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眼儿(短篇小说)

孙志鸣     

 

 

借春节探亲的机会,我四下里打听消息,到处托人找关系,想办张患有严重疾病的证明,目的无非是以病退为由返城。事情进展得刚有了点眉目,忽然听到一条令人振奋不已的消息,说是停办了多年的大学要恢复招生,须经过基层推荐和文化考试,择优录取。这消息像一股春风,吹得人心里暖暖的、痒痒的,不由得不信。我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了几本当年学过的数理化教科书,装模作样地开始复习。上学时,我的学习成绩就不好,而数理化尤其差。一晃,学业已经荒废了七八年,再加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冒充患胃溃疡、高血压或心脏病之类的难言之隐和形象表演,哪里还有心思学习?我瞪着那些抽象的公式和定理,只能说似曾相识,至于用它们来解题,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连连告饶:久违了,sincos;久违了,麦克斯韦方程!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插队的那个村子里的杨会计寄来了一封信。他用了电报式的语言在皱巴巴的纸上只写了短短的一行字:

见信速回小队,孩子们正等着你给上课。

接下来,他用字倒是蛮大方,“致以贫下中农的革命的敬礼”,在落款上更是不吝笔墨:“某县某公社某大队某小队会计杨世龙”。

对着这几个状如春蚓秋蛇般的字,我像猜谜一样琢磨开了:根旺是村里的民办教师,过去几年,他老婆生孩子、老岳父去世时,我替他代过几次课,总不能又有生死之类大事发生了吧?即便他有事儿,也不能隔着几千里,说让我回去就得马上回呀!想是这么想,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我太想上大学了,而上大学的头一关就是基层推荐,——不好好表现能行么?

第二天,我买了火车票就往回赶。

 

我下了火车,转乘汽车,最后又坐了十几里顺路的马车,直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得快散了架时,才算回到了插队的村子。还没进村,我就看见孟老汉甩着他那条拐腿从不远处的树林里朝我走来。

“回来啦!娃们正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盼你回来给上课哩!——嚯,还是锡纸包的。你先点上。”孟老汉接过我递上的纸烟说。

“根旺教得好好的,干嘛火急火燎的又把我……咳!”我被烟呛了一口。

“嚯,敢情你还不知道!”孟老汉拍着自己的拐腿说。“你走的这俩月,村里可出大事喽!头一件是,根旺那赖家伙把花眼儿给日塌了,这会儿正在县城里押着哩!第二件是,本来队长让娃们到公社念书,可谁能想到,花眼儿前些日子又在上学的路上跳崖了!”

“啊——?花眼儿跳崖了?死了么?”我大吃一惊。

“咋能不死?!就因为这,大人们害怕不敢让娃们去公社了,才把你……”

“她为什么要寻死哪?而且是选择了跳崖?”我大惑不解。

“要说也日怪,事情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这娃咋又不想活了哪?根旺这回可完了!他先前一口咬定没做下那码事儿,只承认摸了搋了亲了抠了,……可人家说那也不行,也是犯法,管那叫甚来着?叫……瞧我这记性!”孟老汉使劲吸了口烟。

“那叫猥亵少女,强奸未遂!至少也得判个七八年吧。”我说。

“对,是这么说的,想奸没睡!反正还不太严重。可他这回就没指望了:花眼儿一死,他有八成也得挨枪子儿啦!嘿嘿,这真是‘小脑袋’闯下的祸,让大脑袋去顶!”孟老汉幸灾乐祸地说。

“原来是他的鸟成全了我回来教书的,那我又算个甚?”我也开了句玩笑。

“你行,你的大脑袋能管住小脑袋。”孟老汉把抽了半截的烟掐灭别在耳朵上,又说,“快回去收拾收拾屋子吧,回头再唠。”

多年来,这里的生活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大的变化,平静得像村后的那眼连蛙鸣也没有的枯井一样。可是,就在我离开的短短的日子里,竟接连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情,不啻往枯井里投下了两颗炸弹,把人们都震蒙了。晚上,我去队长家时仍能感受到震后的余波。队长往常很喜欢和我们闲聊,问一些“天、北京”的新鲜事,可这会儿他只闷声闷气地说了句:村里出的事都听说了吧,明儿个就带上娃们上课吧,缺甚找会计去买。说完,他就不吱声了,管自低着头抽烟。根旺是队长的隔山兄弟,出了这种丑事,队长的情绪自然低落。相反,他那位平日里不太爱讲话的老婆,却打开了话匣子:

“花眼儿那货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母狗不回头,公狗敢上嘛?瞧她见了俊俏的后生是咋个瞅哩!眼窝里都快滴血啦!个子也大惺惺的,转过腰扭着屁股脖子一拧,哎——哟,那双眼是咋瞧人哩!也难怪根旺的魂儿被她勾走了。别看她年纪不大,有股媚劲儿啦!再会撩骚的女人也不如花眼儿那一笑,武二郎见了说不定都守不住。依我看,……”

“你能看出个屁!”队长打岔道。“人都死了,还胡说个甚?就不怕被鬼缠上?”

“呸、呸、呸!”队长老婆一连啐了三口。“我可没敢胡说。我是想说花眼儿那孩子命苦,好好地走在山路上,一个不小心说掉就给掉下去了,……啧啧啧。还有根旺那货,眼窝深得像个洞,挺大的张脸剔不出一刀肉来。干头男人瘦叫驴,成天就寻思那码事儿!这下子好了,活——该!”

“日怪了,你今儿个的话咋这么多?猪食还没熬了,去吧,去吧。”队长挥了挥手,说。

我也觉得奇怪,平常爱说话的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却滔滔不绝。草鸡打鸣,鸭子上架,蚂蚁搬家,枯井冒水:绝对是不祥之兆!我赶紧知趣地从炕上跳下来告辞。

 

对于花眼儿的死因,我发现村里人持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和根旺沾亲带故的都说是意外事故,反之则认为是有意为之,是自杀。他们的用心很明显,前者是为了让根旺与花眼儿的死摆脱干系,后者则想加重对根旺的惩罚。我也觉得花眼儿的死很蹊跷,决心把个中缘由弄个水落石出。

虽然我替根旺只代过几次的课,拢共也就二三十天,但花眼儿留给我的印象是蛮深刻的。

花眼儿是她的小名,大名叫王巧玲。当初,我第一眼就发现她在班里是最高的,不说羊群里出骆驼,至少也是马群里的骆驼。后来,我听说她已经12岁了,而别的孩子都不到10岁,至于为什么晚上了几年学就不得而知了。她留给我的另一个较深的印象是相貌,尤其是那双眼睛,挺大,忽闪忽闪的,眼球更像两只顽皮的小松鼠,一旦发现被人注意,立刻就眯了起来,用睫毛挡住,像是胆小的松鼠躲进了树丛,……说句心里话,我从她眼中没看出队长老婆所讲的那股媚劲儿。如果说其中有与年龄不相称的神色,也只是多了几分羞涩、疑惧和哀怨。当然,真正引起我注意的还是她的某些不同寻常的行为。

那天午间休息的时候,我忽然听见有人在操场上哭,哭声由大而小,袅袅不绝,百啭千回,悠远绵长。我好生奇怪,待出屋看时,十几个孩子“哇——”的一声,笑着跳着跑了,像一群惊散了的老家贼,而为首的正是花眼儿!事后,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抿嘴一笑,说:

“甚事也没有。”

“没事,你为什么领着一群孩子哭?”我追问道。

“我们在玩,玩——哭,比谁哭的时间长。”她又笑着说。

“玩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玩……”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欲言又止。

我的心不由得一紧:孩子们的生活太单调、太枯燥、太寂寞了!那一刻,花眼儿却在咧着嘴笑,她的眼睛忽闪着似乎也在笑,而她越想笑,我的心里就越想哭!

下午是语文课,本该讲要斗私批修,艰苦奋斗,时刻想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没有得到解放,……算了吧,我实在讲不下去了!我想,还是先把这群生活在既没水也没火、如枯井般乏味寂寞中的孩子们解放一下吧,哪怕只是一点点。于是,我宣布:下午的课不上了,大家一齐动手,在操场上立一个篮球架子,课间休息时可以打篮球。孩子们欢呼着冲出教室,有的从家里拿了锹在操场挖坑,有的扛来了棍子,有的抬来了木板,……没有篮筐,队长的儿子三娃就跑到树地,逼着孟老汉用柳条编了个没底儿的笸箩。篮球架子立起来后,我答应孩子们回头去县城买个篮球。可是,他们等不及了,摘下帽子脱掉鞋便朝筐里投去!

我顿时产生了某种成就感,甚而有点骄傲:尽管只是代了几天课,但也为孩子们、为学校做了件力所能及的事。然而,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架子立起来了,篮球也买了,孩子们可以尽兴地玩了。可是,我在这群玩疯了的孩子中惟独没有见到花眼儿。我问花眼儿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她不吱声。我逼问得紧了,她的眼里滚出了泪珠,……我只好向别的孩子了解情况。孩子们唧唧喳喳、七嘴八舌,我越听越糊涂,便让他们一个说了一个再说。打头儿的自然还是三娃。他说,我们不让她玩,她不和我们玩,……刚说两句废话就打奔儿了。二板头赶紧接了话茬:

“她家成分高。她爷是西口那屹崂的地主。我们不跟地主的狗崽子玩!”

“成分高的不止她一个,为甚就不让她玩?”我气愤地质问道。

孩子们见我发火了都有些害怕。三娃把眼皮一抹搭,讲出了实情:

“她个子大惺惺的,我们和她玩都抢不着球,……”

原来如此!不过,我猜想恐怕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花眼儿家系外来小户,好欺负。早就听人说,同样是外来小户的二板头家最会溜须队长,同时又最能仗势欺人,而首当其冲的当然都是外来小户!把游戏玩耍政治化肯定也是二板头想出来的馊主意!我决定处罚二板头:三天不许摸篮球。

对二板头的处罚必然会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但我在玩篮球的孩子中依然没有见到花眼儿。后来,我在教室里发现了她。她正一个人站在窗前,对着窗纸不停地发出“嘘——得”之声,而每一声发出后都会将几星儿唾沫溅到窗纸上。走到她跟前,我看见窗纸业已濡湿了一片!这一回,我什么都没问,只长叹了口气便摇着头退了出去。嘘——得!这是当地人在发泄不满、气愤情绪时的一种最常用的特殊口头语。花眼儿用能把窗纸弄湿的、无数个“嘘——得”所要宣泄的,该是郁结在心中的多么深沉的愤懑哟!面对如此情绪,任何语言都成为多余的了,……

打篮球本来是为了给孩子们解闷儿,没想到却令花眼儿更加寂寞,因为连和她一起玩哭的伙伴都没有了,——这真是我始料不及的。

 

第二天,我来到学校给孩子们上课。

所谓学校不过是树地和牛圈之间的三间小土屋,原来是豆腐房,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做豆腐了,就改成了学校。本就极其简陋的教室,现在益发破败了,墙角挂满了蛛网不说,土坯垒的讲台已经半边倒塌,双扇门丢了一扇,被捅破的窗纸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着,……只有孩子们对我的热情一仍其旧。他们呼啦一下站起来,大声喊道:孙老师好!落座后,他们也没忘了我立下的规矩:想发言,举手喊报告。在孩子们的一片嘈杂的“报告”声中,我感到些许欣慰。我听清的第一件事是,篮球架子在学生们去公社上学期间被牛倌拆掉拿去烧了老玉米!我朝窗外看了看,操场上果然光秃秃的。一丝伤感油然而生:我的纪念碑倒了,不,是化成了几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更令我伤感的当然还是最后一排那空荡荡的一隅——花眼儿的位子!一个如此鲜活、年幼的生命——像一棵刚发芽的小树——怎么说没就没了哪?这是个令我挥之不去的念头,我要了解她确切的死因,我要知道根旺那畜生是如何摧残这棵小树的。

课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围过来要听我讲“天、北京”和山外面的事情。照以前的作法,我在下课后总是向他们天南海北地神聊一通,连吹带白话,不光讲我经见过的,还把书本上看来的也描绘得像那么回事似的,长城、金字塔、泰姬陵、空中花园……有的没有的都往出端,甚至连从“美国之音”偷听来的“阿波罗”登月的事情都讲过。我记得,他们之中听得最认真的就是花眼儿。这认真也体现在她提问多,而且所提问题还蛮有水平,准确地说是有点怪。比如,她曾问我:我们啥时能搬到月亮上去住?日子本来就够寂寞的了,却还想着去更荒寂的地方,难道这不是怪又是什么?!她还问:天安门广场有几个场院大?如果抄小路走着去北京要多少天?如果我改妈妈的姓,是不是成分就不高了?诸如此类,都是些我无法回答或不忍回答的问题,……

这会儿,我可没心思跟他们胡谝。我要开始我的调查。于是,我将话题转到了根旺身上,问孩子们是否见到过根旺欺负花眼儿,如何欺负的?孩子们听后立马一片哑然,继而有的捂着嘴吃吃地偷着笑起来。三娃的脸憋得通红,终于沉不住气了:

“有甚好笑的!孙老师,我叔真的没欺负花眼儿,真的。前两天,我大从县里回来说,叔一直喊冤,喊得嗓子都出血了,还要绝食哩!”

“如果像你说的一样,他咋就被抓走了哪?”我问。

“他,他让花眼儿吃糖蛋蛋儿,还……”三娃嗫嚅了,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我让三娃到树地抱些柴火回来烧水,以此为由把他支开了。这样一来,别的孩子才七嘴八舌地敢于议论了:

“杨老师把糖蛋蛋儿吐到了花眼儿嘴里,花眼儿不要,又让她吐回来,末了,就把她的嘴嘬住了。”

“还嘬了她的奶子,……嘻嘻。”

“杨老师还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你们是怎么看到这些的?然后哪?”我问。

“我们是从门缝儿里看见的。然后,花眼儿就哭着跑出来了,跑回家了。杨老师想追她,看见我们就没去追。”

“然后,工作组就带人来一绳把杨老师捆上走了。”

“然后,……”

我相信孩子们不会撒谎。看来根旺也真的如孟老汉所言:想奸没睡(强奸未遂)。既然如此,花眼儿为什么还要跳崖寻短见,而且在事隔一个多月之后?为了揭开谜底,我打算晚上去花眼儿家做进一步调查。

 

以前只是听说花眼儿的家境不好,母亲瘫痪在炕上下不了地,三个弟弟都小,全靠父亲一人挣工分养活全家。这次登门造访,使我更增添了一些感性认识。

一进门,我首先看见的是窝缩在炕头打盹儿的花眼儿的妈。由于患病有年,我已无法准确判断她的年龄,看着她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尤其是脸上那双红肿得像一对烂杏似的眼睛,不禁觉得奇怪:那个长着长睫毛的、水灵灵的花眼儿,难道就是从这个模子里脱出来的?接着,我又看见有三个小脑袋从堆在后炕上的一团破棉絮中钻出来,如果把卧在炕边的那只“咪——呜”叫着的老猫算上,恰好有四双惊恐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我。因为烟大的缘故,走到屋子中间,我才发现灶台边还圪蹴着一个人——花眼儿她大——正使劲儿往灶口里吹气。不知道是风不顺还是柴火太湿,反正光熰烟不见火。花眼儿她大几乎同时也发现了贸然闯入的我。他连忙站起来把灯捻儿挑亮,然后拍去手上的土,又在裤子上擦了擦,但最后还是没好意思朝我伸过来,只是不停地搓着手,边请我上炕坐边说:

“让老师笑话了。我这个家就和人家常说的一样:流烟炉子塌底锅,炕上躺个病老婆。”

开门见山。我讲出了自己的来意:作为花眼儿生前的老师,想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花眼儿妈醒来了,或者说根本就没睡,用沙哑的声音说:

“根旺那牲口,用个糖蛋蛋儿就把俺娃日塌啦!不长尾巴的老毛驴!”

说完,她拿过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头,在那两条肿成了细缝儿的眼上来回抹着,也不知是擦眼泪还是擦眼屎。

“闭上你的臭嘴!别净扯那些没的!”花眼儿她大一拍炕沿,阻止道。“老师,根旺不是个好东西,可咱凭良心说,他也确实没把俺娃日塌了,恐怕只是……唉,也是赶巧儿了,娃也到了来红的岁数了。”

“你们为甚又把根旺告下了哪?”

“没有,俺可没告!俺是外来小户,惹不起人家,再说人家又没做下那码事。可又是赶巧儿了,那天派饭轮上俺家,工作组的人看见娃哭,就问咋回事。娃就讲她被杨老师搋了抠了……工作组的人再一看见娃那条带血的裤子,就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把根旺捆走了。按理说,这娃也不该跳崖,可她就……”

“跳崖前,她还受到过什么刺激吗?”

“没有。就是她妈,她妈张罗着想给孩子在后山说个婆家,先去人家那里住上几年,年龄大些了再成亲。出了这种事,咋也是挪动一下好。可她不愿意,也没说为甚不愿意。估摸着是不想去那个穷地方,要么就是嫌人家门户不好。老师也知道俺家成分高,除了这样的人家还能找谁?孩子不愿意就算了,俺也没强迫,……俺一句都没隐瞒,老师可以去问。”花眼儿她大说话时低着头,像是在交代罪行。

此地有个恶俗:是凡有狐臭的人都被称为臭人,所谓门户不好。其处境之糟糕无异于地富反坏四类分子;而且,这称谓也像阶级成分一样,会随着遗传而祸及后代。花眼儿尽管年龄不大,但这个恶俗想必还是知道的。我就多次听三娃对我说,谁谁谁的门户不好,是个臭窟子!花眼儿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可以理解的,但她在父母没有强迫的情况下就跳了崖,又让我难以理解了。

 

看来根旺有点冤枉,至少他不应该被认定为强奸犯。而花眼儿的真正死因也只能像队长老婆说的那样是一时失足,和先前的遭遇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那天上课前,我要求孩子们都站起来,为死去的王巧玲同学默哀1分钟。我想以这种最简单不过的形式寄托一下哀思,也算是给这件事画一个句号:学校必须尽快恢复往日的秩序,除了言行也包括大家的情绪。

我们又和往常一样上课了。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又和往常一样围过来让我讲天南海北的事情。也许是想讨好我,也许是为了引起我的兴趣,反正是误解了我的良苦用心,二板头故意提到了花眼儿。他说:花眼儿就最爱听孙老师讲故事了,有一回,她已经请了病假,听说孙老师代课就又跑来了。我随口问了一句:她最爱听我讲的甚?二板头眨了眨眼,说:

“最爱听老师讲的从月亮上看到的地球:一个美丽的蓝色的发着光的明蛋蛋!嘻嘻。”

对了,那次讲到“阿波罗”宇航员从月亮上看地球时,我把麦克利什诗句中的意象作了通俗化的讲解。兰柱子又插进来说:

“她还总念叨地球每分钟能转3330多里。她跳崖前两天……”

“记住,她不是跳崖,是偶然失足掉下去的。”我打断兰柱子的话,提醒道。

我曾经根据“坐地日行八万里”这句诗推算过地球的转速。我记得,花眼儿当时还问我:拽住大气球升到天空,等落下来时就会在好几千里以外了吧?我说:那当然,地球每分钟要转3330多里啦!后来,我发现算错了,应该是每小时转那么多里,而不是每分钟。况且,我还忽略了地球有吸引力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但是,我碍于情面未及时向孩子们做出纠正,时间一长也就忘了。我的数理化水平之差,也由此可见一斑。

“花眼儿从崖上掉下去之前,问过我要多长时间才能落地,1分钟行不行?我说起码1分半钟。她还说那敢情好。”兰柱子接着说道。

“花眼儿跳崖……不,是掉下去的头一天悄悄告诉我,她明儿个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还不让我对别人讲哩!那天,她可高兴了,她还……”二女子补充道。

“啊——?”我惊叫一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花眼儿真是这么说的?!”

“花眼儿就是这么说的。老师,我没撒谎。那天,她真的可高兴了。”二女子往后退了一步。“老师,你怎么啦?”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我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并使劲地挠着,挠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上——课——吧。

再次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又围过来让我像往常一样諞点什么。我用十分愧疚的口吻说:

“不,花眼儿不在了,一切都不会和往常一样了,至少对我是如此!再说,我可不敢对你们胡扯了,我……”

孩子们听了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我接着说:

“还有,你们永远记住花眼儿不是跳崖,而是一时失足掉下去的,永远记住!”

我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时简直像个隐瞒证据的罪犯!以前,我常嘲笑根旺教四则题时只知道对得数,而不会教孩子们演算步骤。现在看来,他不过是用蛮横的无知伤了孩子们,而我却是用温和的一知半解害了他们!花眼儿生活的枯井里,除了单调寂寞和枯燥,更有不负责任的诱惑!正是这诱惑使她在无法升上天空的时候选择了跳崖!

许多天来,我都深陷于内疚和懊悔中不能自拔。直到有一天,我从队长那里听说大学要恢复招生了,才猛然醒悟:我必须振作起来抓紧复习功课,必须忘却,忘却花眼儿,忘却伤感,哪怕暂时忘却也好。但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枉然:只要打开书本,我就会看到泪光闪闪的花眼儿在字里行间晃动,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嘘——得”声,恍惚间,书本仿佛都濡湿了,不知是被她的口水还是泪水弄的;如果闭上眼,我又会听见那绵长的哭声从远处传来,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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