交通、有碍观光”。为自己造了一幢很大、很大的花园洋房:打蜡地板、不锈钢门、大理石地坪、水晶吊灯……家用电器样样全,假山喷泉像仙境……围墙外面还有警卫人员把守着
阿 龙 (惊叹)乖乖隆点咚……我阿龙有朝一日得发,也要造一个花园洋洋……房子(飘飘然)哢哩哢咚锵锵……
混江龙 洋盘!连洋房也说不了,还揑鼻头做梦想发财?
兰 兰 庄县长像不像地主、资本家?比地主、资本家还阔气、霸道。李老师一家三人缩在鸡窝大的小屋里。
奶 奶 别胡说,要戴帽子的!
陆仲公 现在民主了,不会随便扣帽子。
李育人 我惯了。还有比我家更拥挤的,甚至无房呢。
何 华 (唾他)知识分子就该穷、该苦?自甘下贱!地主、资本家又怎么样?过去享福,现在还是实惠,摘了帽子,发还钱财,委以头衔,奉为上宾……
李育人 你怎么能这样曲解党的政策呢?
阿 龙 大权大捞,小权小捞,我们小八八……子无权就恶混!
[群众附和地:“混混混!”
何 华 从前我们是傻瓜,现在明白了钱是宝贝、是上帝!有钱,人家就另眼相看,趋之若鶩。有钱就可以天天吃荤腥鱼虾,不再穿打补钉、露寒酸的衣裳,可以住二室一厅的商品房,可以买一台14吋彩色电视机…明明再也不用到邻居家去看电视,听人家的闲话。
阿 龙 有钱,我阿龙先要讨个女人,听说福建那边还可以讨小老婆、养姘头。最好是17、8岁的黄花女,水灵灵、滑溜溜的,20出头也可以。比如像庄美华,我就欢喜,她奶子大、屁股翘、水蛇腰、鸭蛋脸,一笑一扭叫人掉了魂,镇里县上一支花。(飘飘然)花花花……
混江龙 撒泡尿照照你这副虫相!拿钱来!(朝其一刀)
阿 龙 喔唷……救命呵!
兰 兰 救救他!救救他!
李育人 周立新同志,有什么事不可以商量?
混江龙 他输给我钱。
奶 奶 赌博要败完人家的。唉,阿龙这小囡就是不学好。
何 华 还小囡呢?年纪活在狗身上!
阿 龙 (唾她一口)妈妈的!谁不来打麻将、推牌九、赌扑克?我的一桌就有镇长、厂长、书记;你还上不了台面呢。哢哩哢咚锵。
李育人 你这样赌博不上班,厂里要除名的呀。
阿 龙 开除我?妈妈的谁敢?阿龙我厂里抓革命、促生产,建设四化一只鼎!呵,我最好开除我,工人阶级我做得怨天怨地:从前当成宝,现在不如草,臭老九当道,我奖金为啥拿得少?出去做个个体户,钞票大大的捞!
混江龙 拿钱来!
陆仲公 他欠你多少?
混江龙 497元5毛。
阿 龙 妈妈的,我输你只有300元!你?
混江龙 利息百分之百,老子还便宜你!
陆仲公 3天之内,我的一张定期储蓄单到期。
混江龙 老子一分一秒也等不及!
混江龙说着又要动刀。阿龙像落水狗一般。
陆仲公 你太心狠手辣……大家想想办法先凑凑钱。
[人们神情漠然,无动于衷。
[李育人掏遍口袋,只有几张2元、1元、1角钞票。
陆仲公 (有所发现)好了好了。公安局的人来了!
[一个年约40余岁、干部模样的人和两民警走来。
陆仲公 薛局长您管管:周立新在光天化日之下持刀行凶。
混江龙 (忙藏起匕首)谁动刀?谁动刀?诬告有罪!
薛 飞 (朝混江龙瞪视)周立新你放老实点!大家散散开,让环卫工人打扫卫生。庄县长就要陪同外宾来这儿视察了!
[薛飞和民警离去。
混江龙 (扬刀)现在谁也救不了这只死虫!
阿 龙 (绝望)完了。
阿 贵 (喊道:)500元拿去!
[众目睽睽之下,阿贵从怀里掏出一迭钞票。
混江龙 (一怔)你?你这小子哪来这许多钱?(夺过钞票点数)
阿 贵 我不像有的人偷、抢、扒、拿,赚黑心钱。我是靠自家的力气挣的!
混江龙 不错。(转对阿龙)算你运气。
阿 贵 找还我2元5;一分也不得少!
阿 龙 (感激涕零地朝阿贵叩头)我黄阿龙世世代代不忘你阿贵哥的救命大恩!(同下)



第四场


马路上打扫得十分洁净,两旁摆着上百盆鲜花,铺有红地毯。
[阿龙的破茅屋已用大幅广告牌遮了起来。
[奶奶家的外墙粉刷一新。

[一阵汽车喇叭声响。
[薛飞和警卫人员开道。
[庄严前导,陈志清、庄美华、宇文赤陪同外宾罗伯特上。
[众随员簇拥。

薛 飞 走这边,走这边。
庄 严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请罗伯特先生多多见谅。
罗伯特 庄县长,您太客气了。昨晚的酒席丰盛,真是太丰盛了!去年里根总统举行国宴,我作为美国商界代表也荣幸出席了,只不过三菜一汤。
庄美华 (惊呼)我的上帝,真是不可思议!
罗伯特 (大惑不解地)“不可思议”?庄小姐,我到过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他们的政府首脑、金融大亨、社会名流都请过我;可是都比不上贵国请的任何一顿宴席。这正是应了贵国的一句谚语,叫“小巫见大巫”!
庄 严 (惊喜)了不起!了不起!罗伯特先生不愧是一位“中国通”。
[众人鼓掌。
罗伯特 我已经10多年没有来贵国了,上次还是中美建交时随尼克松总统来华的。那时,中国人真可称得上“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今天,我应中国政府邀请前来北京,确实看到了翻天覆地、莺歌燕舞的变化……邓小平先生的改革开放政策是成功的。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从北京到这儿,从城市到乡镇,一路上看到的却是处处摆宴、个个请吃,好像天天过春节一般。
庄 严 哎?罗伯特先生,这您该不耻下问了。“入乡随俗,入国问禁。”对于吃,我中华民族有悠久的历史、光荣的传统、灿烂的文化。就拿清末天津义和庄饭店创造的‘满汉合席’来说吧,它是由134道热菜、48道冷盆,组成的共计182道大菜……后来减少,减少,也要由64道菜组成。跟从前相比,我们才是“小巫见大巫”呀!丢开历来帝王将相的盛筵不谈,今天老百姓逢年过节、喜庆婚丧、造房走亲,事无大小都讲究个“吃”字。吃得红光滿面,精神抖擞,摘掉“东亚病夫”的帽子……由此可见,吃是中国文化的精髓、炎黄子孙的根本,是中华民族对世界文化宝库的卓越贡献,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同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光辉典范!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宇文赤 (接言)庄县长的分析高瞻远瞩,鞭辟入理,把我们引导到历史的高度……这个县至所以像火箭般的腾飞,处处楼堂馆所、家家灯红酒绿、村村乡办企业,就是庄县长认真贯彻中央精神,抓住了吃这个根本。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宇文赤 吃,鄙人经过多年的深刻研究,得出了一个不亚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科学论断:推动历史前进的真正动力就是吃!(鼓掌)如果本人的立论被国际学术界权威所接受,那么,必将引起一场革命,历史教科书将全部重写!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随员甲 作家先生的话完全正确!我县人民在庄县长的英明领导下已经接近了共产主义目标。
随员乙 庄县长最反对人家吹喇叭、抬轿子;事必躬亲,把菜篮子当作是对改革开放的立场问题来抓。
随员丙 庄县长在百忙之中狠抓精神文明建设。例如,有这样一首为全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传诵哼唱的新民歌,就是被庄县长在我县文化局‘民歌采编室’里首先发现并予以肯定的:“到处都请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谁不吃白吃?”
[众人忍俊不禁,报以掌声。
罗伯特 这倒新鲜。
陈志清 荒唐!
庄 严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陈志清同志,我们不要搞“一言堂”嘛!
庄美华 宇文老师,您的那篇小说捧极了。说实话,还是我的推荐,爸爸才专门下了“红头文件”,并您的大作发下去,作为学习文件的。从某种意义说,是您推动了我县第三产业的发展。
宇文赤 Thanks (谢谢)!庄小姐,我不过是玩文学而已。
罗伯特 (不解)“玩文学”?
庄美华 就是“白相相”。上海话,白相相。
罗伯特 我懂了,就是游戏。
庄美华 对,是游戏。我们还有玩学问、玩文化、玩爱情、玩人生,玩世不恭呢。
罗伯特 唔……哪又是什么小说还作为学习文件呢?
庄 严 罗伯特先生,请允许我荣幸地给您介绍这位宇文赤先生。他是特地前来敝县体验生活、创作小说的。宇文先生是我国最有才华、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他的大作在国内外享有盛誉,曾多次荣获大奖。
宇文赤 (给罗伯特递上名片)Saw that you are honored, the miss escapes the king!(见到您非常荣幸,密斯脱王)
罗伯特 (握手)久仰!久仰!宇文赤先生的大名,我在国内就听到了。有的汉学家还撰文说,未来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得主,非宇文赤先生莫属。
[全场鼓掌,众人争先恐后地跟宇文赤握手,请其签名留念。
宇文赤 Receives you to overpraise (承您过奖),鄙人曾应邀去过好多个欧美国家讲学,都有这种呼声,但以贵国的呼声最高……
庄 严 我完全同意作家的观点,贵国不仅是经济的超级大国,而且精神文明也是佼佼者。否则,我们选派留学生为什么要派到美国,而不是苏联、东德、朝鲜、罗马尼亚等社会主义国家。我的一个儿子也在贵国深造,还请罗伯特先生多多关照。
罗伯特 贵国的有些人是不是“一边倒”,像文革时批判的“崇洋媚外”?
庄 严 这是“四人帮”强扣的帽子!我们共产党人、唯物主义者最讲究实事求是嘛。例如,去年我带队去贵国考察,就分设了多个小组,对贵国的衣、食、住、行、拉、玩等进行了全面而切实的考察……考察的结果,证明了我国确实与贵国存在很大的差距。例如豆腐制作……
罗伯特 (不解地)豆腐不是贵国的国粹?
随员甲 贵国的豆腐富有高蛋白,含有多种维生素。据生化研究所研究,它还能抗癌……
陈志清 (不由自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庄美华 爸爸,文明礼貌——你岔开了宇文先生的话头。
庄 严 呵,真对不起!别瞧我是一县之长,其实我这个人是最讲民主、平等的。
宇文赤 我是乱弹琴。鄙人以为伟大的时代才能出伟大的作品,当前中国正处在这样的“黄金分割线”上;鄙人还以为伟大作品的产生,必须是反思整个世界及人类本身,独辟蹊径、标新立异、离经叛道……比如,刚才庄县长的女公子美华小姐所提到的拙作,也就是承蒙罗伯特先生雅问的小说《美,美食家》就是一例。
罗伯特 《美术家》,写画家的题材很多吧?
宇文赤 罗伯特先生,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古老又最深奥的文化,读法很有讲究。拙作的题目应该这样读:《美,美食家》,意思是“美哉,美食家!”
罗伯特 (感叹)“美哉,美食家!”贵国真是一个又会吃又讲究文化的国家呀!
宇文赤 (侃侃而谈)《美,美食家》,这是熔文学、哲学、历史学、自然科学、心理学、美学、广告学、烹饪学、公共关系学等等于一炉的呕心沥血之作。因而,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反响和轰动效应。
[众人鼓掌。
庄美华 只有莎士比亚才享有这种殊荣!
罗伯特 宇文赤先生将誉满全球,为中国争光。
宇文赤 先生们!女士们!现在,鄙人正在构思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内容不妨在这儿先透露一下:描绘和人类休戚相关、须臾不离的东西——食与色。群雄角逐,流派纷争;但我深信,我将是诺贝尔文学奖皇冠的未来摘取者!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庄 严 (紧握宇文赤)我们热烈欢迎像您这样一位天才作家光临敝处生活、创作;这是敝县全体人民的荣幸!您可以住进这座招待国宾的五星级“皇冠宾馆”,您有什么事可拨专线电话直接找我。
宇文赤 (庄重地)尊敬的庄县长,您的友谊和支持,使我想起了毛泽东主席和郭老沬若的亲密交往。
[众人欢呼:“大作家!大作家!”
[陈志清嗤之以鼻。
罗伯特 我在上海看到一份材料,去年贵国国内公款吃喝吃化掉了200亿人民币,再加上社会团体迅速膨胀的高消费,占去了同年全国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十,这还是保守数字呢。”
宇文赤 高消费才能高速度嘛。
罗伯特 (摇头)照这样吃下去,就是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在某些中国人心目中是遍地黄金的金山、银山,也会被吃得“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呀!哈哈。
[众笑。庄严笑得尴尬。庄美华笑得爽朗。宇文赤笑得轻蔑。
[工作人员上
工作人员 (对庄严低语)庄县长,一切安排就绪。
庄 严 罗伯特先生,这就是敝县为贵公司提供的中美合资企业的基地。这儿风景秀丽、物产丰富、人文荟萃、交通便利,一边靠着上海——亚洲第一大城市,我国经济最发达、商业最繁荣的地方;一边通往苏州——“东方威尼斯”,中国吃的和玩的天堂,劳动力十分便宜。
[罗伯特不置可否。
庄 严 (见状,忙道)我县就坐落在长江三角洲经济开发区宝地的中心。敝县虽说还不能像深圳、珠海、厦门等特区那样“特”自由、开放;但我作为县长完全有权自主!中央放权,地方自治嘛。为贵公司和敝县的全面合作提供一切方便,最优惠的条件,从生意到生活。(掏出一包“威斯顿”烟,庄美华将打火机点着,给外宾敬烟。)
罗伯特 庄县长,您不知道我不抽烟吗?
庄 严 呵,瞧我……唉,习惯真是可怕的陋习。工作、学习、开会、接待,一天到晚忙得像机器人似的,烟不抽不行。到底是洋烟,比我们的什么《中华》、《牡丹》、《阿诗玛》、《红塔山》等国产烟强得多,而且很少尼古丁。
庄 严 (把烟支飞派给众人)小陈,接好!
陈志清 我不抽!
庄 严 你烟酒不嗜,积钱成万元户?我也是为了工作嘛,改革开放嘛,才不得已和烟酒打交道。毛泽东同志早就指示全党同志要学会做经济工作;陈志清同志,都像你这样,国家偌大的财政收入从何而来呢?我们政府公务员怎么为人民服务呢?
陈志清 公款吃喝,挥霍浪费倒是国家的有功之臣?
庄 严 (语塞)……罗伯特先生,请那边走。
陈志清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离去)
庄 严 你?……这个同志的工作作风简单粗暴,水平又低,喜欢听奉承话、吹吹拍拍那一套……罗伯特先生,我们是不是先转一圈,然后回宾馆午餐、洽谈?今晚,我设家宴恭候您大驾光临。小女烧的一手好菜包你满 意;这是她那去世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份遗产。
庄美华 罗伯特先生若是赏光,我将感到莫大的荣幸!
罗伯特 好的。
[庄严等一行人越过拱桥视察。(同下)

[陆仲公、李育人上。
李育人 ……小学生退学、老师转业、教育经费被挪用、教室危房,“读书无用论”的沉渣泛起,“金钱万能”的大力宣传,有知识的没钱,有钱的没知识,知识越多越穷……
陆仲公 (爆发地)不像话!太不像话!管治安的不抓治安,管教育的不抓教育;中国的燃眉之急又是那样多:贪污腐败、分配不公、官僚主义、通货膨胀、人口爆炸、环境污染、能源危机、交通拥挤……我看根本问题就是不抓教育,没有化大气力投资教育。试问:世界上有哪一个搞建设的国家像咱们中国那样先享福后建设的?又有哪一个经济腾飞的国家像咱们中国那样把教育甩到末位的?这不是在搞改革,而是在搞垮改革,借改革开放之机,大发横财!
[庄严、罗伯特等人上。
庄 严 一大片征用田地将辟成旅游特区、度假村、浴场、游乐园、高尔夫球场……这儿将建成仿古一条街,服务人员全部汉唐打扮,再现我华夏文化。
罗伯特 敝公司愿意为贵国的现代化服务,并进行全面真诚的合作,包括贵县急需引进的生产巧克力机器的全套设备。遗憾的是,敝公司无法滿足庄先生提出的引进先进技术的要求,除非贵县进一步放开优惠条件:敝公司的产品全部返销。
庄 严 这……我们可以商量嘛。
李育人 庄县长,我找了您两次,想反映教育经费问题。
[薛飞意欲阻挡,陆仲公横在中间。
庄 严 你不找有关部门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教育局、财政局、人民银行;我只不过是政府部门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
李育人 我曾多次写信、上访反映过;他们不是不睬、踢皮球,就是指责我“知识分子”——
庄 严 胡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把“臭老九”提高到香老大的位置上来了,“专家治国”、“知识经邦”,给地位、荣誉、待遇……还不知足?你们知识分子却仍是牢骚满腹、万事挑剔,自以为是救世主。
李育人……
庄 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好说风凉话。老同学,如果你坐到我的交椅上就知道当家的种种难处了。我还有重要外事活动;你有什么事,可以找陈副书记。
陆仲公 你有经费造楼堂馆所、大吃大喝、公费旅游、超前消费,却没有钱修建校舍,添补课桌椅……
庄 严 (恼火)你是什么人?还懂不懂文明礼貌,在外宾面前坍中国人的台?!
陆仲公 是你坍台,还是我坍台?
庄 严 放肆!
薛 飞 快走吧。
[民警将陆、李两人赶走。
庄 严 你当的什么差?(转对罗伯特)对不起!发生了这种不愉快的事,主要是我国国民的教育素质、文化修养太差的缘故。
罗伯特 庄县长,我觉得刚才两位“臭老九”说得蛮有道理。
[众笑。
庄 严 笑什么?到那边再看看,罗伯特先生,请!(同下)


[阿龙上。
阿 龙 “眼睛一眨,老孵鸡变鸭”,怎么又输了?准是龟儿子混江龙作弊?妈妈的!要是警察来捉赌,要是把个体户发大财的钱没收到我袋袋里,要是官老爷、长字头游街、批斗,要是我的茅草棚底下挖出一缸金子……(如痴似醉,边唱边舞)那么我要永远忠于邓小平,天天高唱改革好……(跳起“忠”字舞)改革好,改革好,改革好!
[庄美华和宇文赤上。
庄美华 瞧!这人痴头怪脑的,神经病?
阿 龙 (惊喜。跳跃)是庄美华同志下凡来了,呵哈!
庄美华 (惊恐)呵呀,臭要饭的老瘪三!别过来,你破棉袄上的虱子!
阿 龙 (嬉皮笑面地掀动棉袄)谁有虱子谁不是人养的!
宇文赤 (惊叹)奇迹!奇迹!我一直以为鲁迅笔下的阿Q是个虚构的人物、不真实的典型,何况早在60年前就被这位好斗的绍兴师爷大笔一挥, 勾去了小命。岂知活脱脱的阿Q在20世纪末的黄金庄被我发现!
庄美华 这是改革开放时代的阿Q。
阿 龙 谁是阿狗、阿猫?我是阿龙,妈妈的!
宇文赤 真可笑。
[薛飞和民警上。
薛 飞 戒严!戒严!(驱赶阿龙,他撒頼不走)
薛 飞 把这个流氓抓起来!
[两民警逮住阿龙。
阿 龙 (大哭)我的妈呀!我的房子不见了,不见了!
民警甲 薛局长,他是县农机厂的职工黄阿龙,就住在对面那间茅屋里。
民警乙 别哭了,你的房子被保护起来了,看见吗?
[阿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薛 飞 放了他,但必须等到庄县长陪同外宾视察完毕、离开此地、戒严结束方可回去。
[两民警肃立、敬礼:“是!”
[庄严偕罗伯特等一行上。
民警乙 (指着罗伯特,逗阿龙)这位外宾是美国最最有钱的大老板罗伯特•王。说不定还是你的本家呢。
阿 龙 (神气活现地朝庄严)屁神气!七品知县,小小芝麻绿豆官!论身份,老子比他威风得多:老子是中国第一老祖宗、黄帝的嫡嫡亲亲的末代灰孙子黄阿龙!
[众大笑。阿龙做鬼脸傻笑。
庄 严 (声色俱厉)让一个疯子在大街上胡闹,并在外宾面前戏弄国家工作人员?薛飞同志,你严重渎职了。上车!(一行下)
阿 龙 (学舌)薛飞同志,你严重撤职了!
[薛飞率民警抓他,阿龙逃。
[小孩上
小 孩 阿龙叔叔快去看!厂门口贴着一张纸头,不要你了。
阿 龙 (大惊)吃—老—泡……(昏倒在逮住他的薛飞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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