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园回忆录(上)
(2002年)
◎
空 山
无题
栎树空山枉自栽,
狂书写意卖痴呆。
残棋一局千秋雨,
明月清风唱夜台。
目
录
1952年冬
人间世
1957年夏
栎树
右派叔叔
痴和癫
1958年秋
疯学
疯子会
1953年春
爷爷和父亲
母亲
左派叔叔
1959年秋
惊鸿
秘方
1960年夏
趾甲
红雨
舞台
1963年夏
甄别
1963年秋—1966年春
癫夜曲
1966年秋
题记
日记
危城
最后的狐族
乱葬岗
沉沦
1967年春
离魂
屠城
幸运的死
游魂
抉择
向死而生
2012年
拇乙氏按
1968年
抟沙(金)
抟沙(木)
抟沙(水)(缺)
抟沙(火)(缺)
抟沙(土)(缺)
拇乙氏代后记
1952年 冬
人间世
【梦见抱儿,男吉,女凶。】
敦煌遗书《解梦书》残卷人间事章
一声婴儿的啼哭把我送到了人世间。小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紫癜。母亲说,这是我不情愿来投胎,屁股挨了阎王一巴掌。我感到好像被人用热水洗了身。当我能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手脚动弹不得。当时,我心中充满了恐惧:天哪!我真是来投胎出世了!我懂得当地的语言,知道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可能还能说话。但我知道婴儿是不会说话的,因此除了哭,我不敢说话。
最严重的问题是:“我是谁?”我一点也不知道投胎前的事。除了语言,我没有任何以前经历的记忆。极度的恐慌都表达在我的一张小脸上,呆滞无神的眼睛,永远是张开的嘴巴,一幅白痴的脸谱。
“恭喜!恭喜!是个男的。”接生婆喊着。
“老师,喜得男孙,悬弧之庆,我等着喝小公子的满月酒啊。”屋子外面有一个老者的声音说着。
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父亲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男子汉的脸,脸上写满了人间的岁月。
门口放了竹帘,光线有点暗,是一个暖和的冬日下午,但我还是看清了父亲的眼睛。他的眼神有点詫异,但不至于慌张。他深邃的眼神含威不露,神光内蕴,明若晓星。我在恐惧中与他对视了一会,又发觉他的眼神望之儼然,即之也温,并不象一开始那么可怕。
我随即被送到母亲身边。她躺在床上侧着身端祥着我,显得喜悦而又疲惫。我感到她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且是一个很守本份的人,是那种随时准备接受一切,毫无怨言的好人。
在屋子外被人称为“老师”的便是我爷爷。我很快被人送到他的面前。他戴上了一副老花眼镜,镜框是镀金的。他看了我一会儿。他开始摇头。
“孺子可教乎?”他吟了一句,又摇摇头,摘下老花眼镜,看着父亲,许久不再说话。看上去他是那种满腹经纶的老先生。
“就叫痴男吧。”爷爷突然说了一句,我就有了名。“痴男”,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名。
我正在庆幸自己投胎到一户不错的人家,心里的恐惧也消除了许多。这时,真正的危险到来了。
作为人,大概不该说话的时候就要三缄其口,不然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个道理,在我们现在这个家的另外三个人,大概也都是精通的。只有我这个刚刚不情不愿来投胎的呆子会犯上错误。
我开始吃奶,吃得特别起劲、贪婪,然后又不断地拉出粥样的大便来。只见房子内外晾着十几条尿布,用来不停地给我洗换。
有一天,已是连续三天不见太阳的阴冷天气,尿布都要到煮饭的火炉边烤干,不敷使用了。傍晚时分,父母亲刚刚給我换下脏尿布,小屁股也刚洗净,擦干,小尿布刚包上去。只听见“噗”的一声,又是一泡粥屎。
他们开始抱怨。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心里正想着,一句“对不起”冲口而出。
父母亲这时正弯着腰站在床边,为我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衣服尿布。他们肯定是听到了我的“对不起”三个字。虽然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我后悔已来不及。恐怖已笼罩了整个屋子。
母亲本能地“啊”了一声,手和身体僵直。她目不转睛直看着我。
我可以想象这时我的表情。恐惧更使我显得痴呆,嘴巴肯定是张得更大了。
母亲终于把脸转向父亲。
“你听见了吗?”母亲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凝视着我。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平静,但看出他在思索。他不回答,不作声。他这种表情可以说明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活人、死人,甚至鬼魂。
“没有听到什么。”父亲说话了。
“他会说话。他说‘对不起’。”
“也许是你的幻觉。”停顿了一会,父亲又说,“这样吧,我们再验证。如果这呆子真能说话,一定是怪物,就把他扔到河里去。”父亲说话时眼睛对着我。说最后一句时,把手一挥,指向窗外。
我吓了一跳,眼睛猛地眨了一下。
我真感谢父亲。他为我解了围。他告诉我人间的规则。如果我再说话,我会被扔到河里去。他保护了我。我还要感谢上苍,給了我这么好的父母。父亲一身正气,母亲慈悲随缘,她决不会让任何人把我扔到河里。
我被感动了。原来我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不知道我是谁,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独来独往的游魂。现在我已经入世了。我是我父母亲的儿子,我爷爷的孙子。虽然是又痴又呆,甚至可能是鬼魂附体的怪物,他们仍然爱我,保护我。我每天醒来,不!即使是在梦里,都要记住:不可开口说话。等以后可以学说话时,再跟着大人学舌。假惺惺地逗他们高兴。
那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是婴儿,本来不应该失眠的。我相信我的父亲也失眠了。母亲始终半信半疑。而父亲却是唯一与我共同拥有这秘密的人。我不再说话,一直到五岁。医生说是“自闭症”
1957年夏
栎树
知道得太多,又知道得太早的我,只有不说话才是最安全的。这一招有效。有效就坚持下去。所以,我来到人间已经五年了,还不说话。
医生说,痴男不是哑巴,是自闭症。
父亲用一种奇怪又平静的眼神看着我,使我不安。他似乎在说,看这个痴男想干什么。他似乎知道我心里很明白,象那照路的小灯笼。
祖父开始有点急。因为祖祖辈辈下来,都是五岁开始启蒙读书。
看来到我这一代要白痴了。
年复一年,我喜欢坐在屋檐下的小櫈子上,双手托住下巴,让两只白痴眼睛可以尽情地饱览栎树的四时风韵。
我喜欢深秋的霜叶。当残阳挂在鹤亭,霞光万道,一树的红叶如火。这时,母亲就会说,今夜要下霜了。
时近清明。栎树又换上了绿装,在晚春飘拂的烟雨中,孤独地植立在空无一人的旧花园中央。
园外有人拉门铃。进来一个道士,身着道袍,腿上打着绑带,脚着草鞋,笑呵呵地,手执一把仙拂。这道士说是来看栎树的。道士在花园转了几圈,便到屋里讨水喝。“贵府灵栎,贫道已经五十多年没有来看了。人间悲笑,几度兴亡,这灵栎倒是依然故我,该绿时绿,该红时红,与当年无异。”道士说起栎树来。
道士正要起身告辞,突然话锋一转:“老先生,贫道有一事相告。贫道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说得不对,先生当耳边风好了。”
“道长客气了。在下愿闻其祥。”祖父答道。道士便侃侃而谈。
“这栎树是道家灵物,在凡土寿止五百年。如今算来,还有最后三十年。其灵将回无何有之乡。此其一。
“其二,六十年一甲子,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轮转,各主十二年。贵府宅基,座南朝北,树植西边,以堪舆之学论之,此处是大黑山龙脉之南端,濒海靠山,得阳气之先。则西方庚金之气烈甚。大木逢金,则成栋梁之材也。然栎非常木,乃不才散木也。今年起,又行金气,旺金散木,则不才为大才,无用为大用也。”
“请教道长。刚才道长说这栎树凡寿有五百年,如从史载,自明弘治元年起算,这栎树尚有三十一年以上。不知道长是否取其整数。”祖父说道。
“乐老先生真乃名不虚传。训诂经史,无不精通。贫道所算,用阳历,以日地关系周期计年。六十年一甲子称一元。水、土、木三星六十年相会。因为木星绕日一周为十二年,土星绕日一周为三十年,水星绕日一周为四分之一年,三数之最小公倍数为六十,故六十为一甲子。三个六十甲子一百八十年为三元,是‘九星连珠’,为九大行星会合周期。此等数字,皆为约数。如精算,则栎树之寿不足三十年矣。‘道可道,非常道。’此乃贫道一家之常道耳。先生不必认真。”道士说完即起身告辞。
【梦见师僧,洪福大吉。】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佛法仙篇第四十
我家花园里这巨树,高二丈余,树身粗壮,三人拉起手来不能合围。繁枝向四周伸展,象一把巨伞。它与一般的栎树不同,其一,无花无籽,不能嫁接,也不能条插繁衍;其二,南方的栎树,冬天不落叶,而秋风一起,这巨树繁枝上的满树翠绿便由黄变红,深秋时则飘落尽净,剩下铁骨铮铮,黑枝屈曲,结节横生,形貌古岸,如遗世独立,令人望而生畏;其三,其枝叶并无特别味道,但昆虫蝼蚁一概不敢接近。这栎园的人,长年享受无蚊蝇的清福。到了夏天,枝繁叶茂,树下是纳凉的好地方。
这株古栎树已经有四、五百年的历史。地方誌的记载,民间的传说,为这霜叶乱舞,黑枝凌空的画面,更抹上了层层神秘的彩雾。
丹霞县誌“风物志异部”“灵栎”条载:明弘治元年,丹霞地区发生百年一遇的大海啸。其时,乌云盖天,日月无光,玄天怒海,黑浪排空。远方海底深处传来一阵阵震动环宇的呼啸,如山崩地裂,伴随滔天巨浪扑向丹霞海岸。在狂风暴雨,雷鸣电闪之间,有白鹤自东海来,跌落在今栎园的花园中。栎园的先人救起奄奄一息的白鹤,发现白鹤嘴中紧衔着一颗栎树的橡子,至死也不松口。先人将白鹤连同橡子葬于园中间,立一木牌,供为灵物。不料三年后,竟长出一棵栎树苗来,便是今日这株巨树。
今园内有“鹤亭”,为先人所建。栎园西南面,堆有一假山,小而险峻。一条曲折盘旋向上的小石径上端,耸立一四柱危亭,亭顶四角飞檐,是整块灰岗岩凿成,亭的横梁上刻有“鹤亭”二字。正面双柱则刻有一楹联:
世间诚无树
天外岂有云
人们喜欢说:“如数家珍。”这栎树正是栎园的家珍,也是丹霞的奇迹。丹霞县誌就引用《庄子》中的典故写道:
此灵异之树,其种属疑为《庄子》所述之栎社树:“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才之木也,无所可用也,故能若是之寿。”然庄周笔下之物多为恢恑寓言,世间并无实物。或道家灵界之种,误落于凡土者,岂不奇哉
这栎园奇树,其木质真的是“无所可用也”。有人曾砍下分枝,发现真的是不以斧斤致用,毫无韧性。因其木结节横生,不中绳墨,确是“不才之木”。平时树上脱落之枯枝,也是烧不出阳火来,弄不好还压灭了爐火。因此,四、五百年来,栎树以其无用避斧斤之灾,长成今日奇观。
历代文人雅士以“栎”字作室名者并非少见,大都附庸风雅而已,自家园中,未必真有这“灵栎”。
右派叔叔
每天看报纸,这是祖父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也是他几十年的习惯。每天报纸一到,他先看标题,各个版面浏览一遍,再细读每篇内容。记得有一次刮台风,邮件迟到了三天。三天没报纸,祖父惶惶不可终日,从来不急的人也急起来了。这或许是因为祖父办过报纸,担任过主笔,对报纸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痴男也读报,不过是在老先生读过之后。老先生并不知道我识字。我有时把报纸倒过来看,两眼对着报纸发呆。他认为这是典型的傻瓜动作,便把报纸收回去。因此,我总是躲在父亲的背后,与他一起看。
这一年,叔叔被划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报纸上这样说。他,乐立德成了一个“大右派”。
叔叔在省政府办公厅政策研究室工作,他很努力,也很出色。我们经常在报纸上读他执笔的文章。他在基层做调查工作时,积累了很多资料。有一篇调查报告,叔叔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附录了详实的调查资料,报告的结论认为,丹霞地区的本地干部和地下党组织,在政治上受到不公正的对待,造成了许多冤案、错案。这里面有宗派主义,也有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的根源。
开门整风时,祖父和父亲都不同意叔叔发出这份报告。叔叔来信说,他是“尊重事实,追求真理,立论为公,无私无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发出去了,发到中央去,又转回省里来。这报告就是右派分子乐立德向党疯狂进攻的最重要罪证。
省城的消息不断地传到栎园:
报纸又有报道:“省政府机关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乐立德恶毒攻击党的领导,妄图推翻人民民主专政”。
又过了二个月,叔叔疯了,送去精神病院。
有人说叔叔真是个疯子,他一个人下水也就算了,牵连了一大批人。那些为调查报告提供材料的人都被整,其中有十几个人成了右派。被称为“四十八人团”的地下党员中有十八人成为右派分子。
家里所有的来往信件,叔叔以前的日记本、文稿,连中学时代的作业本,诗词抄本,都已一概烧毁。
祖父和父亲都要检讨交代,都要在会议上表态,与右派分子乐立德划清政治思想界线。
右派处理时,家里的人都急了。祖父和父亲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终于争取到“发生活费,暂回原籍养病”的结果。
右派的处理,是一门大学问。“右派”当然是“反动”的,但右派是言论罪,思想罪一类,不是刑事犯,又不能归入现行反革命,因此大都行政处分,降级降薪,开除撤职,监督改造。另又立了个“劳动教养”,发配边疆劳动改造。
幸好叔叔疯了。看来疯比痴还好。疯就是精神病。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可以得精神病,没有左右之分。疯就是没了正常人的理智,所以也不能“教养”,也无法“改造”。家里有人愿意承担这疯子,正好顺水推舟。反正是废人一个。
叔叔的书籍和用物已经被邮寄回家。
过了不久,叔叔真的回家了。
不过这次是被人押送回来的。坐长途公共汽车,回到丹霞。
叔叔还没到家,父亲已经向人借了一本《精神病理学》来看。这是栎园“疯学”的滥漡。我爱我的叔叔,有人说白痴最喜欢疯子,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此,我开始用我的白痴逻辑思维研究精神病。第一步是先把人分成三类:一种是叔叔,疯子;一种是我,白痴;还有一种,是大家认为正常的人。但我一时找不出这三种人的根本区别,因为他们都是人,哪一种品种多了,那一品种就成为正常人,剩下的不是白痴,就是疯子。关于这一点,我的前世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因此,也没有留下任何经验,所以我必须从头开始学习研究。
痴和癫
大个子吴道支奋力踩着一辆借来的脚踏三轮车,带着我和父亲,直奔县汽车站。我们接叔叔去了。
那时的班车很少,省城来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到了,旅客都已经走了。我们都还没有看到叔叔。这时,只见父亲疾步走上前去。那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穿着一身深蓝色土布面料的棉袄,象块石头似的摆在那里。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布袋行李包,旁边站着个男人四处张望。
我跟着冲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老头儿就是叔叔。昔日风流倜傥的叔叔,年轻的叔叔不见了。他的一头白发,粘满了尘埃,乱得象蓬草。深陷的眼窝,尖露的两颧,神光发散,飘拂不定的双眼。我突然心头一酸,一头扑了过去,口中大喊一声“叔叔!”我抱住叔叔的大腿大哭起来。
吴道支在后面也大叫起来:“痴男说话了!乐先生!痴男说话了!”
父亲正一手牵着叔叔的手,另一只手搭着叔叔的肩膀,象一对久别重逢的战友。
“立德,我是哥哥,我来接你回家。”父亲对着面无表情反应的叔叔。
“我是哥哥,你还认得我吗?”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已经为国捐躯了。‘轰’,一颗炮弹把他轰上天去了。”叔叔说着话,眼睛却望着天空。父亲眉头一皱,他比被轰死还难受。
父亲与城里来的人交接了手续,又接过一包药,说是医生开的,要让叔叔按时服用。
“立德,我们回家吧。”
“回家?好啊,好久没有家了。”
三轮车上路了。
“回家啊——,回家啊——。”叔叔双手在空中比划着。他突然唱了起来: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
一路狂歌。风雨欲来,黄尘滚滚。接着雷雨交加。
叔叔在风雨中狂呼歌唱: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
一片浮云跟着我们,紧追不舍。回到栎园,大家都浑身湿透,却又发现栎园没下过一点雨。
爷爷和母亲出来相迎。
叔叔见了爷爷,双手作揖道:“老先生吉祥。游子无家,可否借宿?”
“把这里当作你的家,来则安之,先换衣服去吧。”爷爷站在那里,象一尊石雕,已经没有了表情。
“哈哈!处处无家处处家。”叔叔说。
“嘻嘻!年年难过年年过。”
我不由自主,冲口而出。这是我来到人间说过的第三句话,如果连起来就是:“对不起。叔叔!嘻嘻!年年难过年年过。”
我已经说了十四个字了。每一个字都好像是石破天惊。
“跟我来。”我拉住叔叔的手,带他去他的房间。
爷爷这时更象石雕了。
“痴男说话了?!”爷爷问父亲。
“在车站就叫叔叔了。”
“这一颠一痴的,倒也做起对来了。”爷爷纳闷地说。
一个疯子能治好一个自闭白痴,让他说话。我也不得其解。自然而已。
换了衣服,母亲便进来拿脏衣服去洗刷。她高兴地对我说:“乖乖,跟妈妈说句话好吗?”
我只是点点头,流下了眼泪。自从出生到现在,我就一直听她对我说话,说心里话,而我一句都没有回答过。我还没有叫过妈妈。
妈妈流着眼泪走了。
叔叔一直站着,若有所思。他对我说话了。
“小兄弟,”叔叔显然还是不认识我,“你真能做对吗?让我来考考你。”他又兴奋了,眼里闪着奇异的疾光,他继续说着。
“就这样:天对地,有对无,色对空,竹对松,雨对风,汉高祖对唐太宗。我出上联,你对下联。来!”
“烟锁池塘柳。”
“炮镇海城楼。”
“好!这千年绝对,竟也知道对。好!再来。”
他使的是疯劲,我用的是痴魂。
“浑噩噩,手擎三星白兰地。”
“渺茫茫,头顶五月杨梅天。”
“千杯劝我三生醉。”
“万代传渠一世清。”
“寂寞鬼约清明后。”
“饥寒人期夏至时。”
“鬼眨磷荧千点漆。”
“星沉野黑一江愁。”
我说能不能不要有鬼的。他说“使得,使得。”
“秦庭痛哭斑竹雨。”
“楚客狂歌洞庭秋。”
“画檐未剪双飞燕。”
“烟水难容一钓舟。”
“好!快哉!快哉!”叔叔双手拍着大腿,在床边坐下去,象个不倒翁一样前后晃动。
“非人道,五道道道能消暑。”
“是鹤山,三山山山可赏春。”
“我乐昭廷……”他突然停住了,对着我说,“对下联呀!”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为什么我出四字,你对七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头埋到胸口,不断地说:
“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爷爷和父亲已经进来了。其实他们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久,看着这对活宝表演。这痴和颠,分别是他们的儿子。
安顿叔叔吃药,睡觉。我们都回到厅里。
沉默了好一阵子,爷爷说:“立德这病,要多护理,多观察,不要刺激他。再找个老中医,慢慢调理。”
“立德刚才怎么了?”父亲问。
爷爷说:“他们刚才说的对子,四字对七字,意思是‘对不起’,‘我乐昭廷’对不起‘中国共产党’。他懂了,受刺激了。”
爷爷是说,你的儿子刺激了我的儿子。
关于我,父亲告诉爷爷,我很小就会说话了,认识很多字。只是为了保护我,一直不敢公开。所以我也就一直不说话。
“少见多怪,其实有这种人,长大了就没有什么奇处。再说,栎园的后裔,五岁能吟诗做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爷爷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虽然说话了,但说得很少。只是与叔叔说得多一些。为什么?因为他是疯子,不须防着。我已经懂得:只要没有暴力倾向,人一旦成为疯子就不会成为坏人。而正常人就有可能成为坏人。这是白痴“疯学”的第一个成果。
1958年秋
疯学
自从栎园有了白痴痴男,接着就有了他认识的疯子,接着就有了“疯学”,尽管是我自创的,不是什么显学。
现在痴男只有一本书,一个精神分裂症病人乐立德,一个白痴脑袋,就土法上马,搞“大跃进”,研究起“疯学”来。
《精神病理学》上说,“精神分裂症是一种原因不明的精神疾病。”
既然“原因不明”,便好研究,因为我也知道,最好研究的是永远无解的问题,比如本来没有龙,却有屠龙术,研究屠龙术就有可能成为一门显学。
《精神病理学》上说,“人们通常以为,精神分裂症病人很痛苦,因为他们受精神折磨,有幻听、幻觉。但根据心理学的研究,病人发病是一种精神解脱,是对无法接受事实的回避,并不是正常人所想象的那么痛苦。”
既然叔叔“并不是正常人所想象的那么痛苦”,我心里就好受一些。而且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叔叔的病不是爷爷推荐的老中医能治好的,只要叔叔痛苦的根还在,他的病就治不好。
经过几年的观察,我又有重大的发现。
每年栎树由黄变红的时候,叔叔就发病了。你要注意树叶的颜色。有一天清早,当你看到树叶已经全部变红了,乐立德这个大人物就要发作了。如果做学问,就说成:“季节性”、“周期性”云云。
还有,每当政治运动要开始的时候,都要发病,加上秋天发,与运动发,交叉起来,也显得扑朔迷离。因为发的频率太高,看起来又好像没有规律了。
再后来,我发现中医的解释更有道理一些。中医把疯的表现分为“颠”和“狂”。我前面说的发病,指的就是狂。两次狂之间就是颠。狂的时候,其症状是狂躁,情绪亢奋,头脑发高热,语无伦次,颠倒黑白,没有是非。颠,就是压抑,情绪低落,但头脑较“正常”。因为有时较“正常”,因此,就有人怀疑叔叔是假疯。那时的政治运动很“狂”,只要有人说“假疯”,就没有人说是真疯。每次运动,“正常人”就会把“疯子”当成正常人来审查,斗争,刑讯。
刑讯的杰作都是请疯子吃大便。
“你不是疯了吗?证明一下。乐立德,请你把地上这泡屎吃干净。吃掉了,才给饭吃。”
叔叔每次都是吃下去,因为肚子太饿了。那些整人的就满意了。
这个“真假疯子”的命题可不是屠龙术,痴男认为是一个伟大的课题。这个课题的研究,人类至今都未有实质性的进展。
如果不论“人道”价值观念,那么,“吃大便证明法”,也许不失为一种科学有效的方法。
试想一下:“正常人”是死都不会吃屎的。白痴当然也是不会吃的。只有疯子才会吃屎,只有狗才会吃屎。当然,肚子太饱的狗吃不下屎,高贵的狗只是装作不吃屎,骨子里还是想吃屎的。
但是,叔叔是在不给饭吃,在饥饿难耐的压迫下吃屎的。至少,光凭这一项似乎还是孤证,还不能据此得出疯学定理:“凡吃屎的人就是疯子。”那些整人的就说过:“人家说,‘死罪敢当,饿罪不敢当。’今日要让你饿一饿,看你能不能当。”可见他们的目的是整人,不是疯学研究。
但是,“真假疯子”命题是有事实依据的——叔叔在“癫”的时期,还能看书读报写文章,能做诗弹琴,显得很“正常”,为什么运动一来就疯?怀疑者说:这不是想摸混过关吗?
就在“颠”的时期,叔叔就利用栎园藏书楼的报纸—爷爷几十年来每天都把报纸收藏起来—利用报纸上的资料统计、研究问题。这是二战时期美国流行一时的研究方法。
叔叔回家以后,经过近一年的调养,进入了“颠”的时期,我也开始跟他住一间屋。我与他,可以说是如影随形,痴颠难分。有时,他还要我帮他找报纸一些标题。
1958年8月。那时全国都在疯狂地“放卫星”,“大跃进”,全国报纸都重点报道高产典型河北省徐水县:一棵白菜500斤,小麦亩产5,000斤,皮棉亩产5,000斤。7月份报纸上又有报道,河南西平县小麦亩产7200斤,湖北麻城县早造亩产36,900斤,广西环江县中稻亩产130,000斤……
还有几个人是不疯的呢?而其中本来不疯的人肯定不少,就他们表现出来的狂和颠,却与疯子差不多;还有一批本来应该说话的人都变成有自闭症
—他们跟痴男一样,发现说话很危险。这样,“正常人”、“疯子”、“白痴”三种人类的界线开始模糊,各种人的数量发生急剧变化,到一定的平衡点,量变引起质变—根据痴男疯学定理:人数最多的那一类人,就成为“正常人”,其余的,不是白痴,就是疯子。
我为自己而骄傲。我开创了疯学并有这么多的重大发现,就象我发现叔叔是男的,而我的语文课老师竟然是女的——因为她喜欢扮男妆,她的声音比男人还粗。
疯子会
疯叔叔在藏书楼泡了一年。有一天他跟我说,他要成立“疯子会”。
叔叔说,他已经证实他自己是个疯子。他说这个证实的过程很痛苦,但是,现在已经确认了。他确认自己是疯子以后,他觉得很惊奇,因为他的疯子世界是没有边界的,假的和真的,真的和假的,死了的和活着的,男的和女的,对的和错的,都没有明显的界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安详,就象夏天他偷喝了一瓶三星白兰地,然后躺在没有蚊蝇侵扰的大栎树下。我当时以为他死了,慌慌张张地把爷爷和母亲找来。这时他却醒来了。他说他很幸福。他在梦里还做了一首无题诗,他还能背出来:
苏子还乡日,
金如铺路泥。
许由辞禅让,
耳垢筑河堤。
醉倒惊栖鸟,
夜吟惹睡鸡
。
一壶天地沌,
梦觉死生齐。【注】
(注:
苏子:战国纵横家苏秦以合纵闻达,身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富贵之极。
许由:古之隐士。尧帝让贤,请许由承帝位。由听后急奔河边洗耳。)
爷爷说,从他做的诗看来,是不能说他疯的。当然,有些人看这首诗,会认为是疯子写的,虽然并不知道是乐立德写的,也可能是另一个疯子写的。
叔叔说,他经常看到我们认为死了的人,他们经常来栎园与他聊天。但是他说这些不能告诉我,因为我现在只是评一碗,要等到我评三碗的时候才会明白。我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你现在只是启明星,只在晴天的黎明前闪烁,你哪,还不是三份之一级月亮。当月亮东沉,太阳每天从西方升起,我站在地狱门口,天堂的云梯,我掠过荒原和死海,听到什么?我听到大栎树在咳嗽。”我问他:“大栎树要吃药吗?川贝枇杷露?菊花杏仁茶?冬瓜绿豆汤?宝塔蛔虫糖?”“铜人金盘之琼浆送安宫牛黄丸。”
叔叔说,他知道丹霞有很多疯子。“我说的是真正的疯子,不是那些大跃进放卫星的假疯子。”他要去访问这些疯子。博采众家之疯术。
疯子之间也能交流,也有知音。叔叔就写过一七绝,深得一些疯子的无声共鸣:
知音
流水高山本阒音,天涯芳草自难寻。
郢人已逝庄周噤,谁奏无弦日月琴
(注:
郢人:知己也。《庄子•外篇•徐无鬼》:春秋楚都郢有人涂小如蝇翅之白灰于鼻,匠人挥斧生风,削灰未伤其鼻,其人面不改色。郢人死,匠人无可削。
庄周噤:惠施死,庄周不与人辩;子其死,伯牙不再弹琴。
无弦:老子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
工人有工会,农民有农会,学生有学生会,疯子就有疯子会。
叔叔能准确地知道那些疯子住在哪里。我的任务是跟着他,怕他出事。
这样,我也认识了一些著名的疯子。
名疯子之
瑜予。也是个右派疯子。他右派得很简单,只是在整风鸣放时写了一个谜语:
想当初,碧绿青翠,胜似娇娥。看今朝,跟随主子,受尽风波,提起来,泪滴江河。
打用物一
他的谜底是撑船的竹竿。他那天出示他的右派谜语让我猜,我就猜中了。这使他很高兴,好象他乡遇故知。
他现在如何疯法?他以前是个剧作家。他说,以前我是写悲剧的,现在不能写了,我就改写喜剧。他很努力,终于写出一出很不错的新喜剧《今天的豆腐没有用石膏》。
他的老婆真真向来是他的崇拜者,也是《今天的豆腐没有用石膏》的唯一读者。她看完大笑,笑到肚子痛了三天,接着大哭,眼泪都哭干了。真真把《今天的豆腐没有用石膏》抱在怀里,死了。她说,她要把《今天的豆腐没有用石膏》带走,带去发表,到最好的剧院上演。
接着是瑜予大笑,也笑到肚子痛了三天,接着也大哭,眼泪也都哭干了。他把老婆真真和《今天的豆腐没有用石膏》一起抱在怀里,他也死了。
他俩死后三天才被发现,两个人抱在一起,已经分不开了,只好做了一个大木盒,把他们连那笑死人又哭死人的剧本一起装进去埋了。
瑜予和真真死后,他她们的疯人破房子没人敢住。我们去敲门的时候,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生铜锈的门环就掉到地上。瑜予和真真一起出来应门。他笑着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们现在是连体人,分不开了。”真的,他她们从腋下到腰部都是连体的,女的右手搭在男的左肩膀,男的左手搭在女的右肩膀。不过连体部分都是软肉,两个人可以折叠,不妨碍他她们亲热拥抱之类。
他们仨人谈得最多的是戏剧。有些话我听不大懂。他她们大谈“斯坦尼”,“布莱希特”。我问他她们,布莱希特是不是希特勒的侄子,他们说不是,是个德国的剧作家。真真又大笑起来。我担心她又会笑死。因此,我不敢说话了。
瑜予对我说,布莱希特的戏剧强调观众的审美参与。比如说,演员在台上演疯子,有时就要告诉观众,我是演员,正在演疯子,我并不是真正的疯子。
终场时,疯子的命运可以是活着,也可以死去。如果疯子死了以后,也可以来到观众席,与观众握手。
瑜予说着,把手伸过来。我赶紧与他握手。
他的手是冰凉冰凉的。因为他确实死过。
名疯子之
吴道茕。独身。吴道支的姐姐。她自称前世是哲学家,虽然她不识字。现在她还活着,她还没有死过。医生说她属于女疯子的忧郁症,说她的世界是潮湿、阴郁而寒冷的,水质太多,阴气过盛。现在虽说她还没有死过,但她认为她已经死了,或者说和死去没有任何差别。她也没有说死去很好,活着不好,因为本来就没有好与不好。可能她前世真的研读过庄子,庄子就说过“不乐生,不恶死。”“齐万物,一死生。”但好象又不象是我想的这样,她确实是喜欢死。她几年来每天都只做一件事,就是不停地为自己做寿衣,又不断地烧掉。
她疯了以后回老家,住在幽静的乡间。茂林修竹,柴扉蓬舍,清泉漱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唧唧复唧唧,清脆的织布声和着潺潺流水,百鸟啁吟,杨柳依依,使我痴痴,叔叔癫癫。
我们见到的是一个白发老媪。我望了叔叔一眼:她是吗?叔叔点点头。
她穿着用自己手织的土布做的寿衣,坐在黄道婆南传的古董织布机前。
“这是第几套了?”叔叔问。
“可能是第五百一十四套。跟我来。”她的步履轻盈得象风飘。
我们跟她出了柴门,跨过小桥,穿越竹林,来到一处山岗。
“就这些。烧过后都埋好了。你们数数便知。”她指着一抔抔
馒头样的小土堆。旧坟已经长满小草和小灌木,小野菊和血红的小野果。坟堆鳞次栉比,色调从墨绿、苍绿,到淡绿,再到新坟的草色近看有还无,颇为壮观。
“今日葬衣人笑痴,他年葬侬如葬衣。”我歪着脑袋欣赏着这片衣冠冢。
“他也疯了吗?”她指着我,问叔叔。
“还没有。这里有一根痴线。”叔叔指着自己的头说着我。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乐疯子突然说:
“自由是什么?罗马法说:Coactus
tamen voluit.
”
“什么意思?”我问他。
“‘虽被强迫,然而也愿意。’”
我猜叔叔的迷。他是说,吴道茕虽被疯力强迫,然而她自己也愿意。
名疯子之
朱啸天。他与女名疯子吴道茕正好相反。医生说他是热血症。根源在于中枢神经病变引起的内分泌高度混乱,造成血循环异常加快。丙丁火旺,壬癸水断。他几乎不需要穿衣服。即使在冬天,他也要用冰水来冲洗身体,而且要在尽可能高的地方淋下。
我以为他要吃很多很多。因为他消耗很多的热能。其实他吃得很少,很差。他吃冷,吃素。他生吃萝卜一个月,然后吃白菜一个月,每一个品种都吃一个月。他因此开始出名,有省报的记者来采访他,医科大学的教授拿他测试。医生不知道他的能量是从哪里来的。
他是个画家,他的疯画已经有点名气。叔叔说他的疯画充满超人的寒气,与纽约街头那些现代派疯子画家比毫不逊色。
他疯了,所以只能打光棍。他住在祖上遗下的大房子。这是个精力过剩的超级疯子。他大刀阔斧地改造他的老房子。有一间特殊设计的冲凉房。在这间冲凉房中,高处安有吊绳滑轮,可以将冰水从很高的地方直冲下来。
他光着身子画画。还要不停地去冲冰水。
他说:谁规定的?谁规定的?人一定要穿衣服?不就是这“鸟和蛋”吗?少见就多怪。其实,我那天看到他的鸟比我的还小,跟刚出生的小孩一样大,而且是光滑的。我想他身体太热了。他的头发就象枯黄的猫须草。
有一回,他的老师——我爷爷去看他。门没有锁,爷爷喊他,他或许是正在与魔鬼讨价还价论艺术,所以他没听到。爷爷进去时,看到他一丝不挂,就要他穿件裤子。他火冒三丈:“这房子就是我的裤子,你怎么钻到我的裤裆里来了?”
我们到了朱宅,找不到门。原来的门已经封起来。我跟着叔叔绕着房子找门。后门也封了,但并没有全封死,留了一个窗。窗下到地面这一段用砖头砌了七级大台阶。我们吃力的爬上去。门虚掩着。这“门窗”不到四尺高,大人进去,皇帝老子也得低头。
“啸兄。”“请进。”
我们进去了。房子里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我们正在纳闷。一个大摇篮从屋梁上降了下来,朱疯子赤身躺在摇篮里。
名疯子之
薛老头。老鳏夫。他的故事很简单,但叔叔说他很有名,因此要拜访他。我只好跟着去了。
薛老头的儿子叫薛小禹。小禹生下来他娘就染病死去。薛老头父子相依为命。人们说,他这名字取坏了。禹字是大禹的意思,太伟大了,小禹承受不了,所以死了。如果他当时写成“小雨”,可能就没事。
小禹在反右时是大学生,共产党员,划为右派,自杀身亡。死前留下一条字条:
爸爸 :清明时节,不要忘记帮我交党费。
小禹
由于小禹死后就被火化,薛老头去省城领遗物时没有见到尸体。因此,薛老头坚持说他儿子没有死。
他坐公共汽车回来,多买了一张车票。他说他儿子病了,要回家。他扶他上车,跟他说话,喂他喝水。他从下车就一直背着儿子。
回家后,他为儿子改名“小雨”。他每天都买菜烧饭,摆两副碗筷,两张凳子。他说他把儿子照顾得好好的。
人们则认为他是疯子,说他是“妄想狂”。
我问叔叔,薛老头是不是“妄想狂”?
叔叔说,是,也不是。当时,他儿子小禹真是被他背回来的。
“后来呢?”
后来薛老头说他的儿子病得不行了,要亲人的肉煮汤喝才有救。他到商店买了手术刀,在自己大腿上挖了一块肉。他真的割肉熬汤喂他儿子小雨。
后来薛老头又说,他儿子必须用他的血淬染才有救。他割断自己的血管。浇在儿子小雨身上。
邻居偶然发现他倒在地上,满地是血,就把他送医院,他没有死。
但回到家里,他儿子小雨死了。
叔叔说,从这以后,他才是“失子惊疯”,真正疯了。
他买了上好的棺木葬小雨。人们也只让他葬在海边高地的乱葬岗上。
“今天清明。”叔叔说。
“今天是冬至,怎么会是清明呢?”我还不至于痴到这地步。
“薛老头认为哪一天都可以是清明,他经常去小雨的坟前烧点什么。”
“是交党费吗?”
“是吧。”
“党能收到吗?”
“不知道。”
叔叔也有不知道的事。
我们直接到乱葬岗。我远远便看到一面巨幅的白色幡旗,挂在高高的旗杆上迎风舒展。幡旗上面密密地写满红字。我们上前去细看。
叔叔说是薛老头的字。但我只看到一些天书一样的符号。
我问叔叔,这是什么书法?
“是狂草。我念给你听吧。”
鹧鸪天
又是秋香一度浓,遥将樽酒哭愚庸。寒砧九月断消息,野火三秋经雨风。
黄菊蕊,白头翁。整冠落帽总相同。七年垂泪三山吊,一望登高四海空。
(注:
寒砧:寒秋之捣衣声。诗词中用于描写秋之萧杀。
三山: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蓬莱、方丈、瀛洲。)
“为什么说‘三秋’和‘七年’,不是去年才发生的事吗?”我毕竟是白痴。
“不是你的那种时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疯子一年等于白痴和正常人七年。你要用心来看,不要用骨头去听。这字里行间还藏有疯诗一首。”
冬至阳潜未哭儿
掇把寒云碾懑雷,
天葭地管塞飞灰。
衰魂血淬终难羁,
蛀笈尘封未忍开。
厉鬼吞声更寂寂,
荒邙吊影骨皑皑。
焚诗欲祭疑儿在,
泪烛惊颸小雨回?
(注:
冬至阳潜:冬至日,夜最长。此后白昼渐长,夜渐短。因此有“冬至阳生”之语。疯子在节候交界见“阳潜”,也无不可。
天葭地管塞飞灰:葭,芦苇。古人烧芦膜成灰,置于十二律管中,放密室内,以占气候。某一节候至,相应律管中葭灰即飞出。冬至到,黄锺律管内葭灰飞动。疯子却言“塞”。
笈:书箱。
颸:寒冷之疾风。)
1953年
爷爷和父亲
以不开口说话换取安全感和生存。这是我适应人间的一大胜利。这里面有我和父亲的默契。我想这也许是我的命运。谁叫我天生就有先天意识呢?这样,我就免不了人格分裂,一个他是人们认为的“痴男”,一个是内在的我。我虽然自认为已经融入了人间,但暗地里我始终是一个游魂,我仍然得游魂自问:“我是谁?”有时我觉得自己象个密探,象个间谍,利用人们对婴儿的毫无防范,我知道了很多大人们都无法知道的东西。何况栎园是当地的一个社交场所,祖父的客人特别多。
家里来了一个帮工的保姆
,是一个粗壮的农妇,人们叫她“阿翠”。她在母亲坐月子期间做家里的粗活,有时照料我,让母亲可以休息。天气好时,她会抱我去晒太阳。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我就整天被大人们在手中传来传去。我便逐步地了解周围
的环境与人事。
我出生的这个院子叫“栎园”。宅基地的外围有砖墙围起来。五间一排,两层楼,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座北朝南,一楼中间那间算是厅,两边东西对称各两间就是房。二楼五间房是栎园的藏书楼。从已经退了颜色的红楹和彩绘斗拱,可以隐约看到昔日的风采。
房屋的西边是一个失修的老花园,四周种一些九里香,中央处植立一株巨大的栎树,“栎园”大概因此树而得名。
花园朝北处就是院子的门。一个小小的门亭,门外左侧的墙上嵌着一块灰岗岩
石板,上面刻着“栎园”两个大字,这字笔划丰润,结构方正,形神古拙。由于我的眼睛一直不离开这两个字,阿翠便把我竖起来抱着,让我看个够。
“这是翰林的字哪。”她对我说,“看得懂吗?你看得懂吗?”
其实我已知道,题字者是我的曾祖父,清光绪年间进士,殿试取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俗称翰林。这个栎园,只是翰林府的书斋。翰林英年早逝,且为官清廉,贵而不富。到我祖父这一代,家道中落。翰林府早就成为一所小学校址。我家人口不多,住书斋也够宽敞的了。
我开始不知道祖父的名字。只知道我家姓乐。不管是年纪大的还是年纪轻的,当官的还是老百姓,都称呼祖父为“老师”,不须加姓氏。这已经是约定俗成。政府给他的头衔是“无党派爱国知名人士”、“丹霞县人民政治协商会副主席”。但当地人背后都称他“老师”。
祖父大概有六、七十岁。他喜欢穿老式唐装,戴副金丝眼镜看书读报。他的脸特别长,但三停均匀,五岳相朝拱。他身体魁梧,但走起路来却迈着碎步,因此,每当我看着他的背影便想起“谨慎”二个字。这也许只是外表。
奶奶已经在十几年前的一场流行瘟疫中去世。祖父自己就住在中间的大厅。大厅有六扇饰有木雕的屏门,经常开着中间的二扇。大厅的前面部分是会客室,后面是用一道杉木板做的屏门隔开的卧室。紧靠厅的东面两间是书房和伙食房;靠西边的就是两间住房了。我就出生在与祖父隔壁的这一间。
除了去开会,听文件,祖父的生活就是读书、看报、种花、品茶。
平时只要一踏进栎园的门,多半能听到老师正在烫洗功夫茶杯的清脆声音。这种南方功夫茶茶道,有一套大学问。其中“洗杯”,是每品一道茶之后,用开水烫茶杯,然后用手拿起每只茶杯,侧竖着放在另一小杯中,用右手的拇指、无名指使茶杯在滚烫的水中由里向外滚动。滚动时的轻轻一提一放一转,瓷杯就会发出“咧咧咧”的水中擦碰声。
屋子的正对面,据说原来是花园。居家以后,中间修成了一个晒谷场。四周用长石条架起阶梯样的一层层花架,花架上摆满了各种盆栽。老师的茶叶和花种,自然有远近各地的学生不断地送来,其中不乏有奇珍异种,特别是来自大黑山的有名茶花,真是五颜六色,争奇斗艳。
有一天,父亲把我抱到了书房坐下。我搭在他的肩膀上,抬头便见墙上有一副对联挂着,中间是一副松鹤图。对曰:
丹成耳顺人称文苑北斗
霞蔚云蒸地拱杏林泰山
落款是:“丹霞乐成蔚老师六十大寿
晚生王义夫敬贺并书”
这是当年一个叫王义夫的将军从前线特地送来的。祖父一直没有挂出来,是认为人家把自己捧得太高了。父亲回家乡后,才把它挂在书房。
这时,有客来访。迎进书房来的是“杜宁同志”,说是中共丹霞县委组织部的部长。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把我抱走。两个大人寒喧了一阵,看过白痴小孩,为了表示随和,杜部长要父亲抱着小孩坐下来谈。杜部长戴着一顶八角帽,身上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的话带着很浓的北方口音:
“立功同志,我今天是代表县委来与你谈心,顺便谈谈你的工作安排问题。”父亲的名立功,字腾冲。杜部长说话时显得很客气。
“你的档案和报告我们县委都已研究过了。首先,欢迎你回到家乡参加革命和建设。我们太缺少你这样的人才了。你是抗日的英雄,解放战争中又为人民立下了大功。丹霞可是个小池塘,你这条龙在这里真是太委屈了。”
父亲表示:“部队复员时,是我自己要求回家乡的,因家里有老父需要照顾。至于工作职务,决不计较,只要能继续为党工作。我只是希望回到家乡后,自己的中共党籍能恢复,回到党的怀抱。”
“组织上能理解你对党的感情,但根据党的组织原则,你是1940年就与党组织中断了联系,至今没有过组织生活已经有十多年了,所以不能直接恢复你的党籍。你可以重新申请入党。由于‘华南工委’事件是个复杂的历史疑案,至今组织上还来不及调查清楚,所以你的重新入党申请也只能先放一放。
“根据上级党委的意见,你的编制仍保留在省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任委员。具体行政工作在丹霞安排。县委的意见是请你担任县政协副主席兼办公室主任,主持日常工作。这样,也可弥补你的老父亲因退休不能上班的缺位。乐老先生仍为县政协第一副主席。”
那是我最早听到的关于父亲的故事。这一次的谈话,是组织对父亲的一次裁决。而父亲好象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或许他已经不太在乎这结果。
往下的几年,我才几近完整地了解父亲的传奇故事。我看过他的“履历”、“向党交心”。
肃反运动中,他也免不了被审查,一天到晚都要写回忆和证明的材料。那时,我已经明白,为什么我的小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紫癜。
父亲曾经是卧底特工。他的身上有日本鬼子的子弹头,有解放军的弹片,也有国民党军的弹片。
作为中共地下党员,抗日战争一开始,父亲便被送到西南军官学校。当时党组织单线联系,严禁横向联系,为的是保护党的组织,特别是秘密特工的安全。
一个外号叫“老鸭”的特派员与父亲单线联系。父亲的任务是:打入国民党军队,广交朋友,坚持团结抗战,反对分裂反共逆流。后来,由于中共华南工委出了叛徒,组织被破坏,地下党全线停止了活动。
“老鸭”被国民党逮捕并被秘密处决。
父亲象断了线的风筝。他必须跟着军校的学生集体参加三青团,必须加入国民党。但他一直在工作,他完成了任务。
军校一毕业,父亲投奔了王义夫将军。在抗日战场上,从一名见习排长,凭他的军功和才干,一直提升到师参谋长的位置。
这个王义夫将军是乐家的世交。这还得从我的祖父讲起。这个现在看来圆融中庸的乐老先生,年轻时是一个十二足的革命党。他的大名叫“综海”,字“成蔚”,晚清最后一科秀才。光绪维新时废了科举,祖父即往省城上维新学堂,学新学。那年代内忧外患,那年头他血气方刚,忧国忧民。他参加了革命党。
辛亥年武昌首义成功,他即放下学业,回丹霞策动清军的驻军起义响应。当时丹霞的驻军管带便是这王义夫。王义夫参加了革命党。他们组织军政府,通电脱离清政府,组织学生上街宣传革命,剪辨子。倒是轰轰烈烈了一阵子。
民初军阀混战时期,王义夫成了占据地方的小军阀。大革命时期,他顺应大势,加入了北伐军。十年内战时期,红区未有扩展到丹霞,王义夫奉行“守土安民”,红军离开苏区长征时,他与红军协议让出通路。一直到了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的部队才离开丹霞开赴抗日前线。这时,王义夫已有一个师的编制。这是一支抗日的部队。在台儿庄战役和武汉保卫战中屡立战功。
解放战争中,父亲终于说服了王义夫,主动与前线的解放军取得联系,策动了前线起义。部队改编后,王义夫和父亲都参加了解放军。
1950年,正当父亲准备随部队开赴朝鲜战场时,上面突然通知他复员,到地方分配工作。这时,父亲急于要求恢复党籍,渴望回到党的怀抱。他想不到自己会涉入“华南工委”的历史疑案。“老鸭”是谁出卖的?至今仍不清楚。作为“老鸭”的单线联系人,父亲被列入调查范围。
以后的历史,证明了虚构有多重要。一个死无对证的“老鸭”,是可以虚构各种离奇故事的素材。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中,虚构与真实没有什么不同。不是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吗?
人都是靠虚构来支持生存的,虚构是人的癖好,只是虚构的方法不同,
只是玫瑰花总是有刺的,只是有人虚构故事,有人虚构意义。
痴男总是觉得,栎园的一切,包括痴男自己,还有那古老的栎树,都象是虚构的。
我虽然没有打过仗,却也已经象父亲一样穿越了死生之地。当我飞越的时候,我看到栎园的故事,就象漠漠的寒烟,缭绕着晨曦中的秋林。
母亲
祖父年青时激进过,但后来他并没有成为一个革命家,而是成为当地的教育家。除了有几年应聘到南洋华侨报社担任主笔,他几十年如一日从事教育事业。
在民初,他任初等小学、高等小学校长;他在栎园举办各种新文化读书班;
在丹霞中学,祖父以深厚的国学功底,文理兼通的执教能力,终成一代师表,桃李满天下。
栎园是新文化资讯的中心,杂志和书籍不断从海外邮来,栎园的藏书楼对他的学生开放。
他影响了几代人,也影响了各种人。春节时,当地国民政府的要员会登门给老师拜年,王义夫则千里迢迢送来礼物和问候,而共产党的大黑山游击队的司令员罗仁刚会托来山里最好的茶叶孝敬老师。
从三十年代以来,栎园就一直有举办读书会,暑期班的传统。抗战以后,栎园的这类活动,实际上都是中共地下党的培训班。这家里的佣人,也都是地下党信赖的基本群众。
十几年来,栎园里还有一位不为人们注意的大嫂。这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来自大黑山区的贫苦农家。在当时的社会,她是做家务的家庭奴隶。母亲从早到晚操持家务,碾米洗衣,做饭沏茶。她不识字,不学武,不涉入政治,除了家务还是家务。而这回政治找到她头上了。
就在我出生前不久,
丹霞土地改革复查结束,我母亲被正式划为“地主分子”。这样,我出生时,已经成为一个“革命干部”与一个“地主分子”生出来的怪物。难怪我是“白痴”。
父亲回家不久,丹霞县的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
栎园本来在城里,城里并没有土改。但是祖上遗下了几亩薄田,每年收的租只够一家人的口粮。这就与土地改革发生关系了。
按照土地改革的政策法规,地主的定义是:不参加劳动,包括家务劳动。只靠地租收入生活,并且土地亩数达到当地政府有关“地主”标准的规定。这些条件都不适合栎园这一户。因为家里的人都是劳动者,我的叔叔还在读书,家庭的土地很少,所以,一开始,家庭成份就划为“小土地出租者”。
没有人想到的事发生了。
问题就出在祖父的身上。民国以来的社会先进贤达,居然一夜之间便成革命的对象。
祖父在宗族内,也被公认为德高望重,所以一直为乐氏宗祠管理公田。公田租给佃户,每年收来的粮食作为宗族奖励教育学业、济困扶贫、祭祖社戏之用。管公租者有报酬,可以从公租中提成若干。因此,土改政策中有一种地主,叫“管公堂地主”。尽管祖父是个教师,劳动者,但沾了这个边就有危险。
当年工作队下乡发动土地改革,先是访贫问苦,扎根串连。谁家最穷,连上吊都没有绳子,就先启发他觉悟,然后组织起来,办农会,农会便拥有最高权力,可以抓人,没收财产,分浮财,对地主进行斗争清算。
老先生管公租时,十分死板,有时太过苛刻,不近人情。佃户几十里外挑来的谷子要重新用风柜筛过,湿度大的要再晒干。
几十年来佃户和收租人之间的矛盾,在土改中爆发了。农会有绝对的权力。农会一声令下,把老先生抓去,斗了个斯文扫地。
县委在矛盾中艰难地进行调和。一方面,土地改革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农民的积极性是绝对要保护的,上面的文件讲得清清楚楚: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没有什么过激不过激,出了问题土改复查再说。但是,另一方面,这乐老先生是党的统一战线的重要人物,必须小心保护,保护这笔宝贵的政治资源。
土改工作队派人严加保护老先生的人身安全。因为土改中被群众打死是不用偿命的。
斗了一下,佃户发泄了几十年的恶气,也就算了。但问题又来了。所谓“管公堂地主”,如果其家庭不是地主,就划为“个人地主”。而老先生这样的人是不能定为革命对象的,因此,工作队便来个“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把家庭成份定为地主。这样,老先生也就解脱了。
但问题仍然没有完。一个地主家庭,居然没有一个地主分子。为了了结此案,就只好牺牲我母亲了。母亲终于被定为“地主分子”。以后的三十年一直被管制,劳动改造,阶级斗争运动中,总要被斗争、游街。
这是个明显违反政策的错案,居然成了铁案。父亲写了很多报告、申诉,但没有回音。我出生前不久,土改复查定案,仍然把母亲定为“地主
分子”。
对于这件事,祖父最后只说了两个字:“顺变。”
母亲呢?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认为:此生她没有造孽作恶,定有前世恶业,才遭此报应。以后的苦难,她都认为是在还债,是赎罪,只要自己多承担一些,痴男就会平安,全家都会平安。
当然,母亲不是佛,还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因此,她也悲伤,流眼泪。她的那些因果报应的观念,就是对着我说的。我只有听着。即使我可以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大概只能说:“妈妈,我爱你。你是个好人。”
左派叔叔
栎园的每个人都是奇特的
——现在也包括我自己 ——痴男。我究竟是谁?这是一个白痴的问题。因为正常人很少去纠缠这样的问题。
这可能是永远无解而又伴随我一生的问题。
我出生满月了,家里虽然说过不办什么庆贺,但栎园还是来了很多人,许多的亲戚,门生故旧,世交挚友。我也第一次见到我的外公外婆。
我在这一大帮人中被传来传去,就象幽灵一样在栎园的人群中飘荡。我听到许多客气话,当着家人的面,没有人说我是白痴。我也听到私下的议论。被议论最多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叔叔。
我的叔叔乐立德,三年前在昆明大学考取了美国的奖学金,到美国读硕士学位,很快就要毕业了。他不断写来热情洋溢的长信。
晚上,我听着父亲为祖父读信,感受着这位未见面的叔叔。
“我的学业快完成了,论文很快可以提交。我的论文和课题是:社会学的历史和研究方法。我的导师威尔逊教授是一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他相信社会学的很多方法没有阶级性,我以后回到中国会有所作用。”
“我知道中国已完成土地改革。虽然家里受到了一点冲击,但一想到中国的封建主义经济基础已经彻底消灭,国家走向富强的障碍已经扫清,我仍然欢欣鼓舞。”
“这边媒体对韩战的报道很快。中国人民志愿军一次又一次地把美国人赶回三八线以南。不可一世的美国第一次受到强大的挑战。美国的朝鲜战场指挥官已经这样说:美国人在一个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时间,同一个错误的敌人进行了一次错误的战争。”
“根据美国《军事周刊》报道:在韩战开始时,英国一家著名的咨询公司为美国政府预测:美国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美国人民反战情绪高涨,我也参加了反战游行。”
“静宜一家都是美籍华人,她父母年纪大,所以对我回国问题不可能无保留地支持。她也确有难处。她还有一年的研究生课程没有读完。但我毕业后会先回去。”静宜是我的婶婶。
“我的小侄儿乖吗?为什么叫痴男?也太脱俗了。不过,我想痴与傻毕竟不同。痴者,过分执着也。读大学时,我写过一首诗:‘痴鬼’,想起来很有意思。”
叔叔居然把诗抄在另一张纸附上:
痴
鬼
百年有情种出,千年有情圣降,皆小巫也。
痴鬼,情之真君也。所痴各异,其情一也。
萱草兰房莫枉栽,
忘归似柱碎灵台。
弹琴顾影潜龙死,
哭路穷途瘦马回。
有粟夷齐泉地去,
无才殒石云天来。
三山五岳空留境,
痴鬼冰崖独剪梅。
(注:
萱草句:萱草,忘忧草。阮籍《咏怀诗》:“萱草树兰房”。原喻怨妇。
忘归句:忘归,古之良箭。古希腊爱神丘比特之箭射中男女心,即堕入情网。心碎无药可疗也。
弹琴句:向秀《思旧赋》:“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嵇康不羁之才,难容于司马昭,终被罗织罪名诛
之。临刑前看日影弹琴。嵇工吕律, 音乐美学“声无哀乐论”及《琴赋》对后世影响颇大。嵇高洁超凡,《晋书·嵇康传》:钟会向司马昭进谗:“嵇康,卧龙也。”劝其诛之。嵇痴道也。
哭路句:阮籍,魏竹林七贤之一。有济世之志,恐遭谤祸,故纵酒谈玄,口不言人过,明哲保生,得终天年。《晋书·阮籍传》:“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恸哭而返。”痴时不遇也。
有粟句:伯夷,叔齐,周初商之遗臣节士。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痴节也。
无才句:曹雪芹诗:“爱此一拳
石……无才去补天。”“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痴情而远不止于情也。
)
“他才是真痴。”祖父说了一句,笑了。
有一天,叔叔终于来到栎园门口。
回国后,叔叔先到省城,先参加“思想改造学习班”,随后又分配到省政府办公厅政策研究室报告,所以一直没有时间回家。
这时,我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走路了。
我们刚吃过晚饭,正是掌灯时分。院子门外有人拉门铃,而且有汽车声。父亲说:“一定是立德到了。”
阿翠连忙打起小灯笼去应门。我也跟在后面冲到了门口。
门外停着一辆吉普车,是王将军的车送叔叔来的。一共来了三个人,叔叔和一个中年男子,还有一个是司机。
叔叔的脸庞长得象祖父,长长的。他穿一套浅灰色的制服,象学生装,脚着一双白色的球鞋,显得年青潇洒。
“你就是痴男吧?来!让叔叔抱一下。”叔叔把我举起来。我笑了。在我的记忆中,我是从来不说话,也不笑的。
刚一进门,爷爷和父母亲都迎上来了。叔叔一见到爷爷,连忙把我放下,“噗嗵”一声跪了下去说:“爹,我回来了……”说着,两行眼泪滴在紧身的制服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爷爷扶起了叔叔。
叔叔见过父亲和母亲。
哥俩抱头痛哭。一个穿越了十年的烽烟战火,一个远渡浩瀚的太平洋,兄弟终于又相见。
这是我见过的他们父子三人一场最经典的见面仪式。
跟叔叔一起来的中年男子是个植物学家。他是专程来看栎园这株有名的栎树的。时值隆冬,夜色苍茫。吃过饭,叔叔便领着客人来到树下。细细地说起栎树来。
当天夜里,爷爷、父亲和叔叔在大厅里泡茶。他们聊到很晚很晚。每次省城有人来,就有很多消息。叔叔这次回家,除了与家人久别重逢,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肯定还有很多新鲜的事。听他们说,“地下党”的问题无法解决,1942年断去组织关系的一大批党员不能恢复党籍,而且,地下党被认为成份复杂,队伍不纯,有的还介入“两面政权”,要逐步查清。
我被母亲强制带去睡觉了。我睏了,我不听了,我要睡觉了。
我梦见在空中飞,回到了栎园。我看到了,看到了黑色的大栎树,一排五间的房子,左边靠围墙的小房子,那是碾米间、厨房和阿翠住的房子。我看见阿翠的房间灯光亮了。天快亮了。
第二天一早,植物学家又测量,绘图,做记录,忙乎了半天。下午,他心满意足地与司机开车回省城去了。
叔叔的到来,给栎园带来了生气。除了亲戚世交,上门来访最多的是叔叔的同学、朋友。他们约好晚上在栎园聚会。
夜幕刚降临,栎树底下的石桌上早已备好茶具和糖果。周围摆滿了长櫈子、小椅子。外围则是高一点的靠背椅。
用三枝竹竿子绑在一起的支架已经支在树下,支架上挂上了大汽灯。这是一种用煤油加打汽的喷汽油灯。汽灯把花园照得如同白昼。
栎园的老花园里已经挤滿了人。丹霞是个文化古城。尊师重道,重视文化教育,是当地的优良传统。很多人都是来看“洋硕士”的。前面的人坐櫈子,把叔叔围在中间,后面的人就密密麻麻地站着。欢声笑语的栎园,就象过节一样。
大家要叔叔讲美国和美国人的生活,他不停地回答着。他告诉大家,美国很多家庭已经有电视机。大家都没有听说过电视机。我只知道“电视机”是一个可以坐在家里看新闻、看戏的小电影一样的机器,不用去戏院看戏了。
叔叔说:“美国政府和美国人民不是一回事。美国人民中有很多中国人民的朋友,我的同学、老师中就有许多人是社会主义者,他们反对朝鲜战争……”
即使是叔叔的高中同学,在当地被认为是知识分子的,他们听叔叔说这些都觉得很新鲜。
“立德,还是跟大家讲一讲你与美国夫人的罗曼史吧!”有几个叔叔的女同学坚持她们的要求。滿场的人都鼓掌,连声叫好。
“其实没有什么。”叔叔已经有点脸红了。“她是美国的华人,当时来昆明当记者,我刚好在昆明读书。我考取美国芝加哥大学奖学金,就一起去美国了。”
“怎么认识的?”
“在图书馆认识的。”
这时,叔叔的老同学吴道支拿来一架手风琴,轻轻地拉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为叔叔解了围。
他们开始唱歌,先是唱苏联歌曲,抗战歌曲,唱着唱着,大家就跳起舞来。
跳累了,大家又坐下来。阿翠和母亲忙着为大家送茶水。大个子吴道支就把汽灯提下来,放在地上打汽。
这时,坐在边上一直不说话的柳素君开口了,她虽然微笑着,但脸上印着几道淡淡愁痕:
“昭腾兄,”昭腾是叔叔的字。“这古筝,你今夜是躲不过的。好多年没有听到你的琴声了。就是你当年在丹霞中学得奖的那首《永遇乐》,我们这帮老同学都想再听听。”我看是她自己特别想听。
吴道支挂好汽灯,走到叔叔
身边说了什么。有人把古筝和琴架都般了过来。
叔叔不
再推辞。叔叔的古筝弹得很好,又能填词,用仿古乐谱
弹唱。柳素君点的《永遇乐》,便是
叔叔读高中时的作品。他们的语文老师说这首“登北固山怀古”“慷慨沉雄,发黍离之情怀,化古今之风云。”
叔叔校拨了几声琴弦,就先弹了一曲《永遇乐》。弹第二遍时就边弹边唱:
踞虎横江,锁烟吞雨,涛震吴楚。
吴斧欧刀,神工劈就,绝壁盘鹰俯。
危亭登览,稼轩曾赋,千古江山如故。
倚天外,平戎剑啸,却难断春归路。
长河落日,鳞波金跃,应是英雄泪注。
何处吴宫?雀无声处,唯暮鸦草黍。
斗移星殒,空楼斗角,千载云来梦去。
金山鼓、秦光汉月,唐山宋崮。
(注:
吴斧欧刀:《後汉书.虞诩传》:“宁卧欧刀,以示远近。”欧刀,行刑的刀。吴斧,吴刚砍桂树的斧。
危亭,空楼,吴宫,金山:三国孙吴在京口(今镇江)建都。北固山下临长江,俯京口。今北固山上仍有北固楼,北固亭。镇江有金山寺。《京口登北固亭怀古》为辛词名篇。
)
一曲歌罢,余韵未尽,又奏一曲。这时,栎园静得出奇,除了琴声,就只有汽灯发出的嗤嗤声。
突然,一阵疾风从东南方袭来。树上的光枝,发出“嗖嗖”的啾音。
细密的冬雨洒在栎园,凉意沁人。
城里响起了防空警报。吴道支连忙捻灭了汽灯。
该是散会的时候了。
人群开始疏散。虽然未见到台湾的飞机来轰炸。但每次有飞机入境时,都有防空警报要人们防着。门口来了两个民兵,用手电筒为人群指路疏导。
剩下五个人,都是叔叔的好友,跟着叔叔和我进了屋。点上煤油灯,关好门窗,大家坐定又聊起来。我发觉这回气氛严肃,跟刚才在栎树下大不一样。
大个子吴道支很认真对叔叔说话了。
“立德,你刚回国,下面的情况,有些你知道,有一些可能你并不了解。你以后干社会调查工作,我们都是你的老同学,多向你说说,可能对你的工作有好处。”他停了一下,望了在场的人。又继续说,“本地干部现在精神压力很大,象赵老师就说很难工作,准备辞去教育科长,还回学校教书。”
“我知道北方干部和地方干部有矛盾,但是为什么会越来越激化?”叔叔问。
吴道支说:“丹霞的南下干部很多。他们来自老解放区,有工作资历和经验。但他们大都对当地的历史和民情了解不够,又多处在领导岗位上,因此,难免有时会犯主观主义、官僚主义,会与地方干部发生矛盾。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北方来的干部一般会互相袒护,如果不顾党的原则,就会发展成宗派。象公安局的一位北方干部品质不好,强奸妇女,本来是他个人的问题,有人投诉告状,不管是南方人北方人,都应受理调查。但长期包蔽不办,官官相护,就会酿成社会问题。这件事闹大以后,就很被动。因为这事件,又有人造谣说,丹霞地区有人组织了‘反北委员会’。南北干部不团结,无原则闹矛盾,最终损失是革命事业。”
林耘天也是叔叔的中学同学,他是1948年在栎园“读书会”培训后送到大黑山参加游击队的,象他这样进山的先后有五批共七十多人。他的父亲林煤是1938年的中共地下党员。林耘天说:“丹霞四十八位中共地下党员已写信给省委,他们认为,解放这么多年了,地方党组织对地下党的历史的基本估计和评价有欠公允,伤害了地方干部的感情和积极性。”
柳素君,一个纤纤弱者,多愁善感的女性,这种人的命运还就是不好。她说:“立德,你知道,我家在农村,是靠近大黑山游击区的云霞县。我们家以前一直就是游击队的交通站,我父亲当年去当“白皮红心”保长都是为了掩护地下工作,是组织安排的。现在,父亲硬是被划为反革命分子。现在不管我们怎样申诉,怎样证明,都是石沉大海。说是‘两面政权’,说也说不清。“
大家都议论说,罗仁刚调去中央党校学习,听说要去三年。他一走,很多事就变了样。象柳素君父亲的错案,就无人管。这罗仁刚,外号“罗金刚”,调去学习前是地区专员。当年,罗仁刚是大黑山游击队的司令员,国民党政权曾悬赏一万大洋买他的头。
叔叔一直认真地听着。我已经躺在他的怀里,假装睡觉。他终于说话了:
“我还不是党员,党内的很多事也不懂。我只是多读了几年书,自已身上还有小资产阶级的毛病,还要好好学习改造。
“中国革命是很伟大的,斗争也特别残酷。我们不能走议会道路,只有武装斗争,地下工作。过去革命力量被分隔成十几个根据地,也就形成了十几个山头,也难免有山头主义。毛主席党中央用革命的纲领、党的组织,把全国革命力量统一起来,取得了胜利。
“现在,台湾还没有解放,抗美援朝还没有结束,国内完成了土地改革,三年恢复国民经济,形势很好。党内有一些内部矛盾,是正常的。就象南北干部的矛盾,但不能发展为公开对抗,这对革命事业是不利的。所以,我认为,要通过正常的组织程序向上反映。个人受委屈,也只能耐心。相信党会公正处理历史上的问题。
“当然,受委屈不好受。我很佩服我哥,他是心底无私天地宽。”
这时我真的要睡觉了。我还是个小孩啊。
他们继续聊,历数每一个老同学……
其实,连痴男都看得出来,这帮身处逆境的人,办法并不多。还是叔叔说得对:只能相信党。还有什么办法呢?
1959年秋
惊鸿
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
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被打成反党集团,全国开展了一场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南方省份,还进行一次反地方主义运动。
9月初,我背着书包上学堂了。
早上起来,我发现栎树叶已经提前变红。
疯学座标图上,树叶颜色曲线与政治运动曲线几乎重叠。
栎园的邻居,豆腐伯的外孙小黑正在门口等我一起上学去。
豆腐伯问我:“昨夜听琴了吗?”
“听了。”
“又要病了!”
“……”
我与这位长者,向来很默契。
“‘豆腐是水,阎王是鬼。’我一生就知道这二样东西。豆腐是豆浆加一点点熟石膏做成的,很好卖,只要你肯做,就有生计;阎王不能跟他开玩笑,他是要命的。”豆腐伯这样说。他曾是大黑山游击区的交通员。他一直与阎王打交道,但不与阎王开玩笑。
他不懂乐谱,也不懂乐器。
邻居秋盛伯,是拉二胡的名家,前年豆腐伯听了他最后的二胡深宵独奏,说:“绝音。不行了。”
不出三天,秋盛伯就去世了。
那夜静静的,秋风把二胡的颤音送给了街坊,那清商伤秋之音不是弦线发出来的,而是来自生命深处的诉说。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这样的乐音了,但那神韵,已经化入我的痴魂。
叔叔昨天夜里弹的是《梧桐舞秋风》、《昭君出塞》,韵律是出来了,琴音却似散乱:哑音生刺,溪云初起日沉阁;滑音带滞,风雨欲来风满楼;他弹《拟行路难》,弦外商声金气,萧杀苍凉。这首古体诗,真的是他与薛疯子一人一句凑起来的,但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疯子写的:
拟
行
路
难
君不见楚璧山间泣,两朝刖足弃荒丘。(薛疯子)
君不见双剑匝中哭,二龙归潭冲斗牛。(乐疯子)
难得千金收骏骨,玉环未缢似水柔。(薛疯子)
周郎莫叹何生亮,时无英雄成曹刘。(乐疯子)
对酒弹铗,指点危楼,歌咏琴抽:(薛疯子)
“断鸿声咽断寒秋,末路途穷悲赤骝 。”
(乐疯子)
会当散发江海去,无舟无楫瓢作桴。(薛疯子)
乱峰飘摇风涛急,大江今日向东流。(乐疯子)
(注:
两朝刖足:《韩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于楚山之中,献之历王。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历王薨,武王继位,和又奉其璞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誑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继位,和乃抱其璞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乃使人理其璞而得宝。遂命曰“和氏之璧”。
二龙归潭:《晋书·张华传》:三国吴未灭时,斗牛(星宿)之间常有紫气,及吴平之后,紫气愈明。后张华与雷焕在豫章丰城得双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斗牛间气不复见。而后张华被诛,剑失。雷焕卒。其子雷华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但见两龙,各长数丈,有纹,光彩照水,波浪惊沸。
骏骨:见《战国策》。国王以重金收买死千里马骨头,以此标榜求马诚意。辛
词:“血 汗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玉环:杨玉环。
周郎:周瑜临死前叹:“既生瑜,何生亮?”
时无句:阮籍登广武而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其名!”
骝:骏马。红身黑脚蹄。
瓢句:典出《庄子》。有瓢硕大无比,不能用。庄子说,大而无当,无用即大用。可乘瓢游,相忘于江湖。
)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从北往南直袭中原,到了南方化为冰凉的雨丝,洒在丹霞的丹溪河边芦苇滩上。一夜之间,苇花瑟瑟,两岸一片白茫茫。朔风骤至,引来惊鸿万点,掠过原野,叫声震天。叫缓了丹溪的流水,叫破了朝阳的雾衣。
血红的栎树。
霜叶乱舞的栎树下,叔叔正度过他的“颠”时期的最后一天。今天,他填了首《卜算子·望古塔》,他一定要弹唱,即使明天要去做吃大便的科学试验,他还是要弹,要唱。就象蟋蟀,到了时候,就一定要叫。他必需唱。这是疯子的本色。疯子唱道:
飞雨乱山空,峭倚荒天拄。
石腹砖肠挂树枯,漫说餐风露。
似笔独凄惶,怎写愁千古。
一角青冥不见人,只伴惊云渡。
惊鸿哀叫着,象一片乌云滚过栎园的上空。
叔叔的手停止了抚琴,他的体温在升高,头有点晕眩……
政治运动也在升温。
在地区党校持续一个月的干部学习班,将反地方主义运功的斗争推向高潮。文件印发下到基层了:
地区专员罗仁刚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大量包庇地、富、反、坏、右,为阶级敌人翻案、开脱罪责38人。罗仁刚反对三面红旗,反对社会主义改造,进行一系列地方主义反党罪恶活动,情节恶劣,态度顽固不化,决心自绝于人民。地委一致同意开除罗仁刚党籍,撤消其一切党内外职务,降工资五级,并在全地区基层继续批判斗争地方主义分子,肃清其流毒。
1953年,罗仁刚从中央党校回来以后,面对那些当年为党舍身忘死的老接头户、老交通员,白皮红心的保长被斗、管、关、判、杀,他力挽狂涛,奋力纠正了很多错案。讨回了一些公道。
叔叔整风时上书的调查报告,又详实地举出一大批案例。尽管叔叔打成右派,罗仁刚还是根据叔叔报告提供的线索进行了认真的立案调查,又改正了一批错案。这又大大地触怒了另一些人。右派分子为地方主义头子提供炮弹!阶级斗争要补课。最可恶的是这个双料的疯子!不!假疯子!
这次反地方主义运动,新老帐一起算:覆巢之下无完卵。文件上说的38人,早就去了各自该去的地方:隔离,拘留,关押,服刑,上吊,服毒,投河,跳楼,还有一样,就是“疯”。
秘方
【梦见女人狂,忧病。】
敦煌遗书《解梦书》残卷人间事章
柳素君,她也疯了。她的疯法和叔叔好像不一样。
叔叔是政治疯子,柳素君应该是感情疯子。她发狂时脱光衣服在街上跑,喜欢暴露,是暴露狂。她妈妈天天跟着她,还带着一条被单。
《精神病理学》说,有暴露狂者,有可能感情上受到过伤害。
她感情受伤害是因为她的男朋友离开了她。
她的男朋友不要她是因为她的父亲柳邦彦“畏罪自杀”。
她的父亲“畏罪自杀”是因为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她的父亲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是因为不断上诉。
她的父亲柳邦彦不断上诉是因为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
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是因为他解放前当上保长。
他解放前当上保长是因为她的父亲听党的安排。
她的父亲听党的安排是因为他参加革命。
他参加革命是因为到栎园参加了读书会,读了老师太多的书。
以上推理,痴男力求公正客观,克服白痴智障。
我对叔叔致疯原因也做过类似推理,其结论与柳素君一样:“读了老师太多的书。”这是推理的结果,是“疯学”。可不是我对爷爷和他的书有成见。
柳邦彦也是38人之一。他是三代祖传的中医师,由于他的医术医德,在大黑山一带有很好的人缘。他的家在柳堡,曾是红白交界的重镇。他当白皮红心的保长是罗仁刚安排的。1945年,大黑山游击队与国民党“谈判”,就是在柳邦彦的家里进行的。
所以,罗仁刚要为他讨回公道。后来柳邦彦虽然平反了,赔偿了400元人民币,但柳素君的疯病却好不了了。
现在,柳邦彦死了也不得安宁,又要被立案审查了。好在他的尸体被解剖后火化,连三尺新坟都没有,无法掘墓鞭尸。
柳邦彦是名医,对自杀很内行。他说他有病,给自己开了药方,药方也经过审查,看不出有什么毒性,但居然一剂毙命,死得干净利索。柳邦彦死后皮肤黑得跟黑人一样发亮,大概解放前是白皮红心,现在则黑皮红心——听说尸体解剖时,心确是红的,而骨头都黑透了。
他留了话:死后不要立碑。看来还是有远见的。
他预见他那多愁善感的女儿会发疯。因此留下一个药方,写在纸烟盒上,托看守交给了柳素君。因为他医好了看守的哮喘,看守才愿意接受反革命分子的委托。
看守告诉柳素君:你爸爸说,如果你疯了,就用这方子治:
天山雪莲
西藏红花
东瀛芦荟
心上人趾甲烧灰存性
四味捣烂如泥敷神阙
“神阙”就是肚脐眼——这倒是方便。但这四味,前三味还可设法配齐,这最后一味,有钱不一定买得到。柳素君三十多岁才交男朋友,失恋后一直没有新的“心上人”,她说:“我再也不会爱任何男人。”所以,她的病也没有希望治好了。
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
1960年春
趾甲
我庆幸我的疯学又有了新的案例。
我相信柳邦彦的医术,况且病人是他的独生女。他给他的女儿开的处方,不仅有药理根据,应该还有心理学的考虑。因为如果有“心上人”,就说明柳素君如死灰般的心已复燃,而且被他爱的人能不断地供应剪下来的趾甲,那么,柳素君的疯病或许有治好的希望了。
有一天,我到父母亲的房间去取洗好的衣服。妈妈把一条旧手绢交给了我,要我帮叔叔剪脚趾甲时,将剪下的趾甲收集好包起来。妈妈说得很小声,很神秘,还要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前几天,柳素君的母亲就来过栎园找我母亲。她们婆婆妈妈地凑在一起,不太惹人注意。
“大嫂,”大家都这样称呼妈妈,“有件事还得请你才能帮忙。”
“先生娘,”这是对医生太太的尊称,“只要做得到,不用客气。”
“是这样的,素君的病要人趾甲入药,而且还要疯男人的。我想过,只有来求你,帮素君讨一些昭廷的趾甲。”先生娘不敢和盘托出,只说是“疯男人”,因为也太难以启齿了。
女疯子暗恋男疯子。此情由来已久。大概远在两人都还是“正常人”,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柳素君就把乐昭廷当做偶像暗恋。现在乐昭廷是有妇之夫,当然只有继续“暗恋”的份。男疯子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的脚趾甲经过烘干,碾成末,还能救人。
凭柳家与药舖多年的交情,这前三味药经过千辛万苦,也终于找齐。那“东瀛芦荟”是一种日本产的大芦荟,最后是在上海旧日本租界找到的,连花盆一起买来养植。
奇迹出现了,柳素君不狂了(或许是进入“颠”时期)。反正在周围的人看来,她已经“正常”了。她在一家国营的织布厂当厂医,现在可以上班了,说明厂里的人对她已经放心,相信她不会拿错药。
她只是不发狂而已。
她只是表面上“正常”。
她每天要不停地洗手。开头人家以为这是医生的职业习惯,后来发现她只要有空,每十分钟就要洗一次。除了洗手,就是不停地洗,洗一切她认为脏的,或有可能被人下毒药的食物和用具。
她告诉她的母亲,买来的猪肉要泡一小时,还要洗三次。
她不相信天是蓝的,花是红的,而乐昭廷会吃大便。她不相信问路时人家给她指的方向,本来快走到了,她又突然折回来。她不相信西瓜贩子帮她挑的西瓜,回到家里,她取出祖传的银筷子插一插……
与柳素君分手的男人是林耘天。
他终于保住了东溪区区委副书记的职位。他曾经打了三次申请结婚报告,都没有获准。直到柳邦彦在狱中自杀,林耘天便快刀斩乱麻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长痛不如短痛,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彻底断送自己的政治前程。
他的党性,受到上级的表扬。在地区干部学习班的反地方主义运动中,他又被要求“代表老区人民”带头向地方主义头子罗仁刚开火,这是党对他的新的一轮考验。
这回他又押对了。“罗金刚”,这个象神一样的大人物,不也就倒下,变成凡人一个了吗?回到县里,他当上了“反地方主义运动办公室”副主任,正主任是老组织部长,现任的县委书记杜宁。
林耘天必须当棍子,才能当红人。当了红人,又必须当更大的棍子。这是一种高强度的压力,林耘天要有金刚石的硬,并能随时化为绕指柔,才能成才。但是,哪怕你已六亲不认,良心泯灭,你仍然会感受到另一种无名的压力。这种压力在冥冥之中,充斥着无形的空间。所以,林耘天的红日子过得也不比疯子自在。
“小林,丹霞是罗仁刚地方主义的老巢,要打开局面,非要下硬工夫不可。你看从哪里入手?”杜书记要考考罗仁刚的这个老部下。
“杜书记自从进城就在丹霞,对全面的情况应该了解得比我还多。罗仁刚在大黑山十几年,下山会师时人马三千。回到丹霞,他也还是栎园的门生,”说到这里,林耘天还是有所顾忌,不便直呼名字,“就我们四八年进山的七十几人,也都是先后在栎园读书会培训之后才送去的……栎园是一关键。”
“你说的没错。只是对栎园不可鲁莽从事。乐老是统战名人,省里是挂了号的,不能随便动。栎园世代名儒,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国民党不行,他便造反,共产党强大,他就顺势。你也找不到他的尾巴。现在两个装死,一个装疯,生个孙子也白痴。这在兵法上叫‘示弱’,叫‘哀兵必胜’。”杜书记是有文化的干部,可不是土八路。
“杜书记真是洞若观火,一语中的。现在各条战线都布置下去了,面上还是要造成声势,以肃清罗仁刚的地方主义流毒。乐立德与罗仁刚勾结,为阶级敌人翻案,应重点斗争。乐立德是右派,又是地方主义分子,斗一斗顺理成章,也能杀一杀气焰。”
“我看就这样定了,具体准备就由你负责吧。”杜书记一槌定音,就看林耘天如何对付这疯子老同学了。
斗争一个疯子,就象打一个漏了气的皮球,打下去,却弹不起来,想必是一点劲也没有。林耘天连这都不懂吗?
这“斗争”,是当年政治运动的特定形式。有大会、中会、小会之分。中会和小会,被斗的人有说话机会,比如请罪,自我批判,交代问题,回答问题等,而大会大都是声讨式的,被斗人站或跪在讲台的前沿,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机会,有时脖子上挂着牌子,头上戴高帽子,剃光头或半边头,花样百出。
林耘天是个聪明的导演。
这是声讨式的斗争大会。会场选在离栎园很近的关帝庙小戏台,台上装上25瓦的高音喇叭,声浪对栎园有轰炸的效果。
开会的那天,会场彩旗飞舞,金鼓齐鸣。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革命歌曲。
从沿海非老区的地方调来一个连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坐在最前面。他们嗓门特别大,喊起口号来整齐划一,气冲宵汉,可以保证斗争会自始至终都不会冷场。犯人由荷枪实弹的民兵押到现场,更能威慑敌人。
其它各战线也都有划分好的场地。小戏台面对西街口,容纳一两千人不成问题。每条战线都有一、二个斗争对象被押上台,同时也有一个代表上台发言声讨。这套式,许多“老运动员”都已经当做跑过场,并不觉得可怕。
叔叔是属于街道系统的“老运动员”。由于他不是“正常人”,他的出场便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荒诞效果。
当他被民兵五花大绑,戴着高帽,挂上木牌押上台前时,他前顾后盼,无所适从,有时还向后转,惹来台下一阵哄笑。两个民兵把他推到预定的地点,朝他的膝盖后面的腘窝一踢,他就跪下了。等到人家呼口号时,他又站起来,抬头挺胸,跟着练嗓门。这情景,就超出了导演的控制范围。在喜剧舞台上,叫做“误会”,叫“角色错位”。
两个民兵一人抓住叔叔的一只手,把他按在标准的位置,一直到大会结束都不敢松手。
最后,县公安局局长上来宣布,将乐立德等十名顽固不化的地方主义分子“逮捕法办”。
好戏都是在结尾时才显示出导演的艺术功力。
叔叔被收押在县看守所。这表示不承认他是精神病人,因为看守所不收疯子,疯子应该送精神病院。
“来者不善。我看这一次不会是要逼他吃屎吧。”爷爷正与父亲商量着叔叔的事。
“根源不在杜宁这里,而是在上面。”父亲说。
这时吴道支进来了。他急急地说:
“看守所的看守冒险来告诉柳素君:立德的所在监区看守人员都临时换了人。根据他的经验,立德凶多吉少。老师要快想办法。
“开头是把立德扔到关杀人犯和抢劫犯的牢房,要这些人渣打他,说是把人打死了就给减刑。但人渣毕竟是人,而且是本地人渣,他们虽不是人之精华,但却不愿杀栎园的人。”
写信找人都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赶紧去邮电局打长途电话。
就在父亲去打长途电话那天傍晚,林耘天在住家附近的小路上被柳素君拦住了。柳素君知道多说也无用,只把该说想说的说完就匆匆离去:
“林耘天,如果立德有个三长两短,你难辞其咎,丹霞人民不会饶你!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别想活。
“我本来也是疯子一个,你可以告我,把我也抓去。”
她说话时就象个疯子,瞪着两只火眼,咬着牙关,说完掉头便跑,一点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对方。
柳素君的背影鬼魂般地消失在昏黄的暮色中。
林耘天出了一身冷汗,他打了个寒颤。他感到这个象幽灵的旧情人劈头盖脑的几句话的份量。
关于乐立德,林耘天是知道得最多的。
“乐立德这号人,非整死不可。”他知道这是省里一个很有份量的人说的。
林耘天是一系列奇异的知情人。
林耘天后来娶了个漂亮的妻子,是公安局的法医。他开头并不习惯她美丽柔软的身段上散发出的酒精和弗尔马林气味。以前柳素君也有这气味,但没有这么浓烈。毕竟一个是服务活人,一个是服务死人的。
夜里,他常梦见艳鬼和僵尸,一个是柳素君,一个是他的妻子。她们嘻戏追逐,眼睛发射出磷火。柳疯子还脱去内衣,一丝不挂,在散发着浓浓的弗尔马林的空气中狂奔。而他的妻走了几步,又直挺挺地倒下去。天哪!她那么柔美,性感,富有弹性,但,在他的身边,她还是一具僵尸。
那绿色幽冥的境界,剔透通明,亮晶晶的。他父亲林煤与生前一样闷闷不乐,还是在一边写字画画。他父亲是“四十八人团”之一,但没有来得及被划为右派就病逝了,因此就不是很透明。只有乐立德在那里乐而忘返,还有与他那白痴侄子在一起时更显得怡然自得,癫痴得与万物一样透明。
林耘天只觉得很闷。他把心脏从心窝拉出来,捧在手中。他看到心是绿色的,会跳动,散发着酒精和弗尔马林的气味,也浓浓的。
他妻子告诉他,柳邦彦死后的皮肤真的是黑的,黑得发亮。当时她参加了解剖。她看得很清楚,骨头真黑透了,而心却是红的。
他知道,柳素君从小身体弱,柳邦彦每年都为女儿做药灸:在神阙穴,即肚脐眼,放上特制的药末,盖上一片生姜,在上面烧艾绒,每次烧三壮——将艾绒捏成小金字塔状,叫一壮。小柳素君的小肚脐灸到发红,起泡,流水,然后慢慢结痂,留下瘢痕。小林耘天看到她在家里就穿着露肚皮的小上衣。
他还知道神医柳邦彦留给女儿的奇异的药方,方中取的穴位也是神阙。那四味药真耐人寻味,使人想起《白蛇传》中白素贞盗灵芝的故事。
他还知道,柳素君的病好转,一定是用了乐疯子的趾甲。当年,因为柳素君喜欢立德,他还打破过醋缸。
他还知道,乐立德如果被打死,柳素君会拼命的。那时柳素君每天夜里都出现在他的梦中,手里拿一条索命绳子,弗尔马林气味化为阴冷怪诞的音乐,伴着柳素君起舞,她穿着阿拉伯舞女的露肚皮上衣,神阙穴不时喷射出五彩的火焰……这对他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并不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谁都不能救他,不管是杜书记,还是党的力量,或是以革命的名义。
他闭上眼睛,想在夜幕的掩护下逃脱。但那五彩的焰火使他暴露无遗。他睁开眼睛,却见柳疯子没了脑袋,光着身子,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手中挥舞着一支古怪的长戟,大声喊着“林棍子耘天休走!”
林耘天正在去看守所的路上。他已经放慢了脚步。
他虽然只是一根棍子,不是由他来决定乐立德的命运,但这时乐立德还在他手里。他可以拖一拖,或许事情就会有变化。因为这栎园的疯子也不是小人物。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决定告诉那帮刚找来的打手:这疯子还要留几天,还有重要的材料要他“交代”,今天晚上不急着扔掉他……
大概有上面的人干预过:看守所是不能收押精神病人的。丹霞又没有疯人院,第二天,叔叔就被人抬回家了。他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的,半边脸肿得话都不会说。肋骨已经断了二支。命是暂时保住了。好在他是疯子。
我想,如果叔叔不是疯子,这故事又该如何构思呢?疯,真的还是不错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这样的功利主义者,为了构思这故事,只能让乐立德疯——有用即真理,即是没有真理。这样,全能的上帝便死了。活着的都是白痴。所以,人也就死了。
就在叔叔被抬回家的那天,一只白鹤翩翩来到鹤亭,久久地栖立在亭顶。疯子被抬进来时看了它一眼,它便长鸣一声,冲天而去。一阵旋风卷起堆积在地上的红叶,又从半空中洒落,纷纷扬扬。昏灰的天幕下,老栎树默默无言。
红雨
?
你 是
荡妇的胭脂
木乃伊的马蹄印
恐龙影子的嘶哑回音
我寻找你的壮丽辉煌总有
拭不完的尘埃老而常新我要与
翩翩起舞任你带着 脚镣
长歌呻吟
大清早起来,叔叔就在床上大声朗诵。他的肋骨还没长好。
我问他:这是谁的诗?
他却说:《历史》,翻译的。
诗能翻译?我不懂。
我怀疑是他写的。
他又说:哈姆雷特,你识的,丹麦王子,不是丹霞王子,是个真疯子。
据说伟大的诗人有很多是疯子。至于疯的真和假,这是个问题。
这一天的旅程有点特别。
南方的初冬太阳还在海里泡暖水浴的时候,我和豆腐伯,还有他的外孙小黑已经坐在同一辆公共汽车上。车开出了市区,正驶过有十二个桥墩的丹溪大桥。太阳公公起来了。开阔的江面上,微风拂拂,浪浸朝晖,一望溶溶。
远处,迷津茫茫,白苇漫漫,一叶扁舟飘忽隐现,几片白帆点缀着旷野平川,朦朦霭纱轻笼着两岸金黄色的稻浪。粮荒到头了。可惜我不是诗人,写不出农家乐来。反正,到今天饿不死的,今年大概就活下来了。
只有这天空是还没有定量分配的。我极目蓝天,我真幸运。
我真还象个旅行者,草帽白衫蓝裤掩盖了我的白痴相,象个城里的公子哥儿。邻居们都知道小黑是从大黑山来城里读书的,趁学校放农忙假回家见爹娘。我呢,是去看外公外婆的。豆腐伯是负责护送的“老交通”。
坐在车里,耳中响着旧马达的轰鸣,眼里看着公路边的树木一棵棵往后倒下,鼻子闻着汽油与尘土的混合气味,麻木的白痴脑袋兴奋起来。我浮想联翩。痴男居然也象父亲一样做地下工作,还要交通员护送了。我是谁?今天我是个象征符号,竟代表栎园出使,谁会想到?我们的目的地呢?不知道。嘿!这是机密。我只知道我们往大黑山区前进。还是先听一听豆腐伯讲故事。
如果你上过乌石岭,看了石笋峰,你才知道为何叫大黑山。岩峰石嶂,满山遍野的石头都是黑色的,就象被烧锻过一般。瀑布挂在黑石崖更象洁白的哈达。石头上的乌鸦不叫,就很难被发现。
当年女娲炼五色石补天,补完了就剩下一堆石渣。女娲见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就把石渣倒在这东南近海的山区。虽是渣,不能补天,但毕竟不是凡石,也已去掉了土味,就象泡制过的中药材,药性便已改变,生地黄变成老熟地。
这大黑山,竟也是能聚气的地方。宋末抗元,明末抗清,大黑山成了群雄聚义,揭竿斩木的山寨。三十年代初,土地革命的燎原之火也从苏区烧到大黑山,共产党的游击根据地到1949年一直红旗不倒。
1932年,豆腐伯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已经是大黑山根据地出色的交通员。他会把人从苏区护送到白区,从白区护送到红区,也从红区送到另一个红区。因为他会做豆腐,后来就打进城里开了豆腐坊,建立了交通站。那是后来的事。
解放以后,他不当官,他坚持要做豆腐。他从不解释,为什么只愿意做豆腐。有人问他,他说自己是土八路,没文化,只会做豆腐。
他护送过很多官,他知道自己是与他们不同的人。他说他只是一个革命的挑夫,意思是打杂的。
他还为押送红区犯人的战士带路。从大黑山带到上级苏区,中途要穿越白区或红白交界的游击区。这是与阎王打交道,险象环生。
那年,十八团团长突然被逮捕,说是“社会民主党”,要押送到苏区。
出发那天他随行带路。团长对两个押送他的战士说:“我不会跑,因为我没有罪,我真不知道‘社会民主党’。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到苏区讲清楚。”
到了苏区边界了。
夜里通过边界时,白军的巡逻队突然出现。他们被发现了。按计划,他们应是分散突围,到上一个交通站约定的地点集合。
他先到达集合地点的外围等候,只等到两个战士,不见团长。
夜里混乱的遭遇战中,一个战士怕团长逃跑,运用他的权限,把团长一枪毙了。
过了几年,团长平反了。说是肃反错杀。
真的,是这惊心动魄的经历,决定了豆腐伯永远永远做豆腐的命。其实,他们同行的四个人,都不知道“社会民主党”是什么。打死人的和被打死的都不知道。也许是后来团长的妻子痛不欲生,唱了三夜又二个白天的山歌,从石笋峰上跳下去,才激活了豆腐伯的音乐细胞,启发了他的觉悟:连“社会民主党”都不懂,死得不明不白,怎么能当官?于是,他才认定做挑夫,做豆腐。
事隔多年,至今还有人在石笋峰下祭吊这壮烈凄美的故事。因为有人在天阴雨湿的梅雨季节,仍听见惊天裂地的凄厉歌声:
石笋尖尖刺破天诶
天你有眼无处生
你若有眼落红雨
落到黑山变红山诶
有山歌为证,这故事应该不是虚构的。我想。
有一个作曲家到老区采风时就到十八团团长的妻子跳崖的地方等待传说中的山歌,当然是在天阴雨湿的时节,还要在崖下烧上一炷香。
只是我老是问:后来,天下红雨了吗?后来……
我想,十八团团长平反的那一天,是下了红雨的。因此,十八团团长平反的那一天,下了红雨。
当时,团长的妻出现在石笋峰之巅,她缟袂素裳,张开双臂,翘首云天,又随五道彩虹一起消失。远处峰峦后面,有一股龙卷风正以每秒100米的速度向东偏南方向移动,中心风力十二级以上。这龙卷风卷来了屠宰场的血,正好喷洒在石笋峰头,乌石岭上,漫山红遍。
山上有一块石酷似女人侧身立像,石色黑中透红,这很少有。奇怪的是没有人说这石头是“阿诗玛”什么的。
这石现在有红与黑二色,还差三色,才是五色,才能补天。
舞台
车到柳堡停下了。我们雇了二辆载人的自行车到达红星农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绰号“罗金刚”的罗仁刚。
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一个土埕上用竹篾为农场补箩筐。原来,他也是个黝黑结实的普通农民。他放下手里的篾刀站起来,对我们微笑。
他已经被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送到这里,大黑山麓,当年红白交界的地方。他的妻也随同他来到农场。随他到来的还有由于十几年的大黑山游击战时期饥寒交迫留下的胃溃疡,餐风宿露积来的风湿病。现在,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提审,被押去批斗。而农场的人却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们一些照顾,一点温暖。
小黑奔跑着冲到罗仁刚身边抱住了他的大腿,小声喊着“爸爸”。
到这里,我的白痴脑袋才有一点反应。原来,为了小黑能避一避这段腥风苦雨,在城里上学,到了入学年龄,小黑的父母把小孩托给了豆腐伯。交通员假扮外公。这人间真是真假难分,防不胜防。
人们传颂着“专员搬家”的故事。
罗仁刚搬出地区行署时,开来了二辆解放牌大卡车,结果行李还装不满半车。三个竹筐,三个茶叶箱,三个纸皮箱装上了棉被,衣服,食具用品,还有煤球,种菜的锄头。除了政府给他做的哔叽中山装,用于出席会议和接待外宾,再也找不到一件象样的衣服,再也没有比这套中山装值钱的东西了。
这大概就是共产党当年大黑山红旗不倒的答案。
现在,好象他已经成为多余的有害的人物,好象他应该永远被抛到大黑山的边缘。
一间有水泥地板的瓦屋。这是全农场最好的宿舍了。在屋里,小黑见到母亲,而我环顾四壁,见到了“专员搬家”的故事。如果痴男不是虚构的,这故事就不是虚构的。那年是1960年,我八岁。我身体、意识完好,我知道我当时是存在着。我见到那些竹筐、木制茶叶包装箱和纸皮箱。
请不要嫌痴男罗嗦。因为后来,1968到1978年,十年间,这个罗伯伯头上居然一直戴上一顶“特嫌”的黑帽子。这帽子来源于一个大胆虚构的寓言:罗仁刚是国民党潜伏在大黑山根据地的特务。这大胆的虚构又使几千人蒙冤十年,受株连者众以至千家万户。因此,我是不敢随便虚构的。
“孩子,你妈好吗?”小黑的妈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我还没有上山之前,小黑他爸已经进山好多年了,当时,我们被反动派逼得无处藏身时,有几次到过你妈那里避一避,你妈真是个好人。”
我想,我妈不是地主婆吗?为什么都说她是好人呢?
我虽是白痴,但脸上却有栎园的符号。他们见到我,就象见到了我们全家。正是政治运动的敏感时期,白痴小孩和无官一身轻的豆腐伯,成了使者。
我不知道豆腐伯这名副其实的老交通员为双方递了什么口信(书信是万万行不通的)。我只听到罗伯伯(我这样称呼他,其实他大概比我的父亲还要年轻一点。)很有意思的话:
“我死也是共产党的鬼。我会经得起考验。”
“我不会在假材料上面签字,开除撤职都不签。”
“有些老战友,老部下也违心地用假材料来斗我。我不怪他们。他们有压力,要自保。”
“告诉老师,多保重,看远些。”
后来有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些话,最初还都是由我向爷爷和父亲传递的。有些人听了当场就哭了。不知道林耘天听了会怎样。
叔叔听到了。他大喊:
“卫兵!关上所有的门。”
“谁下的毒药?
“哈姆雷特中了毒剑。”
他越说声音越小哦。
“结尾应该是无声的,不要吹号角。
“舞台上没有胜利者,只剩小丑掘墓人和他们手里的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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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园回忆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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