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是个筐(长篇小说节选之一)

——广场:浓缩着一个时代的文化盆景和这个时代的思想变异及人的命运轨迹
 

 

汪建辉     

  

 
简介:
   
我所居住的城市的中心,有一个巨大的广场。那里常常会“自发”的聚集起一大堆的人——远远的望去,广场就像是被人装满了一样——我们都知道,那是我党在“教育群众”。

    本书讲的就是居住在广场边上,三家人的故事。因为就住在广场边,他们受到“党的教育”自然就比别人要多些。在党的教育下,人性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对人的命运又有什么影响?本书展现的就是这三家、三代人的命运:干部的家庭、工人的家庭、资本家遗留下来的家庭,一幕幕悲剧在广场之上,缓缓的展开……(全文共24万字)


 

(上卷)1949年~1978年)

 

  

 

第一章 父女、母女、兄妹

 

任何历史都不能从真正的源头开始说起。因为没有人能够找到一个真正的源头。每一个人所说的历史,都是历史中的一部分——他所看见或听见的一部分;他所看见或听见的一部分,也并不是那段历史的全部,而也只是其中的他所看见或听见的一部分……同时,他所看见或听见的那一部分历史,他也不会全部记录下来,他所记录的也只是他认为“需要”记录的。“需要”这两个字就不是事件的全部。

 

最早的广场是用来示众的。比如说张贴布告。比如说斩首示众。比如说公审、公判。总之,它需要有很多的看客。

用以前祖先留下的古老的文化来形容这一现象叫——杀鸡给猴看。

到了现在,经过一个庞大而系统的宣传机器的继承、过滤而后再创造性的发挥,这个时代将这一现象称之为——宣传、教育。

 

因之,根据进化论来说,过去到广场上来的人,并不是人,是一只只的猴子——经过观看鸡的被杀,久而久之——日久天长、天长地久,“猴子”慢慢变成了“人”。

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是由猴子变的。”从这个广场上人的发展就可以得到证明。

我相信那是事实。你看,我眼前所处的这个广场上,过去拥挤着的就是一开始被挟迫而最后又变成为改变不了习惯的猴子,现在则是被教育着人。因此我相信猴子会变成人。

由此我想:如果达尔文比我晚生一年,那么发现“进化论”的一定是我。我也将因此为我们伟大的祖国争光。

如果我真的比达尔文早出生呢?我想,我也发现不了进化论。因为,那时广场上看热闹的猴子还没有被引导变成为受教育的人。从以上可以看出,我还算的上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这也就是受过教育的人的最最基本的知识。只不过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感觉在现在,很多人已经丢掉了这种朴素的认知。

 

历史总是以一种我把握不了的节奏向前发展着。我所能做的只是观察、接受。

我看到在这一天广场上的猴子开始变成为了人——

 

一份内部文件:

今天,我市宣传部门走向街头,在展览馆前的广场上开展了对广大市民的宣传教育……前来接受教育的群众络绎不绝,深受启发,他们纷纷表示,要永远听党的话跟毛主席走,将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他们还一致表示,以前在万恶的旧社会,穷人受不到教育,吃了不少亏、受了不少罪,如今共产党来了,带领我们打天下、带领我们干革命,还教我们学文化、教我们听党的话、跟党走……。我们的心里是越来越亮堂……群众们还要求,这种教育活动要长期、深入、持久、坚持地搞下去,让广大的人民群众在党的宣传教育下茁壮成长……

 

 

 

1、张放——第一次接受到的教育

 

 

这一天,张放也在广场上。这一年,他只有六、七岁。

他家住在百货大楼边上的西御街5号里的一个居民大杂院。昨天晚上居委会的大妈来对他的父亲说:“明天坝子里又要运动。你带着老婆和孩子去受受教育。”最后在临走时还叮嘱说:“要认清形势。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第二天一大早,张放就起床了。他默默地站在父母的床边看着他们熟睡的样子,咽了一口口水之后就在他们的耳朵边大叫起来:“劳动人民早就起来了,资本家还在床上呼呼睡懒觉。”吓得父母一下子就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穿好衣服,再向窗外一看,天刚亮,于是便骂道:“屁娃儿,那么早就起来吓人。也不怕要了爹妈的命。”张放吵吵嚷嚷的说:“我要受教育,我要受教育。”

父母亲没有搭理他。既然已经已醒来了,他们就没有打算再睡。只是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看到父母这个样子,张放说:“你们不是积极分子,我先出去受教育了。”说着就开门出去了。可是隔了没有几分钟,他就回来了,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语地说,坝子上还没有一个人。就这样又坐了一会儿,也许张放觉得过了很长时间,他又站起来,说:“我先出去受教育了。你们不是积极分子。”

没有人理他。在张放小小的身体后面留下了一片寂寞的空白。像是这早晨清清淡淡的薄雾,悄悄地增加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

又没有一会儿,张放又回来了。说:“只有我一个人是积极分子。”没有人搭理他。屋子里静静的。这种寂静让人感觉到不是大运动暴发前酝酿的宁静,就是大运动之后的死亡般的沉默。

再过了一会儿。也许张放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他又站起身子来说:“我去受教育去了……”还是没有几分钟他就回来了,看来皇城坝上仍旧是空无一人。

太阳已经爬得有二杆高了。此时的张放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搭着脑袋,一声不吭。

马上就要日上三杆了,张放的父母到这时才站起身来向门外走,边走边叫他道:“瓜娃子,走罢。接受教育去。”张放早已经没有了热情,坐在那儿没有动。父亲则说:“让他一个人看家吧。”父母亲出去了,留下张放一个人,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有点儿阴冷。只要一感觉到阴冷,张放身上的体温就迅速地降了下来,他打了一个冷颤,跳起来老鼠一般地窜了出去。

仿佛是一下子冒出来一般,外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张放想:本来我是第一个来的,现在竟然变成了最后一个。那时候他还小,还不知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这句话,否则他一定会说出来的。

广场上很多人,多得就像是在一个棋盘上洒了一把沙子,乱七八糟的。张放正不知道自己应该向那里去,猛然间人们朝一个方向涌着,他也被夹在中间,挤向那里。终于,人群不动了,一个新的秩序暂时形成了。

张放则借着此时,在大人们的脚下见缝插针地向前挤。终于眼前一亮,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正兴奋着,却发现眼前空空荡荡的,再回头,满眼都是人的背影及后脑勺。原来是挤错方向了。他又一头扎进了腿林之中,在大人们的腿下面,他听见炸雷一样的口号声从上面传来。就像是一个人在密布的乌云下听着滚滚的雷声。

“打倒大资本家胡井支……”

张放知道正剧开始了,他更急地向前挤,身上冒出的汗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挤的。汗水像是润滑油一般使他在人们的腿下更滑溜。只是没有挤过几条腿,他身上的汗就被大人们的裤子给擦干了。

好在他身上的汗总也流不完。

终于,眼前又是一亮,他看到了一个木板搭成的简易台子,上面站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这人头上顶着一个用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打倒反动资本家”七个字。仿佛是这帽子太重了,将他的腰也压弯了。这样挂在那人脖子上写有“资本家胡井支” 的牌子就悬空吊着,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不稳定。但是他却奇迹般地将身体平衡并稳固着。保持这种稳定并不容易,那人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劈里啪啦地掉下来,很快就将脚下的那一块地方打湿了。

台上站着的这个人张放认识,以前就看到过他,是父亲的老板。而父亲则是他手下有一名技工。父亲很怕这个老板,他常常说自己嘴巴里的饭是老给的;张放也很怕父亲,因为他吃在嘴里的饭也是父亲给的。“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一张嘴”父亲常常这样说:“为了这张嘴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张放很高兴地想这次教育还没有结束。

是的,没有结束。而且高潮还没有来临。

那个原本父亲害怕的人正站在台子上双脚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是太累了,还是因为太恐惧。这时有一个人上来,有先见之明一般用一根细细的绳索将胡井支的裤腿扎紧。据说这是为了防止被批斗的人屎尿流出来,弄脏了这个以教育为目的的台子。张放则认为他们是怕脏、怕累,不想打扫流在台上的污秽之物。

不一会,一个张放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一向胆小怕事的父亲冲到了台上,指着胡井支的鼻子说:“你这个吸血鬼,你这个剥削阶级,你也有今天呀。”说完就“呸”的一声,将一口浓浓的口痰吐在了胡井支的脸上。台下爆炸般地响起了一阵喝彩声。

第二个冲到台是去的是张放的母亲,她快极地上了台子,先是冲着胡井支吐了一口口水,而后就像是数着自己家里的珍宝似的数落着他的各种不是。那时候张放还小,记不清母亲都说了一些什么,他只记得母亲在控诉胡井支的老婆长的像一个妖精一样。长得像妖精一样还不算什么,因为那是父母亲给的,而不是她自己到商店选的,关键的是她还成天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像一朵专门招蜂引蝶的恶俗之花……

妖精?长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人?于是张放便在心底里盼望着能将那个女人也押上来,让他好好看一看。

在母亲的数说中,胡井支的裤裆开始湿了,然后裤腿下面绑紧的地方似乎开始有东西注入那里,像是兜着有什么东西,湿乎乎的,软绵绵的,还有一些水渗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下。站在最前面的张放闻到了一股臭味。但是这股臭味在人群的喧哗与噪动中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人们丝毫也没有要在臭味中退缩下去的想法。

那天母亲在台上控诉了很久,以至张放都有些开始烦自己的母亲了。最后张放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像妖精一样的女人。也许是母亲控诉的时间太长了,占用了将女妖精押上台来的时间。但是不论怎样,今天父母的表现都为他长了脸、争了光。台下人群中的呼声就像是浪潮一样涌向台上去。如果、如果……如果将这些浪潮转换成水,那么台上、包括台下的人都会被淹死的。张放在他小小的头脑里就这样胡乱地想着。好像是头脑被这些声音给闹晕了。

 

中午,太阳升到广场的正中间时,阳气正盛,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上来,打断了母亲的控诉。张放是从那个人衣服上的口袋来判断他是干部的。那人衣服上有四个口袋,而其他的人只有两个。张放在没有事情时常会偷偷地猜测,那多出来的两个口袋是用来装什么东西的?小时候他认为一个是用来装水果糖,另一个是用来装手枪;长大一些时,他想一个是用来装红色的大印,另外一个还是用来装手枪;再后来他知道一个是用来装红色的大印,另一个是用来装钞票的。

那个干部站到台上,以比母亲还要大50个分贝的声音叫着:“打倒大资本家胡井支!”于是台下的群众也跟着在叫喊:“打倒大资本家胡井支!”在这些声浪中,母亲意识到自己的控诉已经走到了尽头。母亲低着头悄悄地从台上退了下来,站在从群之中,跟着一起高呼:“打倒大资本家胡井支……打倒大资本家胡井支……”,再一次成为了群众中的一员。

待口号声刚刚平息,那个干部就命令道:“将胡井支拉下去毙了。”话音刚落地,人群中的正南方向就立即闪开了一条缝,整整齐齐的。就像是干部那句话是一把利剑,将人群刺穿,劈开了一个缺口。

两个解放军战士押着胡井支穿过那个缺口,沿着人民南路,径直地向下滑去,而刚才围成一圈的人群也忽拉着跟在后面,形成一根长长的棍子。如果将先前的圆形与后面的棍子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张放是无论如何也跟不上人流的,他只有站在人民南路的顶端——老皇城坝——默默注视着人流最后在眼睛里变成为一个点,直到看不见。

广场上只剩下张放一个人了。不,还有一个人——一个小女孩,站在广场的另一边。在人流还没有从眼睛里消失时,张放没有理她。直到人流彻底的看不到了,张放才走到那个小女孩的身边。

 

小女孩在哭。眼睛红红的。小脸蛋白白的。

张放问:“你为什么要哭?”

小女孩子没有理他。

张放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子还是没有理他。

张放再问:“你家住在哪里?”

小女孩子还是没有理他。

张放说:“你再不说话我可要走了。”说着转头就要走。这时小女孩说:“别走。我怕。”张放说:“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我叫明翠。”“你们家大人呢?”“刚才那个站在台上的,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的就是我的父亲。”

刚说完,远处,正南方就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响,“啪”的一声将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明翠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2、明净——一次关于审美的严肃而深入的探讨

 

 

明翠的母亲明净就是资本家胡井支的小老婆。张放这才明白眼前站着的就是大妖精生下的小妖精。没有看到大妖精,看看小妖精也不错。于是张放仔细地盯着她在看,盯得明翠直往后躲藏。一直到最后绊倒在台阶上。看到小妖精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样子,张放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叫喊道:“小妖精,小妖精,小妖精……”

明翠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拍屁股就一口气地往回跑。家,是一个小小的紧挨着一座房屋的墙壁搭起的一个小棚子。在共产党解放军来的前夜,明净就离开了胡井支。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他们几乎同时开口说:

明净:“你还是让我走吧!”

胡井支:“你还是走了吧!”

他们默默地望了一会儿之后,明净就去房间里收拾东西。胡井支则透过敞开的门,看着明净暗暗的背影。依旧那么美丽。只是少了一些神采。不一会儿,明净就站在了胡井支的面前说:“我走了。”胡井支说:“你去哪儿?”明净说:“哪儿都会比你这儿安全。”

“是的。原来想娶了你,能够让你过上安稳的生活。现在一切都变了,反过来了,呆在我的身边也许是最不安全的。你走吧!”

“还有……”

“什么?”

“我要把女儿带走。”

“你带她走吧!……最好是、最好是让她忘了有我这样一个——有钱、有业、有资产——的父亲……”

“不……”

“还是忘了吧。我这也是为了她好。”

“你是好人,不是坏人。”

“好人、坏人不是我们自己说的,而是他们——政府——说了算……”胡井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翻过来了、一切都翻过来了。”

 

就这样,明净带着明翠从胡井支的家里搬了出来,一开始她们母女俩打算借住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家里。当初他们一家都在乡下种田,是胡井支帮助他们进城来到了成都。这一天,在这个难得的好天气的黄昏,太阳的余辉还在天边秀着五彩的颜色,明净带着明翠站在这个亲戚的家门口,说:“让我们住几天吧,找到地方后我们就会搬出去的。”

亲戚说:“你们不会找到新的地方的。没有人敢收留你们的。不要连累我们,你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明净带着明翠在街道上盲目地转着,直到疲倦了,才卷缩在广场边上的小小的浅的只有二十几米深的东鹅市巷一个屋沿下睡着了。天快要朦朦亮时,明净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对她说话,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手里拿着两个馒头,说:“拿去吃吧。以前你们家里的帮助过我,他是一个好人,我可不能忘恩啊。唉……”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唉,现在坏就坏在他太有钱了……唉,谁会想到财产也会给人带麻烦?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最后他还说:“我要走了,天马上就要亮了。对了,你今天晚上还是回到这里来住,我会给你在这里搭一个棚子,遮风挡雨。”说完他就离开了——明净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老人,在她在意识里,这个老人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的老神仙一样,神秘的出现了,而后又神秘的消失了……

明净也许是第一次没有在温暖的床上睡觉,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也许是地上的湿气让她有一些感冒发烧了,只要一睁开眼睛她的头一直都是晕乎乎的。最后当她确定自己醒来时,她只是隐隐地记得有一个人来过,与她说了一番话。对了,还塞给了她两个馒头,她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果然手上是握着了两个馒头。她缓缓地将馒头拿到眼前,看见在手掌握着的外面、靠馒头的两边,已经被老鼠啃了两个缺口。

还是一个好天气。正像是歌中唱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明净叫醒了明翠。掰了半个馒头给她说:“吃了吧。”

明翠只咬了一口就哭道:“我不吃。太难吃了。”

明净说:“你不吃,很快我们连这个也吃不上了。”

明翠像是猛然间懂事了一般,和着泪水将馒头一口一口地吃了。明净小心地将剩下的半个馒头用手帕包好,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她拉着明翠,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衣服要洗?有没有衣服要洗?”

一开始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后来他们确信了之后,就大声地喊道:“大家快来看呀,资本家的小老婆给我洗衣服来啦。”

说着就将家里面的最脏最臭的衣服及床上铺的盖的用的都抱出来让她洗,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像是在说,现在变天了,翻过来了。明净在人们的注视下,抱着一大堆的衣物到锦江河边去洗。一路上已经围了很多翻过身来的人民在指指点点地看她。说:“大家看呀,天,真的是翻过来了。”而明净则咬着牙忍着泪水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去你们能干的事,现在我为什么不能干?我也能干,而且还要干得比你们好。”

第一天,明净只洗了三家人的衣服。一分钱、二分钱、三分钱……明净在回来路上,一只手牵着明翠,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一次又一次的数着里面的钱。这些都是靠自己双手赚回来的。

穿过直直的人民南路,进入广场,再向右一拐,她们母女俩进入了东鹅市巷。天已经擦黑了,由于是晴天,太阳尚未带走白天的明亮,将小巷照得苍白而简捷。明净看到,在昨夜她们母女睡觉的屋沿下,多出了一个空荡荡的不足十平方米的棚户。总算是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了!夜里,明净在那个小棚子里,还真希望能起一阵风、下一场雨,那样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望着外面的风和雨她就能真正地体验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幸福与安谧。

……

由于成都人民人人都想亲自体会一下“翻”过来的感觉(翻身做了主人),广场附近居住的居民都拿出自己的衣物让明净洗,有些人甚至还慕名从城郊拿衣服过来让她洗。所以明净母女俩的日子不仅可以维持的下去,而且还有一些节余。

 

明净母女的日子过得虽然不算是红红火火,但也还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是有人开始议论开了,说是新社会没有让过去的剥削阶级得到应有的惩罚。

当时的工作小组在听到人民的意见之后,便及时地在广场边上开了一个有主题的会议。会议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于是会议室的灯便一直亮着。那天晚上张放的父亲睡不着觉,披上衣服出去走了一转,看到了政府楼那半夜还亮着的灯光就匆匆地赶了回来,对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婆说:“我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老婆说:“别吵了,睡觉吧。”说着翻过身去就又睡着了。张放的父亲这一晚没有再出去走走,但这一夜他躺在床上一直没有睡着觉。

亮着灯的小屋子里,一个军转干部模样(之所以说他是军转干部,是因为他一直穿着一身旧军装)的人说:“不能让她再给人民洗衣服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人民就要变质了。”另一个人说:“我同意主任的看法。再这样下去的话,过去的资产阶级就变成了劳动人民,而过去的劳动人民就会渐渐地脱变成为资产阶级了。”又有一个人兴奋的补充说:“啊,我想起来了。资产阶级真是用心险恶,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对无产阶级进行疯狂的反扑——来毒害、腐蚀我们劳动人民。”

“劳动人民不劳动了,还能算是劳动人民么?”会议上的人立即恍然大悟起来。

“可是,我们也不能不让她干活呀。那样她不就太便宜她了。”有人对如果不让明净洗衣服的后果产生了担忧。

军转干部模样的人说:“我也正是在为这个担心呢。让人民付她钱吧,又不久之后她又会变成为一个新的资本家。但话又说回来了,总不能让她白给人民洗衣服吧。”

“就是。人民不洗自己的衣服,那么人民干什么去?”

“怕是会又要革命去呢。”

“革谁的命?在新一轮革命刚刚结束之后。”

“只能是革革命者的命。”

“啊,太可怕了。古人说:‘饱暖思淫欲’,我看接下来是:‘有闲就革命’。”

说到这里,这次有主题会议已经离题十万八千里了。而这时,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太阳正在悄悄地升起。直到窗外的太阳透进了窗子,将屋里灯光的光线彻底的压制住了,开会的人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军转干部模样的人站起身走到窗前,伸了一个懒腰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其它的人则同声道:“主任,您要注意身体呀。”

“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是我们会议讨论的主题还没有一个结果呢。”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敲门。

“进来。”

随着开门、关门,进来了一个通信员,他递上来了一份文件。干部打开文件,看见文件的开始是王震的一封信:

 

“在全国招收大量的女兵,十八九岁以上的未婚青年,有一定文化的女学生,不论家庭出生好坏,一律欢迎……要她们来新疆与光荣的军团战士一起纺纱织布、生儿育女……”

 

看到这里,干部一拍桌子,大笑起来道:“哈哈,有办法了。这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啊!”其它的同志们也跟着一起“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最后干部说:“时间已经不早了,噢,不——是很早了,就这样定了,同志们都辛苦了。趁早回家吧。”

同志们一起说:“领导辛苦了。”说完就要散开去。干部模样的人及时地喊住了一个人,说:“你等一下,我们再商量一下具体的细节。”

现在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个人了。干部说:“我才来不久,对当地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我想了解一下,‘她’真的是很漂亮?”

“是的,真的是漂亮,长得就像是妖精一样?”

“妖精是啥子长法?”

“总之就是会迷死人的那种。用物质的角度来形容就是,看着她吃饭都要多吃几碗。”

“那就叫着——秀色可餐”,说到这里,干部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走了那么多地方,革了那么多资产阶级和地主的命,领教了诸多的太太与小老婆的模样,得出了一个结论:资产阶级的审美真的是没的说。”接下来干部的话语里就充满了忧郁:“反过来看看我们这些人的老婆,看到了就饱了,就更不要提多吃两碗饭了……”

“领导,这不也是另一个版本的秀色可餐?”

“你不要把话题扯远了。你说说看,我们是不是审美出了什么问题。”干部严肃的问。

干部对面的那个人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想应该这样来理解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的干部都是穷人出生,所以家里面没有足够的粮食。请领导住这一方面想一想,如果穷人每一个人看着自己的老婆而能够多吃两碗饭,那么粮食不就更不够吃了吗?所以因此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粮食的多少决定审美的多少。”

听到这里,干部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紧紧地握着那人的手说:“谢谢你。同志。你解开了我这些年来深藏在心底的迷惑。”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不用担心——现在,我们的粮食多了起来,我们的审美也就会跟着上去的。”

在分手时,那个人小心地问干部:“那么、那么……您看,那个资本家的小老婆怎么处理?”

干部说:“她虽然漂亮,担必竟是结了婚的人了,况且还有了孩子……。让给更须要的同志吧!新疆那里的同志们正在艰苦地奋斗着,身边一个女同志也没有,长此下去,不要说审美、恐怕最后连审丑都不会了。我看还是把她送给更需要的同志吧!”

“领导真是大公无私。我们一定要以您为板样,好好向您学习。”

……

 

 

 

2、王干不——干部送年轻女性去新疆

 

 

当天,干部就来到了明净住的小小的棚子。推开虚掩的门向里面一看,是空的。正转身准备走,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后面叫道:“王干部,您找她呀?”

王干部回过身来,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个子瘦小的人不怀好意地对他笑着。王干部看到那种坏坏的笑,面色竟然一下子有一些泛红着说:“是、是,组织上找她有点事。”那个人接下来想再说点什么,可是王干部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了,当干部这么多年以来,他深知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可钻的空子,对敌人如此,对自己人也是如此,他紧接着问他:“你知道明净上哪儿去了么?”王干部心想:不能让一个人随便说话,即使是要让他说话,也要让他说自己想让他说的话。

果然,他个人只有顺着他的提问回答道:“她一定是到锦江边上洗衣服去了。”

“你找的到地方吗?”

“找得到。”

说完他转身就要给干部带路。干部并没有跟着他去,否则干部就不是干部了。干部只能是牵着别人的鼻子走,而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是他当干部多年以来总结的实战经验。

干部对着他的背影说:“你去,把她找到,告诉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就说组织上有事情找她。”

那人只好去了。望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王干部对自己就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满意。王干部回到了处于广场正上方(顶端)的市政府办公室,先是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而后静静地等着明净的到来。

 

(王干部的原名叫王干不。他也不知道他的父母亲为什么会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在他不懂事时还没有什么感觉,到后来他到了革命队伍里,认了一些字,才知道这个名字取得太不好了——干不?是干,还是不干?这是一个疑问的句式,没有结果,不知道结果。在一次队伍经过自己的家乡时,他专门回了一趟家,想问父母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可是父母亲已经被日本鬼子给杀害了。转眼又过了几年革命成功了,王干不被派到地方去当干部,地方上的同志都叫他:“王干部”。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父母亲给他取的名字的妙处。原来父母亲对他的愿望是希望他将来能够当干部。)

 

没有过一会儿,明净来了。她问:“请问是哪位干部找我?”王干部看到明净,不得不打心底里再一次佩服起资产阶级的审美来。心里隐隐的有一些作痛,想着,这样一个可以用来作为审美的对像,就这样要被送到那荒芜人烟的北大荒去了。

心中这样想着,但是嘴上却说着:“来来来,你就是明净吗?这里坐。”

待明净坐稳了之后,王干部害怕自己面对美人太久而把持不住,于是便将话题直接切入主题:“组织上想给你一个改造的机会。”

明净并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过去她见过的大官多得数不清。但是对于共产党的官员她还是第一次领教,所以她显得有一些谨慎。她没有回答。她想在共产党的词典里,改造就是被送到一个蛮荒之地累死累活的劳动干活。

但是,如果将改造与机会组合到一起。比如说以上那一句话——“给你一个改造的机会”。既然改造不是绝好的事情,怎么又能说是机会呢?她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就没有搭话,等待着干部的进一步解释。

看到明净没有接招,干部说:“是这个样子的,新疆来内地招女兵,我们想给你一个名额。让你有一次改造的机会。”

一听说是加入解放军,明净一下子便激动起来,一直以来她都对解放军有一种莫名的崇敬,认为他们简直就不是人,而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是钢、是铁、是木头、是不怕被打死的塑料人。比如说国民党有那么多的军队都打不赢他们,还被他们给赶到了一个小岛上。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机会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明净想:我成为了一名解放军会不会改变解放军不是人的本质?

这个问题还没有想清楚,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我的女儿明翠怎么办?

显然,无所不知、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组织,已经提前替她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并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你就放心的去吧,你的女儿组织上会帮助你照顾她的。你到了那里安心的工作,等条件成熟了,你再回来把她接过去。”干部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观察到明净的脸色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紧接着就问:“你看,怎么样?”

明净说:“还是组织上考虑的周道。谢谢了。但是……”她还是有一点不放心,问:“我真的能够穿上军装?绿色的?”干部爽朗地笑着答道:“我向毛主席保证,你能够穿上绿色的军装。当然……也能够戴上绿色的帽子。”

 

这个事情就这个样子成了。一套绿色的军装。一顶绿色的帽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的政权、新的政府里的组成人员都是新的官,可以由些想象这三把火燃烧的速度。

三天之后,皇城坝上(广场)又挤满了人。人们是来为去新疆当兵的女兵送行的。数十名鲜活的少女,身穿绿色的军装,胸戴一朵足足有一个乳房大的红花,排成了长长的二排——从广场的这一边一直到那一边,整整齐齐的站立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露出了整齐而统一的笑容。如果远远地从一个远处并高处望下来,一定会以为是一把革命的刀子将这个广场一分为二,广场上流出了绿色的血。

王干部则站在这一排流出来的血的前面,对着一个玉米状的东西说:

“我们新疆是个好地方……”

下面一阵掌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得不停下来,等掌声停了之后再接着说:

“我们的这些姐妹也是好样的……”

下面一阵掌声打断了他的话。等掌声停了之后再接着说:

“好姑娘去好地方……”

这时下面的人群中也跟着他一起高喊道:“好姑娘去好地方……好姑娘去好地方……”王干部伸开双臂,平举、向上抬,而后再向下压(示意人群静一静),就像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落水之后作出的本能反应。群众们开始平静了下来,于是王干部接着说:

“这真是景上添花呀……”

……

那一天,王干部说了很多,很多人听完之后就忘了。这就是典型的左耳进右耳出。明净被安排站在第二排,很多人都没有看到她。即使有人看见了她,也都是那样想:“那个女人怎么长得那么像胡井支的小老婆呢?”没有人相信她就是明净,因为没有人相信一个资本家的小老婆可以参加解放军——因为资本家的小老婆不可以参加解放军——既然资本家的小老婆不能参加解放军,那么,那个站在第二排的像胡井支小老婆的女人就一定不能是胡井支的小老婆。这就像是一个公式、定律一样,不会有人怀疑。

仅仅只是长得像而已。人民群众们这样想:天底下竟然还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只有一个人相信她就是资本家胡井支的小老婆,这个人就是张放的父亲。回到家里,他和老婆躺在暖乎乎的床上,望着黑暗的蚊帐顶说:“那个女人就是明净,别以为她换了一身皮,戴上了绿帽子我就认不出来她了。”老婆显得有一些吃醋,道:“是的,把她烧成了灰你都认得。”老婆一直怀疑老公和明净有什么关系。理由也许很简单,就是胡井支太老了,已经“干”不动了,而自己的老公正是如狼似虎之龄。这就像是一种供需关系,有需求就必然会有供给。老婆的论调是很纯朴的。在过去共产党还没有来时,对于以上的设想老婆也没有太多的意见,甚至心底里还有着一种淡淡的不敢表现出来希望。而现在共产党来了,老婆心底里的那种希望瞬间转变成为了一种强烈的嫉妒。每每想到明净,她都有一种想要冲上前去,将她的脸上撕开一个口子的冲动。只不过是长久以来由于被迫而形成的被压迫形象,使老婆除了被动的承担之外已经没有了做任何事情的勇气。

张放的父亲在黑暗中说:“你这真是女人见识。”

张放的母亲则不服气:“你说说男人的见识是什么?”

“可以肯定,这次去新疆当兵不是什么好事情。”母亲一听到这里,心里头竟然一喜,赶忙问道:“你说说是什么不好的事情?”父亲说:“看看你,你们女人,就是希望看到别人不如你们。”母亲有一些撒娇地说:“要不然我们女人为什么要留长头发麻。”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端足了架子:“你看到那群女人里面有干部家的女子吗?没有。这就说明去那里当兵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好事,那些个名额还不被那些当官的抢光了,怎么会轮得上那些平头百姓?”母亲沉呤了一下说:“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唉,那你说说,她们去新疆是做什么呢?”

父亲答:“说好听一些是给那些男兵做坚实的后盾。”

母亲问:“说难听一些呢?”

父亲答:“说难听一些呀,就是做随军的慰安妇。”

母亲问:“什么是慰安妇?”

父亲答:“说白了就是随军妓女。”

母亲显得有一些吃惊:“解放军也要干那种事情?”紧接着她连连摇着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父亲:“你说解放军是不是人?”

母亲:“是。”

父亲:“是人要不要干‘那’事?”

“当然……要…………”母亲遗憾的叹了一口气:“解放军也是人呀!我怎么从来也没有想到?”从此解放军的形象在母亲的心目中就渐渐地萎缩了下来。话题说到这里,父亲非常得意地总结到:“所以你们女人尽长头发,而我们男人要思考问题,头发就不长了。”

 

夜正深着……

夜正黑着……

这两个人的对话,就这样在客观的环境中——黑夜、深夜——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3、明翠——小女孩制造的一场事件

 

 

明净在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之前曾经问过干部:

我的女儿怎么办?

到了队伍上谁要靠我来解放?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吗?我要去的地方很冷吗?我还能回得来吗?

干部对此一一回答到:

你的女儿就是党的女儿,从理论上来说我们都是党的孩子。所以你放心,党不会丢下它的孩子不管的。就像我们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一样。

解放的工作是复杂的全面的,它不仅仅是由内而外。在有些情况下,它也是由外而内的。解放自己,解放埋藏在心底的浑沌之气。总之,你要相信党交给我们的每一项工作都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

你要去的地方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只要你心中装着祖国,那么再远也就不远了;你要去的地方说冷也冷、说不冷就不冷,只要你心中燃着一团火,那么外面再冷、心中也是暖洋洋的;祖国是一个大家庭,你时刻要牢记住——在祖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我们美丽的家园。

 

明净听得就如坠入到了云里雾里。但是关于第一个问题——女儿明翠,她明白,她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了,而是党的孩子。有一刻她在想:党是谁?它如何养活它的那么多的孩子?它怎么生?怎么养?怎么教?

这个问题是乎是太大了。顷刻间就撑的她的身体变大起来。顷刻间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为了一个庞大的虚无。像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气球,越向上越膨胀变大,越向上越有可能会破裂。

 

明净走了之后,王干不将明翠带到了处于东御街张放的家里,对父亲说:“这个孩子,你就先管着吧。”还没有等父亲说话,母亲就冲出过来说:“我们不要资本家的女儿。你把她给我带走。我们不能够收留她。”王干不本来想发挥自己做思想工作的优势,再动员一下这俩口子。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口,父亲已经抢先开口道:“你不要再说了,这可是原则问题、立场问题。请您立即给我将她带走……”

 

从张放家里出来后,天已经快黑了。张放在他们身后——那间阴暗的房子里对着他的父母亲喊着:“我要妹妹,我要妹妹……”紧接着是“啪、啪、啪”的皮肉对皮肉撞击声音。之后,喊叫的声音没有了,剩下的是一片混乱的哭声。

王干不拉着明翠快步地甩掉身后的那一片令人心惊的哭泣声音,走到了原先明净与明翠住的这条浅浅的小巷——东鹅市巷。那间小屋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已经是空空的了,只有几片硬纸板散乱地落在地上。王干不拉着明翠站在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而后就将明翠推进去,转身正准备走掉。才转身,就发现自己的衣角被明翠紧紧地拉着。她昂着头,睁大着黑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看得王干不心中有一点发毛,他伸下手想掰开她小小的手,第一下没有掰开,第二下时,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声音像是利剑刺破了广场的整个黄昏。王干不一时间没有了主意,他说:“娃,别哭。”没想到她的哭声更大了,按照常规(中国人的习惯),他们的身边很快就会聚集起一大堆看热闹的人。王干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一句话:“娃,别哭。到叔叔家去。”

明翠立刻就不哭了。王干不想,唉!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就要算数,谁让我们是干部。一想到“干部”这两个字,王干不便立即觉得身上的担子沉重了起来。于是低着头就往回走,明翠还是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角低头跟着走。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没有几分钟,他们就走到了王干不位于西御街的住房。房屋是紧靠着街道的,只要一开门街上的行人就可以看到三分之一个客厅,好在客厅左右的两个阴暗的角落还开着两个门,那是两间卧室,王干不的私人生活全在那里面进行。曾经也有一些领导来到王干不的家,坐在客厅里,望着外面过路的人流,对他家的客厅当着街道有一些不安,他们说:“你看,你的房门开着,来来往往的群众把里面看的一清二楚,是不是不符合我党的保密原则。”王干不则一句话就回击了过去:“我们共产员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东西是见不得人的。”

现在,王干不带着明翠站在自己家的门口。他敲门,里面一个高大的女人出来开门,一扇门打开了,她的身躯就像是另一扇门堵塞在门口。

她指着明翠:“把这个小妖精带回来做什么?”

王干不答:“她没有家了。”

她说:“她没有家了?她没有家还不是你给造成的!”

王干不有一些生气地说:“你怎么是这个觉悟?党是怎么教育你的?”

她的嗓门更大:“党是怎么教育我的?你说党是怎么教育我的?我还不是整天靠着你的帮助教育才成长成了这个样子呀!”

这么一问一答,他们的身后又已经聚集起了一大堆的人。处在这个地方,对于人群的聚集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离广场近,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广场上的人就聚集到了西御街王干部家的门口。对于新中国,发生的新干部家庭的吵架他们也许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所以人群中很安静。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里会聚集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再打一个比较具体的比方,如果有一个瞎子从这里经过,只要他不撞到这一堆人,那么他就可以确定:当天——公园195288日——傍晚——645分——在成都市西御街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可以确定王干部的老婆是一个人来疯。这种习惯是否是从小时候就养成的,现在已经无法考证。看到眼前有那么多支持她的人(每一个人都会认为这些人是来支持自己的。包括王干不,他看到眼前的这些自发前来的群众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激。)这个女人的嗓门更是提高了五十几个分贝:“大家来评评这个理,大家来评评这个理。”人群中依旧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大家并没有搞清楚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毛主席说的。看来毛主席的话已经是深入人心了。

看到大家都不说话,这人女人立即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也许我的老公是当官的。有一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的?对了,是“官字两个口,有理没理都是有理”。王干部说:“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说的那个官司是旧社会的官。现在呢,解放了,有共产党的领导,共产党的干部除了为人民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你怎么能够将共产党的干部和封建社会的旧官僚相提并论呢?你刚才的那一些话就是标准的现形反革命。”

人群中一直到这时才爆发了一阵又一阵的口号声:“打倒现形反革命!打倒现形反革命!……”那个女人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大势已去,赶转身回到了屋子里。看到那个女人认输——“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常识告诉这些看热闹的人这场闹剧结束了,于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群就消失了。速度之快甚至让王干部来不及说一句感谢的话。

进了屋子,关好门。王干不看见七岁大的儿子从厨房里找出了一块搓衣板,交给妈妈。老婆看了王干不一眼,看到他的脸色仍旧冰冷的像是千年冰山上未化的雪,于是便主动地将搓衣板放在屋子的正中间,一声不响地跪了上去……

 

明翠被眼前的这一切吓坏了。但是她没有哭。像是已经忘记了哭泣。与年纪不相符的冷漠。她木头一般地站着,一动不动,要等着有人来移动她才会改变一个位置。

一个男孩儿站在她的面前,问:“爸爸,她是谁?”

王干不说:“她叫明翠。她妈妈出远门了。暂时到咱们家来住一阵。”

男孩儿于是就拉着明翠的手说:“我叫王干。来我们一起玩吧。”明翠一边跟随着王干走,一边扭着头看着跪在搓衣板上的女人。这也是一个母亲。她正在那儿跪着。看着她明翠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目光里流露出了一丝不安与恐惧。王干在一边也看出了明翠的心思,对她说:“你不要管她,她那是自找的。”明翠还是盯着那母亲在看,她看到她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深深的自责与内疚,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对于明翠的举动,王干也许是觉得她破坏了自己的家的原有的和谐,也许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子太过麻烦,他使劲地拉了一下她:“我告诉过你,不要管她。她被我们定在那里了,要一个小时才能解套呢!”

 

 

 

4、王干——男孩制造的一场事件引发出的民主氛围

 

 

王干是王干不的儿子。

王干出生后,王干不对正在床上喘着粗气的老婆说:“应该叫个啥呢?可不能再像我的名字那样,不知所云。王干不,你说是干还是不干?”老婆喘着粗气的回答道:“你说干就是干,说不干就是不干。还不是就你一句话。”王干不说:“不能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结论只有一个,就是干。”听到了这里,老婆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说:“那就叫他王干吧。”

王干不高兴地叫道:“说得对。就叫他——王干。”

 

王干那时还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干,什么是不干。王干那时还小,还体会不到父母对自己的良苦用心。那是希望,希望他干什么呢?

能干好什么就干什么?还是什么好干就干什么?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希望总是似有似无,模模糊糊的,很远的时候根本就看不清楚,只有走近了再说。只要是干、能干、会干、可以干,到关键的时候再干也不迟。干得早不如干得巧。这是王干不革命多年以来总结的一个经验。当然这个经验就像是自己的私房钱应该悄悄的收藏好一样,不可以告人、也不可以推广。

王干一开始对眼前的这个小女孩的兴趣是在于她跟自己的不同之处。最明显的地方就是,她拉小便时总是要蹲下身子。为什么?

这是他小小的心灵里问的第一个为什么。也是他对这个世界提出的第一个疑问。如果这时王干的名字叫着屈原,那么这一个问题无疑就是一个——“天问”。

是因为肚子里的小便装得太多而站不住了吗?还是小女孩子心好,害怕小便从一个更高的地方摔下,跌痛了呢?所以她才要尽可能地蹲下身子,接近地面,不让小便摔痛了?

所有的这些问题都源于王干对明翠的观察。这种观察其实在明翠出现之前他就开始了。当然对像是另外的女孩子。只是他的观察总是进行不了多久就停止了。为什么?一开始总是没有答案。现在明翠来了,王干又重新开始了思考,而且一直乐此不疲。为什么呢?这样一问,一个答案就在王干小小的心底成形了——那就是因为明翠好看。总是看不厌。一个问题就这样得出了一个与其疑问完全不同的答案。

这个答案就是:“资产阶级的审美真是没的说。让人永远也不会产生审美疲劳。”

什么是真正的美?我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就是真正的美。瞧她那眼睛,瞧她那身段,瞧她那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和谐与美感。都像是烙铁一样深深地烙进了小王干的心里。

就这样观察着。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有一天王干看到明翠走到了屋子的角落,他知道那里放着一个马桶,他知道明翠是去拉小便。这时猛然间有一种念头涌上了王干心头,他想看一看女孩子站着拉尿的样子。明翠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脱下裤子蹲坐在马桶上。王干悄悄地在向她靠近,而后猛地抓住她的双臂一边将她提起来,一边说:“站起来吧。你看我们男孩儿都是站着拉小便的。你也站着拉尿,试试看。”

明翠不提防,将小便溅了一裤腿。明翠大哭起来,王干不和他的老婆听到哭声后都从他们住的屋子里钻出来,王干不问:“怎么啦?怎么啦?”明翠也不说话,只是哭。王干不的老婆走近明翠,看到她裤腿上湿湿的,似乎就明白了。她转头对着王干说:“你对妹妹做了什么?”看到母亲那一脸吃惊的样子,王干一脸的茫然说:“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想让她站着拉尿。”嘟啷了一阵,他还补充说:“我不也是站着拉尿的?凭什么她就要坐着?毛主席都还说了,男女要平等嘛!”

王干不听到儿子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心中竟然有一些高兴起来,这么小,就能够运用毛主席的话来为自己辩解,看来以后是一块搞政治的材料。

王干不的老婆则没有像他那么长远的目光。在她骂完王干之后,她根本就没有听王干的解释,就进了厨房,将那块搓衣板拿出来,放在王干的面前。

这是他们家的传统,谁做错了事就要跪在上面反省。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只记得从他的爷爷那里听说,是自从中国出了一个叫孔子的人之后,他们的祖先就发明出了这样一套教育人的方法。这一种方法似乎也挺有效,他们王姓家族不仅在中国的历史上成为了最大的姓氏,而且在历史上当官的人数也是多如牛毛。这就是说无论从数量上和质量上王姓家族都是领先于别的姓氏的。

既然这套教育方法如此行之有效、如此深入人心,王干当然就不敢冒王姓之大不违,不跪。王干老老实实的跪了下去。但是行动上服了,嘴上却仍然不服,这也是体现了一种坚韧的个性,他真是不耻下问:

“你们说说看,妹妹为什么不能站着拉尿而我却一定要站着拉呢!”

“因为妹妹是女孩。”

“女孩子为什么不能站着啦尿呢?”

“女孩子怎么能站着拉尿呢?”

“怎么不能?她是人,我也是人,我为什么要站着?她为什么就要坐着?”

“唉!唉!跟你说不清楚……”说到这里王干不真想将自己老婆的裤子脱下来,让儿子看一看男女之间有什么样的不同构造,而后比划着对他说:“看清楚了吗?这就是物质决定论。不同的物质形态决定不同的物质行为。”但是理性让王干不没有这样做,否则那块搓衣板上跪着的将是自己。这就是搓衣板的力量,这就是依靠搓衣板达到的对人的教育目的。

看到老公着急的样子,王干不的老婆上前解围说:

“不要问了,长大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什么时候?”母亲用手比了一下:“长到这么高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到这么高呢?”

“快了,快了。哪一天,一觉睡醒来你就有这么高了。”

……

 

听着他们的这些对话,我们能够充分体会出这一个家庭的民主气氛。没有大棒子,没有高帽子;有的只是耐心细致的教育。

 

 

 

5、老师——由明翠引出的关于阶级立场的问题

 

 

9月之初,秋高风低,不经意地挂在枝头,给树叶凭空增加了一些负担。摇摇欲坠。

轻轻的时断时续的风,像是一个偷懒的丫环在摇着一把扇子。明翠在这有一阵没一阵的风中,穿过广场——广场在这一天竟然有一些空荡荡的,让人不觉得感受到一种繁华散尽之后的荒凉——进入以前住过的东鹅市巷,一直到尽头,就是一个小学校。明翠犹犹豫豫地踏了进去。

一个矮胖的女老师在召乎着一年级的新生:“同学们请到这里来,按高矮站好队。”明翠不高也不矮正好站在中间,她看到张放正好站在她的前面。张放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明翠原本以为是他是要表示他认识自己,正打算挤出笑容对他笑一下,却没有想到从他的嘴里面冒出了三个字:“小妖精”。声音虽低,但周围的小朋友都听到了,引发出了一阵哄笑声。老师点了一下,正好42人。之后,老师站在教室的门口说:“我念到名字的就请进去。”

身边的一个一个小朋友们都进教室去了。最后只剩下明翠一人站在教室的外面。45分钟过去了,下课铃声响了,小朋友们都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在操场上面打闹着,明翠还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教室的门口,有一点儿想哭。但她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她记得母亲曾经对她说:“不要想着让人同情,这个时代同情是一件最危险的事。所以没有人会冒着危险去同情什么。”对于这句话,当时明翠并没有多深刻的理解,她只是隐隐地觉得周围的人都是远远的在躲着她,直到后来她读到了雷锋日记中的那一句话:“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她才彻底的理解到了母亲的这一句话。当时还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一直到最后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她才走上前去紧紧地拉着她的衣服说:“老师,你把我给搞忘了。”老师说:“我没有把你搞忘。是教室里的座位不够了。”明翠在那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她只是在心里想着——我一定要读书,否则我的未来就彻底的完了——她跟着老师(或是被老师拖着)走了几步,说:“我不要座位,我可以站在最后面。”老师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对着她说:“你想站就能站么?为什么别人都坐着而你偏偏要站着呢?是不是你跟其他同学不一样,要高别人一等呢?”明翠被这一连串的问话给弄懵了。她松开老师的衣角,默默的走出了学校,在走到学校的门口时,她看到张放跑到她的面前对着她高喊了一声:“小妖精。”而后就像是怕被妖精捉住似的迅速跑开去。

明翠在这一刻真的希望自己就真正的是一个妖精。有仇就报仇、有怨就报怨;一口一块肉、一爪一道痕,那才真是痛快。可恨的是自己不是妖精而被称之为妖精。可恨的是自己承受着妖精的名誉而无妖精的实力。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实。

明翠来到广场上,站在正中间,望着前面(正北)的古老的建筑,那就是皇城了。小的时候听妈妈说,那里就是前朝秀才考试的地方。每次看到那个古老而宏伟的建筑,她总有一种紧张的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现在,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压抑、潮湿以及阴暗,明翠闭上眼睛,背转过身向回走(正南)。我们知道这个广场很大,很平坦,除了广场上站满了人时,高矮不一的人给广场制造出不平坦的景象,在其它的时间——犹其是没有人时,这个广场还是足够让人闭上眼睛走上十分钟的。

明翠小小的身子像是一只蚯蚓在松软的土地下钻行。无声无息。空间及时间像是冻结住了,需要像是一把犁一样才能奋力地让它有所松动。

这种行走很艰难,也很缓慢。一步、二步、三步、四步……站在另一个角度上看,会深深地感受到一个背着沉重的历史包袱的人是怎样的谨慎与忧虑。当然,这种承担放在一个小女孩子的身上显然让人不太能够接受。更多不知情的局外人会认为她病了。一步、二步、三步、四步……还没有走出第五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在她的身后(正北)传出了唏哩哗啦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倒塌掉了。是什么?明翠没敢回头看,但也没有继续向前走,她就定在那里,像是被施了咒语,定住了。继地原来在广场另一边(正南)的人纷纷地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正北)奔过去。

(正南)这个概念是怎样划分的?在这个广场上并没有像地球仪那样在中间划上有一条赤道,将其分为南、北半球,也不像是中国的国土上有一条长江,将之划分为南方、北方。在这个广场上,我是这样来完成这次南、北划分的,凡是站在原地的人,在听到了唏哩哗啦的声音之后向北边跑过来的人,那怕是只有半步,他都算是在我所说的这次注意力转移而产生的行为转换之中完成了一次从南到北迁徙。

只有明翠没有动,像是松软的土地忽然被上面奔跑的人群踩实了。小小的她力气不够,只有等待,缓一口气,再做出决定。

在明翠等待、缓一口气,的这个时间,我们时以看到这样的一个场景: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拥挤着——向北——张望着,都尽力的将自己的身体向上拉长;只有一个小女孩孤独的站着——向南——低着头,尽力地将身子缩着像是想要钻入深黑的地下。

集体与个体;

热闹与孤独;

外向与内敛;

兴奋与没落;

集体的无意识与个人的有意识;

在这个广场上一目了然。太兴奋了,在这个令人兴奋的大时代,人们的目光总是停留在远处、高处,而不会注意周围、脚下。所以当时并没有人看到这一副极端不同的场景就那样偶然地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广场上。而只有我在那个时代冷却下来之后,透过厚厚的历史迷雾,在几十年之后看到了这一个极端不协调的场面。明翠孤独地站着,背后唏哩哗啦的声音一阵一阵地响着,人群中的欢呼声一阵又一阵地爆发着。

 

唏哩哗啦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响着,人群中的欢呼声一阵又一阵地爆发着……

一直到太阳升到天空的正中,将地下的影子悄悄藏在了每一个人的双脚底下,看热闹的人们这才感觉到身体中少了一些什么,才匆匆地散去……

人们回到家里,吃完中午饭,肚子里有了底子从家中走出来,那片黑色的影子才又从脚下悄悄的伸了出来,在身子下面被拖着,随意的四处乱走……

 

在人群都散去之后,明翠一个人站在广场上。天上的阳光像是自由落体一般更加猛烈的掉落在她的身上。这是一天之中太阳与她最近的一刻。明翠心中忽然有了一些温暖,身上有了一丝力量。她回转过身子,被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那座宏伟的皇城已经被拆去了半边。正在吃惊着,这时王干从西御街的方向走过来了,站到她身边,问:“你怎么在这里?放学时我在学校门口等了你好久,就是没有看到你,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

明翠跟着王干往回走,影子在他们的脚下慢慢的长了出来。进了家门,王干的母亲问:怎么才回来?王干说:她在广场上傻傻的站着。我找了好久。王干的母亲走进厨房,从里面拿出了那一块搓衣板,放在屋子的角落,明翠低着头走过去,跪在上面。

王干的母亲说:记住了,放了学就要回家。

明翠说:我没有上学也就不存在放学。

王干的母亲说:你没有上学?那你今天去干什么了?

明翠说:老师不让我进教室。

王干的母亲说:老师不让你进教室?毛主席也没有说过不准资本家的孩子读书呀。等一下我带你找老师去。

 

正午的阳光像是一团火,让街道上的行人一下子减少了许多。王干的母亲带着明翠穿过广场,向学校而去。在经过广场之时,明翠向那座古老的皇城望去,除了看到了塌去半边的建筑之外,还有横挂在上面的几幅标语:“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有几个工人站在断墙之上挥舞着镐铲还在敲打着砖瓦,让它们一块一块地坠落在地下……摔碎。明翠看到这种场景,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以前经过广场,看到那个古老的建筑心中压抑的感受转瞬间就没有了,内心中以前形成的观念就像是正在被拆除的皇城一样在无形之中坍塌了。

明翠的心也因此而显得轻松了许多。到了学校,王干的母亲找到了一年级的老师,问她,为什么不让明翠进教室?老师则回答说,学生太多了,坐不下。

王干的母亲又问:“你们班上有多少人?”

老师根本就不回答她:“你问这些干什么?你是不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是不是想搞破坏?你是不是以为你问什么,别人就要回答什么?你知不知道,组织上的原则是,不应该说的不要说,不应该问的不要问,不应该知道的千万不要知道?……”

老师就是老师,这一连串的问话已经让王干的母亲摸不着头脑了。她首先不知道应该先回答那个问题,当她想清楚要先回答第几个问题时,那个问题问的是什么她却又已经忘记掉了。对于她的这种毛病,王干不给她总给说:“这一切都应该把账算在旧社会的头上。如果不是万恶的旧社会让你读不上书,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这是几分钟后,她去找老公王干不时,王干部对她的这次失利而给她下的结论。在与她一起来学校的路上王干不扭头看了一下正在拆除的老皇城坝子,拍了一下老婆的肩膀:“看到没有?”她说:“好好的房子,拆了它干啥?可惜了。”王干不说:“你懂什么,一切旧的东西都要拆除。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新的社会,”他强调着加重了语气:“新的。一切都应该是新的。”她疑惑道:“都盖新的?哪里有那么多的钱?”听到这句话,王干不停了下来,沉思了一下,很快就又回复了自信:“不会没钱的。不会没有的……你知道吗,钱是我们党自己印的,想印多少就印多少。没有了,印就是了。”他的老婆听到这里,也像是顿时开了窍一般说:“难怪现在的钱都是纸做的,而不是用银子。我知道了,纸多多呀,银子多少呀,这就是为了想印多少就印多少。共产党真伟大,共产党的目光真长远。把所有事情都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婆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开窍起来,王干不显得特别兴奋。

对于这次对话的承载地——广场——它的容量显然就很不够。因为现在他们已经穿过了广场,站在了学校的门口。于是他们以上的谈话就被现实给阻碍住了(我时常都在这样想:如果我们有足够大的广场,他们的对话能够就沿着那样的方式持久地进行下去,那么久而久之,经过沉淀、淘汰、精选……等等这一系列化的过程,这个地方很可能就是产生苏格拉底的摇篮)。明翠一个人正坐在学校的大门口,王干不看到她,转身对老婆说:“带着她一起进去。”

他们三个人一起进了学校。这时已经上课了,操场上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如果要想在这空荡荡的操场上找到什么的话,那就是两边的两个篮球架,与靠近墙角的一棵大蓉树。

大蓉树很高大。如果要问有多高多大,那第我可以这样回答你: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左右,大蓉树的影子斜斜的伸出来,沿着篮球场的对角线向前延伸,已经足足占了这个对角线的三分之二。

进了学校,王干不朝学校角落的一间屋子走去,他老婆拉住了他,说:“是那一间教室。”

王干不说:“刚才我还在夸你开窍了呢,现在又犯糊涂了。我不找老师,我找的是校长。”

 

校长看到王干不进来,热情地站起身来迎接道:“是什么风将王干部给吹来了?”

王干部故意板着脸说:“是十级台风。”

校长脸色大变道:“有什么事情那么严重?”

“噢,也没有什么大事,”王干部调整了一下语气,尽力使自己的表情贴近那个“平易近人”的成语:“就是有一点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你尽管说。”

于是王干部就将明翠上学所遇到的事情从头至尾对校长说了一遍。“是这个事情呀,”校长沉静了一下说:“我还不知道有这种事情发生。我想……恩……恩,我想那位老师仅仅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来表达出自己对剥削阶级的痛恨。”

看到校长面露难色,王干部说:“同志,无产阶级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你要想一想,剥削阶级的子女我们就要放弃了么?就放弃了对他们的教育?让他们从一生下来就站在无产阶级的对立面?成为人民的敌人。不……”王干部说着,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我们要跟剥削阶级抢占这块阵地,要教育他们的子女,让他们成为剥削阶级的掘墓人、成为无产阶级的接班人。”

王干部这一习话说得校长的脸色犹如云开日朗,他兴奋地说:“干部就是干部,看得比我们就是要更长、更远、更高一些。我这就去把那个老师叫过来……”王干部伸手阻止了他,“你直接跟老师说,我不必在场。”说着王干部就从校长办公室走了出来,对仍旧站在操场上树阴下面的老婆说:“让明翠留在这里,我们回家去吧。”

 

王干部一走,校长就叫来了老师,说:“那个叫明翠的小女孩,你还是给她安排一个坐位吧。”

老师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叫道:“什么?您的意思是让她跟其他的孩子一样……上学?”

校长显然早就预料到老师要这样发问,他显得胸有成竹的说:“同志,你的无产阶级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你要想一想,剥削阶级的子女我们就要放弃了么?就放弃了对他们的教育?让他们从一生下来就站在无产阶级的对立面?成为人民的敌人。不……”校长说着,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我们要跟剥削阶级抢占这块阵地,要教育他们的子女,让他们成为剥削阶级的掘墓人、成为无产阶级的接班人。”

听到校长这样说,老师说道:“其实我对那个小女孩子并没有什么成见,我们无怨无仇。不安排她座位坐,完全只是为了表达出自己的无产阶级立场,让所有的人都能够一眼就看得出我的革命立场。”

“好了”校长挥了一下手指着站在一边的明翠说:“你带着她上课去吧。”

老师带着明翠走了出去。可是还没有几秒钟,老师又转了回来,对校长说:“校长,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表现一下自己的无产阶级立场。”校长还以为是老师又要变卦,严厉地说:“你还有什么想法?”老师赶忙解释说:“我们班上不是连明翠正好有42名学生吗,两个人一桌正好。但是我还是想让她与其他的同学有所区别,以表现出我的立场。”说着老师停了一下,等校长插话,但是校长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插话进来,于是老师就只有接着说:“是这个样子的……我想在教室的最后面摆一张小桌子,让明翠一个人坐在最后面,以表现出她与其他同学的区别,这样也同时表明了我们的立场。”听完后,校长猛然间觉得跟这样的下属一起共事很累,并同时感觉到了害怕与威胁,只是他没有让自己的不安表现出来,他故作平静地挥挥手说:“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吧。”

 

老师带着明翠进入了教室,虽然教室里仍然有一个空位子,但是老师并没有让明翠坐下,她说:“你先到最后面站着听课。等到你专用的小桌子来了,你再坐下吧。”

明翠站在教室的后面,委曲的直想流泪。但是她忍住了。

有一刻,她还想从这个教室冲出去。转念一想,这一冲动,也许以后就读不成书了。于是她只有默默站在教室的最后面,听着老师在讲台上讲:“旧社会穷人的孩子读不起书,而只有地主资本家的子女才可以上学。如今解放了,穷人翻身做了主人,现在穷人的孩子也可以读书了。”

这时,张放站了起来说:“老师,过去我们穷人读不起书,只有地主资家的子女才可以上学,现在我们穷人终于翻身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让资本家的孩子来上学呢?”说着他还回头用手指着站在教室最后的明翠。

老师说:“一开始我也是像你这样想的。后来党组织教育并启发我说,我们的教育事业就是教育每一个人,让他们成为资产阶级的掘墓人,成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

下课了,其他的同学都跑到操场上去玩了。明翠可以想象到他们在那棵树阴下面嬉戏、奔跑的样子。但她不想让自己加入进去,因为她意识到,自从解放军扛着枪来了以后,她就被一个时代给丢弃了。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什么呢?妈妈不是也去当了解放军了,等到妈妈穿着军装回来了,我是否也会像当时的这些穷孩子一样,一下子又翻过身来了呢?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明翠小小的心灵里想到的解放军的职责就是解放,让那些处在社会底层的人翻过身来。

一个小女孩子孤独地在想着。在空洞的有着10分钟课间休息的教室一个小女孩呆呆的站立着。像是世界忘掉了她、像是她忘掉了这个世界。

在第6分钟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从教室的外面跑进来,对着她大喊了一声:“小妖精。”

她没有理他,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明翠的这种表现就像是一个不合格的对手,让张放瞬时间就失去了兴致,他再次大叫了一声:“小妖精”,之后就匆匆地跑出了教室。

明翠在课间休息剩余下来的三分钟里想着母亲在走的时候对她说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只要读好了书,今后才会有出息。”这句话像是两个运动员在打着一只乒乓球一样,从她的左脑到右脑、再从右脑到左脑……

一直到第10分钟,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又蜂涌着回到了教室明翠才回过神来,站在教室的后面认真地听着老师在讲台上的讲课。

 

第一天,终于放学了。明翠站着的双脚就像是丢了一样,怎么样也找不到。她努力地将思想从课本中收回来,放在自己的下半身——脚,好像是不见了。我的腿呢?明翠急的差一点哭出了声音。但是她低头一看,脚还好好的在那儿,并没有丢失,于是她伸手在大腿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痛”。

明翠差一点就叫出了声音。就在这一刻,明翠发现自己的腿又麻麻的回来了,像是经历了一次长长的梦游,双脚还是不愿意回到现实之中。

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在目前的这种现实之中,可不能有这样消极的体验。明翠对自己的脚下令道:“走”。

走。于是脚就“走”了起来。先开始还是有一点麻,像是有几千根软软的针在腿上扎着。酥、麻、痒……这种感觉才让人真实地感觉到了肢体的存在。如此的具体、如此的真切。明翠真的想让这种感觉一直保持下去,一步、二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之后,那种酥、麻、痒的感觉已经没有了,自然而然——过度——习惯——双腿像是再一次消失了一样,不会再让人想到它的存在了。

大约行了三百米,又到了广场,太阳在西天边被云霾包裹着,只露出一轮黑暗的红点,地面上人的影子就像是一块肥皂浸泡在水里面久了渐渐地化开……消失不见了,最后只留下了一池浑沌的污水。

可以洗净污垢的肥皂,最后会化为一池浑沌的污水,这是谁也没有想象得到的。

 

在广场的中间,明翠站了一会,那些拆老皇城坝的人已经不见了。被拆了一个角的老皇城坝破烂地、危机地、摇摇欲坠站在广场的正北方,像是张开了一张缺牙的嘴巴,在向广场上的人民诉说着什么……

它在诉说些什么呢?有人看到了这个张大的嘴巴,但却没有人在当时听到它说了些什么。一个历史这就样在失语及失声当中被人们遗忘了。

 

那些工人呢?明翠在将要走出广场之时,这样想着:他们不挑灯夜战了么?他们不追赶时间了么?他们不是要砸碎一个旧的,建设一个新的?他们也是人,他们也要休息?

……

明翠小小的脑袋如何装的下这些,很快她就被自己的这些想法给搞晕了。她是怎么站到王干的家门口?怎样进门的?她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坐下来时,王干这样对她说:“怎么晚回来了十分钟?快照老规矩,跪搓衣板去。”说着他就进了厨房,从里面拿出了一块搓衣板,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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