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流转(长篇小说连载之二)
 

 
李 劼    

 

    

第五章

 

牢门锁上。门前的暗影里,提着鞋的中年人。弓着背,似笑非笑。一付乡镇文书模样。五十年代的中山装,六十年代的蓝布裤,七十年代的轻紧鞋。神情恍若三十年代乡土小说,发型有如四十年代黑白电影《乌鸦与麻雀》。乍看像电影明星阿丹,细看又像笑星赵山山。情形有类刚刚进城的农民,站在红绿灯跟前,琢磨着跟谁打招呼。

 

阿三让他开了不知多久的摩托车,一直开到他双腿发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才弄清楚,原来是个自产自销的崇明人。老猴解释自产自销,就是操了自己亲生女儿的意思。阿三和小样儿把个崇明人折腾得不亦乐乎。一面抽嘴巴,一面审问。除了不到十岁的女儿,还操过哪些个小姑娘?除了女儿的同学,还有没有邻居的女儿?怎么个把人家骗到家里的?又是怎么个奸淫的?每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一股色情气味,在牢房里蔓延开来。

 

牢房里的空气,越来越潮湿,有如黄梅雨季。每天的话题,都离不开女人。奸幼的崇明人得了个操小屄的外号。操小屄,洗饭夹。操小屄,擦地板。娘的操小屄,把洗脚水给我端来。以前最忙碌的小安徽,如今无所事事。有一次想上前帮忙,被阿三夹头夹面一顿臭骂:真是个安徽巴子。也想操小屄呀?你小子大概还没开过荤吧?知不知道怎么操屄?

 

阿三显然老吃老做,讲说自己如何敲煤饼(注:黑话,指嫖妓),如何与有夫之妇厮混。眉飞色舞。

 

我家隔壁的一个老阿姨,老公支内,长年在外。难熬啊,瘾头大得不得了。一上手,不弄几个回合,绝对不会放你过门。不过呢,话说要回来,老阿姨很懂得体贴。每次过夜,不是做好牛奶鸡蛋,就是冲好麦乳精。她夸我那家伙好厉害,蘑菇头,操得她灵魂出窍。那真叫他娘的享受。有时累了,就停下来,抽支烟,休息休息,再慢慢交白相。

 

难怪人家把你当小阿弟。小样儿叽叽歪歪嘲笑。操屄有什么好白相的?我每次操完,总想弄把刀子,插到那张屄芯子里。

 

小安徽踡缩在一旁,听得脸色唰白。虎哥拧了拧小样儿的耳朵,他娘的,你怎么整天想杀人?不是想杀老太婆,就是想杀小情人。想不想跟我试试?虎哥拧得小样儿像老鼠一般吱吱直叫:人家哪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呀?

 

炽热的欲火,在潮湿的牢房里默默燃烧。除了心事重重的经济案犯三三八,全都有些不对劲起来。连小安徽都失控,被阿三发现在被子上画了地图。阿三举着小安徽的被子,在空中打转。嘴里连连叫着:大家看,大家看,童阿男遗精了!童阿男遗精了!小安徽稀里糊涂得了个童阿男的外号。谁是童阿男?小安徽忍不住私底下悄悄打听。那是个老电影里的人物。什么样的人物?到上海来的乡下青年。到上海来干什么?好像是,在霓虹灯下站岗放哨什么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应该算是,好人。小安徽放心了,点点头,不再多问。

 

一本影视画刊,在牢房里传阅。最后被阿宁波独占,谁也不许碰。阿宁波死盯着上面的女明星照片,目光炯炯。阿三凑上去,瞅着机会讨好。阿宁波呆呆地看着一个女影星,咽了咽口水,使劲吐出一句:格只屄,好看哦。阿三连忙拍马屁:我把她给卸了装,让老哥你好好享受。阿宁波瞟了阿三一眼:真要是弄到她了,还用你动手?那是,那是。阿三连连点着头,老哥你知道怎么办的。阿宁波翻过一页,指指另一张玉女照片:格只屄看上去拍拍满(注:丰满的意思)。阿三赶紧奉承:老哥你只消把票子朝她跟前一甩,马上乖乖跟你走。阿宁波哼了声:一粒米(注:一万元)足够了吧?阿三使劲点头:足够了。老哥出手正大方。

 

一张清纯无比的花季少女照,做了一本杂志的封面,号称花鸽子黎明。里面配有一篇文章,叫做《十六岁的花季》。阿三见了,笑嘻嘻地捧给阿宁波:老阿哥啊,你看看,格只小娘屄灵不灵啊?阿宁波眼睛一亮:哎哟,灵哦。阿三贼忒嘻嘻地指指封面:送给老哥做新娘子要不要啊?阿宁波煞有介事地挠挠后脑勺,要是想要,就怕她叫疼。那老哥你就告诉小新娘,阿三乐颠颠地学着崇明人腔调:一会儿就不疼了。阿宁波也乐了,学着阿三戏弄崇明人的腔调:这小子有点幽默感,有点幽默感。

 

全体爆笑。

 

午饭过后,乘人不注意之际,悄悄地把那本杂志藏到大棉包底下。不想让封面上的花鸽子黎明,遭受如此污辱。饶是小心翼翼,也没能逃过老猴的眼睛。老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老师结过婚吧?是的。老师对女人一定很体贴。不置可否。对方也是大学老师?不是。是上海人?是的。住哪里的?100弄。康平路100弄?!不是的,另外的那个100弄。我知道,知道。那是个文革后造的100弄,专门给获平反的老干部住的。级别跟康平路100弄差不太多。像是遇到了故旧,又像是碰上了知己,老猴又开始滔滔不绝。本想说,已经离婚了。但不想扫老猴的兴致。胡乱听着,由着老猴尽兴。

 

老猴说着说着,说到了自己的婚姻。我老婆原来是唱昆曲的。虽然是经人家介绍相识,但也可算是一见钟情。彼此见面那天,介绍人带了两个姑娘前来。我一看,肯定是腼腼腆腆低着脸的那个。脸蛋漂亮,身材也好,人又文静。一眼就看中。后来我问老婆,她说,她也是这感觉,一眼看中。那感觉真叫好。永远也忘不了的。新婚之夜,腾云驾雾,像在天堂里一样。

 

那本杂志重新出现的时候,封面不知给谁撕去。阿三查了老半天,没查出个结果。晚上睡觉之前,虎哥笑咪咪地过来,小声说了句:老师,想要保护人家,就得让人家彻底消失。不由暗暗感叹,这牢房里,学问果然高深。

 

粗犷的虎哥,并非粗人。很难想像,细细的塑料条,会在一双粗大的手掌里穿梭。精致的工艺活,绣花女一样的灵巧。虎哥编织的饭包,连老猴都说没人比得上。老猴掂着手中的饭包:简直不能相信呀,做出这么精细活儿的人,会半夜三更飞身跃上呼啸奔驰的火车。

 

这是最后一个了。虎哥直起身子,把刚编完的饭包托在掌心,打量着。漂亮,精致,绝对一件工艺品。好看不好看?虎哥的目光向四周环顾着。阿三惊叹不已地点点头:天底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虎哥满意地笑了。老师,接着!饭包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落下。赶紧接住。一时无语。米嘟嘟都没送给过如此珍贵的礼物。傻傻地楞了老半天,迸出一句:份量好重!虎哥一楞,随即明白,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

 

窗外的枝桠掉尽了树叶,乍一看,有些突兀。

 

黄梅季节,雨过依然天不晴。校园里突然出现一张引人注目的大字报,号称透露了惊人小道消息。消息来自北京,高层有人声称要杀二十万人,换得二十年平安。一时间人心惶惶。

 

入夜,大操场上的集会,灯光老是出问题。明暗交织之间,有人跳上台声嘶力竭:那个小道消息,一点不开玩笑。毕强当场责问:谁当作玩笑了?那人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我看你们全都不当回事。毕强光火了:我看你是在吓唬我们!那人还想说什么,下台一阵叫喊,滚下去,滚下去!

 

灯光终于大亮。那人赶紧逃之夭夭。那晚的演讲,从红色革命根据地为什么能够长期存在的原因讲起,讲到校园民主,讲到学校何以成为民主堡垒。毕强红光满面。华仔一个劲鼓掌。

 

集会过后,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忧心仲仲地看着迷朦的夜空。没有星光,也不见明月。旁边的华仔,小声告知,有人在搞空校运动。什么叫作空校?就是叫学生全部回家,彻底清空。谁想出来的主意?从北京传来的指令。指令?好像是北京高自联之类的。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华仔,你弄得懂北京那些人究竟在干什么吗?弄不懂。华仔双手一摊,也许谁都弄不懂。

 

第二天终于天晴。一群学生在校园里大呼小叫,阳光下招摇过市。领头的打着一面红旗,后面跟着的一群男生,嚷嚷着空校,空校。同学们,让我们全体回家,让校园变成一座死城。华仔上前询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得到回答:我们刚从北京回来。领头的提起扩音器高喊:我们刚刚从天安门广场回来。我向大家传达广场指挥部的命令,为了抗议北京戒严,全体同学罢课回家!让我们开展一场伟大的空校运动!

 

在校园里找了老半天,终于找到毕强。毕强一个劲摇头,神色黯然:我能说什么?他们在传达广场指挥部的命令!

 

仅仅两天功夫,全校一万多学生,走掉了将近百分之八十。

 

看着纷纷打包回家的学生,突然变得无所事事。呆呆地看着河水,河面上飘着一片浮萍。华仔又来了开玩笑的兴致:在想大洋彼岸的人了吧?被华仔说得不由一乐:你还真提醒我了。收到来信了?哪有这么快。不过走了没几天。

 

华仔轻轻叹了口气。唉,要不是这学潮,我也许已经去德国读书了。你不是在说笑吧?你不信?我可以给你看入学通知书。不用看。我信。

 

唉,都得作点牺牲。华仔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云遮雾障的天空。事过之后,你我都得倒霉。

 

我是肯定要坐牢的,没准还会杀头。可你,不一定。你不是说,谁叫你是辅导员么?

 

老兄说笑了。你看我还像个辅导员么?跟着你,什么事都干了。领头游行有我的份,组织声讨李鹏的广场集会有我的份。还有那次去冲电台电视台,虽然改为堵桥,也一样的罪责难逃呀。

 

那要看你怎么汇报了。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可以全都推到我头上的。真的。反正我已经是头号反革命了。

 

你老兄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人跟你在背后嘀咕我了?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学校派来的。派到学生队伍里的辅导员是不少。可你看看,其他辅导员到哪里去了?早就吓得找不见人影了。只有我这个大傻瓜,弄假成真。

 

我说的是真话。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辅导员。至少,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你这么说,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其实,做你这样的人,十分简单。像我这么做人的,很难,很难。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叫做年初三。他做的人,比你不知难出多少倍。

 

年初三是什么人?

 

年初三就是年初三。不要问他是什么人。反正,在这世界上,你并不算是做人最难的一个。

 

可我还是想知道谁是年初三。

 

怎么?想在汇报的时候增加点份量?

 

老兄别开玩笑。我是说真的。非常好奇。

 

收起你的好奇心吧。年初三是个活在古代的人。早就死了。你不会向上级汇报有个叫做诸蔼亮的在幕后指挥吧?

 

古代有个叫做年初三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学经济的,又不是学历史的。

 

历史书我可是读了不少。

 

但不会读到年初三。绝对不会。

 

这倒是。历史上的无名英雄,无名伟人,多得是。你卢昭文将来万一不能青史留名,也会跟年初三一样被湮没。至于我华仔,就算能够留名,也肯定是他妈的恶名。辅导员的名声,不要说将来,现在都已经臭不可闻。要不然,你们系的那个姚国飞,干吗要改行写先锋小说?我是苦于经济系没有什么搞先锋经济一说,否则,也早就改行,搞他妈的先锋经济去了。咦,你怎么不吭声了?在想什么?是不是又想大洋彼岸了?

 

我在想我祖父。

 

你祖父?

 

是的。要是我祖父活着的话,他会怎么看这场学潮。

 

他会怎么看?他一定会很开心,是不是?

 

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对,对,对,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祖父会怎么看。

 

我祖父对我说过,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给人家留余地。他还说,随便什么事情,能够谈判解决的,决不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是啊。这倒是确实很有道理。你想说什么?

 

我是在想,他们北京这么个做法,是给人家留余地的做法么?还有,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军队都被堵在大街上了。此刻不谈,更待何时?

 

你是说,现在是应该坐下来重启谈判的时候了?

 

唉,这不是我能够说了算的。现在一切都由北京的什么广场指挥部说了算。那东西听上去就像是当年的中央文革小组一样。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或者,我们索性自己跟市政府谈判?

 

杯水车薪。感觉一切都失控了。不知道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就像在一艘沉船上,掌舵的不知道是群什么鸟人。

 

也许将来会真相大白。

 

那,早就已经于事无补了。

 

不过,不管结局怎么样,至少会很悲壮。

 

那当然,唐.吉诃德跟风车的故事,也一样悲壮。

 

你老兄不会在骂我是桑丘潘扎吧?

 

哈哈哈……

 

秋日的天空,稀薄的云。有气无力的阳光,时隐时现。高墙下的放风,如同米勒的画。惨淡的色彩。空气在随意滑动。一阵风过,走在前面的三三八咳嗽了几下,拖着一双沉重的皮鞋,不停地唉声叹气。一队人绕着花坛转着圈。无意间瞥见,花坛里横躺一块玻璃,裸露着锋利。沿路第三圈绕过,三三八手臂一晃,玻璃消失。一阵尖利的惊悸,从心头划过。切腕,自杀。汩汩的血。血泊里的死寂。

 

不由紧走几步,从后面凑到三三八耳边:朋友,不要这样。赶快扔掉。一动不动的后脑勺,身子无动于衷的移动。嗨,我可不能装作没看见。他却装作没听见。不得不发出警告:你不扔掉,只好报告了。那个后脑勺,坚硬如铁。衣领上的黑发,如同一片坟地里的乱草。

 

厕所像一只警惕的黑猫,蹲在墙垛上。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充满对造物主的抱怨。最后一圈走完,很不情愿地向厕所抬起头来:三三八捡了玻璃片。说完扭头就走,仿佛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放风归来,全牢房刚刚坐定,门被哐当一声打开。厕所打头,好几个管教和训导一起冲入。玻璃片从三三八身上当场搜出。一阵忙乱,三三八被严严实实地上定了皮带铐,双手被固定在腰间,无法动弹。刷牙,洗脸,一日三餐,都由崇明人负责照料。你呀,何苦呢。三三八眼泪汪汪:老师,你不知道,我是被人家冤枉的。他们告诉我说,连我老婆都被关了进来。我这还能活下去么?

 

三三八的老婆。女牢。湿毛巾抽下身。阿三不无夸耀的描说。

 

老猴过来厉声教训:那你死了就变得清白了?真是脑子进水!

 

可怜的三三八。

 

老师,你做得对。老猴私底下笑吟吟地夸奖,脸上的表情却流露着遗憾。遗憾他自己没有及时发现,丧失一个表功机会。从老猴的表情,感觉自己有可能做错了什么。果然,虎哥的说法刚好相反。老师,你不该报告。可是,那三三八真的会自杀。就让他去死好了。虎哥平静得不无冷酷。知道么,不管这牢里死了什么人,都会算到厕所他们头上。那是他们失职。上面会拿他们是问。

 

一个月以后,三三八的案子真相大白。三三八无罪释放。临走之前,三三八一再道谢。老师,幸亏你救了我。要不然,死了也白死。虎哥在一旁冷冷地扔出一句:我看你是巧妙地利用了老师的好心肠。三三八不敢接腔,赶紧走人。

 

牢门开了,又锁上。锁了,又打开。这次进来一个戴着脚镣、全身上了皮带铐的重犯。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嗓音嘹亮,笑声爽朗。看上去有点像是《水浒传》里的人物,介于鲁智深和武松之间。诸位弟兄,我姓曹,人家都叫我,大曹。这里有什么规矩没有?阿三刚想说什么,被虎哥举起手制止。

 

虎哥走到大曹跟前:大曹老兄,犯了什么案子?我的案子,登在昨天的报纸上了。阿三大惊小怪失声尖叫:难怪昨天没来报纸。大曹呵呵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挑了两个大盖帽(注:黑话,杀了两个警察)。虎哥点点头:这听上去,有点像咱们东北的二王故事。大曹很谦逊地摇了摇头:哪里,哪里,人家二王可是神枪手,兄弟不过用了用刮刀而已。二王两兄弟能对付数百大盖帽,弄得人家最后连部队都出动了。兄弟只不过正好碰上一群大盖帽,来不及滑脚,只好跟他们拼了一场。

 

色迷迷的阴暗牢房,顿时变得阳刚起来。阿三眉飞色舞,忙不迭地向大曹介绍虎哥,如何飞车,如何越货,如何制服乘警。滔滔不绝的阿三,最后以极其钦佩的口气大事渲染阿宁波打开保险箱的过人本事。大曹脸上放光,兴致勃勃,啧啧地赞叹:这天底下,真是处处有好汉。

 

大曹的目光转向小样儿。小样儿的脚镣比他轻巧。阿三嘻笑着告诉大曹:哈,阿拉这位小样儿,好歹也是个杀人犯。大曹不无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小样儿:这么个小不点也能杀人?不会是杀了人家老太婆吧?阿三使劲一跺脚:嗨,大曹老哥真是神了,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大曹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呀,不过是开个玩笑。阿三扯扯小样儿的衣袖:老哥也许是开玩笑,只不过人家小样儿一点不开玩笑。大曹将信将疑地看着小样儿:真是杀了人家老太婆?小样儿犹豫了一下,脸色不无尴尬。突然灵机一动:应该说,杀了个居委会主任。大曹有些听不懂了,歪着脑袋看着小样儿:居委会主任?什么意思?小样儿咯咯地笑倒在了地板上:你问老师。老师管那老太婆叫居委会主任。全体爆笑。

 

大曹笑着转过脸:这位老师犯了什么案子?虎哥回答:老师犯的是六四案,领着全校学生闹学潮。大曹摇摇头,不以为然:秀才造反,闹得再凶也没用的。不过,大曹灿然一笑,敢造反的秀才,也是好汉。当年的张良、刘伯温,都是秀才出身。虎哥若有所思的目光:老师可能不太一样。

 

老猴铁青着脸,一声不吭,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眼神里,闪烁着无以言说的敌意。牢房好像要出事。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怔怔的目光,仿佛迷路,又像是陷入绝境。极力掩饰的慌张。额头上深深的绉纹,历经沧桑。昭文老兄,系主任李普华忧心如焚,顾不上辈份讲究,以老兄相称。拳拳之心,谆谆之间:余先生着急,我更着急。不管怎么说,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能再卷进去了。你是我们系的顶梁柱。你出事,不啻你断送前途,也是我们中文系的重大损失。你说,是不是?

 

尽可能压低的音量里,掺杂着金属撞击声。说重了怕吓着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说轻了又怕无济于事。

 

房间里空气凝重。爷爷辈的导师余先生,坐立不安,一会儿蓦然站起,一会儿深深埋入沙发。听说你做了演讲。是的。一阵长长的沉默。窗外密密匝匝的枝叶,一派春意盎然。

 

意味深长的关切。又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导师,学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唯有推心置腹:请你转告余先生,我保证,不再卷入学潮。我知道自己不是搞政治的料。言辞尽可能恳切。一付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腔调。说完自己都觉得别扭。按照他人的要求,装模作样。努力让自己显得成熟,稳重。

 

天安门广场上开始绝食。一个个脑门前绑定白布带。如花似玉的女学生,一脸决绝。让人没法不怜香惜玉。空前的悲情场面,岂能无动于衷?

 

上海市郊。新建不久的宾馆富丽堂皇。文学研讨会假以国际名义,装腔作势。与会者一个个或西装,或革履,风度翩翩,潇洒自如。学者作家云集,淑女与绅士眉眼相交。一个比一个若无其事,竞相着谈笑风生。越年轻,越超然:我们跟窗外发生的事情无关。眼神里突然冒出了纯洁,宛如处子。超脱的口气,干净得一尘不染。蓦然间,响起一口京片子:广场上那些个学生,跟吸毒者没什么两样儿。一个以《狗日的》小说著称的痞子作家,翻着白眼断言。上街游行算逑,连我妈都会。可是小说,不是什么人儿都能写的。

 

不想再继续开会。夜晚拨通导师余先生电话:决定跟学生站到一起。后果自负。

 

深夜,直奔如火如荼的广场。

 

必须成立学生组织。夜色下的广场,有如熙熙攘攘的集市。一群群学生,有的围坐,有的演讲。激情在燃烧。一张张脸上,充满节日的亢奋。毕强不以为然的神情,与其说是不知轻重,不如说担心被他人领导。广场上拔地而起的学生领袖,空前自信。目光在夜空里游移,仿佛在寻找最明亮的星辰。

 

一盆冷水,到头凉到脚。

 

连阿三都似乎看出了什么名堂,不再兴奋。小样儿开始冷言冷语。管他大盖帽小盖帽,全都客客气气最好。阿三附和,真要叫我跟人家动上刀子,手还是有点抖豁抖豁的。阿宁波瞪了阿三一眼:那你还想开保险柜?阿三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真要开保险柜,手绝对不会发抖。阿宁波从鼻子里哼了声,满脸不屑。阿三缩到一边,不敢吭气。在阿宁波面前,阿三执弟子之礼。

 

学生领袖毕强,终于从领袖变回到学生。五月十九日下午,广场上传言四起,北京要戒严,军队要开枪。毕强焦灼不安。各高校学生领袖集体作出决定,全体撤退。广场一角,毕强摊开双手,不无颓唐地使劲摇头:决定容易,执行难哪。谁也不敢对学生轻言撤退。迟疑片刻,毕强同学终于轻轻地叫出一声:卢老师,你看怎么办?

 

老猴和大曹已然对峙。彼此目光相接,火星四溅。大曹瞟了眼老猴推过去的饭夹子,朝喂饭的崇明人呶呶嘴:去跟门口那个瘦猴子换一换。声音不高,仿佛一块小石子扔进水塘里,咚的一下,激起一片涟漪。全牢房一阵悉窣。没有人特意抬头观看,却个个竖起耳朵。

 

崇明人捧着饭夹,不知所措。战战兢兢的目光在大曹、虎哥和老猴之间转动,不得要领。转向小样儿,小样儿使劲把脸埋入饭夹,假装狼吞虎咽。最后向阿三求救,阿三背过身,情愿面朝水池进食。

 

怎么啦?大曹冷冷一笑,你是害怕那个瘦猴子啊?

 

崇明人赶紧低下头,目光死盯手里的铁饭夹,仿佛要把饭夹看穿。

 

――这地方没有谁怕谁!

 

老猴终于开腔,声调颤抖。嘴角不停地抽动,似乎还有许多话等着迸出。几颗饭粒沾在胡子上,随着话音,不安地跳跃。

 

――要不是身上有这付皮带铐,马上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怕不怕。

 

大曹目光炯炯。

 

老猴脸色通红。呯的一声,饭夹朝地板上一放。

 

――我怕什么了,我?我怕你杀了我?

 

――难说。你有种,干吗不叫人家把这铐子打开?

 

――铐畜生的铐子怎么能打开?

 

――你说反了。铐子一打开,我向老天爷起誓,这世上又会少一个畜生。

 

――你死到临头,还想杀人哪!

 

――说不定。

 

――哼,你以为你,还可以,可以无法无天?能不能活过明天,还不知道呢。

 

牢房里顿时一震。所有的目光,在大曹和老猴之间打转。老猴察觉出,落到他身上的目光,空前灰暗。那片投向大曹的目光,阳光一般热切。老猴的脸色开始泛白。阿宁波朝墙上一靠,冷冷冰冰地扔出一句:

 

――早晚都要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活得过明天,活不过明天,又有什么要紧。

 

老猴急了。

 

――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他!是他!是他这个枪毙鬼!

 

阿宁波眉头猛然一紧,阿三赶紧拦住。

 

――好了,好了,越说越没意思。大家都是难兄难弟。

 

大曹摇摇头。

 

――这家伙绝对不是我们的难兄难弟。

 

老猴气急败坏。

 

――谁跟你难兄难弟了?!我们这里的人,谁也不会跟你难兄难弟!

 

――你想吓唬别人?

 

――我可不想吓唬什么人。你也别想吓唬我。

 

哐啷,哐啷,大曹的脚镣在地板上有声有色地摔打着,一步步朝老猴逼过去。脸上神情可怖,仿佛索命的无常鬼。

 

哐啷声里,虎哥上前一站,像是围出一个场子,又像特意拦住可能出现的解围者。

 

老猴满脸恐惧,双手撑着地板,背贴着墙抖抖索索站起,失声惊叫: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大曹不吭声,依然步履铿锵。

 

――报告训导!报告训导!报告训导!

 

老猴的尖叫声像失控的警报器,和着浑浊的回音,疯狂鸣响。从容不再,沉着全无。尖利的声音如同在窗玻璃上抓挠的猫爪。死寂的空气刹那间被划出一道道裂痕,裂痕里渗出细细的血。

 

牢门呯然而开,门口站着一个矮胖子。

 

――啥事体?啥事体?

 

――这个畜生想要杀死我。

 

惊恐的回答。目光几近呆滞。老猴跟前的大曹,山一般险峻。

 

赵训导挡到老猴身前,不无费力地抬起头,看了大曹一眼:这里没人可以杀人的。大曹哼了一声。一丝冷笑,蓦然挂上嘴角:何不把这铐子解开试试?训导眼珠转了一转,欲言又止。飞快地朝站在一边的虎哥瞥了眼,阴沉沉地转过脸背过身,摆出一付不跟大曹一般见识的神情,在老猴肩头轻轻一拍:走吧,出去把饭吃了再说。

 

一个无可奈何的台阶。老猴急忙拾阶而下,弯腰捧起饭夹,老猫般弓起背,尾随训导而出。

 

呯,牢门重新锁上。

 

沉寂,宛如一个长长的休止符号。

 

茫然若失的大曹,在老猴的位置上就地一坐。膝盖朝两边一叉,身子斜斜地靠在墙上,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沉甸甸的钟声,当当敲响。

 

这瘦猴跟被我铲掉的那个狗娘养的指导员,活脱是像。当年,在云南建设兵团的时候,指导员就是土皇帝。不知强奸了多少个女知青。根本没人管。也不知道去哪里投诉。最后搞到我女朋友头上。女朋友哭个不停。我叫她不要哭。哭有什么用?在这个没道理可讲的世道,只能自己为自己讨个公道。

 

那晚的夜色真他娘的温柔,浪漫得闻不到丝毫血腥。一直等到半夜,那狗娘养的指导员终于出现在田埂上,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彼此狭路相逢。曹大年双手一横,当头拦住。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尖细的声音,惊恐的口气,跟老猴一式一样。月光如水。曹大年在微笑。

 

今夜,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回去。

 

指导员的吼叫划破夜空:你疯了!夜空下一动不动地站着索命的人影。指导员只得降低音量:好,就算你能活着回去,可你还能活着过年么?索命者依然一声不吭。指导员一声长叹:唉,你小子犯得着么?索命者缓缓举起了手臂。等等,我保证,让你上调回城,年底就走。曹大年终于开口,嗓音低沉:我带了两把铁铲,这把是你的。等等,让你们两个一起上调,一起回上海,这还不行么?我说过了,这条小路上,只能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回去。再等等,再等等,小曹,大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指导员咕哝着,突然出手。曹大年一闪,铲子擦肩而过。回击迅速有力,铁铲在月光下闪电般铲出。寒光划过,咯嚓一声,像是铲在一袋水泥上。断了脖子的身躯,搭拉着脑袋倒下,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什么。那具尸体最后被扔进粪池,死狗一般。

 

曹大年连夜出逃。从此四海为家。

 

――很想对大曹说什么。

 

――你想对他说什么?

 

――当年怎么就没想到,可以一铲子铲断连长的脖子。

 

――老师,你跟大曹不一样。你是个书生。

 

――百无一用。

 

――不是这样的。我和大曹能做的事,你未必也能做。你也不必一定要做的。

 

――你也有过跟大曹一样的经历?

 

――不是为女朋友,是为我母亲。

 

――你母亲?

 

――我母亲原是一家商店的售货员。文革时,被人活活打死。

 

在一个仓库里。捆住双脚,吊在梁上。钉满钉子的木板条。每一下,都血肉横飞。凄厉的惨叫,没人听见。两兄弟收尸,刻骨铭心。

 

――你母亲犯了什么事?

 

――天知道为什么。母亲平时人缘极好。根本不知道触犯了什么人。但我们哥俩知道,哪些人是凶手。他娘的,一个都没放过。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

 

――明白了。

 

――明白什么?

 

――所以你们只能浪迹天涯。

 

――是的。说起来,我父亲还是资格很老的公安。根本不管用。那年头,就算是查出凶手,也不能拿人家怎么样。父亲从此辞了公安。

 

――你们成了追捕对象。

 

――这世上没有正义可言。

 

――我的祖辈早就知道。她们全都在文革中遭难。一个被打死,像你母亲一样。一个自杀。还有一个跟红卫兵同归于尽。

 

――这个同归于尽的真痛快。

 

――以前是个抗日英雄,上过战场,双手开枪。她父亲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神枪手。

 

――以前的上海,英雄际会。

 

――如今全被杀光了。

 

昏暗的灯光里,虎哥在被窝里睁大眼睛。不知这哥俩如何为母亲报仇。像郁尘叔叔那样?铁墩子从天而降,那个狗娘养的红卫兵,顿成面饼。虎哥的目光,有如祖母灶膛里的火苗,扑闪。

 

老师,你不是林冲,也不是鲁智深。即便是林冲、鲁智深,也不顶用的。如今这世道,比过去的朝代黑暗得多。不知黑到哪里去了。

 

让老猴魂飞胆散的当晚,戴着手铐脚镣的大曹,被拖出去枪毙。他娘的立即执行。连个审判都没有。虎哥低声咕哝,就像我哥一样。你哥?是。我哥和一大帮兄弟,全都不经审判就给杀了。

 

林冲鲁智深再世,也一样被杀,不经审判。

 

没有了大曹的牢房,一下子空空如也。老猴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跷起腿,悠然抖动着,眼望天花板。阿宁波的眼神里,弥漫着浓重的忧郁。小样儿拖着阿三说笑,阿三一甩手,默默地坐到阿宁波旁边;脸上的凝重,从未有过。虎哥一动不动端坐,肃穆得像尊雕塑。

 

会议室里静得出奇。每个人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学生自治会成立那晚,北京发布戒严令。卢老师,你说怎么办?毕强终于开口。他们今晚肯定有所戒备。华仔急忙插话:这是一定的。看了华仔一眼。华仔赶紧收住。老卢,你继续说。一大片期待的目光,激动不安。明天中午吧,全体集合。之前千万不要有任何动静。毕强使劲点着头。

 

校门外,一群交通大学的学生在嚷嚷:同学们,赶快上街,跟他们拼了!

 

轻盈的丽娃河,宛如无忧无虑的少女,夜色里泛着嘻嘻的微笑。路灯下影影绰绰,有学生在为会议站岗。草尖柳叶的露珠,晶莹透亮。空气沁人心脾。革命的日子里,校园真的成了冬宫。这是孩子们的节日,也算是千载难逢。没有人希望马上结束。

 

操场上人山人海。毕强胸前挂着电喇叭,站在主席台上神采奕奕。高声抗议戒严。游行队伍打出灵幡,从校门口浩浩荡荡涌出。素白的天空。澄静的月光。神采奕奕的大曹。夜空下的铁铲,一道寒光。短兵相接,林冲夜奔。

 

大曹的钟声敲响在阳光底下一片高呼地动山摇如同七六年的地震到处在冒烟四处瓦砾满目疮痍女人在哭泣孩子满地奔跑头上扎着白布条人人奔丧没有人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只有天知道只有大曹知道那风尘仆仆的亡命生涯里晃动着游侠的身影没有列传只有独孤求败只有站在天尽头面对刽子手的枪口仰天大笑把栏杆拍遍醉里挑灯看剑万事皆空古来英雄三五个知己二三子把酒临风壮士此去风潇潇生死两茫茫冷冽的月光映照着讨回公道的索命无常。

 

哐当一声,牢门打开之际,响起大曹洪亮的诀别:弟兄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不禁失声而应。大曹回首,微笑。笑容在记忆中停格。星辰般灿烂。脚镣声哐啷哐啷一路远去。沉甸甸的牢门轰然而闭。高墙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操那娘格屄。

 

 

 

第六章

 

再度坐上飞机,看着云层底下的纤陌桑田,他感觉非常奇怪:心里明明想着米绮雯,眼前不断浮现的却是安德莉娅。那个一头乌发的德国少女,一脸小巧玲珑。眼睛不大,仿佛上帝随手嵌在那里的两颗玻璃珠子,有时看着是浅黑的,有时看着是深蓝。小鼻子相当可爱,圆圆润润的,丝毫没有一班金发女郎的趾高气扬。两片樱唇微微撅起,仿佛老在唆啜无形的吸管。平日里不苟言笑,脸上一旦绽开笑容,像一朵素色的秋菊。

 

邂逅安德莉娅,正值他使劲操练英语之际。那天下午,阳光炽烈。天气刚刚入暑。彼此恰好都在学校后门的一个小面馆里用餐。第一眼看到安德莉娅,马上就被吸引。齐耳短发,很随意地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祼露出一对白皙浑圆的肩头。衣著肌肤,对比鲜明而生动。相当性感,却并不让人想入非非。因为少女的眼神,宁静安详,仿佛来自拉菲尔的画笔底下。有趣的是,拉菲尔画中的女子,大都是少妇。而他眼中的少女安德莉娅,其实也已然少妇。只不过那时正值与她德国丈夫离婚,准备嫁给一个中国老头。许多年以后,他回首往事,为自己能够一眼分辨出是清纯的少女还是纯熟的少妇,不无惊讶。心地纯正的安德莉娅初看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细看才能品出少妇的风韵。他不知道自己还有那样的能力,一下子就辨认出了拉菲尔画中的女子。

 

能够让他联想到拉菲尔绘画的女子,平生也就见过两个。除了他心目中的女神临海奶奶林芬妮,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安德莉娅。

 

不过,他后来告诉安德莉娅怎么会上前搭讪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是因为她那很东方的柔美。他还补充道,当他试图用英语跟她交谈时,没想到会听到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没有提及拉菲尔绘画,生怕对方觉得过于夸张。

 

当他得知安德莉娅并非来自英语国家时,有些失望。他没想到,细心的安德莉娅会默默地看在眼里。在后来的一封信里,安德莉娅告诉他,她不喜欢英语。只是考虑到他在学英语,她只好用她不喜欢的语言写信,一如平时尽量用英语跟他交谈。安德莉娅这么说,丝毫没有暗示自己少了操练中文机会的意思。这更让他为自己没能给对方提供尽可能多的中文会话,不无内疚。

 

安德莉娅不仅向他提供英语机会,也特意把一个美国少女维维安介绍给他。维维安在复旦留学,攻读宗教学博士。维维安不仅答应安德莉娅帮助他学英文,甚至还表示愿意翻译他的作品。他后来知道,维维安的这种表示,不过客套而已。跟安德莉娅的真心诚意迥然有异。

 

安德莉娅的如此体贴他人,处处为他人着想,也很像他祖辈的那些女子。比如祖母,或者小芸奶奶。当他告诉对方这种感觉时,安德莉娅竖起手掌掩着嘴,微微仰起脸儿,吃吃地笑了。安德莉娅笑得跟小芸奶奶一式一样。略微不同的是,小芸奶奶的手掌是横掩的。

 

安德莉娅的朴素,最让他印像深刻。且不说那天因为彼此谈得投机,初次见面就大大方方地一路跟随到他宿舍,一直聊到深夜才依依不舍离开。最让他难忘的是,安德莉娅以非常宁静的语气,对他说出阴茎一词。

 

一次彼此一起观看录像,好莱坞影片《生逢七月四日》。片中的汤姆克鲁斯一个劲地嚷嚷披纳斯,披纳斯。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安德莉娅不声不响地拿起一本汉英字典,翻了几下之后,一面把字典举到他跟前,一面安安静静地告诉他:阴茎。安德莉娅说得不带任何色彩,口气非常的字典。就好比在翻译一只锅子,或者一把铲子。安德莉娅说得他暗暗感叹不已。如此素朴的境界,在中国少女尤其是外语系的女生,是断断乎抵达不到的。面对这样的字眼,中国女生绝对不会如此沉静。最夸张的可能会大呼小叫,使劲掩面,故作害羞。最安静的也不过是有可能把字典朝他手里一塞:你自己看去吧。好像非常含蕴,却含蕴得显山露水。

 

安德莉娅的不着痕迹,朴素中透出一派天然。这让他感觉亲切,仿佛遇到了一个失散已久的胞妹。他忘了第一次见面,从小面馆一路谈到他宿舍,彼此到底聊了些什么。但他记得最后一次,彼此谈的是卡夫卡的《城堡》。在学校后门的一个餐馆。当时在场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历史系的小女生。那个在舞会上偶尔相遇的舞伴:从学校的舞场,一直跳进他宿舍里。那天,安德莉娅新婚燕尔,特意从江湾赶来,沿着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中山路,骑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

 

与安德莉娅的最后一面,既让他困惑,又让他不无懊悔。他弄不清楚是哪里出了差错,一想起此事,就幻想着再重新来过。要是真能重来,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里,将那个舞伴赶走。他一定不会让安德莉娅那么伤心地离去。虽然他拿不准最后是否会跟安德莉娅作爱,但他至少会亲吻她一下,哪怕像哥哥亲吻妹妹一样。

 

他那天的感觉,错位到了不能再错的地步。一面醉心于跟安德莉娅的交谈,一面渴望着跟那个舞伴上床。他事后发现,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竟然如此南辕北辙。他甚至痛恨自己比女人还细腻的敏感:一再因为安德莉娅手臂上细细的绒毛而却步。彼此去南京旅游,他已经因此无意中伤害过安德莉娅。不料,这样的伤害,又在他宿舍里再度重演。

 

他很奇怪安德莉娅手臂上的绒毛是淡黄色的,与那一头乌发迥然不同。在南京的那个晚上,接待他们的主人,一个老成持重的诗人朋友,私底下悄悄关照他说:我把你们安排在一个房间住,接下去发生什么,那是你们的事情。语气里充满断定会发生什么的自信。后来得知什么都没发生时,目瞪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其实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他记得先是他的朋友和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阵子,然后起身离开。出去时,还特意把房门随手拉上。不动声色,浑然天成。他还记得,就在房门被拉上的那一刻,安德莉娅大大方方地双手朝腹下一叉再一举,干净利落地把身上的T恤衫除去,换上睡衣。他当时坐在一块贴墙而放的门板上。这块门板安排得有些装模作样,无非是做一做姿态,向安德莉娅表明,在下为人正派,并无轻薄之意。但也正是这块门板,致使他那晚划地为牢。自始至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要是那晚干脆睡在一张床上,他事后回想,也许结果会截然不同。

 

安德莉娅除去T恤的当口,他赶紧掉过头去,但饶是如此,也已瞥见了那对圆润的乳房。安德莉娅那天没戴胸罩。他后来对自己很不理解的是,竟然没有因此蠢蠢欲动。也许是彼此平时的谈话太精神了,从来不涉及肉体内容,就连暗示都没有。也许是,在瞥见乳房的那一刻,同时也注意到了安德莉娅手臂上的绒毛。黄黄的,毛孔比较粗大。跟她那头黑发的粗硬很相近。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联想到毛茸茸的螃蜞脚。那是他在浦东乡下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在水沟里玩耍的记忆。他喜欢螃蜞的鲜味,甚至喜欢鲜味中夹杂的泥腥气,却从来不曾把手伸进洞里去掏过螃蜞。那是一种莫名的害怕。一如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害怕躺到安德莉娅的身边。

 

安德里莉换上睡衣,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侧身躺到床上。然后一手支起脑袋,斜斜地注视着他。他被看得心跳不已。这心跳非便没有推动他走过去,反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似的,死死地拦住了他,不让他靠近天使般的安德莉娅。他记不起自己接下去对她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安德里莉最后转过脸去,一个沉甸甸的翻身,仿佛劳累了一天的女工,悄然入睡。

 

他后来曾经向人家作过不伦不类的解释,东方人和西方人,在生理上是两种类型的动物,彼此很难亲近。他的朋友听了直摇头。

 

第二天,彼此坐在秦淮河边喝饮料的时候,安德莉娅断然提出,不想再跟他一起在南京游玩了,马上就回上海。话音不高,但可以听出非常生气。他十分笨拙地告诉对方,他爱她。回答竟然是:你怎么可以说爱不爱?然后直言不讳: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想说,那你为什么还跟我一起来南京呢?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结果,南京之行,不欢而散。

 

分手之际,他感觉自己十分虚假。比秦淮河还要虚假。摆出一付旅游点架势的秦淮河,浓妆艳抹,俗不可耐。河边夸张的店铺、油腻的餐馆、破旧的街道、油漆剥落得不成样子的护栏,垂头丧气地排列着的树木,络绎不绝的游客和步履匆匆的行人,连同河面上的船舫,船底下的河水,一律的装腔作势。全然是秦淮依旧,风月不再。但他又不知道,真实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假如那晚可以再重来一遍,他是否会睡到她身边去?他是否会搂着她作爱?就像他跟米绮雯在一起时那么的缠绵?

 

善解人意的安德莉娅,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事后回想起来,那天安德莉娅不啻是来向他道别的,而是专程前来相聚。之前,安德莉娅已经来过一次,不意扑空,在他门上留了张英文字条,大意是,她已经结婚,不久即回国。希望能在离开之前,跟他见面。他拨打过那个留在字条上的电话号码,没人接听。他以为这事就此结束。没想到安德莉娅会再一次风尘仆仆赶来。

 

共进晚餐之后,三个人一起回到他宿舍里。坐了片刻,那个历史系的小女生首先站起,表示告辞。就在这一刻,他犯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错误:竟然莫名其妙地拦住人家。安德莉娅马上将此解读成了,她应当离开。在安德莉娅起身的当口,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哪部武侠小说里着了暗器或者喝了蒙汗药的落难人物。

 

他那晚将安德莉娅一直送到楼下的林荫道上。安德莉娅跨上自行车时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心打结,嘴角紧闭,眼神黯然。一上车便使劲蹬着脚踏板,头也不回地骑得飞快。呆呆地望着骑车远逝的背影,他悲痛欲绝。要不是安德莉娅又为人妻,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将她唤回。他觉得还有许多心里话,要向安德莉娅诉说。而那个被他拦在寝室里的小女生,却味同嚼蜡,彼此无话可谈。在饭桌上的那番海阔天空,小女生连一个字听不懂,更遑论插嘴。

 

沮丧透顶地回到宿舍里,小女生正站在桌前翻阅几本刊有他文章的杂志。眼睛里透出的目光,无聊中带着疲倦。彼此没说上几句话,就懒洋洋地想要离开。他苦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地朝她挥挥手,全然忘记了刚才为什么硬要把她拦下来。直到独自一个,怔怔地坐在空空荡荡的宿舍里,他才意识到,这晚,他本来很想有一场疯狂的作爱。

 

那晚在舞厅才跳过几曲,舞伴就显出心醉神迷的模样。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越抠越紧。鼓鼓囊囊的胸脯,不时地贴上来,仿佛在热烈地呼唤爱抚。呼吸急促,眼神迷茫。脚下一步比一步艰涩,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底下已经汹涌如潮。他被刺激得兴奋不已,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句,咱们到外面走走。

 

出了舞厅的所谓散步,有如一场小跑。彼此都有些急不可待,一路直奔他寝室而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才刚刚在寝室坐定,安德莉娅就会破门而入。额头闪着亮晶晶的汗珠,一片娇喘吁吁之中,捧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我终于碰上你了。虽然用英语说出,但旁边的舞伴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在这个万分尴尬的时刻,他灵机一动,脱口而出:你来得正好,咱们一起到外面去吃晚饭。

 

那顿最后的晚餐,就这么开场。

 

他后来翻来复去地把整个过程想了不知多少遍,始终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把一心一意地前来跟他作爱的安德莉娅赶走,却把那个不过是突然泛起情欲、骨子里却有如木头般痴呆的小女生留下。更好笑的是,第二天中午,那个小女生的家长把宝贝女儿从他那里借去的几本杂志,火烧火燎地送到他宿舍底楼的传达室,连上楼当面交还的勇气都没有,仿佛碰上了麻疯病人。原来,小女生的父亲是学校公安处的一个副处长。

 

大约过了两年之后,他在一个派对上,曾巧遇过安德莉娅的前夫,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小帅哥。刚从柏林大学博士毕业,到上海的一家德国公司就职。彼此不知怎么的,同时发现对方与安德莉娅相识。于是开始说起往事,说得小帅哥眉头紧绉,痛苦无比。他后来听说,这个德国小伙子在不知哪个大学里找了个中国小情人,相好的条件是彼此永远不结婚。

 

他不明白安德莉娅为什么一脚蹬掉这么个又年轻又有前途的帅哥丈夫,转身断然嫁给一个稀松平常的中国老头。同样让他弄不懂的是,安德莉娅又为什么会在新婚的蜜月期间,沿着那条又脏又乱的马路,骑上将近二个小时的自行车,风尘仆仆的赶来与他相会。一次未果,又再来一次。

 

 

飞机在旧金山机场降落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找到答案,被不可思议的安德莉娅弄得云雾缭绕。

 

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他还在想着安德莉娅,恍惚之间,仿佛是与安德莉娅到此相会。直到他怔怔地站在街沿上等了将近一小时,才猛然意识到,前来接机的是米绮雯。米绮雯不是个急性子,但做事却从来效率不低。也许是碰上了交通堵塞。这么多年的分别,临到重新相见时,脑子里又被安德莉娅莫名其妙地占据。他为此觉得自己很可笑。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突然瞥见了米绮雯,刚从行李房转出来,踮起足尖,四处张望。刚要张口喊叫,米绮雯焦灼的目光与他豁然相接。他注意到,米绮雯的神情顿时一松,重重地吐了口气,一面疾步朝他走来,一面不无抱怨地嘀咕着:你怎么站在这里呀?

 

米绮雯的这声嘀咕,让他十分扫兴。他曾无数遍地想像过彼此重逢的情景,惊喜交加,或者不无悲伤;十分浪漫,或者激动不已,却不曾想到过,久别后的重逢,竟然如此灰暗。让他感觉有点像是儿时在小菜场里,顶着凛冽的寒风排了很长时间的队;然后家里人,比如他那个市民气十足的父亲,紧皱着眉头赶到,很不耐烦地嘀咕:怎么还没有排到哪?这种时刻,父亲从来不会想到问一声你冷不冷,或者,你赶快回家吧。

 

他没好气地冲撞了一句:不站在这里,站在哪里?语气里充满委屈。不料,米绮雯比他更委屈:人家都在行李房等候,你偏偏站在这里,让我找了老半天。原来如此,一股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尽可能低声的解释:我不知道。再说,我除了手中的这个箱子,也没什么行李。那你应该在电话里跟我说一声,米绮雯的口气也随之缓和,我就不用到行李房去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一气。米绮雯说完,嫣然一笑。他随之开颜,心神荡漾。

 

十年不见,米绮雯美丽如初。剪着一头与安德莉娅一模一样的齐耳短发,脸色红润,英姿焕发。身著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全棉外套,小帽儿有如不无淘气的孩子,悄然伏肩。一对鲜红的耳坠,随着脑袋,晃动出透亮的晶莹。丰腴白净的脸上,少了学生时代的稚气。眉宇间,洋溢着一派婀娜有致的风韵。脚步比以前更为沉稳,笑容比从前更加迷人。

 

在停车场双双坐入车里的时候,他忍不住一手搂过,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清香扑鼻。米绮雯既不拒绝,也不鼓励,只是淡淡一笑:开车时候,不要动手动脚啊。仿佛怕他生气,又不无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安全第一。

 

那是当然了。他感到一阵轻松,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无名巨石,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如故。米绮雯的美丽,优雅,顾盼神飞的眼神,矜持从容的微笑。心情顿时变得愉快起来,随口咕哝了一声:现在什么都不着急了。

 

米绮雯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瞅了一眼反光镜,掉转头,朝后张望着,将车徐徐倒出。然后,转过身子,轻踩油门,从停车场飘然驶出。后脑勺沉沉地靠上椅背之际,他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一辆林肯里。一阵狐疑,在心头闪过:连林世杰都开轻盈的灵芝,米嘟嘟怎么喜欢这种老气横秋的美国车?

 

嘟嘟,车在机场外面转悠着驶向高速公路时,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喜欢美国车?米绮雯不置可否地唔了声。他笑了:这种车一般都是美国老头开的。米绮雯不以为然地应了声:这好像没有专门规定吧。他摇摇头,舒口气,将目光转向窗外的景致,不想再纠缠米绮雯是否喜欢开林肯。

 

夕阳西下,天色渐行渐暗。来往的车流,齐唰唰地亮起了车灯,恍如一条条莹光棒,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握着,来回晃动。高高地悬挂在路旁的广告牌,越来越显眼。晶亮晶亮的,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而写在牌子上的那些广告词,却极为谦卑,有如大堂里训练有素的服务生。花花绿绿的字体,五彩缤纷的图案连同妖娆艳丽的金发靓女;一眼望去,纷至沓来。托幽塔汽车,人寿保险,百威啤酒,租车指引,希尔顿,玛瑞奥特酒店,……目不暇接。他津津有味地默读着广告牌上妙趣横生的各种句子,低声咕哝:美国确实不一样,连广告都做得人情味十足。

 

一旁的米绮雯没吭声。仿佛在全神贯注开车,又像心事重重。他不由瞥了她一眼,突然,目光呆呆地停格。一个似曾见识的侧影,尤其鼻子和嘴巴之间的柔美线条,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轻盈地跳跃。

 

太阳光晶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在歌唱……

 

耳边响起一片朝霞般亮丽的童声齐唱。沈老师坐在窗前弹奏着风琴。儿时的音乐课。窗玻璃上的阳光。沈老师弹琴的侧影。教唱时那张可爱的小嘴,一掀一掀,仿佛金鱼在鱼缸里唼喋。

 

米绮雯显然注意到了他那付痴痴呆呆的模样,故意目不旁视。冷静之中,还掺杂着一重警惕,怕他在高速公路上胡来。他抓起矿泉水,使劲灌了一大口,傻乎乎地吐出一句:嘟嘟,你还是那么的美。米绮雯不以为意似地微微笑了笑。他又忍不住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就像她一样。米绮雯这才看了他一眼:跟谁一样?他支吾着,跟她,跟……米绮雯噗哧一下,笑着说:又是你那个小学老师?你真是个花痴!咯咯咯……

 

米绮雯笑得他神魂颠倒。以前,每每听到这样的笑声,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把她搂到怀里,一个劲的亲吻。此刻,为了安全第一,他不得不有所克制,徒然地朝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干渴难当。

 

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只好将目光重新移向五光十色的广告牌。不料,那里并非只有兜售,不作挑逗。一个健壮的金发女子,上身赤裸,戴着一只硕大的胸罩,嘴里轻声轻气地吐出一句:不用担心,找不到你所要的尺寸。(Don’t Worry Your Size)在大号女郎的柔声柔气底下,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人国里的可怜虫,坐在一辆甲壳虫般的车子里。

 

就在他如此这般地暗自好笑之际,米绮雯突然开口:送你到汽车旅馆里,好不好?

 

汽车旅馆?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在他印像中,那是好莱坞电影里许多偷情场面发生的场所。有时,还夹杂着贩毒,吸毒,甚至谋杀。他心里一沉,不无生硬地问道:为什么?米绮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不为什么。他感觉对方不像在撒谎,但眼神却大有深意。他很熟悉那样的眼神。通常是责怪他拎不清,或者嘲讽他不懂得别人的好心好意。那是什么样的好心好意呢?他忍不住追问道:真是没什么?米绮雯轻轻地吁了口气,仿佛吐掉什么不耐烦的心情一般:真的没什么。但他听得出来,对方否决了一个好心好意的决定。或者说,原先有一个为他着想的主意,由于他的无知,最后只好放弃。但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主意呢?他还是有些不明白。

 

也许出于可怜他笨得不可理喻,米绮雯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我是怕你适应不了。他听了觉得更糊涂:适应不了什么?米绮雯不吭声了。于是,他开始一个比一个愚蠢的猜想:你家里住了什么人是不是?你是跟其他人合住?房间很乱很脏?有个我不喜欢的什么人,住在你家里?你住在地下室里?啊哈,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不想让我看到,你的日子过得太寒碜。不,我不会在意的。我这些年,也一样的倒霉。可以说,比你更落魄。出来奋斗的人,全都很不容易。这我有心理准备。绝对有。

 

米绮雯被他唠叨得心烦意乱,使劲叹了口气:唉,你呀,你!他开心得笑了:哈,这听上去很像我最早发表的,那首散文诗:你呀你,海呀海!发表在校报上的。他说得米绮雯哭笑不得,一个劲地摇着头。他被她摇得有些紧张:干吗老摇头呀?是不是我又说什么傻话了?米绮雯忍不住抢白他:你什么时候聪明过了?

 

他不敢作声了。这通常是米绮雯光火的表示。因为彼此频道错位,导致一阵长长的沉默。心被提起,身子却如坠云雾,不停地下沉,下沉。

 

答案是在到达米绮雯住宅的时候,开始赫然揭晓。当他乘坐的林肯,在一座远比林宅气派的豪宅跟前停住时,朗若白昼的灯光底下,三车位的车门,缓缓开启,里面停着一辆小巧玲珑的BMW。他不由看了米绮雯一眼,意为:这辆车才像是你开的吧?米绮雯显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置可否朝他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在他们先后跨出车门之际,车库旁边的那个小门里,走出一个乐呵呵的美国老头,一脸海明威式的花白胡子,有如圣诞老人那样笑容可掬。他不由脚下一软,正想询问,这位圣诞老人是怎么回事?米绮雯抢先一步,笑吟吟地用英语朝着走到他们跟前的老头点点头:总算把他接来了。然后迅速无比地一个转身,手臂一展,向他介绍说:这位是我先生,弗朗西斯.巴比特。他先是一楞,接着嘴一张,稀里糊涂地脱口而出:不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呀?老头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米绮雯赶紧用英语向他作了解释。老头笑了,先是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道了声:久仰,久仰,然后用英语向他致意:卢先生果然幽默。他冷冷地继续用中文回答:你太太比我幽默多了。老头又没听懂,转过脸看着他太太。米绮雯脸色不悦地翻译道:他说你也很幽默。

 

他后来如此总结这次见面:那个圣诞老人是最快乐的。米绮雯是最尴尬的。而他这个可怜虫,则是最悲痛的。

 

从最初的天旋地转中迅速恢复过来之后,他当机立断,一手按住正打开后车盖取行李的米绮雯:不要拿出来了,送我回机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想马上回去。

 

――回哪里?

 

――随便哪里。

 

――你疯了。

 

――我没疯。

 

――是你自己要来的。

 

――我哪里知道是这么回事!

 

――你应该知道的。


――我凭什么应该知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一直独身?我应该守身如玉?等着你来美国?

 

――你为什么在信中一字不提?

 

――你叫我怎么说?说我嫁了人,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你一面嫁人,一面对我说思念!

 

――嫁了人就不能说思念?

 

――你什么都要!

 

――胡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嫁人就不能活了?

 

――要是换了你,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在机场告诉我?

 

――怕你受不了,转身扬长而去。

 

――你以为我现在就受得了了?

 

――现在受不了没关系,你想打我骂我都行。要不冲进去乱砸一气也可以。

 

――你知道我做不出这种事情。

 

――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

 

――这玩笑一点不好笑。

 

――生活本来就没什么好笑的。

 

――我只为爱情而活。

 

――你以为我不爱他?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爱……

 

他想说你不爱我,但又觉得太可笑。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要跟人家争论爱不爱。这一刻,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既想痛哭,又想狂笑。假如脚下是悬崖,他会不加思索地往下跳。倘若旁边有石壁,他真想一头撞过去。他希望自己立即消失,他渴望自己当场蒸发。此刻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变成一缕青烟,当着米绮雯的面,袅袅而去。或者如藏传佛教所言,化作一道彩虹,划向夜空,给米绮雯一个最为潇洒的永诀。

 

圣诞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宅子前只剩下他们两个,站在车后,各自抓着他那个行李箱的一端,大眼瞪小眼。此情此景,悲壮中透着滑稽,喜剧里含有凄凉。他想狠狠地对米绮雯说声再见,结果涌出来的却是眼泪。他哭得米绮雯跟着泪流不止。

 

彼此都感觉哭累了的时候,米绮雯深深地叹口气,伸出手来,在他脸上替他擦了擦泪水,哽哽咽咽地请求道:进去吧,就算不给我面子,也让他有个宽慰。他是个好人。就像你一样。否则,我绝不会嫁给他的。此时此刻,米绮雯颇像个姐姐,带着一个迷路的小弟弟找到归途;又活像个母亲,领着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家。

 

他让自己镇定片刻,毅然决然地拨开米绮雯搁在行李箱上的纤纤素手,一把拽起行李,如同奔赴刑场的革命烈士那样,昂首挺胸地朝那所气概非凡的宅子走去。身后的米绮雯,一面用手背擦着眼睛,一面疾步上前,替他打开正门。

 

欢迎光临!

 

他跨进门的当口,圣诞老人爽朗地伸开双臂,仿佛要给他一个拥抱,又像在感激上苍降恩。米绮雯在一旁笑吟吟地悄悄告诉他,老头为了能够向他说出这句中文,不知操练了多少遍。他向老头伸出手去,彼此用力一握。他瞥见米绮雯非常灿烂地一笑。

 

那晚,三人一起在熣灿的枝形吊灯底下,开始那顿被他后来叫作最后晚餐的晚餐。分别坐定之后,开谈的第一个话题竟然是投资。他记得,在跟安德莉娅的那顿晚餐上,彼此的话题是《城堡》。米绮雯笑着告诉他,她的巴比在上海开了好几家连锁店。巴比特老头笑呵呵地表示,他非常喜欢上海。接着,老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说:他亲爱的费雯丽跟他说起过,他们卢氏家族是祖祖辈辈的上海人。以前也做生意。他不禁一笑。他没想到米绮雯会把费雯丽作为她的英文名字。他以前曾对米绮雯说过,在所有的女演员里,他最倾心的,就是费雯丽。他更没想到,米绮雯连他的家族历史都对她的巴比说得清清楚楚。

 

也许他笑得有些苦涩,米绮雯赶紧把话题转回到巴比特当下的生意上。之所以首先在上海投资,是因为上海人特别喜欢名牌。不过,除了名牌,巴比特的店里,也经营一些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属于出口转内销那一类的产品。米绮雯说她为此可能会在明年的什么时候,回一趟上海。她顺便补充一句:她今年暑假可以毕业了。刚刚通过了博士论文的答辩。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满满一桌菜肴,全都出自米绮雯之手,并且是清一色的上海菜。四鲜烤夫,竹笋炒蛋,油爆虾,百页结红烧肉,鸡蛋饺,糖醋排骨,咸菜毛豆,蘑菇菜心,还有他以前最喜欢吃的肉丝荠菜豆腐羹。要是没有眼下的变故,他会放开肚子,大快朵颐。可是如今,再可口的美味佳肴,到了嘴里都索然无味。反倒是巴比特,他发现,吃得比谁都津津有味。他不由悄悄感叹,男人的口味,通常是被爱情培养出来的。

 

看着巴比特抓起排骨举到嘴边乱咬乱啃的模样,他突然恍惚感觉自己才是真正的男主人。而这个海明威般的美国老头,仿佛是个不速之客。

 

好像觉察出了他的这种错觉,巴比特扔掉骨头,从纸盒中抽出一张面巾纸擦擦手指,以主人的口气开腔:自从知道您卢先生到了美国之后,我就一直在跟亲爱的费雯说,一定要把您请来作客。他瞥见米绮雯缓缓地点着头,证实此言不虚。巴比特接着说道:卢先生可能对我这样的美国人,跑到中国去做生意,不太理解。我明白这样的不理解。尤其对于在1989年受到过迫害的六四英雄来说,没有这样的不理解,反而让人觉得奇怪了。我不想对卢先生作什么解释,我只想说,无论是卢先生当年的挺身而出,还是我这样的商业投资,方式虽然不同,目的却完全一致:都是为了推进中国的现代化,推进中国走向民主和文明。商业文明,民主制度,两者相辅相成,对当今中国来说,缺一不可。

 

听巴比特说完之后,他低下脑袋,思忖片刻,然后抬起脸,不无挕揄地看着老头:您说得让我感觉恍如置身白宫。巴比特哈哈一笑:是的,是的,我忘了,今天是你们旧友重逢,应该说点轻松的话题。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非常敬佩像你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你让我想起了《日瓦格医生》里的男主角。

 

他心中不由一凛,不明白巴比特怎么会提及《日瓦格医生》。假如他是日瓦格医生,那么巴比特岂不是成了那个俗不可耐的商人?而米绮雯又显然既不像是冬妮娅,也不像是拉拉。他实在弄不懂巴比持为什么会把《日瓦格医生》引上餐桌。也许这是美国人对中国问题的一种读解方式,也许是巴比特确实想向他表示一下敬意。但不管对方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都只能轻轻地摇摇头:我不是日瓦格。也许你们美国人会把中国的事情混同于前苏联,但实际上,中国人的故事,与前苏联的故事,很不相同。

 

巴比特显然意识到了他说的不同,是什么意思,赶紧附和:确实很不相同。文化不同,时代也不同。唉,中国的文化,非常非常的……巴比特张张嘴,怔怔地想了一会,找出一个词来,复杂(complicated)。他从巴比特方才张开的嘴型上读出,老头原先想说的一个词是深刻(profound)。

 

他听出老头话里有话,复杂一词,与其说意指中国文化,不如说是在暗示中国人。虽然心里不得不承认,比起美国人的单纯,中国人确实复杂。但他又觉得此时此刻,不想成为复杂一词。他刚准备对巴比特说什么,米绮雯笑嘻嘻地抢先说道:你注意到么,巴比特别喜欢吃我做的糖醋排骨。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样的味道,很接近美国口味的中餐。你以后去了纽约,可能会知道什么叫做美国口味的中餐。那里的中国快餐店里,所有的菜肴,全都一个味道。我把那种味道叫着:美式中餐。老头被他的费雯丽说得呵呵直笑,不停地咀嚼着美式中餐一词,仿佛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

 

但他从米绮雯的话里,听出了请他不要跟老头较真的意思。既然连中餐都可以是美式的,更何况对中国人的理解?要在以住,他会以米绮雯所特有的这种机灵,自豪无比。无奈如今,他瞥一眼孩子般快乐的巴比特,空前失落。他极其沮丧地发现,自己在一个错误的时刻,来到一个错误的地方,吃着一顿错误的晚餐,进行一场错误的谈话。无论怎样努力,一切都已然错位。心里一酸,只得赶紧低下脸,装着使劲埋头喝汤。

 

晚餐过后,已近深夜。宾主各自洗漱就寝。主卧其上,客住楼底。站在温水底下冲洗良久,多少有了倦意。奈何躺到床上,转辗翻侧,就是无法入睡。记得那年考上大学离开农场之前,也曾如此彻夜难眠。胡乱想着楼上卧室里的种种光景,心如刀绞。长吁短叹一阵,披衣而起,孤苦零仃地来到外面的阳台上。

 

巴比特的宅子,地处一个小山丘。坐在阳台上极目远眺,夜空里满天星斗,山底下,万家灯火。天地相接处,那座著名的金门大桥,披灯挂彩,晶莹闪烁,依稀在目。他默默地喝了口适才从冰箱里取出的一罐可乐,张开双臂,作了下深深的吐纳。万籁俱寂,唯有凉风习习。内心深处几度抑制的伤痛,又重新发作起来。

 

不管老头如何的和颜悦色,也不管米绮雯如何的善解人意,他断断乎难以接受是别人而不是他,与他的米嘟嘟同床共被。虽然不曾海誓山盟,因为彼此都觉得十分俗气,但米绮雯在他心目中,从来就是:不言而喻的妻子。彼此理所当然要厮守终身,白头偕老。他无法想像没有米绮雯的人生,一如他不能想像他不是卢氏家族的后代。他曾对米绮雯说过,冥冥之中,有一脉气韵,从他的临海奶奶林芬妮,承传到他的小学老师沈玉卿,然后再到他心爱的米嘟嘟。米绮雯当时听了,快乐得咯咯直笑。他在笑声中细细地亲吻着倾心所爱,咕哝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喁喁低语。斯情斯景,每每念及,都仿佛刚刚发生。他怎么能够想像,此刻睡在米嘟嘟身旁的,竟然是一个从来不曾谋面的陌生人?就算是他相当熟悉的海明威,他也无法接受。更不用说,是个精明世故的生意人。

 

他相信,老头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全都真心诚意。他也看得出来,米绮雯与老头之间并非没有爱情可言。但这只像是米绮雯的一个私人交往,绝对不该是终身依托。就好比只是个米绮雯在职业选择上的业余爱好,而绝非米绮雯的专业本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楼上的那对夫妇,乃是本末倒置的结果,含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阴差阳错因素。仰望星空,他觉得无比委屈,仿佛是上苍开了他一个残酷透顶的玩笑。俯瞰人间,那点点灯光,无一不是充满恶意的嘲弄,讥笑着他这个天字号傻瓜:躺在身边的妻子,竟然还会不翼而飞。

 

难以排解的冤屈,和着悲苦的泪水,潸然而下。闭起眼睛,伏下身子,将脑袋一下一下地对着栏杆使劲撞击,仿佛要撞开一扇无形的铁门,然后冲进去问个究竟,说个明白。上帝呀,上帝,我哪里得罪你了?他默默地抗议道,竟然如此作践!如此恶搞!

 

前额的头皮给撞破了,脸上感觉到了鲜血的流淌。细细的,宛如一条条蚯蚓在爬动。他非但没有觉得疼痛,反而涌起了一阵快意。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挚友古凯方,可能就是在这样的快感中走向窗口,纵身一跃,一了百了。他直起身子,抬起脚跟,试着站到栏杆上。底下的高度不比古凯方一跃而下的枕流公寓低多少。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站上去往下跳的时候,身后响起了米绮雯的声音:你要干什么?他转过身,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时默默站在阳台上的米绮雯,木然地回答:没干什么。米绮雯跨前一步:那你下来,好么?听话,赶快下来吧。又是母亲般的口气。一片无法拒绝的温柔。他只得讪讪地下了栏杆,坐回原先的椅子里。

 

米绮雯生怕惊动一个熟睡的婴孩似的,轻手轻脚地上前,站到他身旁;几乎是把他搂入怀里一般,不声不响地替他擦着额头乃至脸上的血渍。他发现有几颗泪珠,悄无声息地滴落到脸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凭米绮雯摆布,也听凭她流泪。

 

在他额头小心地贴上一块胶布之后,米绮雯开始幽幽的诉说:我真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美国。在这里谋生,太不容易了。刚来时,住在母亲的一个表哥家里。虽说叫他表舅,年龄却像爷爷一般。老家伙在大学里混了个终身教授,人模狗样的。平日里道貌岸然,骨子里很不正经。居然会在半夜三更摸到我房间里,假装替我盖被子。表舅妈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在他们家没住多久,我就搬到学校里和同学一起租房住。那些美国女生,很少认真读书。整天找乐子,谈恋爱。宿舍里一天到晚都是男男女女的,让人不得安静。那些个美国小男生,虽说为人单纯,一旦纠缠起来,也一样的没完没了。今天给你送鲜花,明天请你吃晚餐。叫人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至于那些个中国同胞,其德性,我不说你也知道。跟美国孩子交往,至少还有快乐可言。中国男生要人品没人品,要风度没风度。有不少都是从一些乡下小地方奋斗出来的,野心极大,心胸极小。说是贫寒,却没有穷人的骨气。要说精明,又势利得不像样子。相比之下,巴比还真是鹤立鸡群。老头当年白手起家,创出一份像模像样的事业。他在生意上毫不含糊,为人却极其厚道。他给了我一个家,也给了我一份安全。我从此有了想要的安宁,不需要再整天混迹于那帮同学之中,疯疯颠颠。更不需要再看那些亲戚的脸色。人生在世,要的就是尊严。你以前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在美国挣扎了这么些年,我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尊严。我并不贪图人家的什么东西,只要谁能真正给我这份尊严,我就嫁给谁。再说,我也并不因为嫁了别人,心里不再有你。相反,在我心里,你比以前更有份量。我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的。我只能说,确实就是这样的。信不信由你。

 

米绮雯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仿佛在等待着回答,又像是该说的全都说完。这是米绮雯第一次向他敞开心扉,将内心深处的秘辛,娓娓道来。她说得极为动容,紧靠着他的身子,越贴越近。颇有将一番拳拳之心诉诸惇惇之间的意思。仿佛一阵阵幽幽然的琴瑟之声,如泣如诉,绵绵不断,还间杂着吹气如兰。这情景再一次使他联想起当年的小学老师沈玉卿,细声细气劝说他回家。一样的晓之以理,一样的动之以情;一样的细语,一样的温馨;一样的善解人意,一样的雍容美丽。沈老师说到最后,把手掌放到他的头顶上。米绮雯说着说着,将他的脑袋紧紧地搂入怀里。他被弄得晕晕乎乎,仿佛一头扎进了云堆里。最后,竟然在米绮雯的怀抱里睡着了。这让他事后每每想起,都感到羞愧难当。

 

他不无羞惭地发现,在极为倾心的女人面前,自己永远长不大。在沈老师跟前是个孩子是不用说的。就连在米绮雯跟前,也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儿童。米绮雯后来悄悄告诉他说,他当时脑袋抵着她的胸口,睡得像个婴儿。

 

第二天早晨,被一道道日出的金光剌醒时,他发现自己睡在阳台上的一张躺椅里,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回进屋里,发现米绮雯夫妇早已起床。一面跟他招呼,一面忙着准备早餐。比起晚餐的丰富,早餐简洁明了。一杯牛奶,几片面包。巴比特匆匆吃完,抹抹嘴巴,套上西装,急着赶去公司上班。临行前特意过来跟他道别,一再表示,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只要乐意,爱住多久住多久。老头并非客套。他也一再点头微笑。无意中瞥见对方衬衫里透出的胸毛,相当浓密。一种古怪的感觉蓦然而起,在心头一掠而过。

 

老头走到门口,还特意回过身来,向他使劲招手。那一刻,透入屋内的阳光,正好照在巴比特脸上。老头此刻显得特别明亮,一脸的灿烂。尤其在跟他的费雯丽拥别时,眼睛里闪闪发光。刹那间,他突然发现,假如巴比特是米绮雯的父亲,那么一切都变得非常完美。只是这样的完美,在人世间根本不存在。

 

巴比特开着那辆林肯消失之后,他告诉米绮雯,决意要走。你已经有了你的生活,我也得去寻找我自己的。他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般地对米绮雯如是说。

 

米绮雯一声不吭,仿佛想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只是当她帮着将行李放进后盖的时候,轻轻地说了句:不一定能买到今天的机票。

 

米绮雯料事如神。在旅行社里,果然只买到第二天飞纽约的机票,票价还贵了一倍左右。米绮雯抢着要替他付账,被他冷冷地挡开。他记得那天买飞过来的机票时,林世杰冷若冰霜地坐在一边,等着他赶快买停当走人。有过肌肤之亲的米绮雯,到底不一样。即便爱意流失,亲情犹在。将机票插入口袋时,他特意搂了下米绮雯的肩头,表示领情。

 

从旅行社出来,米绮雯开着那辆BMW带他在旧金山四处兜风。无奈他提不起任何兴致,只是一味敷衍。金门大桥过于装腔作势,渔人码头俗不可耐。唐人街更是不堪入目。中餐馆里的那顿午餐,吃得倒足胃口。唯有艺术宫的遗址,引起他的轰然共鸣,流连忘返。

 

无论是从残留的廊柱间,还是从游人如织的喷水池旁,他都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片由二十世纪初那场大地震造就的风景,让他想到了北京市郊的圆明园。其间的悲凉,既符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也隐喻着他的整个人生。心是残破的,人是幸存的。形影相随的米绮雯,越是亮丽得惹人注目,越是在提醒他得反观一下自己的破败不堪。只是偶尔想起断然一跃的凯方,他才能为自己好歹是个幸存者,感到些许欣慰。在这纷纷攘攘的人世间,凯方也罢,他自己也罢,最终都只是圆明园那样的景致。以潦倒的人生,蹒跚于世。或者像他一样苛活,或者像凯方那样一了百了,用凯方自己的说法,叫着玉石俱焚。面对眼前这片地动山摇后的遗迹,失去所爱的浪子,恨不得也变成一根石柱子,默默地伫立在一大片树荫里。

 

唏嘘良久,他伤感不已地起身,钻进米绮雯的那辆小车里。回去么?米绮雯一面启动车子,一面看着他。他摇了摇头,嘀咕一声,今晚就住汽车旅馆吧。

 

米绮雯不声不响地把他送到玛端奥特酒店里,开了房间,付了账。彼此在房间里坐定,米绮雯低着头,思忖片刻,果断地抬起脸,满目哀求地看着他:今晚就让我陪你一夜,好不好?他转过脸,避开米绮雯的目光:为什么?米绮雯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我不放心你。他不由冷笑一声:嗬,你担心我会自杀?米绮雯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搂住他的肩膀:不管你想干什么,就想跟你在一起待一会。米绮雯说得他身子一抖,仿佛听见一声哀鸣,从心底升起,呼号着在身体里狂奔一气。他连忙紧紧地捂着脸,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无奈哀号如同一股电流一样,将他骤然击倒。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沙发里。米绮雯像只猫咪一样,踡伏在他身上。他轻轻地抚弄了几下她的头发,小声说道:你还是回去吧。老头确实是个好人。米绮雯向他昂起头:我知道的。他不会在意。他叹了口气:那就更应该回去了。米绮雯一楞,潸然泪下。抽泣好一阵子,才哽哽咽咽地说:为什么就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好男人呢?怔怔地看着米绮雯的泪眼,他猛然想起了安德莉娅。他突然明白了,安德莉娅为什么会在新婚期间,不辞辛劳地骑车找他。那与其说是贪心,不如说是渴望完整。一个女人,有时需要两个男人,才会感觉完整。只是,他无法满足米绮雯的这种渴望。

 

嘟嘟,他柔声柔气地叫了声,对她说,你知道,我有个怪癖。假如我没见到你的巴比特,也许不介意跟你在一起。但我见到了,就没办法再跟你……我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就是这意思。米绮雯捂住他的嘴:那就不要再说了。让我休息一会,我就走。我也很累,很累。

 

米绮雯说着,真的闭上眼睛,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米绮雯很准时地前来接送。坐在餐厅里,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酒店供应的免费早餐,米绮雯忧心仲仲地对他说: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这么孤身一人,去纽约闯荡,行么?他同时朝嘴里塞了口煎鸡蛋和烤面包,使劲嚼动着点了点头。她不太相信,继续幽幽地说:开始的时候,多多少少要有人帮忙的。他咽下嘴里的东西,举起叉子,朝前方胡乱一点:会有人帮助我的。比如?比如林世杰。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向她描述道:

 

天生一付温柔敦厚的面相。脸上的线条十分柔婉,眼神总是那么随和,语气始终保持软绵绵。其人缘一般人无法相比。在女士眼里,是个好脾气的男人。在晚辈看来,是个忠厚的长者。在一些呼风唤雨的老太太心目中,是个可信任的后生。至于有权有势的老一辈什么家,更是一致认定,这后生听话可靠。

 

啊?米绮雯听完大吃一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帮你呀?刹时,他的滔滔不绝嘎然而止:为什么不可能?米绮雯使劲摇头:这样的人,也许是最不能信任的。要是换了我,绝对不会把自己交给这么一个家伙。他呆了半晌,迟迟疑疑地嘟哝:也许,是我没说准确。

 

米绮雯像母亲似的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说:你是个天生的大孩子,也可以说是个天生的大傻瓜。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会被人家骗得天昏地暗,被人卖了,还在替人家数钱。他摊摊手:我一无所有,没什么东西可被人家骗的。米绮雯叹了口气:不知道。等着看吧。

 

在去机场的路上,他发现自己平静多了。不管怎么说,米绮雯有了个好归宿,他不用再为她牵肠挂肚。此刻,他感觉自己不再像米绮雯的丈夫,而像她的兄长。正这么想着,米绮雯竟然说了出来:知道巴比怎么说你么?他说,你看上去很像我哥哥。他楞了一楞。自己这么作想,似乎还有几分自我宽慰在其中。可是让人家、尤其是米绮雯的那个巴比如此评说,他觉得十分沮丧。他瞥了眼红光焕发的米绮雯,小声嘟哝道:老头人是挺不错的。就是……就是什么?米绮雯猛地扭过头,盯了他一眼。他挥挥手:没什么。肯定有什么,说出来吧。他迟疑了一下:他毕竟是个白人。跟我们不一样。什么不一样?他想了想,委婉地暗示道:我以前看见那个德国学生,手臂上有许多黄黄的绒毛,就觉得怪怪的。更不用说……他停住了。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胸毛,像一片深不可测的丛林,又像行走在丛林里的猛兽。

 

米绮雯不以为意地吃吃一笑:原来是这个呀。你这人,精致起来,真的是比女人还精致。哪有这么多讲究呀?米绮雯一面笑着,随手扔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是他给你的,以后用得着。他像是被蛰了一下似的,浑身一震,脱口而出:这是什么?米绮雯依然吃吃地笑着:怕什么呀,又不会吃了你。不过二万美元罢了。笑话!他有些不快地把信封扔还给她,我怎么可能要他的钱。米绮雯把脸朝他微微一扬:那就算我给你的吧。谁给的,都不要。他说着,眼前仿佛浮现出祖父、淮海爷爷他们的脸,一律地向他摇着头,示意他不要接受。

 

米绮雯那片灿烂的笑容,渐渐地从脸上消逝。最后,喃喃地吐出一句:你就这么狠心?

 

米绮雯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他感觉那目光刀一般的锋利,一下子切开了他自从见到巴比特之后,下意识地隐藏在心底的绝决:从此永远不再与米绮雯相见。他发现自己什么都瞒不过米绮雯,就连下意识都让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注意到,米绮雯的眼睛里,有几颗晶莹的泪珠在闪烁。心中一软,情不自禁地退却一步:到了纽约,我会跟你联系的。米绮雯像没听见似的,目光依然直视前方。

 

到达机场,彼此分手之际,米绮雯扑到他身上,扳住他肩头,在他胸口倚偎了一会。然后轻轻推开,泪眼婆娑地朝他看了一看,猛地别转身子,快步离去。

 

他很想朝着她的背影大叫一声: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可是一想到那身浓密的胸毛,他又觉得米绮雯的直觉没有错:他确实不想再跟她见面了。他意识到,彼此已然分隔在了两个世界。假如他正在走进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城市,那么米绮雯就好比仍然生活在丛林里。倘若他要去的地方其实是丛林,那么米绮雯则生活在一个轻快无比的现代都市里。且不说这两个世界很难交融,就连交叉的可能都微乎其微。他只得在心底里轻轻道一声:别了,嘟嘟。

 

说完这声别了,他不无怅然地拖起行李箱,转身走向检票台。

 

 

 

第七章

 

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虎哥指指身旁阿宁波走后空出的位置,老师,你坐到这里来。声音不高,在牢房里悠悠地回响。没有任何异议。仿佛理当如此。那是个拥有船台身份的标记。位置在窗下,与老猴隔着棉包相望。细细的微风,不时从高高的窗口徐徐而入。每每有人经过,脚步声在走廊里轻轻地叽嘎作响,仿佛护士小姐幽幽地踩在医院的走廊里。偶尔,会夹杂脚镣的哐啷哐啷。又有重犯被提审。

 

第二天早饭时分,老猴从挑出的三个饭夹中,唰地推过一个。无言的默认。昨天晚饭过后,一直担心被判死刑的阿宁波,终于被带走。老猴不无挕揄地说了声,阿宁波已经知道了。最后一次提审回来,阿宁波脸色灰白。小样儿在阿宁波跟前走了好几遭,不敢开口询问。阿三如同一只猫咪,踡缩在阿宁波脚下。

 

牢门打开,阿宁波手脚发软,站了好几次,没能站起来。阿三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彼此相视,阿宁波顿时想起自己的师傅身份,神情不禁硬朗起来。轻轻一摆手,推开阿三。门口的训导,眼睛里闪过一丝讥笑。阿宁波迎面走过去,故意停下,与训导对视片刻。训导后退半步,表示不计较这些。

 

阿宁波终于昂起脑袋离开。也许他想起了大曹。

 

紧挨着虎哥相对而眠,陡生莫名的温馨。恍如东北大坑,底下烧着暖洋洋的柴火。虎哥历经沧桑,故事多多。老师,知道我们怎么对付车上的乘警么?非常简单。一把小刀顶住,同时朝他口袋里悄悄塞一叠人民币。不论多少,只要塞进去就行。马上一动不动,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十个有十个如此,毫无例外。这个国家的警察,平时欺负老百姓气势汹汹。要他们卖命,绝对不干的。知道谁的钱最容易抢么?当官的。他们皮包里的钱,大都是公款。被抢了,一点不心疼。从来没见到一个当官的,为包里的钱被抢跟人拼命。而且,他们全都喜欢坐在软卧车厢里,抢起来又省事又安全。假如你能言谈间给他们点面子,他们还会对你眉开眼笑。

 

说到高兴处的虎哥,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这跟他严肃起来的神情,刚好相反。严肃的虎哥,眼睛瞪得老大,仿佛警惕的猛兽。

 

老师,要小心,虎哥的眼睛炯炯发光,老猴跟大曹吵架的事情,还没完。你是说…..,虎哥使劲眨了下眼皮,嗓门压得很低:当过官的人,特别要脸面。更不用说,彼此毕竟不是一类人哪。天知道,他会跟那个赵训导嘀咕什么。虎哥说着顿了顿,语气沉重地补充一句:肯定不会善罢干休的。

 

我说,卢老师,不管怎么样,先让大家回去。胖乎乎的副校长汪某人,一脸恳求。毕生的学术成就,研究了一个舅舅。那个舅舅文学和革命掺半,脸上是普罗文学的斯文,血管里流淌着十月革命的狂暴。曾经毫不留情地将陈独秀置于死地,最后向蒋介石承认自己多余。

 

清晨,细雨不再。汪某人薄薄的雨衣,在风中瑟瑟作响。空气清冽,一则广播刚刚随风流传。军队不会开进上海。来自学校的劝说,接蹱而止。并不想薄人面子,只能如实相告。

 

此事很难由谁说了算。还是去听听学生的意见。

 

站在外白渡桥上的毕强,冷冷看了副校长一眼。目光如剑。鄙夷间杂敌意。汪某人一脸尴尬,仿佛被搧了一记耳光。毕强回过头继续跟他人说话。副校长垂头丧气。被迫拜见大王,惨遭羞辱。好像是水浒里的一幕,在1989年的苏州河桥头悄然重演。几乎没人留意。唯有汪副校长刻骨铭心。

 

不会善罢干休。汪某人离去的背影,黑白分明地跳出一句话。

 

这句话写在老猴脸上。尽可能的不动声色。很少再过来搭讪。一再对崇明人表示亲切。戴皮带铐的都走了,你也可以轻松轻松了。崇明人点头哈腰。是,谢谢,谢谢。老猴微微一笑。崇明本来就是上海的一个县,崇明人就是上海人。崇明人感激涕零。就是,就是。别人问起我是哪里人,我从来都这么回答,是上海人。小样儿凑过去插上一句,是上海人,就该有上海人的样子。不要整天萎萎缩缩。

 

淅淅沥沥的夜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街沿流淌,有如湍急的小溪。街沿上站着闻讯而至的尤金。焦灼不安的目光,迷朦中透着晶莹。消息可靠么?能确定么?要是消息有误怎么办?弄不好会非常被动的!双手撑起雨衣上的帽沿,尤金尽量压低的嗓门火烧火燎。一片空白。尤金又动了动嘴唇。你说什么?尤金终于提高声音:刚才一路过来,没见到有军队进城的迹像。一个念头闪过:误信谣言。脱缰野马一般奔腾不已的思绪,猛然勒住。一声长长的嘶叫,前蹄腾空,思绪拐弯。

 

消息得到确证之前,不让学生冲进电台电视台。

 

赴死的队伍从乌鲁木齐路转上南京路的当口,一改初衷。毕强松了口气,顺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好像还不够周全,万一有学生不知就里。转过身叫华仔提着电喇叭,拦到电视台门口,队伍经过之际,一遍遍高叫:我们不进电视台,到外滩去与其它高校的队伍集合。

 

电视台门前,站着几排不带枪支的武警,像学生一样挽着胳臂。毕强有些看不懂:他们到底算是有所准备?还是毫无准备?

 

喜欢做列宁动作的工人领袖,一脸不满。怎么不进电视台了?冷冷反问:你还跟着干什么?不是说好,去发动全上海工人的么?别开玩笑了,我怎么能发动全上海的工人?莫名惊诧。毕强怒形于色。华仔赶紧拦住:这事以后再说。转眼间,工人领袖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诡异的夜雨,继续迷迷濛濛。

 

外滩空空如也,既没有敌情,也不见友军。毕强有些紧张。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不知所措的队伍,最后堵了苏州河的几座大桥,拿来往的车辆出气。四十年前,同样的春夏之交,每座桥上硝烟弥漫。两支党军,同室操戈。那场争夺天下的疯狂激战,死伤无数。苏州河桥下的水面上,至今依然隐隐约约飘浮着血腥气。如今轮到上万学生拦截传言中的军队,挽起手臂,一样的众志成城。无法过河的市民毫无怨言,睁大迷茫的眼睛,期待下一幕历史。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觉得新鲜。平日里当桥一站,会被认定是群疯子。此时此刻,学生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寓意深刻。革命,确实过瘾。彻夜未眠的学生,一个个斗志昂扬。一向达观的市民,也跟着分享激动。投向学生的目光,充满敬意。要的就是这感觉。有女生湿漉漉地走过,樱唇微微一掀:好开心哟。话音随着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回校的巴士里。至少,军队肯定不会进城。市府发言人信誓旦旦。一场虚惊。一次莫名的胜利。有如尽情作爱过后的疲惫,人人快乐无比。

 

看着最后一个学生上了巴士,散了架似地靠着凉丝丝的石墙,承受终于袭来的睡意,朦朦胧胧。合上眼皮之际,咕咕哝哝地向华仔吐出最后一句吩咐,再到几座桥上去看一眼,有没有,学生,拉下……

 

梦里一觉醒来,发现气氛有些古怪。清晨的牢房里,没有了以往的喧哗。全都沉默寡言,谁也不发出声响。被子无声地叠起。洗漱在悄悄地进行。虎哥的眼神空前凝重,脸上做得若无其事。好像人人都在期待什么事情的发生。虽然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早饭过后,崇明人向小安徽吼叫:你眼睛瞎了!崇明人气势汹汹汹的模样,有如吃错药的卷毛狗。真是出人意料,会是崇明人首先发难。小安徽当场反击:你才瞎了眼呢。崇明人顿时来劲了:你说谁瞎了眼?小安徽头一抬:说你!你敢说我!崇明人猛地扑上去,芦柴般的手臂,凌空挥舞。小安徽气愤难当,双臂一展,劈面相迎。四条手臂,缠作一处,两个脑袋,顶到一起。牢房里刹那间搭起一条弯弯的长虹。阿Q故事里的场面,再度重演。王胡和小D。崇明人和小安徽。

 

没有人劝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老猴装着打瞌睡。虎哥懒懒地斜靠在墙上。阿三低着头想心事。小样儿在随意抛掷阿宁波留下的骰子。

 

一个个若无其事。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牢房里的一派无动于衷,弄傻了两个交战者。崇明人是寻衅肇事,小安徽是不甘受欺。打架通常因为有劝架而变得越发激烈。一旦不见劝架,好比舞台下没有了观众。崇明人斗志渐失,心里发慌,开始出汗。平日里一向敦厚的小安徽更是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场面渐渐地变得可笑起来,两个貌似殊死相搏的当事者,全都期待着有人劝架,以便结束彼此的僵持。崇明人侧过脸在臂弯上揩汗。小安徽腾出手背擦了下鼻涕。

 

起身上前,轻轻一拨,两人马上分开。来势汹汹的纷争,一下子烟消云散。牢房里死一般的静寂。

 

一直低着头的阿三,突然开口:现在怎么连小安徽都学会打架了,啊?小样儿马上附和:就是,小老鼠也会咬人了。

 

真正的攻击终于开始。

 

朝他们两个看了眼,冷冷地说道:不要冤枉人家。无故受到侵犯,谁都会作出反击。

 

阿三不由一楞。小样儿哼了一声:谁侵犯那个乡下巴子了?

 

指指崇明人,再指指小样儿:刚才是他,现在是你。凭什么骂人家巴子?

 

小样儿扭过头去。阿三小声咕哝一句:凭什么不能骂巴子?

 

正待回应,虎哥瓮声瓮气插话:老师说不能骂就不能骂。胡搅蛮缠什么?!

 

阿三抬起脸来:我只知道虎哥说话是算数的。

 

虎哥立即回道:老师说话也一样算数!

 

阿三的目光朝老猴一闪,老猴依然瞌睡如故。阿三无奈地咕哝:这牢房里全他娘的乱套了。

 

虎哥笑咪咪地上前:你骂谁呀?

 

不待阿三回答,小样儿笑嘻嘻地插上来:当然是骂您虎哥老人家啦。阿三赶紧分辩:我哪里骂虎哥了?小样儿朝阿三乜斜着眼睛:你就这么怕虎哥呀?阿三只好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怕?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小样儿朝虎哥挤挤眼睛:听见了吧?阿三不怕你的。阿三一纵身跳起:你他娘的瞎三话四个什么?小样儿朝虎哥嘻嘻一笑:你看看,阿三又骂你了吧?虎哥呵呵笑着,将小样儿一把拎起:就算他骂我,我也找你算帐。小样儿双脚腾空,拖着脚镣哐啷哐啷的乱蹬一气,嘴里尖着嗓子叫道:虎哥就知道找我麻烦。敢不敢对阿三动手动脚呀?

 

呵呵呵,虎哥一面笑着,一面给了小样儿一巴掌:你想挑拨我打阿三哪?小样儿悬在半空中回答:虎哥说错了,我是挑拨阿三揍你!虎哥转过脸问阿三:听见小样儿说什么了么?阿三朝地上一蹲,把头一低,不吭声。虎哥把小样儿朝地板上一扔,转过身去继续问阿三:你小子怎么回事?阿三摇摇头:我没怎么回事。虎哥拍拍他:那好,像以前一样,给我狠狠抽小样儿一个耳光。阿三朝小样儿侧过身去,在他脸上拂了下,拂得小样儿一阵嘻笑。虎哥脸上依然嘻笑的,话气却严厉起来:你小子要是舍不得抽他,那么我只好抽你了。不料,话音刚落,阿三噌地一下跳起身:哎呀,我被你们烦死了!虎哥手掌一张,卡住阿三脖子:谁烦你了?阿三涨红着脸回道:谁都烦我!小样儿立即大叫一声:说得好!虎哥朝小样儿一瞪眼睛,小样儿装出一付害怕的模样,脖子一缩。

 

虎哥卡着阿三的脖颈说道:今天给你一个选择,要么去抽小样儿一个响亮的耳光,要么自己抽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阿三害怕了:虎哥,你干,干吗呢?我怎么敢冒犯你虎哥呢?

 

那就照我说的做。虎哥松开阿三。阿三迟迟疑疑地走向小样儿。牢房里寂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阿三走到小样儿跟前,抬头看看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眼地板。突然,一个转身,朝着虎哥吼道:我真的是被你们烦死了!

 

虎哥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上前,啪!抽了阿三一个耳光。阿三一个踉跄,退到小样儿身后。小样儿尖声尖气地叫起来:阿三,我跟你一起上。小样儿说着,把阿三朝虎哥跟前一推,然后尖叫着扑向虎哥。顿时,三人扭作一团。一阵纷乱。人影晃动。地板被踩得呯呯直响。一片混乱中,虎哥双臂一张,拎住阿三和小样儿,然后身子用力一旋,将他们两个甩倒在地。混乱中,小样儿不朝虎哥还手,反而将手臂向阿三一挥。

 

啊!

 

一声惨叫,倒地的阿三,脖颈上插了把牙刷柄制作的小刺刀。

 

老猴仿佛被叫醒似的,噌地一下跳起,睁大眼睛看着倒地的阿三: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杀人了!报告训导,报告训导,杀人了!杀人了!

 

牢门呯地一声打开,矮矮的赵训导第一个冲入。接着是高个子厕所,随后是一大群身着制服的狱警,轰地一下涌进来,齐唰唰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阿三。

 

起先,阿三的身子还在扭动,双脚好像在踩自行车似的,不停地抽搐。但没抽动多久,便脑袋一歪,眼睛一翻,不再动弹。

 

冲进来的狱警之中,不知谁高声喊道,赶快!担架!于是,有人奔了出去,很快提着担架返回。一阵手忙脚乱。有人在叫快点,快点。有人在嚷嚷着轻点,轻点。

 

阿三被抬出去之后,赵训导朝牢房里的所有犯人扫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狠狠地发问:谁干的?

 

没人吭声。赵训导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摇着头说没看见。训导把目光投向老猴,老猴手一摊:我在打瞌睡,听到尖叫才睁开眼睛。训导指了指小样儿,小样儿摇摇头:我正在和四八六闹着玩,突然听见一声尖叫。训导光火了:怎么回事?都没有看见?你们眼睛都瞎了还是怎么的?

 

训导光火的同时,目光朝老猴一闪。老猴看了看小样儿。于是,训导装模作样地又向大家扫了一眼,朝小安徽和崇明人挥挥手,指指地板上的血渍:你们两个,把地板打扫打扫干净。然后,朝小样儿一招手:你,给我出来。

 

小样儿被带走之后,小安徽和崇明人两个,飞快地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众人各归己位。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大家一下子全都变得规规矩矩,一个个乖乖地坐着,一声不响。有个新来没多久的小伙子站起身,走到水槽跟前小便。小便声急促得像高压水龙的冲击一般。也许憋了很久,也可能小伙子身体特别健壮,特别有力气。

 

虎哥朝棉包上一靠,挡住老猴的视线,然后招招手。身子挨过去之后,虎哥低声耳语:看清楚了么?这还用说。明摆着的事情。没想到小样儿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虎哥沉吟片刻: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招。小样儿为什么要对阿三下毒手?他那么恨阿三么?虎哥摇摇头:这是冲着我来的。什么?他本来是想刺杀你的?不是。你还没弄明白。他们想栽到我头上。把杀人的罪名强加到我身上。然后,不就可以把我置于死地了?

 

恍然大悟。虎哥不愧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又不知坐过多少次牢。能够一次次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光凭胆魄显然远远不够。

 

他们最后会把调查集中到你身上。虎哥继续低声说道。为什么?因为你离现场最近。其他人都可以说,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你无法这么推诿。明白了。他们可能会软硬兼施。我能对付。老师,你要受苦了。虎哥伸过手来,彼此使劲一握。

 

没过多久,小样儿回来了。换了老猴被叫出去。牢门关上没多久,虎哥便走到小样儿跟前,呵呵地冷笑一声:看来,这牢里对你很不错呀。杀了人都不上皮带铐。坐在地板上的小样儿把脸朝抱起的双臂间一缩:虎哥别这样,我怕你。你既然已经杀了阿三,就放过我吧。

 

虎哥脚尖一抬,抵着小样儿的下巴,把他脑袋顶在墙上:你装什么屄?你从哪儿弄来的牙刷刀?啊?小样儿脸色唰白,嘴里咕哝着:虎哥别这样,别这样。虎哥继续问道:你以为这么立个功,就可以让他们免你不死?小样儿使劲摇着脑袋:我立什么功了?虎哥你不要血口喷人!虎哥又一声冷笑:你这个小屄崽子,在外面杀人家老太婆,在里面偷袭同牢难友。你要把我惹火了,小心我一把掐死你!小样儿脸上的肌肉一抖:虎哥,你这么说,要上皮带铐的。虎哥回答说:就算我上了皮带铐,也照样可以掐死你。信不信?小样儿真的害怕了:我信的,虎哥,我信的。虎哥脚板一抽,又一甩,脚背在小样儿脸上使劲拍了下,拍得小样儿身子一斜,歪倒在地板上。

 

虎哥转身看着众人,大手一挥:大家不要怕。没什么好害怕的。说完,踱了几步,继续对大家说道:人家大曹杀人,是杀了该杀的坏人。虎哥指指倒在地上的小样儿:这个小屄崽子专杀无辜的人,还想嫁祸于人。没这么容易!

 

尽管虎哥在牢房里十分及时地向大家把话挑明,但牢方依然按照他们的想法从事此案的调查。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全都不出虎哥所料。

 

先是牢房里的其他犯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出去。有的出去十几、二十分钟,有的出去一个多小时。折腾到晚饭时分,终于轮到他们最想找的两个人。先是虎哥被叫出去。五分钟之后,牢门再次打开,赵训导朝门口一站:二七零,出来!

 

黑咕隆咚的走廊,暗淡的灯光,鬼火般闪烁。感觉有点像被人从学校办公楼带走的那一刻。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个折腾,只知道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被推进一个陌生的审讯室。四周没有看上去不无柔暖的隔音板,全是硬生生的水门汀墙壁,还有一根根横七竖八的管道。一个大灯罩压得很低,几乎快要碰到桌面上。加上阴冷的空气,情景颇类于电影银幕上见识过的刑讯室。一个歪戴着警帽的家伙,斜斜地跷着二郎腿,坐在灯罩的阴影里。手握一个打火机,大拇指叭嗒叭嗒地玩弄着打火机盖。叭嗒,打开,火苗窜起。叭嗒,盖上,火苗熄灭。

 

叭嗒,火苗窜起。随之两声咳嗽:咳,咳,二七零。我们是最后一个把你叫来的。知道为什么?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大学教师,学者,专家,社会的精英,国家的栋梁。你不过一时糊涂,卷到了学潮里。不管你的案子怎么样,我们始终是把你和其他案犯区别对待的。你是什么,他们是什么,我们分得清清楚楚。懂不懂?

 

沉默。

 

叭嗒,火苗熄灭。他们是人渣,是社会渣滓。他们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全他妈的死有余辜。你不过跟他们关在一起几个月。我可是跟这号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亲眼看见他们怎么个作恶,亲眼目睹他们怎么个残杀我的战友。要不是我必须把他们绳之以法,我早就一把机关枪,把他们全都突突掉了。

 

依然沉默。

 

啪,打火机被扔到桌子上,愤怒的审讯者转过身来,隔着桌子面对面、眼睛对眼睛地互相直视着:二七零,我打心眼里尊敬像你这样的大学教师。我不奢望你也能够像我尊敬你一样地尊敬我,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们一点点小小的帮助,把那个杀人凶手指证出来。只要你做到这一点,我向你保证,会把你的立功表现告诉你的承办员,让他们记录在案。

 

凶光闪闪的眼睛,尽量显得温和可亲。仿佛在抚慰一个婴儿,又像在关切一个迷路的孩子。

 

――好,现在说吧,是谁杀了三二三?

 

――三二三?

 

――就是那个叫做阿三的臭瘪三。

 

――是小样儿。

 

――小样儿?

 

就是五七六。身后响起赵训导的声音。

 

审讯者身子朝后一仰,重新隐没在灯罩的阴影里。接着,冷冷的质问,从阴影里缓缓传出:

 

――怎么不是四八六?就那个叫做虎哥的东北土匪?

 

――我见到的杀人者,是小样儿,也就是你们说的五七六。

 

――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看见他手臂一挥,把刀刺进三二三的颈脖子里。

 

――胡说!五七六是和三二三一起上去跟四八六打架的,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同伴?

 

――这正是此案的诡异之处!

 

――这是你在胡说!

 

――我没有胡说。

 

――你就是胡说了!其他同室的犯人,全都指证是四八六杀了三二三,唯独你向我们撒谎!你真他妈的让我失望!

 

――既然其他人都那么说了,还要我的指证干什么?我想,我可以回牢房里去了吧。

 

――放肆!你不说出真相,绝不放你回去!

 

――你想把我怎么样?

 

――听着,不要以为你是他妈的大学教师,我们就拿你没办法。我们的办法有的是,就怕你吃不消!

 

――不瞒你说,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准备好被你们枪毙的。

 

――你想死?那太容易了。告诉你,我们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叫你死。叫你死得无声无臭,死得痛苦不堪!你想不想试试。

 

――悉听尊便。

 

――你还他妈的嘴硬!

 

对方噌地一下站起,手臂一扬,却立即被另一只手抓住。黑暗中响起一阵和事佬式的劝慰:不要动气,不要动气,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愤怒的审讯者气呼呼地离去,换了个和颜悦色的和事佬。和事佬拿起打火机,叭嗒一下打开,又叭嗒一下关上。

 

――要不要来支香烟。

 

――不喜欢抽烟。

 

――好吧,二七零。刚才那位警官,因为战友被歹徒杀害,心里难受,所以说话比较冲了点。你不要在意。我们现在心平和气地谈谈。据我们所知呢,跟你关在一起的四八六,跟那个被枪毙的杀警歹徒,是有点联系的。虽然说不上是同案犯,至少是臭味相投。人称东北虎,在铁路上抢劫偷盗,无恶不作。别看这家伙平时笑嘻嘻的,骨子里可是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且又非常狡猾,作恶从来不留下任何痕迹。这次,好不容易给我们抓住,竟然在牢房里杀死同牢犯人。我们当然不能姑息养奸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想来作为大学教师的你,不会不明白吧?啊?

 

还是沉默。暗暗感叹,虎哥说得一点不错。

 

――好,现在先把整个过程,详细叙说一遍。看到什么说什么,不必受他人影响,也不要同情凶手。我们知道,三二三平时在牢房里横行霸道,动不动就欺负别人。但再叫人看不惯,也罪不至死嘛。人品好坏是一回事,杀人犯罪,又是一回事。我想你二七零再糊涂,也不至于会把这两桩事情搞混。好吧,你现在开始陈述,我们作记录。

 

――从哪里说起?

 

――嗯,从三二三和四八六吵架说起。

 

――他们吵架,是因为前面有一场打架。

 

――那就从那场打架开始。

 

叙说是平静的。只是关键之处,被一再打断。是谁先动手?五七六推着三二三一起上的。四八六站在什么位置?背对着他们的位置。他们冲上去后,四八六怎么反应的?三个人打作一团。你在什么位置?背对四八六的位置。四八六当时是怎么出手的?四八六没有出手。那四八六做了什么?四八六只是甩开他们两个。然后你看到什么?看到五七六乘机出手。怎么出手?把牙刷柄做成的小刺刀刺进三二三的脖子里。那把小刺刀从哪里抽出来的?没看见。那你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三二三被五七六刺倒在地。你当时被挡在四八六身后,怎么看得见五七六刺人?四八六甩开他们的时候身子刚好侧过来,所以我刚好看见五七六刺人。

 

最后的问题竟然归结为:你既然没看见牙刷柄刺刀从哪里抽出,怎么能确定是五七六杀人?

 

尽管一再回答:因为当时牙刷柄刺刀握在五七六手里。对方却如此反驳:会不会是四八六杀人之后强塞到五七六手里的?不可能。先看见刺刀在五七六手里再看见三二三倒地。这先后的秩序不可以颠倒。回答是:那是因为你没有看清楚。甚至:你肯定记错了。牙刷柄小刀是四八六杀人之后塞到五七六手里的!

 

审讯变成了胡搅蛮缠。

 

同样的问题,颠三倒四的一再发问。不知问了多少遍。一个人问完,换上另一个继续。有时打乱问题的秩序,有时搅混问题的前后联接,有时变换思维的逻辑。起先还能听清他们问的问题,后来渐渐地,耳朵里一片嗡嗡作响,只看见人影在眼前晃动,只听见声音在四周轰响。眼睛一片漆黑,脑子一片空白。

 

……

 

不知问了多长时间,仿佛在那间昏暗的室子里挨过了一个世纪。被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包围着,折腾着。神志不清,头脑昏迷。眼皮不停地想要合上,又一次次被强烈的灯光刺得不得不睁开。饥饿和疲惫如同两只猛兽一般,把人从里面掏空。坐椅子上的身体,软得像面粉,不住地朝下滑倒。最后被一根宽宽的带子,强行固定在椅子上面。唯有脑袋不时地朝两边搭拉来搭拉去的,想要寻找枕头,却又不停地被强行按直。

 

有过一个间隙,好像有个人说,他好像已经不行了。另一个随即厉声喝道:继续!于是,所有的问话,又从头开始。

 

感觉嘴唇在动,但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突然涌现儿时发高烧的记忆,仿佛在天空里飘动,身体被风吹得四分五裂。根本听不见别人在问什么,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嗡嗡声响,仿佛在一台巨大的机器旁边。机器在不停转动转动,整个身子仿佛正在被机器不断地转进去,转进去。

 

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把他铐起来!

 

于是,身体就离开了椅子。两条手臂被人提起,手腕上感觉到被金属死死卡住的一阵阵刺痛。两脚好像离开了地面,只有脚尖,时不时地碰触着水门汀的坚硬和冰冷。手腕像是被一条细细的锯子慢慢地锯着,锯着。好像快要被锯断,又像怎么也锯不断。钻心的刺痛。一心希望那两个手腕被赶快锯断拉倒。好像终于锯断了,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又被放在椅子上,由一条宽宽的皮带固定着。四周静悄悄的。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道:这里有一张供词,你只要签个字,画个押,一切都结束了。雪亮的灯光移到供词上面,满纸都是四八六如何杀人。不,尽可能发出声音的回答,这不是我的供词。我只签我自己的供词。说完再也不吭声。无论他们怎么劝说,如何威胁,就是不吭声。

 

一个声音随着一股刺鼻的烟味从身后传过来:好吧。既然不愿配合我们抓出凶手,那就只好让凶手为所欲为。哪天杀到你头上,别怪我们不对你负责任!

 

另一个声音马上劝告说:你难道愿意让凶手杀到你头上?

 

沉默。不是不想回答,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哼,真是自作自受!

 

身后那个声音低低地哼了声,噌噌地出去了。于是,其他人影也晃晃悠悠地从这间屋子里消失。门被呯地一下关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重新打开。一个高高的人影,端进来一杯热开水,一碗稀饭,一小碟酱菜。当人影在桌子对面坐下时,认出是厕所。只见他一面把一双筷子塞过来,一面小声说道:他们都走了。你慢慢吃。吃完后,我送你回牢房去。尽管声音很平静,听上去不动声色,但别有一番滋味。没想到厕所还有这一面。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向那碗稀饭,刚扒了一口,发现里面藏了个白煮鸡蛋。抬起头来,厕所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久违了的鸡蛋,一口咬入半个,香得难以形容。

 

厕所重新进来的时候,桌上的碗碟杯盘,全都一扫而空。在厕所解开椅子上的皮带的当口,很想对他说什么,却不知如何个表示。反倒是厕所,关切地问了声:能自己走么?

 

行,能行。回答的声音里充满感激。缓缓站起身子,稍稍晃了一下,随即便站稳了。手腕依然在刺痛,仿佛扎了无数根小针。抬起一看,红肿得可怕。

 

回进牢房的时候,发现里面刚吃过早饭。洗完的夹子还没送走。一进去,厕所便指指虎哥:把他的铺盖打开,让他睡觉。虎哥飞快地从叠好没多久的棉包里抽出铺盖,利索地铺上。

 

呯的一声,牢门重新关上。

 

脚底一踩到柔柔的垫被,身子马上软软地跌倒在上面。几个人影围拢过来,依稀认出其中的一个,是小便像高压水龙般的小伙子。虎哥一面垫实枕头,一面朝那小伙子抬了抬下巴,告知说:老师,这位是海员兄弟。海员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老师。使劲笑了一笑,算作招呼。虎哥朝他们摆摆手,你们去吧,让老师睡一觉再说。人群散去。

 

知道么,虎哥悄悄耳语道,海员昨晚要求作证,告诉他们说,他亲眼看见小样儿是从衣袖里抽出牙刷刺刀的。

 

――好。替我谢谢他。

 

――知道你出去多久么?

 

――多久?

 

――三天四夜。

 

――他娘的。

 

嘀咕过后,昏然入睡。

 

醒来时,已是晚饭时分。这顿晚饭吃得比早饭还香。虎哥的大杯子里,存积了好几块像模像样的红烧肉。瘦肉的比例竟然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狼吞虎咽,风扫残云。饥饿是美食的最佳前提。不知是哪个哲人的名言。也许是出自本人的切身体味。一旁的虎哥,美滋滋地看着,比大快朵颐的人还要快活。老师,虎哥笑着说道,你虽说是个书生,却一点不文弱。

 

不过,事情好像还没有结束。晚上睡觉时,虎哥低声提醒,语气忧心仲仲。那么,下一步会怎么样呢?他们可能会把我们分开。你是说换房?是的。不是把你调走,就是把我弄到另一处。想到要和虎哥分开,心中不由一阵戚戚然。老师不要难过。人生在世,有合有分。我明白。不管是分是合,友谊长存。老师呀,你真是个性情中人哪。唉。

 

听着,虎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你要提防小样儿。这小屄崽子不会罢休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告诉海员兄弟,万一我调走,叫他暗中保护你。这哥们也是个性情中人。这些天,我跟他聊得挺投机。敢挺身而出去作证,很不容易的。要知道,他不过犯了走私,不是什么大案子。一般犯这类小案子的人,不太肯冒什么风险的。明白。嗯,还有,我感觉那个厕所好像对你不错。是的。我也感觉到了。你有机会最好向他提出,要求见你的承办。为什么?向他们提出,你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里,要他们替你想办法,摆脱这样的处境。他们会不会答应?我觉得有可能。除非他们故意要置你死地。但是,按照发生在你身上的一些情形看来,好像并没这个意思。你的承办很可能不知道牢房里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一旦知情,肯定会想办法的。明白了。

 

第二天,虎哥果然被调走。

 

虎哥临走之前,一再低声关照海员,一定要保护好老师。虎哥还拍了拍小安徽的脑袋,小声吩咐道:好好照顾老师。他可是个好人哪。小安徽使劲点点头:我们都知道。

 

临别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与虎哥紧紧拥抱了一下。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磐石般的胸膛。既坚韧,又温热。古时的高山流水,也不过如此。虎哥蒲扇般的手掌,在背上轻轻地拍着。老师,保重!虎哥,你也,保重!

 

牢门重新关上的那一刻,眼睛湿润得不行。小安徽放声大哭。

 

按照虎哥的事先安排,海员坐到了虎哥的位置上。小安徽哭停当的时候,小样儿挑衅说:有什么好哭的,像死了老子娘似的。海员当即回击:你别阴阳怪气的,让人听了刺耳!小样儿冷笑一声:你算老几呀?海员立起身,往小样儿跟前一站:我不算老几。但你嘴里要是再不三不四,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这里没有人怕你,知道么!小样儿扭过脸,不再吭声。

 

一个春寒料峭的晴日。灰暗的云层在天空里懒懒地卷起,又徐徐地铺开。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薄薄的云层,随意撒落。墙外的树枝,光秃秃地在风中微微摇曳。蹲在墙头的厕所,有如一个忠实的卫士。不再突兀,不再难看。

 

又一次放风。记忆中好像是最后一次,印像深刻。一如农场里最后一次插秧。一圈人静静地走着,海员突然来了什么情绪,独自走到墙边。起先以为他想找地方解手,不料他朝墙角一站,直起脖子,引吭高歌:

 

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

 

嘹亮的歌声,随着充沛的中气,源源不断地从他嗓子眼里冲出,飞向冷冽的天空。心潮一下子被激起,汹涌澎湃。一股热血,周身沸腾。从来不曾注意过,还有如此热情洋溢的旋律;从来没有想到过,海员兄弟竟然还有如此气势磅礴的歌喉。正在激动得不知所以之际,猛然瞥见厕所在墙头纵身而起。糟糕!赶紧朝海员跑过去,一面使劲向他摇手,一面回头朝着气呼呼地向海员直冲过去的厕所打招呼:他是刚来,刚来的。他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歌声嘎然而止。

 

海员仿佛被惊醒似的,呆呆地看着正在朝他冲去的厕所。出乎意料的是,冲到身边的厕所,突然停住脚步,看着不远处站在墙角的海员,小声说道:叫他以后不要再这样。连忙回答:好的。知道了。厕所朝其他人挥了挥手:看什么?继续转圈。

 

好像是一场虚惊。既庆幸海员没有受罚,又遗憾那不得不中断的雄壮歌声。还对厕所的宽囿,暗暗感激不尽。

 

海员吓得直吐舌头。小声告诉他:幸亏碰上这个人。要是换了其他人,不知会吃什么苦头。谢谢老师。不谢。不过,你的嗓子真好。你有唱歌剧的资本。老师过奖。真是这样。以前有过这个想法,可是不知怎么的,就去了船上。也许是太喜欢大海,喜欢周游列国。喜欢就好。人生没有定规的。是的。我小时候还喜欢过唐诗宋词,至今都能背诵。我现在就背给你听。现在不行的,放风结束回牢房再说。好的,一言为定。说到背诵诗词,海员兴致勃勃。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

 

海员一气背诵下来,一个打顿都没有。背完《琵琶行》又背《长恨歌》。背了一首柳永的《雨铃零》,又来一曲李清照的《声声慢》。

 

忍不住赞叹出声:好!海员,你真行。我都背不到这么流利。谁教你的?我外公。你外公一定饱读诗书。是的。老人家小时候读过私塾。唉,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说他是封建遗老。结果被红卫兵批斗得惨不忍睹,最后,给他们活活打死。又是那该死的红卫兵!你们家也有相同的经历?是。我家的几位祖辈,全都是死在红卫兵手里。红卫兵可恶透顶。是的,就像希特勒的冲锋队。算了,不谈这些狗娘养的红卫兵了,继续听你背诗词吧。好,再背一首我最喜欢的辛弃疾的《浪淘沙 山寺夜半闻钟》。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好!这曲辛词,我也喜欢,很有意境。此话怎讲,请教老师。这是一个历经沧桑之人的人生感叹。其意境就像一片苍翠的松柏。因为经历过风雨,所以即便是自豪,也无霸气。就算是自叹,却不自怜。一派潇洒自如,却又别有一番沉郁在其中。唯一的不足,是最后两句,连用两个西字。既然用了西窗,就不必再用西风。前面有少年与老僧对照,后面何不选用秋风与西窗相衬?

 

呵,老师说得精妙绝伦!真是太棒了!要不是身陷囹圄,真想拜老师为师。不必了,彼此朋友一场,也已经心满意足。老师,不瞒你说,我以前最喜欢的是另外一首辛词,《破阵子 为陈同父赋壮语以寄》。老师请听: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唔,应该说,也不失为一曲好词。不过呢,其中有两句,猜想可能是你后来不太喜欢的。请问老师,哪两句?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对不对?太对了!老师,你真是猜到我心里去了。我小时候不太懂里面的意思,后来能够读懂了,发现有些不对劲。凭什么要去了却君王的天下事?君王的那些狗屁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干吗要赢得生前身后名?那些个名声,全都是空的。就像辛弃疾自己后来的词里所说: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

 

好,好,好!就凭你这番话,非常开心,交上你这么个好朋友!虎哥说得一点不错,你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那天与海员兄弟相谈甚欢,浑浑然忘了身置何地。晚上躺在地板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没想到,走了个虎哥,来了个海员。比起虎哥,海员少了点威严,却多了许多情趣。真是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处处有朋友。

 

胡乱想着,翻身而起,走到水槽前小解。清空过后,朦朦懵懵地转身回向自己的地铺。就在这毫无防备的时刻,小样儿突然一跃而起,手臂一挥,快得闪电一般。奇怪的是,这一击竟然没能得手:不无锋利的刺刀,从脖颈边上擦过。小样儿企图再一次出手,被从后面扑上去的海员一把紧紧抱住。随即,海员又腾出手来,抓住小样儿的手腕,压到水泥方台的边沿上,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敲击,把小样儿手中的牙刷柄刺刀,敲落在地。然后,把小样儿扑倒在地板上,再将其双臂朝后一剪,大腿朝上一压,将那双再度行凶的手,死死地压在凶手自己的背脊上。

 

与此同时,小安徽朝着门外大声叫喊:报告训导,五七六又在杀人!报告,五七六又在杀人!

 

牢门呯地一下打开,第一个冲进来的是高个子厕所。随后,一群狱警。厕所一面叫人安排急救,一面冲到小样儿跟前,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嘴巴。

 

没能看到接下去的场面。被两个狱警急急地架出门去。一路疾走,一路问道:还有哪里受伤?就这脖子上。捂着伤口的手掌,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全是鲜血。有个狱警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毛巾,裹上脖颈。

 

直到躺到一张小床上时,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奇怪的事情是,小样儿刺过来的当口,好像有一股劲风猛地刮去,致使那一击偏离了目标。起先以为有人从身后出手相助,可是后面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也许是来自冥冥之中的一次护佑,逃脱了死神的捕杀。难道说,是海员在白天背诵的辛词,暗中制敌?或者,……

 

没等想明白怎么回事,一位中年女医生提着医药箱进来。先是在脖颈四周仔细察看一番,然后忙着上药,扎绷带。嘴里不停咕哝着:还算好,还算好。要是再朝里偏一公分,那就糟糕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第二遍必有后福说完,绷带结扎完毕。女医生接着头一低:咦,你手腕上是怎么回事?没有吭声。只是与女医生相视一眼。对方似乎马上明白了。叹了口气,轻轻地擦了擦,然后洒了消炎粉,涂了红汞水,一样的绑上了绷带。嘴里唠叨着:你是个读书人哪,怎么打得过人家?以后当心点。吃点小亏,没关系的。不必跟他们较真。要不,白白把命送掉,一点都不值得。

 

正这么唠叨着,厕所进来了。静静地站了一会,问道:伤得要紧么?女医生回答说:还好,没伤到要害。那一下非常凶险。厕所点点头。然后说道:假如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想了一想,回道:我想见见我的承办。厕所缓缓地点了点头:好的,我会通知他们。我现在送你回牢房。我已经把五七六铐住,还安排了两个人轮流值班。不用担心。过了今天晚上,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回到牢房一看,小样儿已经结结实实地上了皮带铐,一点都不能动弹。海员和小安徽,被安排轮流值班。不知是出于厕所的意思,还是缘自他自己的主动,老猴竟然也特意睡在小样儿旁边,监视着那小子的一举一动。

 

第二天上午,承办急急赶到。彼此在审讯室里相见。小平头大吃一惊:啊,他们把你怎么了?!你去问他们吧。总算是,死里逃生。小平头和公务员相视一眼,同时摇着头说:这太过份,太过份!一番谈话之后,小平头当即表示:我们马上给你换个地方。公务员使劲点头:是的,只能这样了。换个地方。见他们准备起身结束,不由举起手:等等。我还有话要说。关于什么?关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不必说了,我们已经全都弄清楚了。我想还有一个细节,你们肯定没有弄清楚。什么细节?五七六已经用牙刷刺刀杀过一次人,为什么手里还有一把牙刷刺刀?他那把刺刀是从哪里来的?好,我记下了。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我希望听到你们的调查结果。好的。不过,眼下先解决你的安全问题。我还没说完。你说。我认为这是有人故意谋害。不要先下结论,等我们调查清楚再说。我是担心你们调查不清楚。不会,一定会查清楚。

 

当天傍晚,刚刚吃过晚饭,就被调离那间关了半年多的牢房。一步跨出之际,恍如隔世。颇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之感。临行之时,崇明人主动过来帮着捆扎行李。小安徽泪流满面地送行。海员更是依依不舍,双手紧紧相握。不由动情道:兄弟呀,以后再也听不到你唱歌,再也听不到你背诵诗词了。海员哽咽着说道:老师哪,但愿我以后能再次聆听你的讲课。我想,一定会的。兄弟,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老师。

 

走过老猴跟前,老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老师,多保重!微微点了下头,仅作回应。接着,又回身朝海员和小安徽挥挥手,飞快地瞥了眼踡缩在墙角的小样儿,提起行李,跨出门去。

 

比儿时记忆更难忘的是农场的变相劳改。比农场经历更难忘的,是牢房里的那些个难友。夜幕下,坐上那辆小面包警车的时候,眼前依然晃动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敢做敢当的大曹,正气凛然的虎哥,忠厚的小安徽,情趣盎然的海员兄弟。那一声声老师老师的低语,那一飞冲天的歌声,那顺畅流利的诗词背诵,还有那朝夕相处的每时每刻。警车启动的一瞬间,眼睛里,不知不觉地涌出一汪清泪。再见了,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第八章

 

在飞机上一觉醒来,恍惚间,有一种今宵酒醒何处的茫然。机舱里响起机长愉快的通报:还有二十分钟,即将在拉瓜地亚机场降落。纽约的气温是华氏六十八度,天气晴朗,春意融融。通报声甫落,机舱里一片欢声笑语。人人脸上,神色惬意,仿佛全都是到纽约来轻松度假一般。唯独他一个,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不知道为什么要飞来纽约。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不过是负气离开旧金山的一个借口,好像纽约有什么人或者有什么好事等着他似的。飞赴弗吉尼亚的伍兹大学,是因为林世杰的邀请函。兴冲冲的赶去旧金山,是相见朝思暮想的米绮雯。此刻来到纽约,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说,去拜会那个自由女神像?还是到帝国大厦顶上,期待一个想像中的恋人?他记得那部叫做《西雅图夜未眠》的好莱坞电影,倒是有过这样的场景。汤姆汉克斯和玛格端安双双在帝国大厦顶上,浪漫相逢。想着他人的圆满,更让他感觉失落。

 

飞机落地,乘客纷纷离去,他依然呆呆地坐在机舱里发楞。一位空姐走过来,笑吟吟地提醒他:我们抵达目的地了。哦,是么?他像是被惊醒似的蓦然抬起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国姑娘。深蓝色的眼睛,眉毛浅画,鼻子圆润得像庙里的菩萨。胖乎乎的脸上,点缀着些许雀斑。你怎么啦?对方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特意选用幽默的口气,冲淡被人注视的不快:你不会再坐回旧金山去吧?哦,不,我是从旧金山来的。他傻乎乎地回答。胖空姐微笑着,做了个请他离开的手势。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不无突兀地迸出一句。胖空姐楞了一楞,朝其他围拢过来的机组人员摊了摊手,表示碰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乘客。一阵窃窃私语。这个中国人看上去非常忧郁。他一上来就睡觉。到站了还没醒呢,嘻嘻。一个黑人空姐以直截了当的口气问道:你是来纽约旅游?还是公差?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来纽约。

 

小朋友,你是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玩的?还是跟大人一起出来的?儿时的记忆,突然跳出。他坐在大上海电影院门前的石阶上,一个劲地哭。一个臂上戴着红袖章的中年人,最后把他带到派出所。问了老半天,才弄清楚,他原来是跟着祖父出来看电影的。

 

黑空姐继续单刀直入:那你现在想去哪里?他想到了汤姆汉克斯和玛格端安,脱口而出:西雅图。西雅图?周围所有的人全都楞了,随即一阵哈哈大笑,觉得眼前的事情十分有趣。黑空姐没笑,依然一派神色肃然:我们这航班不飞西雅图。不过,你可以下去转机。要是你不知道如何转机,我们可以……不等黑空姐说完,他赶紧解释说:我说的是一部电影。电影?是,那部叫西雅图的电影。胖空姐总算反应过来了:你是不是在说《西雅图夜未眠》?对,对,汤姆汉克斯和玛格端安!他把那两个电影明星的姓名,说得非常响亮,从而消除了周围人的疑虑:眼前的这个中国人,不像是个神经病。

 

胖空姐显然要比其他人机灵,马上猜到了他要去哪里,俯下身说:你是不是想去帝国大厦?他眼睛一亮:咦,你怎么知道的?周围所有的人全都笑了。黑空姐代为回答说:我们全都看过那部电影。

 

在气氛变得轻松之际,胖空姐对他说:我开车回家的路上,倒是正好路过帝国大厦,我带你去吧。

 

过去说,通过一支《国际歌》可以找到暴乱的同伙。此时此刻,他深深体味到了,通过一部好莱坞电影,可以打开跟美国人沟通的频道。

 

在去往帝国大厦的途中,他知道了胖空姐叫歌莉娅。歌莉娅知道了,他是第一次来纽约。歌莉娅显然对他去帝国大厦的故事很有兴趣,一再试探着问他,是什么样的姑娘,与他如此浪漫相约。他一再支吾着避开回答。要是让对方知道这根本是个子虚乌有的故事,他觉得很难为情。但他又不愿意虚构一个女子,扮演一次玛格端安在《西雅图夜未眠》中演过的角色。他只好随口嚅嗫: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前来相会。如此吞吞吐吐,致使歌莉娅只得适可而止,不再刨根问底。

 

车行高速,满目夕照。情景相似,无奈身旁的开车人,物换星移。车子开上缺宝路桥的当口,歌莉娅热情地指着对面河岸上的那片曼哈顿市景告诉他:这就是许多人向往的纽约。他漠然地看着鳞次接比的高楼大厦,仿佛面对一片萧瑟寂寥的荒原。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心头:登上帝国大厦,纵身一跃!

 

这个念头使他开始激奋起来,心跳不己,目光炯炯。仿佛一片冻川开始融化,又如一艘搁浅的破船,重启航程。他暗暗猜想当年凯方走向窗台的脚步,也一定如此激越。坐到歌莉娅车上的时候,心中空空如也。为此,他暗自羞惭,好像欺骗了人家起驾恭送。此刻,一股莫名的自豪和随之而来的无名感动,油然而生:当歌莉娅最终得知,她原来送了个冲上帝国大厦一跃而下的失恋英雄,一定会泪流满面,一定会泣不成声地告诉别人,她没料到这个沉默寡言的中国人,原来是一个如此伟大的情痴。不要说什么汤姆汉克斯,就是声名赫赫的大人物盖茨比,都无法匹比。

 

歌莉娅将他的如此亢奋,误读为见到心上人之前的躁动不安。彼此分手之前,歌莉娅不无动容地最后说了句:上帝祝福你们俩!殊不知,他却在为歌莉娅知道他自杀后的哀痛暗作祈祷:不要太过悲伤,不要太多哭泣。如此想着,嘴上情不自禁地哼起了电影《庇隆夫人》中的那首著名插曲,“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一面哼着,一面悄悄地将歌词改作:歌莉娅,别为我哭泣。想着死后的悲凉,连同他人的哀伤,他越哼越凄婉,感染得歌莉娅也随之轻歌。

 

听着歌莉娅甜润美妙的嗓音,吐字清晰的唱腔,他颇为自己只记得旋律、唱不出歌词,暗自惭愧。他发现歌莉娅唱得足以与原唱歌星玛当娜媲美。想到有如此动人的歌喉为他送别,也不失为一种满足。美中不足的只是,歌莉娅并没有领略到他哼唱之中的凄恻,把那首“别为我哭泣”,唱得过于轻快,听上去有类于好莱坞经典《音乐之声》中的无心快语。

 

车至34街和五大道的街角嘎然刹住。在他跳下去之际,歌莉娅飞快地塞给他一张纸片,上面写有她的电话号码:有事需要帮忙,尽管给我电话。最后,微笑着说了那句祝福。把纸片随手插入口袋后,他想努力回给歌莉娅一个微笑,无奈怎么也笑不出来。等到他嘴角开始渐渐拉开,歌莉娅那辆破旧的小宏达早已不见踪影。帝国大厦地处曼哈顿闹市,一般车辆不允许稍事逗留。

 

拖着行李箱走进帝国大厦,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过于人生地不熟,竟然问了好几个人,才弄明白如何登上汤姆汉克斯和玛格端安去过的那层浪漫之地。寄了行李,买了门票,排着队进入电梯,上到八十六层。然后,经过一个琳琅满目的礼品店,出得门外,方才抵达。一路上,心潮澎湃。一会儿悲伤,一会儿感慨,一会儿又为如此一了百了,感到一种解脱般的释然。走出电梯的当口,脑子里还莫名其妙地跳出一句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前的自言自语:就在那两个车轮的中点,我要惩罚他。

 

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有个小小的细节,他没有料到:那个浪漫之地,其实是个观光点。而在这个观光点,似乎早就预测到有人会选择此地英勇跳楼,四周严严实实地围上了铁护栏。不要说纵身一跃,就是费尽心思从里面钻出半个脑袋的可能都没有。一腔热血,顿时冰封。悲怆的激情,结果因为这么个小细节,化作了不无喜剧的泡影。在这层观光之地,他梦游般地转了一圈,呆呆地蹲倒在地,抱着头,哑然失笑。

 

上帝,这是个什么样的玩笑!

 

到了纽约,方才知道旅游观光是何等专业的一门学问。他后来对朋友发出如是感慨。除了恐怖分子的袭击,他们什么都预料到了。

 

你没事吧?头顶上突然响起一声关切的问候。他抬起头一看,眼前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旁边站着一位老先生。两位老人,俯身相向,慈眉善目。哦,我没事。他赶紧用不无生涩的英语回答。我只是有点,嗯,刚才有点胃痛,现在已经好了。他本来想说肚子疼,可他一时想不起英语肚子一词怎么说,只好朝胃部胡乱指了指。说完起身,微微一笑。老夫妇放心了,颔首离去。

 

双手在脸上使劲撸了一把,仿佛冰水洗面,顿时清醒了许多。眼前满是晃动的人影,其中有不少成双作对,站在护拦跟前,朝着夜幕下的景色,指指点点。 周围没有人像他这样,神经兮兮。于是乎,一颗平常心,油然而生。呵,他轻轻地吐了口气,默默地自语了一声:既来之,则观之。

 

站在南面看出去,是曼哈顿下城,以及远远地矗立在右前方的自由女神像。许多影片里出现过如此画面:轮船徐徐驶入纽约港,一船新移民,在甲板上企足伫立,怔怔地仰望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热泪盈眶。即便是对人类处境洞若观火的卡夫卡,其长篇小说《美国》,也如此开卷。但没有一部电影,也没有一部小说,曾经描写过刚到纽约的移民,第一个念头竟是跳楼自杀。他摇摇头,开始觉得自己过于搞笑。

 

西面是新泽西州,与纽约相隔一条哈德逊河。两岸的灯火,映照出那条著名的河流,曲曲弯弯地婉延而上,消失在北方的天际。江枫渔火般的景致,被置于现代文明的辉煌。河口的泽西城灯光熣灿,对岸华尔街区域那片影影绰绰的楼群,更是惊艳无比。世贸中心双子大厦,昂首挺胸,高耸入云,睥睨俗世。

 

转到北面,是石林般壮观的曼哈顿中城。幽深的楼谷,明暗交织,清晰可辨。街道纵横,车灯如流萤,满地闪烁,四处穿梭。明晃晃的市景深处,静静地躺着一大片黝黑的树丛。树丛之间,一派空旷,凸现出这个城市的动中有静。喧闹之中的如此娴静,有如一群闹哄哄的绅士中间,突然站着一个安详的淑女。旁边有个声音不知在跟谁解说:那就是名闻天下的中央公园。

 

朝中央公园方向凝视良久,他依依不舍地转身走到东面,眺望横跨东河的那几座大桥,连同河边那幢火柴盒一般的联合国大厦。当整个人类钻进那个火柴盒里商讨自己的命运时,他不无挕揄地想道,地球上的最后一次洪水,也就降临了。正如对自己要不要自杀,开始产生怀疑。对于人类正在自取灭亡,他却坚信不移。这不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而是本能感觉到的。每当世界上出了什么大事,那个火柴盒里总是一片无所作为的忙乱,从来没有拿出过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比起哈德逊河的苍茫,东河显得比较精致。那些个桥上的车流,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远处,相当突兀地伫立在河对岸的花旗银行大厦,如同一个极有耐心的垂钓者,从从容容地站在河边,期待着水面上可能出现的响动。此刻,不知怎么的,米绮雯的面容,突然浮现,如同挡住他投向金门大桥的目光一样,中断了他有关人类命运的胡思乱想。帝国大厦的观光地,仿佛变成了米绮雯家的那个阳台。他甚至感觉到了当时倒在她怀里的悲苦,连同在她胸前感受到的温馨。

 

想像着假如真的自杀,会给米绮雯造成什么样的创痛,他顿时心中一惊,有如不小心瞥见了自己的可憎。凭什么要像安娜卡列尼娜惩罚渥伦斯基那样自杀?米嘟嘟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做错。谁给我自尊,我就嫁给谁。倘若嫁给巴比特老头有错,那么嫁给来纽约晃荡的流浪汉,就对了么?我能给她自尊么?我能给她安全感么?我能给她一个安乐窝么?我能给她一个温馨的家么?假如我什么不能给她,又凭什么对她说,你何时跟我走?就像那首流氓兮兮的歌里唱得那样?即便一无所有让自己感觉潇洒,又岂能强加给他人?更有什么理由不让她活得舒坦不让她活得快乐?一连串的自我责问,使他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仅荒唐,而且自私。幸亏老到的帝国大厦有防在先,要不然,那么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实在是伤天害理。至少会使米嘟嘟,此生郁郁寡欢。

 

仰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默默地道出一声忏悔:嘟嘟呀,真是对不起,差点做了傻事错事荒唐事不入流的事!

 

头顶上温馨的手心。沈玉卿老师的谆谆开导:不能老想自己的委屈,也得顾及亲人的心境。

 

当年被劝回家时,仿佛变了个人。此刻蓦然回心转意,有如初生婴儿。他发现纽约真是个了不起的城市,可以让一个赴死之人,变得新生儿一般朝气蓬勃。离开帝国大厦的脚步,空前轻快。拖在身后的行李,不时发出格登格登的欢声笑语。夜空里星光灿烂,眼面前五光十色。在路边的一个自动电话亭跟前,他停住脚步,掏出小本子翻了翻,拨通了戴维黄的电话。听着电话铃清脆响起,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了句: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嗨,卢兄,那头传来戴维黄惊喜的声音。你说什么?到了纽约?刚刚从帝国大厦出来?哈,一来就去那里,真是浪漫得可以。怎么不告诉一声?好让我去机场接你呀。唉呀,还犹豫什么?赶快过来。不知道怎么走?没关系。告诉我,你在哪个街口?好,好,你就等在那里,不要动。我过来接你。

 

若干年以后,他告诉戴维黄:你那天晚上的热情,让我终生难忘。这对我太重要了。他没有告诉人家为什么重要。但戴维黄从他极其庄重的的语气里已经听出,确实非常重要。

 

坐进戴维黄车里的时候,他感动得差点落泪。竟然傻乎乎地说道:给你打电话之前,感觉有些孤单。已经准备好了无家可归,露宿街头。戴维黄呵呵一笑:没那么严重。接着又补充一句:即便是福建偷渡客,都有各自的去处。他深有感触地回应道:纽约是个博大精深的城市。没错,戴维黄在一个红灯前踩住刹车:最穷的,最富的;最有才华的,最为平庸的;最有名的,最无名的;最讲究的,最离谱的;最高贵的,最卑贱的;最享受的,最辛苦的;不一而足。光谱长得不可思议。


果报也不可思议。脑子里莫名其妙地跳出一句《金刚经》里的话。但他没有说出口,觉得那意思有些连接不上。

 

 

戴维黄所住的公寓,置身一百十几街的一幢高楼。走进电梯的时候,戴维黄以不无自嘲的口吻告诉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地区,这里只能算作是贫民窟。楼面低,房间小,租金当然也要便宜多了。他当时不明白戴维黄为何把外表看上去蛮漂亮的高楼叫作贫民窟,后来去了哥大一个教授的家里,才有了比较。相比一块块盛气凌人的石头砌起的大厦,其它高楼再壮观也只能退居其次。

 

戴维黄两室一厅的居家,虽然不算宽敞,却舒适明亮,干净得一尘不染。一边墙上挂着一幅凡高的向日葵,另一边挂着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戴维黄的太太看上去是个相当精干的女子,面容姣好,神态矜持。自哥大医学院博士毕业后,正在哥大的附属医院里做值班医生。黄太太来自北京,已在纽约生活了十几年。从她对戴维黄的颐指气使里,他感觉出一种出自皇城的居高临下。从她敏捷的反应和利索的举止里,可以看出已经相当美国化。从她不无困惑的眼神里,又能隐约瞥见类似于《欲望城市》里那些职业女子的焦灼和落寞。戴维黄在她面前似乎什么都矮了一截,连身高都略逊一筹。黄太太那付高挑的身架,不做模特显然是那个行当的损失。

 

戴维黄嗜书如命。一排排书籍,从自己的房间一直蔓延到客厅。目光浏览着书架,他随口说了句:你老兄真是什么书都有。一旁的黄太太马上接口:他是个天桥上的把式,光说不练。光是一篇短短的论文都会写上好几年,更不要说写一本书了。在客人面前遭受如此奚落,戴维黄竟然毫不在意,反而兴高彩烈地对他太太说:你这么抱怨还真是找对人了。卢兄著作等身,出国之前,还刚刚出版了多卷本的文集。

 

戴维黄说得他真想当即将行李箱里的那套文集拿出来奉送,可是想到只剩下最后一套,再说,可能会让人家觉得不无卖弄。稍事犹豫,打消此念。黄太太似乎看出他有此冲动,淡淡地朝他看了一眼:我并不在乎是否著作等身。我不过是想说,凡事不能虎头蛇尾。戴维黄耸耸肩膀,微微一笑,根本不在乎他太太那种教训人的口气。

 

黄太太没说上几句话,便进了卫生间忙碌。戴维黄小声解释,要去上夜班,出门前少不了一番梳洗打扮。他注意到这对夫妇相对独立,各自分房。先生的房间井井有条,太太的房间不修边幅。厨房里的家务,似乎是先生的专职,太太只管吩咐。他刚刚进门不久,黄太太便表示关切:吃了晚饭没有?他摇摇头。黄太太随即朝先生转过脸:赶快给他做碗面条。

 

等黄太太风风火火地出门值夜班去之后,他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戴维黄做的一大碗面条,一面告诉戴维黄,他为什么最后来了纽约。当然,省略了不堪回首的旧金山之行。默默地听他说完,戴维黄皱皱眉头:我本来还以为林世杰已经安排好了呢。这么说来,他什么都没帮你。他嗫嚅着说,还是,还是帮了的,那封,那封访问学者的邀请函。戴维黄身子朝沙发上一仰,呵呵一笑:你老兄真是天真得可以。那算什么。我也可以替你写的。且不说一分钱都没有,人家伍兹大学东亚系是否承认,都还是个问题。他楞楞地看着碗里的面汤,汤水里仿佛映照出林世杰那个难看的秃顶。

 

戴维黄想了一会,以毋庸置疑的口气告诉他:不管林世杰怎么想,你还是得去找他。问问他,到底怎么办?既然把你留下来,总得给个说法。比如在学校里找个教中文的工作,或者安排一个名符其实的位置。否则,算什么名堂呢?你还不如回去。哪怕过那种忍气吞声的日子,也比在纽约毫无着落地流浪要好过些。

 

戴维黄严肃的口气,使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犹豫了一会,拨通了林世杰的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十分爽朗:是昭文哪。我正想找你好好聊聊。你那几本书写得非常精彩。很有启发。我有许多问题想跟你探讨。沉浸在读书心得里的林世杰滔滔不绝了好长时间才突然想起:你在哪里?在纽约?不是去了旧金山么?噢,是这样。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唉呀,昭文哪,天无绝人之路。不要这么悲观嘛。事在人为。我当初来美国,也是一样。感觉前途很渺茫。你能行的。至少英语比我强多了。这样吧,我在纽约倒是有些朋友。我让他们帮帮你。眼下的问题,得先找个住处。是不是?当然,租金要便宜些的。你把现在的这个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等会给你打回来。

 

茫茫然地放下电话,怔怔地看着墙上“难得糊涂”的字幅,不知道自己此刻算是在糊涂之中,还是处在聪明状态。

 

戴维黄替他收拾了碗筷,使劲擦着桌子。忙完之后,又给他沏了杯绿茶,轻轻地放在茶几上。他啜了口,西湖龙井,满口清香。看着替他着急的戴维黄,他很无奈地解释道:我生性不愿求人。戴维黄点点头,表示明白。不过,戴维黄然后笑着说道,在美国谋生,脸皮得厚点才行。他低下头,嗫嚅道:这可能,正是我的,他琢磨了一下用词,挑出一个,弱项。

 

彼此感叹之际,林世杰的电话爽快打回。昭文哪,我已经替你联系好了一位朋友,是纽约一家中文报纸的记者。他说能帮你找到很便宜的住处,月租只有二百五。明天就可以住进去。你把他的电话记一下,马上就跟他联系。

 

等他放下电话,戴维黄抬起一直垂落着的脑袋,轻声轻气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他不知如何回答。戴维黄叹了口气:唉,我要是你,在纽约玩上几天,就回去算了。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回去的日子也不好过。戴维黄不再吭声。他想了想,拨了那个记者的电话。对方满腔热情,一再告诉他,已经跟房东说好了,二百五一个月。去之后,先交一个月的定金。然后放心住下就是。对方说得非常专业,仿佛专门从事介绍租房的行当。那样的语气,有点像上海那些站在街角专门从事黑市生意的“打桩模子”。声音宏亮得有些夸张,保票打得让他不无发怵。相比之下,戴维黄的悄声细语,句句实在,字字凝重。

 

可是,他眼下只能作出留下的选择,哪怕被人家算计,也在所不顾。在戴维黄的客厅里就寝之前,他靠在窗前伫立良久,怔怔地看着对面大楼里的灯光,一家一家地熄灭。最后在沙发床上倒下时,他默默地自语了一声:在纽约的流亡生涯,就这么开始。

 

 

第二天上午,细雨霏霏。戴维黄一片古道热肠,执意开车相送。雨中的纽约,一派迷朦。车过皇后桥的时候,戴维黄转过脸对他说道:你以后就要与皇后区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为伍了。那里也有个中国城,叫做法拉盛,将会是你经常光顾之地。法拉盛有不少中国超市,价廉物美。我们也经常去那里买菜购物。

 

尽管戴维黄对他人介绍的住处有所预料,到了那里,还是吃了一惊。悄悄地朝他咕哝了一声:真是个烂地方。他注意到戴维黄连贫民窟一词都不愿用。那个介绍人却喜出望外地一叠声欢迎,喋喋不休地数说着各种好处。交通便利,附近有地铁。价格便宜,不过是租房市价的一半价钱。再加上房东是他的朋友,一定会照顾周到。至于那个地名,他记了好几次都没能记住。后来总算弄清楚了,原来叫做考洛娜。听上去不像是英文。戴维黄觉得是个西班牙地名。一眼望去,满街走着的,似乎都是黑不溜秋的南美洲移民。肤色深浅不一。深黄色的,红棕色的,还有浅黑的,墨黑的。一个个又健壮又忙碌。个头敦实,走起路来,一律的昂首挺胸。

 

房东是一对中国夫妇。神情不冷不热,笑容相当职业。底层的客厅,堆满各种杂物。报刊杂志,儿童玩具,汽车零件,应有尽有。楼梯显然长年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仿佛行走在高高的云梯上。他的那个房间,正对楼梯。按照介绍人的说法,是所有客房中最好的一间。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空间大小,跟他在学校的陋室差不多,也是九平米左右。同一层楼里的几个邻居,全都在餐馆打工。设有煤气灶的锅台,杯盘狼籍,油腻不堪。

 

林世杰的记者朋友,姓曹名善宝。曹善宝长得油头粉面,接近《日出》里的吴四形像。言谈间一付老纽约的口气,嘴里一直嚼动着口香糖。舌头像电影里的美国大兵那样,随着口香糖翻滚不停。一脸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神气,似乎也是从好莱坞电影里学得的潇洒。只是在钱财上,并不粗心。一直等到他付清了一个月的房租,才高高兴兴地离去。临走前一再表示,什么时候要请他吃顿饭表示欢迎。

 

那对房东夫妇,看上去老实巴交。女人手脚勤快,男的一声不吭。女房东将房客注意事项一一交代清楚之际,一再强调,这个房间本来至少三百月租,看在阿宝面子上才降价。

 

整个入住过程,善于跟人打交道的戴维黄,始终眉心紧锁,沉默寡言。办完手续,戴维黄驱车带着他,到法拉盛的一家中餐馆吃了顿午饭,权此作别。

 

彼此坐在二楼餐厅的窗前,看着满街熙熙攘攘的同胞,他不由感叹说:刚才住进那地方,感觉像是插队落户。现在看着这法拉盛的唐人景像,又像是回到了出走的故国,并且还不是故乡上海,而是不知哪个省的小镇。戴维黄意味深长地回应了一句:这大概就是美国梦的反面吧。他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还是梦里刚刚醒过来。

 

在考洛娜住处忙乎了好几天,才把自己安顿停当。里面的家什用具,样样都得自己购买。枕头,被套,风扇,台灯,电话机,连接线,样样不能少。电话开通之后,首先告知戴维黄,接着通知林世杰,然后又跟曹善宝打了招呼。最后凝视着通讯录上的米绮雯电话号码,犹豫了很久很久,才含泪合上。

 

夜深人静时分,他怔怔地打量着这个棲身之处,突然感觉似曾相识。十年前,好友秦世宝和曾蔻夫妇,曾将他藏在一处隐蔽的住所。夜晚入睡之际,曾经涌起一模一样的形影相弔之感。

 

那些日子里,除了尤金悄悄地过来看望过他,学校里的那些同事,他只跟华新民见过一次。也是由秦世宝一手安排。不是在那个蛰伏于居民楼群的小屋里,而是大模大样地闯进秦世宝父母居住的康平路100弄。

 

秦世宝成家后虽然与太太另行择地而居,赵母却依然替宝贝儿子保留着原有的房间。华新民跟着秦世宝来到有沪上中南海之称的大楼,走进秦世宝房间,与从学校里突然失踪的卢昭文相见时,不由惊叹一声:卢老兄,真有你的!竟然藏身到人家心脏里来了。

 

他淡然一笑,小辅导碰上老革命了吧?

 

那是,那当然是。华新民脸上浮起他所熟悉的笑容,眯着眼睛,摇摇脑袋:难怪有人说你老兄周围,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别高朋胜友的了,赶快说说学校里的情形吧。还有,北京的消息。

 

华新民直着身子在沙发上的边沿上就坐后,一面朝在茶几上递上茶杯的秦太太 曾蔻示谢,一面向他使劲摇手:结束了,全都结束了。学校里的学生全部走光光。自治会的人,跟你一样无影无踪。如今是真的空校了。嘻嘻。

 

华新民端起茶杯,打开杯盖,收拢嘴唇,轻轻地吹了吹,细细地啜了口。然后放下茶杯,继续说道:至于北京传来的消息嘛,唉,十分悲壮,十分悲壮哪!

 

怎么个悲壮法?

 

学生领袖,全部慷慨就义。

 

全部?

 

至少是排在被通辑名单上的那些,全部就义了。听说,就义前全都高喊口号: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没有一个逃脱。他们也不想逃跑。有的逃跑了一阵子,看见自己的战友被捕了,马上折回来挺身而出,告诉戒严部队,还有我呢,把我也一块抓去吧!

 

果然悲壮,听上去有点像汉末党锢人物。

 

就是,就是。有的学生领袖厉声告诉戒严部队,你们要抓,就抓我好了。不要为难平民百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领导了学生运动,是我带着学生阻止你们进城的。

 

多可爱的孩子啊!

 

是,太可爱了。可惜,他们全都被杀害了!

 

狗娘养的邓小平!

 

还有许多知识精英,也大都就义了。比如最著名的那个自由化人物,在北京开枪之后,不顾一切地冲到天安门广场,朝着全付武装的军队,大声疾呼:不许屠杀学生,不许屠杀平民!不许……第三声不许还没有叫出口,就被一排枪机子弹扫倒在了广场上。

 

这可是陈蕃再世,李膺复活了!

 

可不是嘛。许多知识精英,被捕的时候,非常坦然。走上刑场的当口,更是昂首挺胸,大义凛然,跟《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一模一样。

 

他们有没有像李玉和那样唱上几句?

 

那可能来不及了。不过,也没什么好唱的。阿Q临刑前才唱呢。真正的好汉,不需要唱歌。

 

对,对,不唱也够悲壮的了。比谭嗣同他们还要悲壮。

 

那当然了。历史毕竟进步了一百年。

 

他被华新民说得坐不住了,蓦然起身,在房间里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怎么还能如此偷生于人世,我怎么还能如此偷生于人世!不行,不行,我得出去,我得告诉他们,我是上海学潮的组织者,再加上策划者煽动者。三项罪名,全部齐全。让他们把我抓去吧。

 

他的如此冲动,把秦世宝吓得不轻,赶紧一把拦住:卢兄,你千万冷静些,冷静些。刚才你朋友的话,也只是小道消息。就算是事情确实如此,你也没有必要去送死。

 

秦太太 曾蔻也随之上前劝阻:真的没必要这样。我们电视台算得消息很灵通的了,也还不曾听说过刚才这位哥们说的故事。

 

华新民不由慌了,赶紧补充:卢兄,我也只不过是听说而已,听说而已。到底情况如何,还有待进一步证实。不管怎么说,你这位朋友说得对,你千万不要冲动。校方已经收到许多个电话,都说你在上海的通辑名单上,排名第一。你怎么能够去自投罗网呢?

 

秦世宝把他使劲按到沙发上之后,转过脸对华新民说道:怎么?学校也接到那些个电话?究竟是谁在到处散播这类谣言?我要叫那个狗娘养的闭嘴!

 

若干年以后,秦世宝十分庆幸及时将他拦住。秦世宝对他说,当时,我就觉得那哥们说话有些离谱,可又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若干年以后,华新民为自己当初曾对他说过那么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感到很过意不去。他说,卢老兄,你也知道,那是个谣言满天飞的时光。人们都喜欢把事情朝悲壮上设,把英雄往慷慨处想。究竟是怎么个回事,那只有老天爷知道了。就算是汉末党锢英雄,毕竟也是历史的传说。人,都是有弱点的。我从来不讳言自己的软弱。假如要评选天底下最软弱的人,我肯定当选。我也不过是拿那些个故事,激励一下自己罢了。要知道,当个辅导员很难,超越辅导员更难。我是个把很难和更难全部揽到自己身上的人,难得不能再难。


遥想着那个难得不能再难的华仔,他闭上眼睛,渐渐入睡。

 

 

 

2008115日星期三夜晚,写毕于纽约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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