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佐教授(散文)
◎
金 渝
(一)
我是从一个奇怪的单位里退休的。这个单位虽有学府之名,实则是一衙门。照我的说法,它是中国数以千万计的缝制皇帝新衣的作坊之一;或者说它本身就是皇帝新衣上的一角衣襟而已。我混迹其中十六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屎里觅道,高谈阔论。虽然很闲,却很有大苦闷。首先大概因为院长们官气很重,同事之中,大多都有后台,有恃无恐。因此领导每每批评学府的无作为,校风的涣散时,总要怪罪到教员头上。教员大抵是没有背景的,当然也不尽然。总共五、六个教员,三、四个女教员年轻或者年纪较轻,又各有自身优势,当五六名院长书记指责学府面貌无起色,工作无建树,是因为教师素质差时,一般并不针对她们;于是两个年长的男教员自然首当其冲,当替罪羊,其中之一便是我。为此我很郁闷。
我给自己规定,要夹着尾巴做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料后来我才知道,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在单位的形象不好,很不好。
九十年代我在学院里形象很不好,我却对此毫无所知,依然我行我素,自以为感觉不错。直到在我行将退休之际,教员同事之一、也是当年那位“丝路小姐”,她感慨地告诉我,多年来大家一直把我和猛左分不开来,看作是学院的哼哈二将,焦赞孟良;只是最近数年里,人们才改变了印象,看出我和猛左根本不是一类人。她告诉我,我人缘不错,人气旺盛。听她如此一说,我骇了一跳,我的公众形象应该不会太差吧?就算不好,怎么能把我和猛左相提并论、混为一谈呢?回忆往事,我如梦初醒。
其实我并没有刻意追求好形象,我不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不过要让同事们了解我也实在不大容易。我自己特别自卑,但又相当自尊;我自小性格封闭,特别怕和人打交道,很少主动搭理人,因为缺乏自信。我于是画地为牢,落落寡合,——这很容易被别人误认为是骄傲。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因为在调房时受到不公对待,受了欺负,我无法忍受屈辱,愤而罢教,上告,结果呢?毫无结果,只是我的形象变得很糟糕;领导们看到了我的软弱无能,同事们看到了我是笨蛋、可怜虫一个。又有一段时间,我像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脾气古怪,执拗,乖戾。这种人谁不讨嫌呢?
不过我认为我形象不佳,在很大程度上恐怕确实是因为人们把我和猛佐教授捆绑在一起而使然。
(二)
猛佐教授便是这奇怪学府除我而外的另一名男教师。的确,我们两人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例如:我和他几乎同时调进学府,是学府仅有的专职教师;我们两人都是老五届大学生,年龄也只相差几个月;九十年代我们又同时成为学府仅有的狗屁教授。又如,我来学府时是离异者,他进学府没有多久老婆因糖尿病逝世。孰料,我再婚十年后妻子病逝,而他也在退休一年之后第二任妻子又不幸病逝。人们传说学府的两个(副)教授“太费老婆”,即太能消耗老婆了;这话我特别不爱听,尤其又是和猛佐教授相提并论。我真埋怨老天是促狭鬼,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
我们还有很多相同之点:都没有后台老板——我是编委的大学同学介绍来学府的,当时老农民院长不愿意要,他忙于调进自己的人马;我的编委同学问他,学府不要教师专要工勤人员,是何道理?老农民才勉强接收了我。我自己因为这学府一进去就可以分到住房,所以忍受了老农民的鄙视。猛佐教授进学府也是曲里拐弯托人,他的连襟是专门给省委洛加副书记看泌尿方面病的专家,连襟助他一臂之力,他才来到学府的。因此上,我俩都是学府里的弱势群体。
我和猛佐教授还有一个重要的相同之处。那就是,尽管学府里有四大美女、四小美女,因此真真假假的桃色新闻层出不穷,猛佐教授和我却从来没有被卷进去过。当然这并没有给我们赢得尊敬,而是相反:无能。并非我们是假道学,有一次不知说起什么,猛佐教授忽然鬼鬼祟祟对我悄声说,他身体很棒,对付三个女人不在话下,这我相信。可惜他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呢,也曾渴望有艳遇,梦想红袖添香,但是没有;我守株待兔,然而天上没有掉下馅儿饼来。海涅诗曰:“我张着一张干巴巴的大嘴/虽然恋爱了六个月/却没有接过一回吻/啊!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和猛佐教授就是学府里最可怜的人;不要说六个月,哪怕一天的办公室恋、同事恋也不曾有过。台湾某女作家写道:“只恨缘的脚步姗姗来迟,碎了一颗极端自信的心”。我和猛佐教授呢,就压根儿没有什么“姗姗来迟的缘”,那浪漫的同事恋、一夜情,干脆与我们风马牛不相及。究其原因,大概是我们来自毛泽东的时代,他老人家“不许调戏妇女们”的最高指示,对我们极具威慑力;再说“男女之大防”的古训,对我们也颇有影响。我有贼心,无贼胆;恐怕他也是。
我和猛佐教授都不爱打听他人的隐私,或者说都愿意听学院里的闲话,却没有消息来源。我们都不喜欢扎堆儿,都对院内信息孤陋寡闻。此外,我和猛佐教授都是大个子,都大腹便便(我的大肚子是六〇年挨饿被大锅清水汤撑大的),脾气都很直,等等。学府的那位刘姓书记,是兼职,很少来单位视事,然而他却总要表现他对学府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每次见我都叫我是“猛佐教授”,一直到他退休,也没有对上号,分清谁是谁。每次被他错叫时,我就牙疼,又不好纠正他。
虽说我和猛佐教授是如此相似的难兄难弟,俩人却没有因此而志同道合。
试想,假如人们老是把你和另一个人混为一谈,尤其是把你和一个你特别讨厌的人混为一谈,你心里是什么滋味?气不死你才怪哩!可以说在学府十六年,最叫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就是必须和一位与我有种种相似之处、其实思想性格却格格不入的人共事。
(三)
我和猛佐教授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猛佐教授为人争强好胜,锋芒毕露;我却事事低调,对领导和同事,惹不起,躲得起——前面所言那是绝无仅有的例外。猛佐教授自恋情结非常重,很自信,自我感觉总是很好;我却笃信“性格即命运”的说法,对自己的被动性格伤透脑筋,于是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自轻自贱,时时提醒自己弱智的事实。猛佐教授见官就兴奋,总要想法表现一下,我呢,见官就躲,例如学府照集体相,我倘不能逃避,就站在最卑微的位置上。最重要的一点:猛佐教授崇尚极左教条,我认同民主价值观;猛佐教授是一个现世主义者,我则是理想主义者。我关注天空,也因此不小心掉进坑里过。猛佐教授关注荣誉,为加入共产党而执著追求,孜孜不倦地努力。
猛佐教授特别好强,连小青年掰手腕,他也掺和进去,还非要赢不可;下象棋他也把胜负看得极重。女教员“丝路小姐”结婚,大家去吃喜筵,不知怎么一来,他和“恶贯满盈”较上劲了。于是婚宴上,一盒香烟这个甩过去,那个甩过来,双方剑拔弩张,怒目而视,咄咄逼人,各不相让,席面气氛顿时紧张,鸦雀无声,新郎新娘难堪之极。幸而猛佐教授终于服软,众人才松一口气,继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猛佐教授的争强好胜竟至于发展到不识时务的地步。某次一位官员来给学习班讲课,课间休息,他上前和那官员商榷起来,说方才官员的一个观点不符合中央新精神。那官员觉得当众被他奚落了,面有愠色,他可好,大呼小叫的,越说越来劲。官员终于忍不住发了官威,他才讪讪而退。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夤夜进科场”,
我和猛佐教授根本不是一类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做同事,还要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真是痛苦不堪啊!
本来学府里由于教师很少有课上,而总务和行政人员事务较多,所以教员成了众矢之的,地位卑微;加之我们两名狗屁教授本身的毛病不少,当然更遭人看不起。而我和猛佐教授又因为有太多的表面相似之处,于是自然而然地,凡是对他的坏印象,都会顺水推舟地转移在我身上,反之亦然。
比如说,周四学府全体职工开会学习,人们懒洋洋地陆续来到五楼教室,各就各位。院长们在坐北朝南的太师椅上落座,有老佛爷、刘姓书记、老农民、老秀才、大炮;后来又有滑头、辜姓书记、哭鼻子和快嘴。其余风水一般的靠会议桌的太师椅由处长们和资深人士团团围坐,猛佐教授就在其中;大头兵们坐在靠墙靠窗户的软椅子上,我在其中;除猛佐教授之外,大家都有自知之明,个个安分守己,思不出其位。在开会人还未到齐时,人们可以随便乱说话,陈猫古老鼠,七嘴八舌头。学府女职工都很会穿衣服,很会保养和化妆,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意无意地在互相竞赛臭美。我看见装束入时的女职工进来,就恭维“光彩照人呀!”或是“看来四大美女排行榜要重新排列啦!”女同事听了喜滋滋的,说笑两句。猛佐教授就不服气了,就讲段子,什么“有个傻子要结婚,父母把他带到磨房里,指着迭起的两扇石磨说,结婚就是这样,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傻子牢记在心,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后,他卷起袖子哼哧哼哧搬来一扇磨,又哼哧哼哧搬来一扇磨放在上面,自己便倒头呼呼大睡。”猛佐教授说完,放声大笑,可是别人面无笑容,女同事们都装作没有听见。我觉得年岁可以做长辈的的教授,在年轻女同事面前讲得如此露骨,有点为老不尊。这类事传进领导和上级部门的耳朵,印象就是学府狗屁教授爱说黄段子,太粗俗。他们若是看见我,就想这是个学府教授,爱说黄段子,粗俗不堪。什么教授?禽兽!
平时学府职工在一起闲谈,猛佐教授总要硬插进来高谈阔论,人们不爱听,有人就故意逗他。一言不合,他马上变脸。猛佐教授如此为人,得了个诨号“生铁”。谁不讨厌生铁性格的人呢?那么既然人们都说学府两个老教授彼此彼此,即我等于他,他等于我,那我也就被人如此厌恶了!如此受株连,岂不冤哉枉也!
(四)
学府有培训处,办有省党校的大专函授班,有财会、法律、经管等专业。这种文凭极好混,来混的人如过江之鲫,学府创收甚丰。由于党校学历的含金量越来越受到社会质疑,党校不得不时时整顿,做作表面文章,当然收效甚微。只是在形式上倒增加了不少的繁文
缛节,例如大专生上课要签到点名考勤;考试除了监堂教师,又加了督察员,再加了巡视员;毕业要答辩,接受三堂会审等等。
党校大专班答辩,都由党校教授做首席主持人,学府教师作陪衬,组成“三人团”,这也不足为奇。可是猛佐老兄自视甚高,总找机会喧宾夺主,以显示他的资历和水平在党校教授之上。按惯例,答辩时主持者对学员的论文多肯定长处,轻描淡写提点意见,就通过;走过场,还要走得像回事,假戏真做。可是在猛佐教授所在的“三人团”,如果党校教授对猛佐教授指导的学员论文照例不痛不痒地指出一点不足之处,那可捅马蜂窝了;猛佐教授立刻挺身而出与他辩论,态度之决绝,语气之生硬,整个走廊上的人都以为吵架了。气得党校教授面红耳赤,为保持风度而再三克制。猛佐教授却仍然不依不饶,喋喋不休。等轮到评议党校教授指导的学员论文,猛佐教授必定吹毛求疵,滔滔不绝地批驳教授的评语,显示自己的渊博。也许他不服气是有道理的,他指导论文,逐字逐句修改,甚至等于替学员重写一道,而党校教授指导论文,马马虎虎,如同儿戏。对此大家心照不宣,所谓答辩,做戏而已。因此上,猛佐教授的认真固然可敬,那争强好胜,实在不足为训。
猛佐教授的认真与逞能,令学员也头疼不已。他和党校教授抬杠,神仙打仗,百姓遭殃,答辩的学员无所适从,个个忐忑不安。因为过不了关,须到半年之后才再议,还得交一笔钱呢!每逢答辩之前,如果学府哪位教师和猛佐教授分在一个答辩组,必定叫苦连天。培训处曼女士或者惠女士为确定“三人团”的另一成员而煞费苦心;因为女克格勃、丝路小姐、文女士和我避之唯恐不及,于是最后总是落在独行侠奇秀女士身上;只因为商量决定答辩人选的会她经常缺席。当猛佐教授和党校教授高声切磋时,奇秀女士如坐针毡,然而又必须端坐如泥塑菩萨,以示严守中立状。
猛佐教授担任党校教学点大专班的班主任,极端负责,事必亲躬,他甚至不辞辛劳地蹬着单车,对这些三四十岁的学员进行家访,以提高上课出勤率。学员毕业时,他会很露骨地暗示学员给他送纪念品,尤其是锦旗。我也当过班主任,我是把事情尽量交给班长去做,我自己只做和学员和培训处之间的联络员。学员毕业考试,一定要请老师吃饭、送纪念品,一望就知是别有所图,人情太假,所以我尽量谢绝,遑论开口索要锦旗什么的。
一九九七年夏天,党校函授学府开集体备课会,我和他去参加,住进党校豪华的“学习楼”。虽然我和猛佐教授在一个办公室里已经多年,可是从没有在一间房里同住过。我睡眠不好,习惯于早睡,他睡得晚不说,临睡洗漱时,他就开始出“虚恭”,躺到床上倒头睡觉时“虚恭”更是高潮迭起。啊呀真是骇人!他一个接一个地放,特意鼓起劲儿放,仿佛声音越响亮他越过瘾。女作家池莉说“有了快感你就喊”,猛佐教授是放屁响亮就有快感!在一连串的屁声中,如雷的鼾声骤然而至,一声超过一声,登峰造极之后,嘎然而止,屁声又起,哒哒!咚咚!咣咣!然后鼾声又骤然而至,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天爷啊!菩萨啊!饶了我吧!我向酣睡的猛佐教授乞求,他高声“呼——哈——齁——嗨——”,予以回应。我痛苦,我愤怒,我焦虑,我怨恨,我绝望,我生不如死。黑暗中,我瞪大眼睛盯着对面床上鼾声如雷、虚恭如吼的猛佐教授先生。“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我忽然听见我自己喊唱。鼾屁声暂停,却马上又是更大规模的哒哒咚咚咣咣的地毯式轰炸,予我以迎头痛击。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恨不能手刃此獠,惜乎案头没有尚方宝剑!万籁俱寂的深夜,越发显出他的屁鼾声惊心动魄。直到天蒙蒙亮,我神经熬不过,才朦胧了几分钟,这是我难忘的“圣巴托洛缪之夜”。
这一天我神志恍惚,和人说话答非所问,屁声鼾声仍在我脑海里咆哮。党校有几位老同学,见我都问是否病了?去做心电图、CT吧?我苦笑,不好详述夜里的苦难。这天晚饭后我死活要回家住,哪怕转两三道车,在车上摇晃一个多小时我也在所不惜。
后来我私下问猛佐教授,你打呼噜那样厉害,老婆能忍受么?猛佐教授回答说,老婆是单位上的书记,工作很忙,平时晚上在娘家睡,每周只回来一次,届时他睡沙发。哦,我明白了:他老婆是受不了屁鼾交加的折磨,才不回家住;而每周回来一次,是专门过性生活的。房事完毕,她睡床,他睡沙发。猛佐教授是三室一厅的大套住房,有条件隔音。唉!人啊,人!
(五)
别看猛佐教授自尊心忒强,他有时当众吹捧领导,很是肉麻,什么“院长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之类的话也能说出口。可惜有时谄媚话说得太邪乎,院长们误会为讽刺,都不予领情。院长讲话完毕,总是猛佐教授第一个鼓掌,巴掌拍得震天响,大家不得不随声附和,拍两三下。而他还继续拍个不停,有时候就造成喝倒彩的效果。他一面谄媚,一面又克制不了爱商榷的冲动,领导对他哪里会有好感?
猛佐教授也关心人,可是关心的时候,婆婆妈妈,不惜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一回在办公室,我低着头敲电脑键盘,听见猛佐教授问文女士:你昨天去那里了?你是给大女儿买衣服了?小女儿给买了没有?一碗水端平了没有?你老公挣多少钱?奖金有多少?你们有多少存款?存折谁保管?在家里谁做饭……?一般人听到他这样问话,掉头就走;我当时也烦得简直想撞墙而死,总判断他的每一问可能是最后一问,我再坚持一下吧;不料片刻之后,又是一问,停一会儿,又接上一问,都是最最不可思议的问题。学府里只有文女士能够和颜悦色、平心静气、彬彬有礼、诲人不倦地有问必答。一问一答,就像在派出所做笔录。一直到猛佐教授忽然醒悟到自己的关心太超出正常,提问才嘎然而止。文女士的大将气度,可谓到达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绝非一般芸芸众生能够望其项背;鄙人更是叹为观止、高山仰止。
此位涵养非凡的文女士,有相当的官宦背景。她调进时,走了一个过场:试讲。我们奉命去听。她一讲完,老秀才就宣布散场,没有评议的环节。很明显是领导爱护她,担心听课者吹毛求疵,坏了大事。就我而言,我讨厌听课老师评议试讲老师时那种常见的乘机卖弄自己博学的陈腐之风,何况这位女士准备很充分,讲得有条有理;更何况我自己对学府的那些阐释口号的课程本来就不甚了然,怎么能对他人的讲课评头论足、说长道短?然而没有得到评论机会的猛佐教授很是失落!他不甘心,课后他破例地追过来和我说话,问我,试讲老师的课讲得如何?我说好啊!猛佐教授于是发表议论:口才还是不错,板书也好,内容讲得比较全面;可是缺乏大气,毕竟是中专教员。他的末一句话令我大为惊讶!你猛佐教授不就是请你的连襟,为你美言,你才从部队的一所中级学校调进这个学府的么?那不也是中专么?难道你是哈佛大学调来的?真是健忘!“大气”?你猛佐教授老兄上课时扯着老驴声吼叫,就算大气?
猛佐教授一心要在业务上压倒我,其实也早压倒了。因为我把上课看作逢场作戏,临时在报刊上东拼西凑一篇文章,上去照本宣科,敷衍了事。我原本并不这样,在老农民时代,我相当认真地研究理论,渴望经世致用。可是我后来茅塞顿开,理论原来是拉津斯基所说的“深层语言”。于是我看破红尘,把和生活实际脱节的学说理论,只当作和尚撞钟,吃皇粮,当皇差,混一口饭,何必认真!支配生活真实的是潜规则,是权力和等级,不是夸夸其谈的宣传和漂亮好看的理论,如歌德所说,“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猛佐教授不然,他痴迷教条,信奉报纸,精心准备讲稿,全力以赴上课,讲课自始至终震耳欲聋,结尾几句还要像做《政府工作报告》那样,话音骤然提高八度,学员们于是条件反射似的哗啦啦地鼓掌(终于要下课、开饭了),他老兄怡然自得,十分陶醉。每年年终自我鉴定,他总要说自己“上课深受学员欢迎,每堂课学员抱以热烈鼓掌。”
(六)
周四的学府政治学习,碰上冗长的文章,支部书记念累了,就交给猛佐教授续上念;他受宠若惊,就如同扬子荣打虎上山一样,学着电视台播音员的口吻,侃侃而读,什么“括弧,括回来”,念得一丝不苟。
开会听人念报纸上的大文章,对我似是酷刑。我记得文革时我们也常常开会念文章,那时我年轻气盛,经常夺过报纸自己念,读着读着,故意略去一大段一大段,以求早点结束;我的偷工减料很少被人说破,大家欢迎如此这般;其实这样恶作剧的不是我一个人。不过到学府我可不抢着念报纸了,也轮不到我;只好硬起头皮听猛佐教授抑扬顿地“括弧,括回来”,对我施以“打地雷公”、“坐快活椅子”、“猴子牵缰”、“仙人弹琴”的恐怖刑法(红军肃反时使用的)。如果是学习讨论会,猛佐教授必定发言。人们最烦猛佐教授和老秀才的讲话:一个声嘶力竭,一个东拉西扯。我很少发言,自知口才很差,反应迟钝,还是不要出丑露乖的好。只是临近退休的日子,有几次学习,我响应“外树形象内强素质”号召,要求发言;还谈过建设民主团结求实校风的感想,发言也不过是借题发挥,隐晦地表白我的理念罢了。
一九九九年,美国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学府周四的例行学习,滑头院长刚说了句“请大家安静,现在开会”,猛佐教授“呼”地站了起来,说:“请大家全体起立,为英勇牺牲的使馆工作人员默哀三分钟。”滑头院长、大炮院长、哭鼻子院长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也觉得突兀,不过谁也没有说话,纷纷站起来在猛佐教授带领下默哀三分钟。这件事很能反映猛佐教授的性格。
猛左教授常挂在嘴上的话是: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又练又说,才是真把式,言下之意,他是真把式。猛佐是个说不来的怪人,列位接着看。
(七)
猛佐教授的第一位妻子过世后,学府里没人敢给他撮合。不久邻近单位的樊瘸子给他介绍了一位,他特别满意。他对我说,女方的条件很优越:不仅比他年轻十岁,而且是党员,甚至是某国营商店的党支部书记!猛佐教授自己正在争取入党,已经写了不知多少份申请,而今居然能娶一位女书记,诚惶诚恐之心,溢于言表!
猛佐教授结婚前,我们的马处长派本处室几名年轻女职工去帮他收拾新房。猛佐认为小字辈同事替他心爱的女支书布置洞房理应感到荣幸,于是把小韫、丝路小姐、独行女侠小波她们几位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批评玻璃没有擦干净,一会儿唠叨屋里屋外的死角没有打扫,一会儿教育年轻人干活要细心要认真,小韫气得要命,又不能不忍气吞声。
娶新娘那天,我因外出没有到场,听说学府职工勉强去捧场,交红包,冷眼看他表演。不知是何讲究,男方去接新娘,要带两条子猪肉去放到娘家的厨房里,然后带走新娘时再拿回一条子猪肉。当时猛佐教授又是演员又是导演,忙得焦头烂额,离开女方家时,不停地大声喊给他张罗婚事的人:“猪肉拿上了没有?猪肉拿上了没有?”女职工们风闻新娘是老支书,因此特别留意她的亮相,结果一出场,众人一怔,暗想新娘的长相怎么像男人?
猛佐教授的新夫人虽然住在学府里,却很少露脸。邻居说,只听见过新娘的声音,却几乎没有照过面。邻居说,别看猛佐教授动辄吼着大嗓门和人争吵,在老婆面前却像一只乖猫。老婆一开腔,他立刻不吱声了。不知是天生的怕老婆,还是因为听党支部书记的指示已经形成自觉习惯?学府周四学习会开始前,院长们倘未驾到,大家可以随便乱说话,猛佐教授常常接人话茬说:怕老婆,吃得肥头大耳朵。意思是怕老婆的人日子过得蛮好。这恐怕是他的经验之谈。
猛佐教授锲而不舍地申请入党,他还是用传统的方式,在学习会上歌颂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疾言厉色地批判敌对势力的和平演变和颠覆渗透,声讨美国的霸权主义。此外,支援灾区和贫困农村的活动,他捐钱捐物,数量均高于普通职工。如有体力劳动,他最卖力。他是否经常去党支部汇报思想,不得而知。猛佐教授的入党之路很漫长。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学府要求入党的人数激增,可是老轮不到讨论猛佐教授。后来终于讨论他的入党问题了;党内同志给他提了不少意见:逞能,不尊重人,暴躁,哗众取宠,等等。他听得满头大汗,似乎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多缺点。
入党以后,猛佐教授的脾气改变多了。他很自豪,经常鼓励在某公司打工的的女儿要争取入党。他发誓说,一定要实现全家红。恐怕在他的脑海里早就描画了一幅图景:那时候,老婆是书记,他和女儿是党员,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家庭整个就是一个红色战斗堡垒。
(八)
学府里一位毛猴悄悄问我:“猛佐教授一直和你比呢,你感觉到了没有?”我说我虽然麻木不仁,但是他那样露骨地和我比赛,我还没有麻木到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的地步,怎能感觉不到?我又说,同行之间比业务,可以理解,这方面我已经主动甘拜下风;可是他和我比一些没名堂的事情,真叫我既好笑又可气,怀疑他心理不正常呢!
比如说我习惯早起,学府就在近旁,因此我到办公室也早。有段日子学府实行上班签到,我也就顺手早早地签到画押。我很快发现猛佐教授在和我争夺签到的冠军,他匆匆忙忙赶来,一看见我已签了到,就万分沮丧;若无我的名字,就欢欣鼓舞。见此情状,我连忙急流勇退,尽量晚到一些,或者把姓名特意签到后面,把前面空起来留给他。早晨在办公室走廊拖地板,我往往情不自禁唱两句,前苏联歌曲、蒙古族歌曲、陕北信天游、邓丽君歌曲都是我的最爱。猛佐教授一上楼梯,听见我唱歌,马上亮起嗓子唱“我当石油工人真荣耀”、“临行喝妈一杯酒”之类,须知他平常是不太唱歌的。我只好见他到来就赶紧闭嘴。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唉,殊不知这样躲避比赛,比积极回应比赛还累人呢!
有时我禁不住想,难道他妻子病逝,也是在和我比赛?咳!这是哪跟哪呀!
我反感猛佐教授。他五大三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从外表看,他应该是粗线条的人,其实不然,他心思缜密,心细如发,记忆力很好。几年前别人说过的话,他都记得;若是抬杠,好记性就能大占上风。
快嘴院长接管教学后,安排了一周时间,让六名教师给本学府职工讲课。猛佐教授当仁不让打头炮,然后是女士们,我是倒数第二讲。到我讲课时,来听课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但猛佐教授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听课。我讲罢后,猛佐教授就要和我商榷,他说:“你讲的某某理论分十一项内容,根据在哪里?我可是查过中央部长的讲话,应该分七种。”我冒火了:“去去去去去!一边去!”我边走边狠狠地说,“我根据的是中央常委!”
语云:以轻薄之态,施与君子,则伤吾德;施与小人,则杀吾身。我哪能不知道这样冒犯他会深深的伤害他的骄傲呢?实在是忍无可忍!果不其然,几个月后,新来的大学生小曹看见教员办公室里有长沙发,想搬到她办公室,她家远,中午不能回,好打个盹儿。当时大办公室只有我在场,就让她搬走了。下午猛佐教授进了办公室,正巧铁火因为财会室无人,进来闲转,猛佐教授就抓住他唠叨:“你看,沙发怎么不见了?谁让搬走沙发的?为什么不给我打招呼?沙发是本人抬进来的,铁火你说,丢了谁负责?”开始我不理睬他,埋头在电脑上改稿子,可是猛佐教授继续嚷嚷:“搬沙发不经过本人的同意,太不尊重人了!素质真差!”见他没完没了,我回头说他:“沙发是学府的,小曹又不是搬回她自己家,凭什么非你同意不可?”猛佐教授要的就是我回嘴。当下气急败坏地大步跨过来,指着我咬牙切齿地吼:“全学府就数你最坏!”我站起来说:“你说话要负责任!凶什么?想打架么?党员同志!”这最后几个字很管用,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价,不屑地看了我一眼,高傲地回到他的宝座上。此时铁火早已溜之大吉。
(九)
猛佐教授当面斥我“最坏”,老实说,我丝毫不觉得他的咆哮对我有杀伤力。并非我麻木不仁,而是我满有把握地相信,学府里肯认同如此“恶谥”的,极少;何况气头上说话,嘴巴少了站岗的,算不得数罢。
相反,当面给予我正面评价的也有,那是九十年代初期,有一次在“十恶不赦”孙建生家喝酒,四大恶人俱在,还有晓黎、笑鸣。喝得大醉的“十恶不赦”忽然低声对我说:全学府里他最佩服我。我当时没有惊喜,只怀疑他是故意开涮我。佩服一个可怜虫、吊吊灰,脑子缺氧了?
但是我重视背后人们的口碑,而这是很难听得到的。
退休之后某年,一位在职领导偶然和我说起,我的同事们还有说我好话的,他说了女克格勃和“丝路小姐”的名字。这位领导感慨地说,退休了,能有人说好话,不容易呢!这使我非常感动,也很惭愧,因为对她们我是有愧疚的。比如我曾答应提前退休,以利于后面同事职称的解决,最终却食言而肥。那是因为多位老成持重的同事劝我稍安勿躁,拖延几天,有希望涨一级工资。结果呢?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嘿嘿,还耽误了我做好人的一次机会。好在我背叛承诺对后面教师的职称评定并没有造成负面影响。
至于说到猛佐教授公为何对我万分痛恨,不知是因为我不跟他竞赛而使他感到寂寞,使他的骄傲大受伤害呢?抑或是他的极左教条往往被我不加掩饰的藐视而怨恨在心?其实由于我们有太多的共同利益,我也几次到他家里找他沟通;但是非常困难。由于学府里没有几个人愿意和他说话,所以如果我和他搭话,他就有说不完的话倾泻而出,容不得我插嘴。我找他说事情,才说半句,他就抢过去东拉西扯,啰里啰唆,我根本无法再打断他,没办法谈到正题上,而我对他的那些离题万里的话毫无兴趣。他不想听别人说话,只想自己过一把说话瘾。于是我终于放弃了和他交流的努力,尽量对他敬而远之。
猛佐教授说我是最坏,我可不认为猛佐教授最坏;我认为他忒讨厌,但他绝不是坏人。他的优点其实很多。他为人好打抱不平,很同情弱者,乐于助人,——当然是居高临下。不管是谁托付给猛佐教授的事情,都可以十二万分地放心,他会做得尽善尽美。人们私下认为,猛佐教授这个人心地善良,勤快,细心,也很正直,不在背后害人。九十年代,工资几度改革,内容分成几块,有点复杂。我搞不清楚工资的结构,不愿意看那复杂的工资条,反正你给多少,我拿多少。猛佐教授不然,工资条很认真地看,有时也还真的看出问题了:某项补贴搞错了。但如果给他错算,多发了钱,他必定退回,决不吞没。拾金不昧,童叟无欺,这一点很为人们称道。
然而我就是不喜欢他。
(十)
教员坐班还是不坐班,学府变来变去好几次。最后把六个教员集中在一个大办公室。六个教员,应该摆放三组桌椅,猛佐教授把老佛爷院长最早用过的大办公桌据为己有,又配了一张太师椅。他把桌子摆在办公室的九点钟的那个位置上,就像县太爷坐大堂那样,昂然而坐。可是谁都不愿意和猛佐教授组合,怕和他面对面地办公。我把我的小办公桌放在门口黑板下面,我面壁而坐。两个窗户下面,一字儿摆着有大有小的四个办公桌,四位女教员一字儿面窗而坐。结果是我们五个人的背都朝着猛佐教授。人们走进教员办公室,看到办公桌子的布局,觉得很可笑。我悄悄告诉他们:猛佐教授是皇上,四位女士是贵妃,我呢?是太监,把守后宫之门的阉奴,严防四大贵妃红杏出墙。由此可见,猛佐教授骂我最坏,也不无道理。
我们经历过文革和上山下乡的人,有时凑在一起,都会谈论当年的经历和见闻。小猴苓女士当年当过公社妇联主任,女克格勃当过小学代课老师,洁女士曾在安西东巴兔的荒原上锄禾日当午,大神在子午岭刘志丹闹革命的庙里住过。我呢,在祁连山蒙古族牧区的农业生产队里开荒、打草、放牛,当记工员。曼女士在祁连山裕固族帐篷里度过了多雪的冬天;曼女士回忆说:春天到了,生产队长分配她记工分,别的知青放羊。曼女士渴望当牧羊女,再三请求;于是队长集中了二十几只乏羊交给她在附近放牧。她兴高采烈,把羊赶到山坡上,羊儿吃草,她则不停地唱歌,唱着唱着,竟在草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一看,只剩一只羊在她身边,其余的没有了,狼吃了?她大惊失色,急得直哭。好在乏羊没有走远,全找到了,有惊无险。
时间长了,大家忽然发觉,猛佐教授从来不谈论他的文革经历,守口如瓶,滴水不漏。这太奇怪了!大家对彼此过去的历史都能略知一二,唯独猛佐教授的过去对大家是一片空白。还真不好瞎猜呢!
(十一)
我和猛佐的副高职称,得之不易。先是老秀才院长到学府,很想有一番作为。他积极推动教员的职称评定,四处奔走呼号。然而当他得悉省职改办不给学府正教授指标,他的副教授转正因此根本无望,他忽然对教员评职称失去兴趣,撒手不再过问职称评定之事。当时办公室主任是曼女士,她对我们甚表同情,于是接手跑各相关单位。又是外语考试又是提交已发表的论文又是统计课时,总算在省党校评定会上我们取得了副教授资格。然而审批表上特别注明是“学府内部有效”。这就是说,一离开学府,职称就作废。这种职称不仅不是全国粮票,甚至也不是地方粮票,而是本单位食堂的饭票。曼女士是有心人,她给省职改办的办事人员做工作,在聘书上没有写那触目惊心的六个字,她自己在单位里也不张扬。同时她一再安慰我,饭票不影响工资待遇,只要人在学府,饭票粮票没有任何差别。我大不以为然,如今的阿猫、阿狗,都是教授、博导、专家、学者,而我,一个八二年的硕士(当时全国不到两千名),九五年才成了副教授,还是饭票档次,多丢人现眼呀!我愤愤不平,我潸然泪下。不过转念一想,我的马列业务水准在如此名目的政治学府里,当饭票教授似乎并不亏。于是心气平和,并不隐瞒真相。若有人问起,我就实言相告:我是饭票教授,副的。我恳求同事不要称我教授,请继续叫我老师,或者老板、大侠;这一点我并非是赌气使性子,确实是因为把教授当做官职挂在嘴上,忒俗。猛佐教授对我把实情告诉他人,极其生气,一再要求我不要说“校内有效”的话。对同事们不称他猛教授而称猛老师,他也迁怒于我。他讨厌我的如此行事,正如我讨厌他与我比赛一样。快嘴院长上任后,有一回在周四学习会上说到教学,脱口而出说学府的教授是内部有效,没有含金量,很多职工才知道了这回事。当时猛佐教授气得成了猪肝脸,我则作死猪不怕开水烫状。
老秀才院长办过一件好事,给教师争取到书报费;之前只有院长处长们有公费报刊,其余一个办公室一份报。享受到书报费后,多数教师订的是晚报,因为好看;唯独猛佐教授一人订全国最权威的大报——那还要自己贴钱呢。他看报特别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地过,反复揣摩新提法,很是刻苦认真;我呢,看报马马虎虎,一目数行,粗枝大叶,不求甚解,这也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当然是他的优点。我曾对他说,你如此认真细心地看一份报,十数年如一日,日积月累,必有所得。做学问,不就是这样么?你何妨做一个这份报纸的专题研究?他没有理睬。不过我建议他把给党校大专班讲的政治经济学当一门专业,做成自己的“拳头产品”,他是采纳了。他的政治经济学讲得还是有内容,比他给学府主体班讲的社会主义特色理论,有价值得多;只是大吼大叫的腔调,不招人喜欢。
(十二)
世纪之初,退休之后,猛佐教授又有惊人之举。
适逢学府隆重庆祝建院五十周年时节。为适应当今各种“庆”全面攀比、竞相奢靡以显示太平盛世和国力富有的形势,学府邀请全国各个学府派院长处长来兰州庆贺,少不了豪华宴会和官费游览莫高窟。庆典高潮是庆祝大会和会后酒宴。我们退休者也恭陪末座。会场在西北宾馆大礼堂,兄弟学府赠送的礼品摆放在大礼堂门厅的两侧,多半是巨大的珐琅瓷景泰蓝花瓶。已经退休的猛佐教授以个人名义赠送了一面锦旗,上书:“庆祝母校建院五十周年/厚德载物……/学府退休教授猛佐”;锦旗摆放在一只只巨瓶的末尾,很是惹眼。可是不等散会,就被撤除了。人们说,教师称自己供职的学校为母校,闻所未闻。庆典主持人宣布贺信贺电和礼单的名单,只字未提猛佐教授的锦旗。那天大会宣读的来宾名单里也有早已上调政协当主任的刘姓书记,他对我和猛佐教授一直是张冠李戴,他看到锦旗的话,只怕又会想起我:“哼,那个呆子,吊吊灰,大脑又进水了?”
学府五十大庆,极其隆重。庆祝大会过后是照相。照相的站台有多层台阶,可容数百人使用,台阶陡峭,按例我们应站在最后一阶。我有恐高症,又有怕官症,于是溜之乎也。但饭是要吃的,大老远跑来听会,不就是为了这一顿免费的午餐么?
等待是漫长的,过了半小时,又过了半小时,时间像是凝固了。门厅沙发上坐满等着吃饭的人,猛佐教授在抢每一个人的话茬;门外廊檐前老农民和几个人听老秀才高谈阔论,大家也都是等吃饭。我百无聊赖,东转转,西遛遛,又等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挨到宴会开始。嘉宾如云,高朋满座,四五十桌,座无虚席。我们退休者的八仙桌上,来了一位补缺拾遗的武汉学府人,他举目无亲,很是拘束。我同他搭讪几句,也算消除他的尴尬。猛佐教授抢过去话头,没完没了地给他介绍起我们的学府来,他介绍在座的离退休干部说:“这几位都是革命老干部,党的宝贵财富。都七十好几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两个坎儿!”在座的老者闻言,极不入耳。他口若悬河,尽是没名堂的吹嘘和连篇的废话。那武汉人不断地点头称是,在陌生人中间有这样一位饶舌者同他说话,他感到轻松。官宴最烦人的是你来我往地敬酒。轮番地有人来,你不得不站起来,坐下,刚坐下,又站起来。我有些后悔来吃免费午餐了,何况菜肴稀松寻常的很,大宾馆就是如此宰人。
虽然我没有去照相,后来还是发给我一张,是长卷。几百人的集体照,很“大气”。前排就座的有三十几位,老佛爷没有居中,说明还有数位比他更大的官。老农民、老秀才、刘姓书记、二任副书记、大炮都在座;还有几位副厅级的长官站着。我展开看了又看,由不得莞尔。照片上,有的是巨无霸,有的是小矮人;有的肥胖如牛,有的干瘦如柴;有的面目黧黑,有的脸色苍白;有的獐头鼠目,有的尖嘴猴腮。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据我的第一印象,五官端正、气宇轩昂的竟不到一小半;等到后来再审视,就顺眼得多了,都是方面大耳,相貌堂堂;到第三次端详时,我已经肃然起敬,觉得照片上的人,无不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可见官本位的潜在威慑力,无所不在,即使我成了边缘人物,也还是受“情人眼里出西施”心理的支配。
我看过一本书,说三大文明古国都各有社会公害:埃及是乞丐,印度是僧侣,中国是官僚。因为数量太大,社会不堪重负,所以是公害。中国的官多,太多太滥,真是积重难返、不可救药啊!
(十三)
我在学府一十六年,对学府的一大贡献是册封了“四大恶人”、“四大美女”、“四大美男子”、“四大女独行侠”、“四大富豪”、“四大文痞”等等。这“四大文痞”是指资深的知识分子,有老秀才院长、列巴副处长、猛佐教授,他们自视甚高,高调做人,在会上喜欢高谈阔论,但都被人讨厌。文痞三缺一,总是美中不足,我就把我自己算上,凑成学府“四大文痞”。我的年纪资历与他们相仿,只是我的做人与他们不尽相同,就算是滥竽充数罢。
四大文痞现在都退休了,然而他们三位究竟与众不同呢,个个有石破天惊的表演!
这还是在〇七年的学府建院五十周年的大庆期间。庆典高潮过后,“八一”那天,学府慰劳职工,去安宁桃园的农家乐游玩。大家在桃树林里,分坐了几桌,喝“三炮台”、啤酒、白酒,吃农家菜,打牌,聊天。赤日炎炎,绿树枝头挂满粉红的桃子,树荫下很清爽,空气洁净,我们随意坐着,甚是惬意。自退休后深居简出的猛佐教授终于有了高谈阔论的机会。可是很多人不愿意和他一起坐,结果阴差阳错,他和几位女士坐在一桌。他尽说些没头没脑的不得体的废话,我看见他身旁的独行女侠小波满脸的苦恼。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生几许伤心事!一生大笑能几回?该回家了,每个人都得到一纸箱子鲜桃,拎着往大巴走去。猛佐教授的话还多着呢,他和甲说,甲躲开了,和乙说,乙敷衍一句就赶快走掉。他和《骆驼祥子》里虎妞的爹一样,是放屁能把水泥地蹦个坑儿的人,谁都不愿意招惹他。然而列巴却接上猛佐教授的话茬了,俩人都多喝了几杯,因此很快抬起杠来。列巴说女克格勃没有去坐小车,猛佐说他亲眼看见她进了小轿车。猛佐教授说话越来越带挑衅性,他公然对列巴表示鄙夷。列巴不是省油的灯,也激动了,他一激动就放屁。猛佐教授就厌恶地斥责他不礼貌,说他上面说话,下面也说话。列巴大怒,猛佐教授的粗暴和傲慢态度勾起列巴对他的新仇旧恨。他吼叫:“我早就想和你算账了,今天非要教训你不可!”
风云突变,列巴扑过去要揍猛佐教授。有两个年轻人见状,慌忙把他抱住。列巴和猛佐教授一边斗嘴一边上大巴,猛佐教授坐到车后面,建文处长竭力劝他息怒。列巴坐在中间的一排,正好在我前面,我们也劝他。可是列巴一次一次站起来往后面扑,俩年轻人一次一次拦住他,寸步不离地守住他。此时猛佐教授见对方要动真格的,就软了,偶尔还一句嘴,说不怕。他一张嘴,又激怒了列巴。
这列巴先生情绪激动,叫喊几句,就挣扎着站起来要去打猛佐教授。大巴飞驰在滨河路上,车内形势紧张。有些人冷眼旁观,似乎愿意看一场黑吃黑的火拼。关键时刻,“穷凶极恶”出面弹压,他显然也喝多了酒,几绺头发贴在油亮的脑门上,瞪着魔鬼似的眼睛,一边夸张地舞蹈,一边声嘶力竭地给列巴唱“妹妹你坐船头——”,唱到“日落西山后,让你亲个够”时,列巴高兴了,也唱。可是歌声一停,他又激动了,又高声叫骂起来,还是要打猛佐教授。“穷凶极恶”嗓子哑了,气喘吁吁。于是我投入反战维和运动,吼唱了一支《三十里铺》,虽然博得正准备下车的乡长的鼓掌,却没有扑灭列巴的满腔怒火。战争的火星仍然在车内飞溅,列巴和猛佐教授都是彪形大汉,一旦在飞奔的车上短兵相接,大打出手,造成车毁人亡的惨剧也未可知呢!我和“穷凶极恶”黔驴技穷。我忽然看见七岁的麦丽叶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大人们出丑露乖,赶紧动员她唱歌。麦丽叶唱了起来,稚嫩的儿童歌曲终于使列巴安静下来,他不再跃跃欲试,守在他身旁的年轻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我又得到一个惊人消息,如获至宝——因为那是很好的写作素材。消息来源称:就在列巴和猛佐教授差点打起来的头一天晚上,高层人士欢聚一堂,举行了第n次的盛大宴会,欢度五十院庆。宴会上老秀才喝醉了,乘着酒兴,他忽然破口大骂,把学府的历任院长逐个地臭骂一顿,所用言语的粗俗和刻毒,实在骇人听闻!这真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里,衣冠楚楚的绅士,大礼帽下面忽然冒出一对驴子的丑陋耳朵,令人难以置信。据说酒醒后他后悔莫及,准备一一上门道歉。“八一”那天的桃园农家乐,他本来要参加,可是终于不好意思到场。这则资讯我求证于二任副书记,他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宅心仁厚,不肯透露细节。
这以后约摸一个月,我进浴池洗澡,有人喊我,原来是赤条条的猛佐教授。他开口就说大巴事件。他说列巴必须道歉,否则他饶不了他,列巴竟敢骂人,“我亲眼看见某某上了小车,他说没有上车,骂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赤条条地苦着脸听他说话。幸而一个赤条条的小伙子忽然向他请教台甫?贵庚?原来这人也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管理市场,遭人辱骂过,一直耿耿于怀。猛佐教授和他一拍即合,两人争先恐后地说话,谈得十分投机。谢天谢地!总算我侥幸,逃脱了“打地雷公”、“坐快活椅子”、“猴子牵缰”、“仙人弹琴”的恐怖刑法。
列位看官,四大文痞,我还是和他们有区别的吧?只怕我写的回忆录被学府的人看到,大概会有人说我是四大文痞中的最可恶者,竟敢对领导有大不敬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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