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倒塌从这里开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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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全
1985年3月10日苏共总书记契尔年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第二天新的苏共总书记产生了。戈尔巴乔夫走到只有总书记才能坐的座位前,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尽量地使自己很自然地坐了上去。其他苏共的核心人物一一按着自己的职位坐到了该坐的座位上。刚才这些人还在对他的当选报之以热烈的掌声,挂着笑容,现在都肃穆了,等待他的开口。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契尔年柯的葬礼。苏共最高领导人的葬礼对戈尔巴乔夫并不陌生,从勃列日涅夫到安德罗波夫他都作为苏共的核心人物参与了。他始终记着在下葬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吻一下死者的嘴唇算是最后的告别。他清楚地记着,他走到勃列日涅夫面前,弯身吻别的瞬间,尽管他很沉着,但心中产生的恶心却久久不能去掉。在安德罗波夫的葬礼上,尽管他对死者充满了感谢和敬意,但在吻别的时候,心中仍然有些不愿。现在他可以做主了,他拿起笔,在契尔年柯葬礼的仪式上,把与死者吻别划去了。他望着年迈的葛罗米柯,又将抬棺的仪式划去了。然后他把手中的纸推了出去。在场的人都看了,只有利加乔夫认为,抬棺可改为仪仗队的军人来执行。戈尔巴乔夫点头表示同意,纸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酒馆里一群醉汉几乎都醉了,一个年老的醉汉还睁着醉意朦胧的眼睛,用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划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要关掉正在播放契尔年科葬礼和戈尔巴乔夫新任苏共总书记的新闻。他见没人回答,就摇摇晃晃地走到电视机前准备自己去关。正好电视荧屏出现了戈尔巴乔夫,老醉汉又改变了主意,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电视机喊道:“新沙皇,干杯!”当他被拖回到原先他坐的椅子上时,他清醒了一些。他望着拖他的年轻人说道:“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从沙皇到这个戈……对,戈尔巴乔夫,都是一样的。”他觉得这年轻人正准备放手而去,他反过来抓住他。“你们年轻人应该听一听,我们的生活实在糟透了,不要指望这些沙皇会改变一切。不管是谁,对我们都是一样的。你们年轻人不要对沙皇抱什么希望,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戈尔巴乔夫回到了他的官邸,他的夫人赖莎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迎了上去,在他的耳边轻轻对说道:“陛下,你回来了。”戈尔巴乔夫皱了下眉头,立即又舒展了。对戈尔巴乔夫而言,他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他成为苏共的总书记、克林姆林宫的新主人,对他只是产生自尊心上的满足。他渴望头衔,只是认为自己能够得到,也希望得到,与许多人不一样的是他从没有产生占有的欲望。在他的认识中,帝王是种占有的表现。所以当他的夫人用这种口气与他讲话时,他内心闪过了一丝不快。
今天无疑是他们两个需要交谈最多的时刻,谈得最多当然是整个苏联的未来。要改变现状已经是不容置疑的问题,但怎么改变?问题太多太多,戈尔巴乔夫真的不知道如何着手,他叹了口气。赖莎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问道:“你觉得我们这个制度还有救吗?”
戈尔巴乔夫毫不犹豫地回答:“有的。问题是出在当政的人欲望和想法上,是这样一批只顾自利益和权力,而又目光短浅的人利用这个制度的不全把整个国家事务搞砸了。”戈尔巴乔夫停了停,然后很有感情地说道:“列宁创立了这个制度,首先他是为了整个苏联的工人和农民。也只有我们这个政权是为了整个人民的利益,而这个制度也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建立起来的。对这点,我丝毫没有怀疑。在斯大林时代,就违背了列宁意愿,也违背了人民的意愿,把自己变成了统治者,使这个制度堕落了。随之而来,是整个党的堕落,社会的堕落。赫鲁晓夫想扭转,但用错了方法。勃列日涅夫继承斯大林的堕落,结果把整个国家搞得不可收拾。”戈尔巴乔夫望了一下他心爱的妻子,继续滔滔不绝。“我们这个制度当时就是人民要建立的,也应该最能够最彻底地体现出人民的愿望和利益。如果我们说自由和民主是人民的东西,那么我们这个国家就应该是最自由和最民主的。在这个国家里,为什么不能让人民说了算?有什么不能对人民公开的?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人民的。是的,我们现在经济发展的很糟糕,人民没有热情。那是人民不理解他们是为了什么?有一群人在修宫殿,如果他们知道了这是为了他们自己修建的话,那他们的想法和热情将完全改变。”戈尔巴乔夫想起了他刚进门赖莎对他说的话,“我不是统治者,我不是人民的统治者,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不应该有统治者。”他认为自己完全理解了列宁建国的初衷,自己才是列宁真正的继承者。
戈尔巴乔夫望着自己的朋友新上任的外交部长谢瓦纳德尔泽说:“数字表明,我们经济的三分之一被投入到军事竞争之中。从1983年以来,那个该死的里根宣布搞什么战略防御,我国的经济在这方面投入了更多。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转?为什么一定要搞军事力量的平衡呢?如果我们要改善人民的生活,必须改变这种状况,必须要有新的思路。”他很想让谢瓦纳德尔泽发表自己的看法,但谢瓦纳德尔泽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用和平替代军事竞争?我们为什么插手其他国家的事务?难道他们没有自己的头脑,没有自己的能力?我们为什么总是要与美国说不呢?就因为它是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资本主义,它也有许多胜过我们的地方。我们要退出军事竞争,也要让美国退出,这难道不也是种平衡吗?”
谢瓦纳德尔泽问:“我们准备从阿富汗撤军?”
“是的,我们要赶快定出撤军的时间表来。”
谢瓦纳德尔泽又问:“我们怎样才能从军事竞争中脱身?”
“第一步削减中程导弹,同时也要求美国放弃战略防御计划。”
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两天后瑞典驻苏大使前往苏联政府,他们的核电电站是否出了事故?那位官员十分严肃地告诉他:“没有,没有这回事情。”
戈尔巴乔夫对此很恼怒,说道:“我早就说过,我们不能再愚弄人民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向人民公开,坦诚地告诉世人事情的真相。”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说,这么大的事情一旦公布真相,后果难以预料。戈尔巴乔夫望着一个个颇有忧色的官员,沉默了一会,放低了声音:“我们不能对人民敷衍塞责,玩弄花招。以后决不能这样,同志们,以后决不能这样!”
苏联从此对任何天灾人祸的事件都及时毫不隐瞒地向大众公布。
这是一个由历史学、文学等教授刚组建起来的沙龙。
“戈尔巴乔夫提出公开性了,还有透明度。他的意思就是那帮官僚老爷们以后做什么事情,都得向人民公开。太有意思了。”
“戈尔巴乔夫很想把自己看作是列宁的真正继承者。列宁也提公开性,据统计,在他的著作中谈公开性的有23处。”
“我们这个国家最大的弊病就是对官僚饭桶没有监督,公开性就是让人们来监督他们。”
“我看不仅如此,对许多历史问题和人物事情都得公开他们真实的一面,是阴谋就是阴谋,是诬陷就是诬陷,是犯罪就是犯罪。”
“怎么公开性呢?这不是一个口号,而应该是实际行为。这个实际行为就是应该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游行示威自由和成立社团与党派的自由。没有这些,公开性只可能是一个口号。”
“公开性,首先就应该让持不同政见者获得自由。萨哈罗夫还在高尔基城呢。”
“戈尔巴乔夫现在摆出一付改革的面孔,但是他的改革力量在什么地方?他只有改革打算,没有改革力量,这打算只可能留在他办工作桌上。他的改革力量在何处?靠雅科夫列夫这几个人?总不会指望那批老官僚吧?你们看吧,他一定要坚持改革,为了寻找改革力量,他会把苏共高层人员像走马灯似地撤换。”
“我们社会这样的结构,产生不了改革。改革是多元社会的产物。戈尔巴乔夫不清楚改革是个什么东西,但他感觉到了,所以他在很多的时候会把改革看成革命。”
“你不要胡说了,中国的改革不是成功了?”
“不,我没有胡说,中国不叫改革。这种高度集权的社会,不可能产生改革的力量。这个社会只有两种人,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或者说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戈尔巴乔夫还没有认清这个简单的事实,天真地以为让人民起来参与改革,把人民看成改革的力量。等着瞧吧,当你戈尔巴乔夫沉醉于改革之中的时候,被唤醒的人民将会看的更清,想得更远,那将是一场真正的革命。”
“戈尔巴乔夫是够书生气的,居然会相信列宁书中的说法,把苏维埃看成人民建立起来的政权。没有这样的政权,这是骗人的把戏,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
12月份的高尔基城,寒冷刺骨。几个身穿工作服的人走进了物理学家萨哈罗夫的房间。这对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萨哈罗夫来说,已经太习惯了。克格勃时常不经他同意就闯了进来,然后满屋转悠一下又出去了。这几个人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乒乒乓乓地架起电话线来。这一反常行为,使萨哈罗夫十分纳闷,他猜不透克格勃要撒什么花招。等这几个工人走后,他拿起话筒,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他按了几个号码,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好把话筒挂好,坐在椅子上,捉摸起克格勃的用意。第二天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话筒里传出来:“你好,萨哈罗夫,我是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
受戈尔巴乔夫的邀请,萨哈罗夫回到了莫斯科。同时,数十名被监禁的持不同政见者获得释放。
莫斯科、列宁格勒、奥廖尔、伊凡诺沃、新西伯利亚、古比雪夫、高尔基城、斯维尔德洛夫斯科等城市都出现了自发结成的社团。苏联官方在1987年的春季有份统计:这样的社团莫斯科有1000个,列宁格勒200个。
1988年6月28日到7月1日苏共召开第19次全国代表大会。
人们在莫斯科的书报亭前排起了长队,争相购买当天的报纸。“太有意思了,电视里那些代表的讲话。”这是一个购买者对旁边人发出的感叹。这次苏共代表大会电视台向全国直播了全过程,苏联民众几乎全部沸腾了。
“你说的是那个演员乌里扬诺夫的发言吗?他对斯大林骂得太痛快了,这是个刽子手,杀人犯,应该遭到千百遍的诅咒。”周围有人马上应声。
“为什么不能彻底清算斯大林?仅仅平反加米涅夫、布哈林、托洛茨基是不够的,斯大林对我们所犯的罪恶不知道有多大。”这已经不是在排队,而是一群人围在一起了。
“那还不是一些官僚老爷们为了他们的利益,需要斯大林吗?”
“是啊,那些只知道享受的官僚们,除了把国家搞得一团糟之外,什么都不会。”
“你们没看见有代表提出,提前给他们发退休金吗?我看还不如让他们见鬼去!”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我们干嘛老守着这个制度,由共产党做主,已经七十年了,该换换了。人活到这个年纪也该到坟墓去见上帝了。”
“斯大林的时候,难道不是共产党吗?不是这个魔鬼指挥共产党干尽了所有的坏事吗?你们不要忘记,现在在台上仍然是共产党。”
“不一样,现在共产党正在变化。戈尔巴乔夫的爷爷在斯大林时候也被送进劳改集中营。”
“是的,是在变化,谁能担保不变回去呢?想想吧,斯大林的时候,想想吧,勃列日涅夫的时候。我们不能因为已经过去,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只要共产党在台上,就有可能再一次制造灾难;只要这个制度还存在,就有可能再一次对我们犯罪。”
“对,说得对。戈尔巴乔夫告诉我们这座宫殿有些地方腐朽了,有些地方不合理,有些地方给一些坏蛋破坏了,他要求我们与他一起拆除和修补。在他眼里,我们将会得到一座崭新的宫殿。不,凭什么说是宫殿而不是牢房呢?好,就是宫殿,但这宫殿里装满了罪恶,装满了我们的灾难,到处是血腥污秽,我们凭什么修补而不去彻底推倒,筑造一座新的宫殿呢?为什么一定要抱着社会主义不放呢?”
“不能这样!这样的话,我们的祖国就会解体,就会崩溃。大家忘记哈萨克人、亚美尼亚人游行示威,要求独立的吗?接下来,乌兹别克、格鲁吉亚,甚至乌克兰都会这样的。”
“是的,解体的是我们的祖国。如果共产党和它所建立的制度深得人心,得到各个加盟国人民的拥护,就是解体了,各个加盟国仍会坚持这个制度,仍会是共产党领导。所以共产党垮台与祖国解体不是一回事情,就像一块玻璃,打碎了仍然是玻璃的道理一样。现在我们要打碎的是座监狱,是套在我们身上的镣铐。如果因为加盟国离开,而我们不去结束共产党的统治,结束苏维埃这个制度,那我们现在不如回家喝酒去。”
“戈尔巴乔夫已经讲得够多了,我们还是一无所得,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没有好起来,食品供应仍然一团糟。是的,应该变了,一切都该变了!”
“别讲了,报纸卖完了!”
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时地有人喊道:“打开大门!”西德密切地注视着柏林墙这边的状况,他们感觉到了一个伟大的时刻就要降临。街上的人们向柏林墙的出口涌去,准备迎接从东柏林过来的同胞。议会厅里灯火辉煌,议员们在心里为东德的同胞祈祷,嘴里唱起了国歌。
柏林墙的门被打开了,东德人向门涌去。一个军官站到了警戒线上,不让人们通过。人群中走出了一位老太太,对这军官说:“孩子,你让开!我要看看那边的孩子。”
“孩子?你在那边有孩子?”军官有些诧异。
“是的,那边都是我的孩子,这边也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你能让一个母亲不去看望你的兄弟?”老太太滚下了泪水。
军官沉默了一会,挽起老太太的手,将老太太护送过了柏林墙。
人们再也没有顾忌,如潮水般地冲过警戒线。那边的人们用巧克力、石竹花、玩具熊抛向涌过来的人们,他们相互拥抱,一起跳啊、唱啊,欢呼胜利。一个姑娘跑到一个东德边防警卫跟前吻了他一下,并将手中的鲜花插进了他步枪的枪筒里。
2009年10月28日写于上海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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