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哄(中长篇小说·上)

陈智胜     

 

    

天还没亮,镇上的铁匠王六发就早早地收拾好行装出发了。行装很简单就是一套换洗的衣裳和两只路上饿了吃的饽饽,再就是东家给的两块大洋,让他在城里作日用的,其中一块大洋还是让他在城里顺带买些好绸料。他要赶三十里山路到城关水埠镇去接从汉口回家探亲的少东家。

王六发现在都想不起来他到底是个啥模样了。少东家还是五年前回来过一次。人很瘦弱,脸白得就跟豆腐一样,还戴了一副眼镜,完全是读书人的样子。每次来家书,东家都高兴得什么似的。谓他的儿子将来有大出息,光宗耀祖。少东家家书写得很少,这一回,忽然接到少东家的家书,说是要回家一趟,东家高兴得就跟驴打滚似的,整天嘴都合不拢。赶紧差他去接少东家。临走时,东家怕他认不出少爷是哈模样,还特意把少东家的名字写了个大大的字幅,让他揣在怀里,让他在码头上举着它好让少东家相认。

王六发离了镇子,经过土地庙看见里面亮着光,莫非是刘癞子回来了。有十多天的光景,他都没有在镇上露面。他是个败家子,本来家景还不错,爹妈一死,他就把家业输了个精光,弄得自己只好在土地庙里藏身。平时东游西荡,游手好闲。有时候也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过,他在镇子里还算老实,从来不惹事的。有时候,王六发见他可怜,也时常接济接济他,都是乡里乡亲,被饿死个什么的,他不忍。王六发推开庙门果真发现他在,他正在和镇上牛裁缝的儿子牛栓喝着酒,两人喝得东倒西歪,正糊言乱语地说着不搭边的话儿,地上满是鸡骨头。王六发瞅着心里就没好气,牛栓也是个不争气的家伙,家里供他念书他不念,多么好的的事,穷人家想都不敢想,多识些字人家就不敢欺负,整天也是鬼混,一点正经的事儿都不做,两人真是一对活宝。不知道他们从那里弄来这些吃食。

王六发走到刘癞子跟前推了推了他,问他这些天都到那儿去了。

刘癞子抽了个身醉醺醺地答道:"没上哪,走了走亲戚。"
王六发知道他说的的是鬼话。刘癞子瞧着王六发这一身行头,好奇地问道:"发哥,你这是到哪儿去?"

王六发答道:"去城关接少东家。"

刘癞子道:"你是说刘道宏的那个白面儿子要回来了?真是稀罕事儿。"

王六发点头说是。

听到这个话儿,牛栓爬了起来,站都站不稳,揣住王六发的衣角嚷道:"我跟你去,发哥,好久我都没有到城里去逛逛了,城里很好玩儿,我要跟你去。"

王六发打开他的手,见天光渐白,不敢耽误,离了庙门,朝城关赶去。


一路上,王六发紧赶慢赶,中途都没有喘一口气,到了晌午,他赶到了水埠,现在世道很乱,不太平。究竟怎么个乱法,王六发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到一些传闻。但是这方圆一带,还算清静,没个盗啊匪啊的。前些天他听镇里到外面做小买卖的人说,说是在塔丰县里,官军正在跟土匪打仗呢,仗打得那个凶,那个惨,官兵和土匪都死了好些人,那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能把人吓出胆来。不过,说这话的那些人也没有亲眼看到过,也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王六发没去过塔丰县,不知道那是个啥情形,反正离这里很远很远,听老阮泰说,比汉口还要远,没什么可担心的,那些土匪成不了什么气候,官兵一到就会把他们给统统杀光的。小时候他还不记事的时候,他只是听到过世的老爹说起过在咱水埠一带也闹过土匪,那些土匪怎样身手不凡,能够飞檐走壁,武功高强的,刀枪不入,就是火铳都轰不死他,专门杀富济贫,杀贪官污吏。王六发现在还有印象,他最爱听老爹讲这些绿林强盗的故事,老爹一说起这些故事,脸上便红红发光,眼睛睁得溜圆溜圆的,酒也喝得特别多。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弄的,这些土匪到头来还是被那些该死的官府抓住了。那时候,他已经懂一些事了,赶上了末了,那些土匪有很多很多,官府都把他们押到镇东门的晒谷场上,一个个地地给吹了脑袋。行刑的那会儿,镇上人全都把晒谷场团团地围住了,都想睁眼看一看那些神通广大的强盗到底长的什么三头六臂,敢跟官府对着干。很让王六发失望,那些人并没有象阿爹说的那样有金刚不坏之身,一刀下去,头便象葫芦一样滚到了地上,腔子里汪汪地喷出通红的血来,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那种飞檐走壁的强盗,临死前只是口里哇哇地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下辈子跟你们鸟官兵算帐"。死得真惨,镇上谢屠户的屠刀都砍卷了好几把,完事后胳膊肿得跟大腿一样粗。以后,谢屠户的那只手便废了,再也拎不起屠刀了。王六发问老爹,那些人怎么跟他们一样都是肉做的,经不起刀砍斧劈。老爹不以为然,说那些强盗不是真强盗,只是一些喽罗,那些武功高强的强盗官府是抓不到的,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以后,他就再也听不到那些强盗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故事了。老爹只是说他们藏了起来,只要时机一到,他们还会出来为咱们穷人打抱不平的,杀尽那些贪心的地主老财的。"他们还会出来的,"每当老爹喝醉时,他总爱这么说,"他们都是服了神丹长生不老的人,只是时候不到......。"

将到水埠的时候,王六发便发觉城关与以往确有些不同,自己听到的那些关于土匪的事儿并不是闲话,很有几分是真的。城门口多了几个扛着枪的民团在那儿转来转去,盯着那些穿着亮堂操外地口音的人瞅,不时走上前去盘问。这在以前是没有的,看情形这一带也许真的要闹土匪了。王六发顺当地跟着赶集的人群进了城。到了城里,情形又与以往大不一般,扛枪的大兵比以往要多得多了,他听到身边一位商客丧气地说,要打仗了。他闹不明白,城里确实有些怪,不象以前那样热闹了,街上的店铺很多都歇了业,城里人也个个脸绷得很紧,看的出来是要出事了,也许官兵真的要跟土匪干上了。他还发现一个以往他没有见到的景象,在街上还有一种官兵,这种兵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些兵穿着黄黄的军服,三三两两地大摇大摆地在大街撞来撞去,说着他听着别扭的话儿,神气活现。比那些民团要威风多了,黄黄的军服穿在身上十分扎眼,让王六发感到害怕,不敢挨近儿瞅瞅,那肩上挎的枪也和那些民团不同,比他们大,蓝光闪闪,看样子真的是要打仗了,王六发从小到大都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这让他即感到惊惶又感到兴奋,那些土匪绝对也不是孬种,比他小时候见到的那些土匪要厉害得多,不然,官府不会摆出这么大的架势。王六发恨不得马上跑到茶馆里听听人家怎样议论这阵势,他这人就爱凑个热闹,但是他看看日头,光景不早了,已是下午,东家告诉过他,少东家是坐下午的船来,他知道从汉口到水埠的轮船只在这下午有一趟。他得把自己的正事办完,也许他接着少东家就什么事都会闹个明白的,少东家从大地方来,他知道的事一定比那些茶馆里的人多得多。


王六发赶到渡口,渡口上冷冷清清,往常的忙碌景象早见不到踪影了。王六发朝一位歇脚的船工打听,船工不耐烦地告诉他,这渡口从大前天就封渡了,不许任何船出入水埠,怕是资匪。而且在渡口堤防上堆了好些沙袋,沙袋上架着好些枪炮对着河面,那些穿着黄军服的官兵在那儿忙来忙去,看样子,真的要打仗了,而且要打一场大仗,这些土匪真不一般,能让这么些官兵守在这里。王六发想不出来,这些土匪到底是个啥模样,是不是象阿爹曾说过的那些刀枪不入的强盗,屈指算来已过了二十年,那些被砍头的强盗又个个投胎长成了好汉,又该是他们劫富济贫杀那些贪官污吏的时候了,风水轮流转,是该这些王八羔子们到大霉的时候了。

王六发没敢再朝这位火气暴燥的船工多打听一些情况,但又不愿离开,还抱着一丝希望,怕错过了接少爷的事儿,正犹豫会儿,忽然听到有人在喊着自己,他瞅眼望去,在一个土坎上,果真是有人在叫他,原来是镇里下溪村的一个佃户,葛秃子,因为交不起地主的租子,被辞了田,不得已只得到城里来打短工混日子糊一张嘴。

葛秃子跑过来问他怎么会在这儿。于是王六发把他的事跟他说了。

葛秃子道:"别等了,汉口到水埠的水路有十多天就不通了。赤匪正在跟官府打仗,前几天还在大小洪山一带跟官府干了一仗,死了好些人,太惨了,满地滚的都是脑袋。"葛秃子不住地啧啧惊叹,架势就好象他亲眼看到一样,说赤匪是如何的凶狠,打起仗来,个个都不要命。接着他把头低了下来,很神秘地道:"你不用等了,你少东家不会回来了,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你看这势头,什么时候咱见到过,就是那年月闹革命党倒宣统爷那会儿,也没这大的阵势。官府可是花了大力气了,要把赤匪一个不留地剿光,现在赤匪快不行了,官府剿得他们没处躲了,你看我不是正帮着官府修固堤防吗,就是为了防赤匪从水路上窜到对岸,那样一来,这些赤匪就活了,就不容易把他们剿光了。我估摸着这仗啊,就这几天打,这仗一定打得就象说书人说的那样'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葛秃子劝王六发早点回去,别摸不准挨了枪子了。

听了半天,王六发反倒更不明白了。他不明白这新窜出来的"赤匪"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想象不出来,赤匪和土匪有个啥分别,明明是匪,干嘛还要加个"赤"字。

葛秃子摸着自己光脑门儿,嘻嘻真笑,笑王六发楞,什么事儿都不清楚,道:"我问了测字的先生,书上说这'赤'字当'穷'字讲,就是穷的连裤子都没有穿才去当土匪,跟以前的土匪一个样,只是个名儿不同。"接着,他吞了口唾沫摆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对王六发道:"不过,这赤匪可不是简单的土匪,他们个个都是那种不要命的主儿,厉害了得,一般人奈何不了这号土匪,可不能拿以前那些土匪和他们相比。前些年闹的那些土匪只能偷偷背着官府打家劫舍,这些赤匪可不一样,专门跟官府过不去,大光天里就敢跟官府对着干,杀那些狗日的贪官污吏,最紧要的就是这些赤匪不怕官府,官府反倒怕他们,打不过他们,想起来,"葛秃子又擦了擦了他那秃脑门儿作一副思忖状,吐了吐舌头道:"这么说吧,就跟当年闹长毛一样,这些赤匪比那些长毛还厉害,你说这赤匪多厉害。那些灰衣服的民团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有多少就给灭多少,那些民团见他们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尿裤子,只有请这些穿昵子的中央军才能对付他们,就跟当年曾大帅的湘军是长毛的克星一样,才能把这些赤匪镇下去。"葛秃子边说边指着穿黄昵子的大兵,"他们可不一般,那些赤匪什么人都不怕就怕这些中央军,他们再凶再不要命也打不过这些中央军,你知道吗,这些中央军个个都识字,个个都拿现大洋,可有钱着呢,而且你听他们说的官话,那才地道,恁是我们这些乡巴佬怎么说都学不象,"接着葛秃子学着那些黄昵子大兵的官话嚼巴了几句,学得还挺象,"这可是咱官府...是...中央政府最厉害的兵,啧...啧...,是中央政府啊,什么衙门都听它的,别说这些土匪,就是那些洋人,还有东洋兵都怕他们三分,说是不久前在上海,这些了不起的中央兵把东洋兵都给打跑了,他们就是从那儿赶来的。你说厉害不厉害,这些赤匪不给镇住那才怪呢。"葛秃子越说越兴奋,忽然立马摆出了一个姿势把王六发唬了一跳,他的腰板和手脚僵得直直的,在他面前走了起来,那走路的样子十分特别,王六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瞧他们走路的样子多威风,别说跟这号兵打仗,就是看着都让人发虚,你说他们打赤匪那还有跑,那还不跟地里除草一样划拉几下就完事。"葛秃子说的有点得意忘形,觉着就是跟中央军做事也连带着有些光彩。

葛秃子的话,王六发大半都都听得懂。但"中央军"、"中央政府"这些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具体他闹不明白,但他明白这些东西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很了不得。中央军别的厉害他不明白,但是听葛秃子说,这些大兵个个都识字,就冲这一点,就很不简单,很有些手段,不是象自己这样平平常常的老百姓。而且瞅着他们穿的漂亮军服,要是论起价钱来,就是自己的东家置起来都会心痛的。

葛秃子继续说道:"还有一种说法,为什么叫'赤匪',是因为他们打起仗来头上都包着红头巾,把脸涂得红红的,跟戏里的关公一样,个个甩大刀耍得连水都泼不进,他们把脸染得红红的是怕被人认出来连累他们的家人,要知道这可是犯上作乱,要诛九族的。现在那些赤匪可是碰上对手了,你瞧中央军手中的那些家伙,那枪厉害得就是铁都能打烂,别说是人了。你知道吗,这些中央军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只听......"说到这里,葛秃子猛地在王六发面前脚一磕,把身子挺就象一扇门板一样直,"只听蒋委员长的命令。蒋委员长,你知道吗?"

王六发点点头,他听人说起过这个让老百姓敬畏的名字,知道他是中国最大最大的官儿,就跟过去的皇帝一样。

"这些中央军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要直得跟我一样,谁要是不这样,那可是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呀。啧啧,那个赤匪头儿叫什么王胡子,也是个不简单的江洋大盗,本事多得说都说不完。嘿,好戏在后头呢。"

葛秃子正说到这儿,忽然听到一个大兵朝他吆喝,道:"我得去干活去了,咱们以后好好聊。"说完急忙朝那个当兵的颠颠地跑去。

 

别了葛秃子,王六发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是回去呢,还是待在这里,抱着一线希望能等到少东家,水路不通了,也许少爷会走旱路,但一想觉着更不可能,那旱路要经过大小洪山,那岂不是早就被赤匪给断了。今儿个真是撞了大邪了,碰到那么多让自个惊惶又兴奋的事儿。这世道大概又要变了,反正又不消停了,二十年一乱,自个老爹说过。又要象过去一样大伙儿杀来杀去,杀红了眼。不管是有钱人还是咱穷人都没有一个安生的日子好过。宣统爷退位那会儿就是这样,这水埠城关大家杀得昏天黑地,革命党人和官府,革命党和革命党,官府和官府杀得死去活来。到末了,连妇女和小孩子也不放过。城边的潞水河几个月都是红的。王六发不想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决定到街上转转瞅瞅情形再说,多知道些情形,回去了也好跟穷哥们吹吹。沿着城南脚他看到当兵的越来越多,而且在城墙上都堆了数不清的沙包,沙袋后面是数不清的兵和枪炮。肯定要在这水埠城里干上了一仗了。王六发鼻子里都能嗅出火药味来,假如不是有事在身,他真想在这水埠城里多待上几天,看一看官府是怎样剿灭这些连皇帝老儿都不怕的赤匪的,那比看杀头要过瘾得多。

肚子饿了,王六发吃完几个自己带的饽饽,路上他问了个算字的先生,才知道那城墙上随处可见的大标语原来是蒋委员长的话:"攘外必先安内,抗日必先剿共。"算字先生怕他不懂,告诉他那话的意思是说,就跟人有病一样,还要跟别人打架是不会赢的,先得把自己的病治好了,把自己调养好了,才能够打败别人。那赤匪好象咱人身上的病一样,蒋委员长就得把这个病根除掉,那东洋人就象跟自己打架的外人,病不好怎么打人家,何况人家现在比自己还强壮。最后算字先生佩服地说,蒋委员长高明就高明在这里,看得就是比咱老百姓远,要不然他老人家怎么会成为比皇帝还要大的官儿呢。这一回算命先生的话他算是听得明明白白。

算命先生继续说道:"那赤匪就是过去长毛的后代,无父无君,无法无天,以前没有被曾大帅斩尽杀绝,现在东洋人欺负咱民国,他们见有机可乘就又死灰复燃起来闹事了。"

王六发点点头,觉着这算命先生的话说的头头是道。又问道:"那赤匪比长毛厉害吗?"

算命先生忿忿然道:"再厉害有什么用?当今的蒋委员长,是天命所归的人,是天上星宿下凡投胎的真人,我算过了,他老人家是赤脚大仙的真身,就是东洋人也伤不了他的。你老兄有所不知,这赤匪现在不行了,到处被蒋委员长的御林军杀得东奔西窜,马上就要把他们剿得一个不剩了,这些赤匪就是被蒋委员长从鄂西一路追过来的,跟丧家之犬一样,没几天活路了,"算命先生低下头鬼头鬼脑地说:"这一回,蒋委员长亲自在南昌坐镇,给他的御林军下了死命令,要把这股到处流窜杀人放火的赤匪剿灭在潞水河边,活捉那个赤匪头儿王胡子,把他千刀万剐,到时候,你到城里来看杀头,那才过瘾呢。"算命先生山摇头晃脑,捋着山羊胡子,十分得意,"杀死这些狗日的赤匪,还咱们老百姓一个清静。这些狗日的没有人伦天理,共人家的产共人家的妻,该杀!"

王六发心里一动,到时候一定来看杀头。告辞这算命先生,他便朝"庆福祥"绸庄赶去,可是一到那儿,绸庄大门紧闭,王六发敲了一会儿门也没有人答应,邻里的人说,要打仗了,店前几天就关了,掌柜早带着家当躲到乡下去了。

现在没事了,王六发没目的地在在大街上乱走,找过几家茶馆,想听听别人的议论,但茶馆大多都关了,开了的茶馆大伙儿也只是喝茶不说话。说有官府有令"勿谈国事"。违者以通匪论处。

 

看到的都看到了,听到的也八九不离十。天光已经不早,王六发准备回镇上跟东家作个交待,从城北的一家茶馆里出来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两个喝得歪歪斜斜的民团。王六发小心地绕着着他们走开,但被他们叫住了,他心里一楞,回头道:"老总有什么事吗?"

瘦高个的民团朝他招手让他过来。道:"你知道你犯了事吗?"

王六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周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儿得罪这些老总了。道:"我没啊,老总。"

"你小子还挺嘴硬啊。"矮个民团恼怒地踹了他一脚。王六发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

瘦高个民团指着不远处的一张告示,身子一挺,道:"你他妈的跟老子装糊涂,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你不知道蒋......"两个民团大兵说到蒋委员长的名字,两人立起正来身子绷得直直的。"蒋委员长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满城人谁不知道,'不准备随地吐痰,走路要靠右',你不知道?"

这么一说,王六发才知道自己是犯了事了,他刚才是吐了一口痰,但是确实不知道"不让随地吐痰"的新规距,而且刚才走路也是朝左走的。忙不迭地朝两个老总培罪:"我该死,我不知道这新规距,我是刚进城的,我一定改,一定改。"

两个民团互相对视着傻笑了起来。高个儿兵伸出手来,道:"罚钱,没说的,谁违反了蒋委员长提倡的'新生活运动',就得罚钱,不然就得蹲大狱,关你个十天半月的。"

"老总,我身上没带钱啊,我是个穷铁匠。"王六发急道,他真没有想到这会儿会碰到当兵的敲诈,身上虽然有两块光洋但那不是他的,是东家的,自己是动不得的。

矮个民团凶了起来,大声道:"装穷,想骗老子,鬼才信呢。 "说着便朝王六发动起手来,抄他的腰包。王六发一闪,不曾想这一闪自己的外褂被他拉脱开来,那张东家写的字幅掉了出来,把那两个民团唬了一跳,抬起枪抵着他。

高个兵喊道:"你他妈的是赤匪。"

"我看他妈的就象,"矮个民团操起那张字幅左看右看也嚷道,"这是赤匪的宣传单,你他妈是赤匪的探子。"

"不是的,老总。"王六发恨不得给他们跪下,看样子今天自己是要倒霉的。忙把这张字幅的来历给他们说清楚。那两个民团根本不听,搜起他的身来,终于把他藏在内裥的两块银元给搜了出来。两个大兵咧嘴直乐。

王六发朝他们拱手作揖苦苦哀求他们还给他,要不然他回去咋向东家交待呢。

高个民团嚷道:"你他妈真是要钱不要命的家伙,老子留你这条赤匪命还不快滚。"说完,朝王六发怀里猛踢一脚,和那个矮个民团扬长而去。

 

看着那两个大兵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王六发的心就象被狗叼走一样难受。人活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倒霉的事。两块大洋对于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得做多少铁匠活儿才能挣到啊。他怎么跟东家说呢,东家会信他的话吗,钱是被两个大兵抢走了。少东家没接到,绸缎也没买成,他办事这么不实诚,东家心里一定会这样想。以后,有什么好事,就再也轮不到他了。

在地上坐了半天,王六发忍着痛从地上起来。他得马上回去,假如回去晚了,东家说不定会认为他把钱都花在喝酒上了,怪他没数落,把钱花个精光,他喝醉了,心里就没有个谱,东家知道他这个性子,回去晚了,东家一定会这样看。王六发拾缀好散在地上的包裹,正准备往城外赶,这时从一旁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来,口里喊道:"发哥,是发哥吗?"

王六发抬眼一瞅,有点眼生,脑子里一时想不起是谁。

来人站到他面前让他好好打量,道:"是我啊,谢家小三啊,你不认得我了?"

王六发退后一步,定睛观瞧,果真是谢屠户家的小三,小三子,那下巴骨小时候跟人家斗殴的疤痕还在。是他没错,身子骨长得比以前壮实了,脸也比以前黑了好多,王六发纳闷他怎么会在这里。大前年,在镇里为女人争风吃醋差点把人家的命给打死了,怕被官府追究,跑了,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音信,不知道他在外面混得是个啥情形。今天怎么会在这里遇上到他,真是巧了。王六发正准备问,谢小三见瞅着人多说话不方便,把他拉回茶馆里。

谢小三亲热地道:"你一进茶馆我就觉着眼熟,但是又不敢认,你比以前长得熊实多了,后来,你被两个丘八盘查,一听到你的口音,我立马就认出你是发哥,怎么没事吧。"

王六发蹩在心里的怒气全都冲了出来,骂起那两个被别人挖了祖坟的丘八来。骂完了,仔细惦量起谢小三来,暗忖,三年没见,鬼头鬼脑鼻涕拉糊的三伢子竟然混得人模狗样了,八成新的只有有钱人才穿的长袍子,头戴礼帽,眼睛放光,斯斯文文,乍一看就象个教书先生,不禁兴奋地捶起他肩膀道:"你小子没想到变出息了,成了有钱人了......."

话还没说完,这一捶,小三子竟然痛得捂住了肩头"哎哟"地直叫唤,痛得龇牙咧嘴。

"怎么了,小三子。"王六发惊惶地掺住他,道:"你没事吧。"

小三子忍住痛说:"没事没事,就是坐车摔伤了胳膊。"伤痛过去之后, 他便道:"发哥你这是不是准备回去?"

王六发说是。想起自己遭遇,脸上又堆上了愁云。自己回去还不知道该怎么交待。

谢小三瞅出了他心事,从袍子里掏出两块银洋递给王六发。道:"这你拿去用吧。"大方地让王六发收下。

王六发说什么也不要,他没趁想小三子这么仗义,但这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他凭什么要他的钱呢,看他那么慷概莫非他真的在外面混发了,成了有钱人。

小子见状道:"发哥,你这是把我当外人看了,你要是再不收下这钱,我可是要生气了,怪你没把我当兄弟看,兄弟我这几年在外面走南闯北,发财不敢说,但几个钱还是不放在眼里的,这点钱小意思,我刚才全看在眼里,你一定要收下,要不然你就是太看不起我了。"说完,小三子鼓起嘴来,还真的弄出生气的样子来。

无奈,王六发拗不过他的一番好意,道:"我收下吧,只当我借的,赶明儿,我还你。"

"别再说这些见外的话了。"小三子挥了挥手,完全没把钱当回事,把话岔开问起镇里的情形来。

王六发告诉他镇里没多大变,还是老样子,自己也还过得去,东家刘道宏仍就是镇里最大的财主;他大哥也还好,去年粮食歉收,养猪的人家也就少了,镇上近些年来也没多少红白喜事,生意自然也差了些,去年他嫂子生了个儿子,他们谢家总算有了延续的香火了,被他差点打死的春柱身子骨早就好了,只是干起力气活还有点吃亏。

谢小三打断他的话问:"他娶了小翠了吗?"

"娶了,去年春上娶的。"

谢小三鼻子抽了抽,表情不自然起来。王六发看得出,他对小翠还没忘情。小三子和小翠是从小摸屁股长大的,两人好得不得了,到了十五六岁,论婚嫁的时候,小翠爹却死活不肯答应把小翠嫁给他,嫌他性子野,作人不实在,整天不务正事儿,游手好闲,吊儿郎当,全然不是个正经人,家境又不好,不是小翠可以依托终身的人,恨心拆散了他们俩的姻缘,而把小翠许给了东家刘道宏的佃户刘奉生家的春柱,结果他怒火万丈,找老实的春柱扯皮,扭打中,一时性急用铁锹拍了春柱的后脑勺,弄得春柱倒在地上七窍流血人事不省,眼见着他直翻白眼,要出人命,害怕不过,跑了。

谢小三恨恨地问:"小翠爹还好吗?"

"死了有两年了,痨病,吐血死的,服完丧后小翠才完婚的。"

"小翠有孩子了吗?"

"没有。"

谢小三仰天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低下头来,问起跟他玩得最好的牛栓来。

王六发道:"还是跟过去一样,整天都晃来晃去的,没一点正经相。爹妈也管不了他。刘癞子还是有点钱就赌,家里什么东西都被他输光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每天到土地庙里藏身。"

"唉......"谢小三又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道:"我正准备回去,巧了,正好碰到你,结个伴,想回去看一看。"说完拉起王六发离开了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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