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异的厨房(小说)

◎ 王  巨     

 

   骨头砸断重新搭架,
血肉和泥再塑自己。
——朋友赠言  

 

  你一走进那扇门,就没有休憩的时候。那扇门通向厨房,一个充满油烟水火肉菜锅碗瓢盆以及各种噪音的地方。一开始,你面对那扇闲人免进的门,感到既陌生 又神秘。你过去经常下馆子,坐在餐厅洁净的桌椅前,品味着一道道美食,从未想过厨房里的师傅们是如何把它们加工出来的。现在,你流亡海外,语言不通,迫于生计,只好在中餐馆寻找在厨房打杂的工作。所以,第一次站在厨房的门前,你好奇地想,这厨房里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境呢?

“你的工作是打杂:焖米、炒饭、炸食、切菜、洗盘、擦地 ……”

蒙克绘画中的那位呐喊者对你说。

你按报上登载的广告,来到这家中餐馆找工。店老板是位台湾人,你一边听他讲,一边审视着他。他已近老年,长得瘦小干枯,脸色苍白,两眼充血,一看便知长期患有严重的失眠症……你直觉得他就是蒙克“生命组画”中的那位呐喊者。

“每天上午十点上班,到晚上十点下班,星期五六推迟到晚上十一点收工……”

你听到那一长串活儿,和十二三个小时的工时,心里连声叫苦。

“那报酬呢?”

他说了个比一般报酬偏低的数字。

你没吱声。老板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你。

  “薪水是低了点,但现在是全球经济大萧条,找份工作不容易啊。”

  你在想,你遇到了一个在针尖上削铁的主,一个一分钱扒两半花的守财奴。你一下明白他为什么患有失眠症了。

  “怎么样,你干不干?”

  你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应允了。

  老板满意地推开那扇门,一边带你进厨房,一边还对你介绍你的前任。

  “在你之前,是一位老墨打杂,那小子,像头叫驴一样能干,工钱又低。那么多活,很快就给你干完了。他越干得快,我给他按排的活越多,让他没有休闲的时候……但老墨总是干不长久,只干了三个月,就一拍屁股颠儿了。”

  这时,你仿佛看见一只驴,在旷野上跳跃奔跑,尽情地撒欢儿。而你,直觉得自已又是一头牛,一头无奈而驯顺地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阉牛。

你跟着老板走进厨房。餐厅的洁净与厨房的脏乱,行成鲜明的对照。你在想,如果每位客人都进厨房参观一下,就再不敢来这家餐馆就餐了。

厨房内,到处是水渍、油腻、肉屑和饭菜渣。陈旧的货架上落满日月的灰尘,水槽里堆积着脏腻的杯盘,案板上粘滞着干硬的旧肉屑,地上到处是肉块、菜段、水渍和乱窜的老鼠,墙角堆放货物的地方爬满蟑螂……

  在脏黑的灶台与货架间,站着一位肥胖的满身油腻的中年妇女。

“这是我的那位。”老板介绍着。

你直觉得货架后面立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白胖的肥母猪。

“为了节省工钱,我们没有请厨师,由她亲自掌勺。”老板得意洋洋地介绍着,“她刚来时吃不消,硬是让我给逼出来了。素,这是小王,来打杂的。”

  “你好。”

  “你好。”

  你好奇地看着她。而她透过货架,正用一双如锥的小眼盯视着你。当你们的目光相遇时,你感觉到那肥胖的躯体里正燃烧着似乎永远无法满足的性饥渴。

  “我叫素(猪),你以后就喊我素(猪)好了。”

  你听的老板娘好像让你叫她猪。多形象的名字!你心里一阵好笑。

  “这么大的餐馆,就你们夫妻两人?”

  “这不是你又来了吗?” 

  你感到愕然。真是一个枕头不睡两号人。

 

 

  你在餐馆老板的指挥下,不停地干着活,像只快速旋转的陀螺。

  这位台湾老板,在美国打拼多年,已养成疾步行走的习惯,且无声无息,像个幽灵在餐馆里不停地游荡。他在那扇连着餐厅和厨房的门道出出进进,不住地大声报着菜单:

  “大屁股:芙蓉蛋,橙皮鸡,虾炒饭……堂吃。”

  “科学怪人:炸鸡翅,北京烤鸭,牛肉炒面,多辣……”

  “同性恋:两条春卷,两根鸡串,两人宝,外送……”

  伴随着厨房空调机的轰鸣声,肥胖的老板娘裹着围裙,站在灶前,丁丁当当不停地翻动着炒瓢;而你,站在一口大铁锅前,一手握铲,一手握勺,正在快速地翻炒着一大锅米饭。

“小王,炒完饭,把那堆盘子洗了。”

你站在洗碗机前,在快速地冲洗盘子。

“小王,洗完盘子,赶紧切菜。”

你站在案板前,在咚咚地切菜。

“小王,炒饭没有了,再炒锅饭。”

你放下刀,赶紧又拿起铲勺去炒饭。

这时,你感到头晕目眩,厨房在旋转,你的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视周围的景物如同虚幻。你看见一头肥猪在呼啸的火光前旋舞。身后的那扇木门不住地开合,一会儿进来一个魔鬼,端着饭菜出去;一会儿进来一具骷髅,把手里的空盘子放进洗碗槽里;一会儿进来一具干尸,在生气地来回走动;一会儿进来一个幽灵,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而你,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牛,一头被放进斗牛场里的长着两只粗大犄角的西班牙大公牛。你鼻孔里喷着粗气,寻找着攻击的对象。场外四周的看台上坐满了看客。场地上,几位骑士手握标枪在等着你。你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冲去。他们躲开了你的冲击,而把手中的标枪刺入了你的背肌,那些标枪便垂挂在你的背上,随着你的奔跑在不停地晃荡,而你的背上在不停地淌着鲜血。你被激怒了,显得更加气恼,试图又去攻击那些标枪手,但他们骑着马已经躲藏到场外的栅栏后面去了……

你一不留神,把炒饭铲出了锅外。有几粒大米溅进旁边的热水锅里,那些米粒像一群小鱼在水中跳跃。

你感到一阵内急,赶紧跑到卫生间去。

你在卫生间的镜子里,恍惚看到一张正在裂变的怪异的面孔。

你让自己吓了一跳。

  

 

  

  你不停地翻炒着米饭,汗如雨下。而旁边的胖老板娘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她一会儿在水中烫菜,热气蒸腾;一会儿翻动炒勺,火光冲天。不知什么时候,她脖子上贴了一大块厚厚的膏药,颈背上扣着一玻璃罐头瓶充当的火罐,额头上箍着一条湿毛巾。你直觉得她就是一个怪异的女巫,在水汽与火焰中狂跳乱舞着。

  “我是十年前从大陆来到美国的。当时还年轻漂亮,怀抱着发财的梦想。一来美国就在餐馆打工,一干就是十多年。当时吃不了这份苦,常受老板的呵斥,经常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

  “现在呢?”

  “现在习以为常了,一年四季从不休息,也不觉得苦累。”

  “你已实现了发财的梦想,为什么不停下来休息休息,享受一下生活呢?”

  “现在似乎停不下来了。如果哪天停下来不干活,反而觉得不舒服,像是有病了似的。”

  “将来有何打算?”

  “多攒些钱,回国养老。你没听人说过吗?美国是儿童的天堂,青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坟墓。”

  灶台上到处是水渍菜杂,还有燃烧的余火。她在清理着灶台,像是在清理战场。这时你才发现,她的手臂上到处是被烫伤留下的新旧伤疤。她俨然是一个从战场上刚下来的伤员。

  “你为什么不请个厨师呢?”

  “雇一个厨师,每月得三千美元那!”

  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

“你们都挺能吃苦的,令人佩服!”

你略带嘲讽地说。

“这是被逼出来的。你在美国待久了,也会变成这样的。”

她的姐姐曾在她的餐馆打工,没多久就被她赶出去了。她已变得六亲不认了。从此,她们姐妹手足无情,互不来往。

  “你老公是台湾人?”

  “他是台湾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来美后认识的。我们同在一家餐馆打工,他在前面做企台,我在厨房打杂,就认识了。”

“他好像比你年纪大吧?”

“比我大十多岁。”

“他曾结过一次婚,是一位大陆姑娘。没过几天,那姑娘就跑掉了。所以,在美国的男人,一般不敢回大陆娶妻。”

“他没有孩子吗?”

“没有。他如果有孩子,我才不嫁给他呢。”

“后来呢?”

“后来,我们靠自已打工挣得钱,盘下了这个店……”

  “也不容易啊!”

  “是啊,我来美十多年,没回过一次国,连我母亲去世都没回去……”

她说到这里,眼睛似乎有些湿润。

“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

“我申请的是政治庇护,回去后怕来不了,所以,我不敢回去。”

  她靠在墙上,像猪一样在蹭着背。

  “你的背痒痒吗?”

  “不,我这是在按摩呢。在美国,看病很贵,你得学会自已保养才行。”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你们又进入了一级战斗准备。

 

 

  你站在洗碗机前,手握水枪,快速地冲洗着盘子。洗碗池里,已堆了很高一摞脏盘子。你把初步冲好的盘子码在一个塑胶洗架上,推进洗碗机里,按动按钮,进行洗涤。你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工作,水渍溅了一身。这时,不知为什么,你总会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你看到的那次枪毙人的情景。那是你所在的那个小镇第一次枪毙人,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站满了山头。被枪决的五个年轻人,都是附近的村民。他们有的是抢了一双鞋,有的是偷了五块钱,有的是拦路强奸了一名妇女,根本够不上判死刑的。但上面有“严打”的精神,还摊派下了指标,必须完成。小镇民风纯朴,从未发生过大案要案。怎么办?这五位互不相识的年轻人被定为作恶多端的流氓团伙,被判了死刑,就地枪决。这天,远近的村民像看唱戏一般,都来看枪毙这五名死刑犯。他们先被押上一辆大卡车上游街示众。他们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这样风光过。他们还向路边的熟人点头微笑。而路边的观众看着他们,像在看耍猴子的。最后,他们被押往刑场。当时你作为一名警察,也来到了刑场。你近距离目睹了那五名穿得破衣烂衫的年轻人被押往刑场的情景。他们被套着脚镣,五花大绑着,既没喊叫,也没悲泣,而是坦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你直觉得他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绵羊。行刑前,有一位还回过头,对行刑的士兵说:

  “班长,打准点。”

  一阵枪响,五位死刑犯倒下了。那位被吩咐过的“班长”,可能是因为害怕,反而没有打中。那位可怜的年轻人虽倒在了血泊中,但还在不停地抽搐着。一位检察官上前补了一枪,他才不动了。那五具还在发热的尸体,很快被装进了白色的塑料袋里,扔上一辆大卡车,拉走了。那以后,你辞去了警察工作,调到了文化部门,你拿起笔,开始了写作。你是一个正直而且有良知的人,你把你的所见所闻如实地写了出来。这下触痛了当地的官员,他们多次找你谈话。

  “你只看到了阴暗面,看不到光明面,你的思想有问题。”

  “我写得都是事实。”

  “那只是偏面的。我们的国家经济在飞速地发展,我们的人民在过着安康幸福的生活,这都是我党正确领导取得的成果。你为什么看不到这些,不歌颂这些呢?”

  “我们虽经济发展了,但我看到的是资源的破坏与掠夺,环境的污染与恶化,官场的贪污与腐败,中共的专制与暴行,广大劳动人民不但没有当家作主,反而被奴役、被压榨,甚至被杀戮……”

  “一派胡言!你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你被开除了公职。为了生存,你在街头上摆面食摊,摆烟摊……你虽生活困苦,但你没有放弃写作。你带着你的手稿去了多家出版社,你把那些编辑们吓坏了,没人敢给你出书。你的手稿变成了一堆废纸。从此,你像丢了魂似的,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小王,该切菜了。”

  老板在大声喊你。

 

 

  他四岁那年,走到米缸前,用手拍了拍米缸。他养母看见了,就过来问他。

  “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看缸里还有多少米。”

  “这孩子,只关心柴米油盐,不会有大出息。以后只能是块开餐馆的料。”

  养母不经意的一句话,变成了他一生的谶语。二十年后,他从台湾只身来到美国,在餐馆里一干就是三十年。

  他的父亲是一位国民党的高官,家里顾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佣。一天,这位高官占有了这位女佣,又把她撵了出去。后得知这位女佣怀孕了,并生下一个男孩。这位高官只有二个女儿,没有儿子,为续香火,就把这个男孩抱回来,让妻子领养。这个男孩就是他。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他是在看人的眼色长大的。二十四岁那年,他的老父亲下世后,他被养母赶出了家门,他只好漂洋过海,孓然一身来到美国。先在中餐馆跑堂,为了出人头地,同时在两家餐馆打工。他开着一辆破车,两地奔跑。在寒冷的冬天,有时裹着棉衣睡在厨房的地板上过夜,被冻得发抖。三十年过去了,他从一个跑堂变成了一个老板。现在,他拥有了宽敞的房子,崭新的汽车,和这爿饭店,却还在不停地干活。他已养成了一种快速行走,快速做事的习惯,而且,像一台永动机,已无法让自已停下来了。

  “在美国,你就得这样拼,不然,就会被淘汰。”

  他说这话时,快速地在地上走动着。

你不解地望着他。这时,你直觉得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是一台不停转动毫无表情的机器。有时,他会无名地大发脾气,乱摔东西,大骂客人,冲着你尖叫。这时,你又觉得他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一个凶相毕露的魔鬼,是蒙克笔下的那个捂着耳朵大声尖叫的呐喊者。

 

 

那欲火焚烧的胖女人从你身边走过时,那肥硕的大屁股有意无意总要碰你一下,你觉得她的躯体越来越膨胀,而那锅台与货架这之间的过道变得越来越窄了,她经过的频率越来越多,你为了躲避她,挤靠在油腻的锅台上,变得越来越扁,活像个皮影了。

“真有猫不吃腥的?”

那女人从你身边走过后,小声嘀咕着。

你沉默不语,心里气恼,低着头使劲铲动炒锅里的炒饭。

店老板像只老猫在地上窜来窜去。你感觉到他的目光像芒刺一般刺在你的背上。

“快干活!客人在等着呢。”他又在吼叫。

你加快了动作,虽然窝了一肚子火,但没吭声。

“你吼什么?老不死的!”

那女人变成了一头狂狮在吼叫。你明白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老猫不再吱声,但仍在你的背后窜动,那目光一直在监视着你。

火苗在呼呼地向上蹿,气在升腾……你的目光变得犀利如刀,将现实的表层划开……于是,你看见了生活的内核,看见了常人无法看见的虽然离奇古怪却更接近于本真的景象——

你看见什么了?你的周围变得异样起来——整个厨房正在膨胀变大,所有的物体都在不规则地扭曲。这时,你看见店老板变成了一个混合着魔鬼干尸幽灵老猫呐喊者的多面怪物,老板娘变成了一个长着猪头的肉球,而你自己分身有术,变成了三个自己:一个在洗碗,一个在切菜,一个在炒饭……你正在惊异之际,一头健壮的公牛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好象是一头著名的德州大公牛,长着一对细长的尖角。它粗大的鼻孔喷着白色的粗气,大如铜铃的双目鼓突出来,四处寻找着攻击的目标。它先看见了店老板,便冲了过去。店老板抱头鼠窜,四处躲藏。大公牛紧追其后,横冲直撞,碰到了货架,撞翻了灶台,锅碗盘盆撒落一地。店老板在逃命中变化着不同的怪异的形象,而且为了逃命变得越来越小,公牛追上他,用四蹄狠踩。催命鬼像只胶皮娃娃,被踩得吱吱乱叫,却怎么也踩不死。最后他终于逃脱,变成一只老鼠,钻入洞穴。这时,躲在货架后的胖女人,悄悄地爬出来,正试图夺门而逃。大公牛回过头来,看见了她,便冲了过去。胖女人惊恐万状,像个肉球似的在地上滚爬。大公牛用犄角挑起她,她尖叫着,像个大气球在空中飘舞。大公牛似乎也把她当成了气球,用尖角挑着她戏耍。她的球形躯体在公牛的头顶上弹跳着,而且越来越膨胀,最后膨胀到极限,“彭”地一声暴裂了,变成几块彩色的碎片,掉落在地上。大公牛失落地站在满是碎屑的地上,茫然地四处张望,它看见那洗碗、切菜、炒饭者,一个像影子缩在地角,一个像壁虎爬在墙上,一个像蝙蝠倒悬在屋顶……

 

 

“哎哟!”

“怎么了?”

“把手切了。”

你捂着手指蹲在地上,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血在流淌——

那五名死囚跪在沙土地上,沙土地在烈日的暴晒下似乎在冒烟。一阵枪响,他们一头杵在荒寂的沙土里,头颅崩裂,脑浆与鲜血四溢,有人过去,取走了他们的脑浆,任无用的鲜血流入滚烫的沙土里……

你紧握着的手指头在流血……

老板娘拿着纱布走过来,看见你脸色苍白,满头虚汗,浑身哆嗦着。

“你没事吧?不行到医院去。”

“没事。”你摇摇头。“我晕血,过一会就好了。”

她为你抱扎着伤口。

“在饭店干活,可要小心。”

你感觉到她的手像吹起的气球一样光滑绵软。

“你看我的指头,差一点切下去。”

她伸出食指,上面有一条很长的刀疤。

“我切成这样,都没休息,包扎了一下,继续干活。在美国,你必须学会坚强。”

你沉默着,脸色有所恢复。

“他的手腕上有一条更长的刀疤。”

“那是怎么了?”

“那位大陆姑娘跑了后,对他打击很大。他一度想自杀……”

你仿佛听到了割裂手腕的那声惨痛的尖叫,那尖叫声像尘埃一样飘落在厨房的角落里。

“是我为他医好了伤口……”

“是吗?”

“你知道吗?我们是天配奇缘。”

“是吗?”

“是啊。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白发老人对我说,你帮帮我的儿子吧,他快不行了。第二天,我就来这家餐馆打工,正巧看见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我想,那位梦中老人让我帮助的人就是他吗?后来我把那位梦中老人描述给他,他说那正是他过世多年的老父亲。你说,我们是不是天配奇缘?”

你想着心事,没吱声。

你的耳边仍回响着那声惨叫。

 

你带着伤指冲洗着碗盘。水珠四溅,你手指上缠着的白纱布,很快被水浸湿了,你却没有发觉。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小时候,父亲常对你说,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鸟屎,就是炸弹。你父亲经历过战争年代,所以,能生活在没有枪林弹雨的和平年代,他就心满意足了。

而你,总是久久地望着天空,独自冥想。

你在想什么呢?

你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实与你格格不入,你虽置身其中,但你直觉得离这个现实世界越来越遥远……你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

你向往自由,而现实却处处限制你,束缚着你。所以,你总是仰望蓝天,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你离开了那块古老的不自由的土地,飞上了蓝天。

对于这一天,你期待了很久很久。但你飞上了蓝天,却失去了土地。世界之大,却没有你的栖息之所。你变成了一位浪迹天涯的流亡者,你的行囊里空空如也,只是装满了梦幻。你扇动着梦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在漫无边际的长夜中,你看到了一缕光亮,那是自由女神高举着火把,引领着你前进。                       

 

 

                        “欢迎你                             

      那些疲乏了的和贫困的,

      挤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众,

      那熙熙攘攘的被遗弃了的,

      可怜的人们,

      一起交给我。

      我高举起自由的灯火。”

 

        你在晨曦中听到了这美妙的歌声,便栖落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了。在这里,你将再生,将脱胎换骨,重新塑造一个自己,实现心中的宏愿,敲开理想的大门…… 

 

 

 

“你在想什么呢?该收工了。”

这时,你才发现,一切都静寂下来。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十点。

忙了一天的老板娘在收拾着锅台。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一切都冷却下来。而老板娘的眼睛里仍燃烧着烈焰。她一边收拾,一边还和站在那里抽烟的老板打趣。

“老公,玩得爽不?”

“爽!”

“爽就多玩一会儿?”

“你想玩自己玩吧。我是累了。”

老板说着,出大厅休息去了。

“真是人老不中用啊!”

老板娘感叹着,向你抛了个飞眼。

“找男人,千万不能找年纪大的。”

她半自语半对你说着,扭着肥大而风骚的屁股,独自钻进卫生间去了。

这时,你感觉到老板娘变得可爱起来。

厨房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回想着刚才他们夫妻风趣的对话,一天的劳累顿时消失。

你微笑着拿起扫把,愉快地清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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