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与广场(散文)

陈家坪     

 

    

 

    20年的历史证明,一代人献出青春和生命,一代人必将用精神和激情去作出回应;一代人在广场上群体倒下,一代人哪怕是散落城市和乡村,天空的歌声仍会将他们的热血与记忆,重新汇聚起来。蒋浩1995-1996年间创作的长诗《纪念》属于这天空的歌声。这首长诗所饱含的生活经验,时代激情和写作气势,与一代人的行动精神相匹配。尽管它被意识形态和商业文化所阻挡,至今未公开发表。1997年在成都印有500本的民刊《知识分子》,首次发表《纪念》。同年,广州的民刊《面影》部分转载发表。1999年,北京自印40本的四诗人集《一分为二的桌子》再次发表《纪念》。从此,这首长诗沉寂下来。20095月,整整10年过去,身居美国洛杉矶的明迪从《纪念》中读到广场、死亡、母亲、儿子等,于是问蒋浩是否写的6-4,他说是的,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但确实是的。1989年蒋浩在读高中,1994年大学毕业后来成都,认识了杨远宏和廖亦武,一种英雄情结和青春革命的情绪越来越强烈,所以写了长诗《纪念》。廖亦武认为,《纪念》这首长诗,可以说为6-4而作,至少在情绪上。

    我来回忆蒋浩《纪念》的写作时期,但如曼德尔施姆所说,“我想做的不是谈论个人,而是跟踪世纪,跟踪时代的喧嚣和生长。我的记忆是与所有个人的东西相敌对的。如果有什么事与我相干,我也只会做个鬼脸,想一想过去。”1994-1998,廖亦武、李亚东、杨远宏、汪建辉、蒋浩、蒋骥和我,曾经是一个精神群体。我们出了两期民刊《知识分子》,发表了廖亦武的自传小说,汪建辉的实验小说。引介威塞尔和哈维尔。不知道命运如何把我们汇聚在一起,我们现在已是消散。蒋浩在海南,我在北京,廖亦武他们仍在成都。我们各自有新的生活,疏于交流。

一个所谓的精神群体,我们在一起时并不那样去感觉它。现在来说,这个群体与其说是集结,不如说是在无情的流逝要更为形象。这流动的精神群体,以廖亦武的受难为背景。6-4当晚,廖亦武朗诵的《大屠杀》,被一位名叫戴迈河的加拿大汉学家放进行礼包,穿过涪陵城的街巷,沿长江行船,带到海外。结果,他的传播行为被中国政府视为“文化间谍”驱逐出境。廖亦武组织朋友们在重庆拍摄诗歌电影《安魂》,贯穿了几个黑暗中的舞台,早被当局安置好摄像头,有人离开舞台去撒尿,也被拍摄下来。他们的表演直接为他们的被捕提供着证据。他们,分别有廖亦武、周忠陵、万夏、李亚伟、巴铁、苟明军、刘太亨等数十人。众多朋友关1月到2年不等,最后教育释放。廖亦武获罪,坐4年牢。所以,刚出狱的廖亦武其精神肖像是光着头,提着簘,在城市里漫游。簘给了他悲鸣,也内含悲悯的谐音。他还在流浪,80年代用身体,90年代用文字。他完成了小说著作《黑道》。另一方面,如果他没有拿着簘行走,就是提着两个拳头,心怀苍凉,豪情与无奈并存。巨大的现实,并非一个人的想象力所能够轻易撼动。我们灵敏的耳朵,只能用来倾听它的撕裂声,并如实地记载。在记载的事实面前,所谓的表达自动退回到内心。热情要冷却,心要甘心。

在那样的一个时期,蒋浩的精神肖像是不负年少气盛,每天提着两把刀,见人就砍。当然,这刀是语言,是谈话。谈话,甚至不是交流。因为一方用力,或多方争论,面对的多是不同的事物和心路。所谓砍,也就是自辩。雄辩滔滔。在他的诗里,多处用到水笼头这一意象。形而上,他勤奋,博览群书,冲洗头脑的是知识。形而下,就是用水笼头来冲头。一方面是生活的拮据,另一方面因其拮据而把生活过得极为简便。杨远宏是蒋浩的恩师,他的精神肖像是圣徒。他言说的“伟大”在于空洞无物。具体关注繁琐的诗坛,却仰望空谷。也许是因其杂,多思绪,才有气氛。如果一切像晨光条条缕析,眼睛自然睁开来,发觉一切身体皆在床上睡着。而生命何尝不是一场梦呢,死就是醒。汪建辉的精神肖像如廖亦武所说,是一个文学特务。这一形象,最终在他的小说著作《中国地图》里得以完成。所有关于文学思想的交流,确实在进行;但是,是在试探。他既怀疑,又心头有数。揣着乌托邦,他有消解乌托邦的资本。他跟李亚东一样,为人有着慈善的一面。李亚东的精神肖像则是一个正经的学者。因为不肯轻易乱说话,所以很耐烦听取别人的见解。他要开始写作,就得去把笔捉住。可以感觉得到,他的笔有一部分天性愿意跟我们一起玩耍,而不大愿意回到他的手里。蒋骥的精神肖像是一个看重情义的书生。情义拖着他,反过来,他索性享受被拖着的感觉。我的精神肖像呢,一粒种子。纪德说,假如种子不死,就肯定会迸发生命的能量。因此,你可以把我的表达视为求生。

人是唯一置身于有限的变迁中,且知道这是自己的命运,这也是蒋浩对于命运的觉悟。但是,从知道自己的命运这一点说,在一定的意义上,这恰恰又说明这不是我们的命运。蒋浩的《纪念》有命运感和原罪意识。他意识到原罪,跟信徒意识到上帝一样,是同一种类型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即将自我看成是脱离现实本质的有限物体,但又相关,否则无脱离可言。”6-4一代遭遇生死,知道生死,面对生死,这一事实,证明其精神的永恒。诗是精神的力量,精神是时代的力量。基督教将道德的邪恶归于愿望而不是归于人的有限性。人类理性实际上能够设想道德的可能性,多种多样的忠诚,生活和欲望中每一道德选择的和谐。政府行为对6-4年一代选择不善之举,其中有邪恶的主导力量在。《纪念》以同等的力量和高亢的气魄面对这一时代的恶,在生活片断及其诗思中,编织精神的花环,及时为属于自己的时代表达赞美,献上诗篇。因为有了这样的歌唱,恶也变得有限。

“打击我吧”,一如《纪念》里反复出现的这句诗,是一种表达的立场,适用于任何苦难。一如《纪念》,“她在逐渐移向另外的土地”,成了重庆从四川独立出去的预言。“有些灵魂注定要醒来,并为我们的城市带来他的选民”,这是我们时代对未来公民社会的预言。这个预言起源于“六月就把一年分成两个时代”。六月成为一个主体,一个有行动力的人,把“一年分成两个时代”。迄今为止,6-4是我们时代最为高亮的精神旋律。“六月就把一年分成两个时代”,长诗《纪念》的主题达到了一个至高点。所有的表达,过去,此刻,未来,都从地面,思想上,自然倾向至高。长诗中的十二个小标题:昨夜、第二日、正午、散步、醒来、重庆、死者、祖国、投降、诗篇、反对、最后,它们是具体攀沿至高时所出现在路边的标识。我简约地作出这个图示,更多的大地与河流,低谷与山峰,歌唱与救赎,阅读时自可往返体察。从时代受难史的角度上讲,我们可以像阅读《圣经》的诗篇那样来阅读《纪念》。

发表《纪念》的《知识分子》第一期出刊后,当局不久采取措施,主要控制廖亦武的行为,对他进行传讯,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蒋浩就去绵阳,在诗人雨田的帮助下,一直深入到九寨沟附近的白马藏族自治乡山里避难。我事发前去了广州,送赠《知识分子》给诗人马莉、朱燕玲。后在酒吧聚会,马莉告诉我得到廖亦武传来《知识分子》有危险的消息。《知识分子》出刊,我记得这样几个场景。《知识分子》排完版,蒋浩和我走到四川社科院办公大楼的顶层,去透气。一夜过后的城市慢慢醒来,太阳的光开始普照大地。下厂印刷,我们在四川大学旁边一条小吃街吃东西。我们在李亚东家聚会,廖亦武带来《古拉格群岛》。一次去他家,看见《甘地传》。我去鲁迅文学院上学,从成都出发,提着一大包沉重的《知识分子》。在火车上,一直担心《知识分子》被查出是非法出版物。在蒋浩写作《纪念》那一个时期,各地的革命者活动频繁。所以,蒋浩与革命者之间的交往对他写作的影响不容忽视。其中,他最喜欢成都的革命者叫刘贤斌。此人毕业于人民大学,常读商务印书馆出的那套汉译名著中的政治学、社会学选集,有点知识分子投身革命的味道。相对于革命的投机分子来说,刘贤斌的知识分子气质显得更有绝对献身的可贵品质。他不仅有理想,还有理论知识。他有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有女儿,妻子是一名教师,但他愿意坐牢。蒋浩离开成都两年后,得知刘贤斌被捕,判刑13年。如今,蒋浩我们皆是青春流逝,再读《纪念》,更能感受到青春对青春的缅怀与祭典。这样来表达,似乎在编织传奇,所幸身体已得舒展。现在涂掉那些传奇色彩,一切归于鲜花前的宁静。

 

2009.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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