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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园回忆录(下)

◎ 空  山   

 

1967年春 

【梦见天下流血,福乐至。】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行斩杀害斗伤篇第四十一 

离魂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也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所以丹霞这种地方名疯子辈出,灿若星辰。不过,江山代有疯子出,各领风骚两三年。到现在为止,我们知道的名疯子都已经死过,包括我的叔叔。好象谁都有可能成为名疯子,机会是均等的,说不定明天就会轮到我。

但是,没有人会想到,杜丹丹会成为名疯子。他以前只是疯狂的“类疯子”,不是真正的疯子。大概就好象“类风湿”与“风湿”,虽然都痛,但医学上还是有区别的。女娃就说他是“歇斯底里”“虐待狂”。不过这是早期红卫兵的历史,已经过去。他后来被我们赶走,就跑到他老爸那里去。赤旗派成立时他还是很活跃,因为臭名昭著,他也就很少抛头露面。他成为名疯子还是在乱葬岗沉沦之后。

那天傍晚,我遇到五十岁的乐痴男的时候,他正混在青楼派的民兵队伍中,推着小推车。他穿着跟我一样的草绿色棉军大衣,戴着防风的棉帽,嘴巴上面贴了两撇假胡子。

高地崩塌下陷以后,有十几具民兵的尸体被巨浪抛上海岸。吴道支带着一帮人去收尸,发现了杜丹丹。他这时已经冻僵了,假胡子也被水冲掉了。吴道支认为他还没有死,就脱下他自己的大衣,给杜丹丹换上,又马上燃起篝火给他烤暖。后来又送到医院去。

他没有死。他的情况和他的生母投河后被人捞起来以后一样。不过他比他生母更严重。神医柳邦彦说他的生母吴道茕当时只有半条魂,还有半条魂已经化为水。杜丹丹则连半条魂都没有。医生说他还有脉搏,体温极低,处于昏迷状态。一连十几天,他都是在温室里靠静脉滴注维持着生命。

杜丹丹的事迹传得这么快,是因为他的奇迹是在医院里发生的。

我就杜丹丹的奇迹请教爷爷。爷爷说,丹霞现在有点象古代。古代典籍中的类书就有很多神异的记载,这些被后人称为“小说”、“志怪”、“传奇”的,有很多是史官亲笔的记录。只是当时与现在的丹霞一样,幽明未分,凡仙无隔,所以见怪也不是觉得太怪。爷爷说,杜丹丹的情状,古书上有载,叫做“离魂”。

那一天,杜丹丹又是穿着棉军大衣,戴着防风的棉帽来到医院。光是他这身穿着,就够格成为疯子。因为那一天天气已经变得又热又闷,街上的行人都穿着单衣,有些人才穿着一件“二十四支纱精纺”的白棉背心。

他一直走到他的病房。护士看到他走进房间,吓得半死,因为病床上也躺着另一个杜丹丹。接着护士看到病床上的杜丹丹坐起来,下了床,两个杜丹丹重叠在一起了,穿着棉军大衣和戴着防风的棉帽的杜丹丹站在护士面前。

这时候,他的样子只有半条魂。他开始说话。他说他要找他的舅舅。医生问他:“你的舅舅是谁?”

“我的舅舅是吴道支,是他救了我。我要谢谢他。”他说话还是有气无力。他的体温还是很低。他的神态迷离惘然。

医生开始测试他。

“你的名字?”

“杜丹丹。”

“你的母亲是谁?”

“吴道茕。”

“你的父亲?”

“强奸犯。”

“你刚才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呢?”

“自由。”

“自由是什么?”

“随地大小便。”

“在你来的地方有什么人?”

“那里没有人。”

 

杜宁的老婆来医院领人时对他说:“你认得我吗?我是你妈妈。”

他说:“你是杜宁的老婆,叫做赵希,你不是我妈妈。”杜宁的老婆也吓了一跳。因为她以前是叫“赵希”,但杜丹丹以前并不知道。她现叫赵筠。

赵筠要求医院证明她儿子是“精神分裂症”,以便证明她儿子是在胡说。

但是人们既认定这个杜丹丹就是吴道茕的私生子,又认定杜丹丹是真正的疯子。丹霞人都知道《红尘劫》的故事,现在终于找到了女疯子吴道茕的儿子,小说的情节终于完整无缺,这对于好奇的读者心理,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红楼派与青楼派都乐意让“名疯子”的桂冠给予杜丹丹。其实,杜丹丹在医院回家之前,他并不是疯的。但疯子都是社会认定的,特别是名疯子。他在离魂出游复归之后讲的都是真话,包括“随地大小便”的“自由”,“那里没有人”的表述,都是至理名言。唯其讲了真话,才不容于青楼派。而红楼派的群众则认为,有通灵本事的都是疯子,就象朱啸天、薛老头。人们幸灾乐祸,添油加醋创作了“杜宁的儿子疯了”的故事:这个用“血统论”迫害人的恶魔,自己的出身血统又如何的低贱,现在又如何在家里蹂躏杜宁两口子,吃馒头夹大便加胡椒粉;杜丹丹回魂又如何带来阎王的口信,警告杜宁不要作恶。

杜丹丹每天都吵着要去找他的舅舅。杜宁当然很恼火,就把他关起来了。本来他的魂还不是很附体,加上被禁闭,就真的发疯了。

丹霞这地方就是怪:民间流传的“杜宁的儿子疯了”的故事,后来就真的发生了。

杜家这时躲在一个郊区县的城镇,由青楼派的民兵保护着。杜丹丹后来不再闹着要找舅舅,就让他走出房间,允许他在院子里活动。他还是要穿棉大衣,身体依然是冰凉的。他真的把馒头掰开,中间夹一块大便,上面撒上胡椒粉。他端给杜宁夫妇吃,他说,以前给右派和牛鬼蛇神吃大便还没有馒头,也没有调料,现在是优待的。

“你究竟回来干什么?”杜宁要跟他摊牌。他不能容忍敌人出现在他的餐桌旁,还要用大便三文治来教育他。

“我本来已经死去。我也没想回来。你要知道,你是在跟一个死人说话,所以要尊重对方。我只知道回来还有事情要做,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只能先回来看看。我只记起一件事,我见过阎王。”

“阎王长的什么样?”杜宁是不会相信的,他认为儿子疯了。

“长的与你差不多高,也没什么不一样。他告诉你,人间是为恶金满斗,为善饿三餐,但他劝你还是少作恶。这就是我要回来的一个原因。”

我想,他回来大概也就是为了这件事。

“真是白养了你。本来我们收养了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因此我才会回来。”杜丹丹已经摊牌了。

“那么,你可以回去了。你已经是革命烈士,不枉此生。”老子也摊牌了。

“不!我不要什么鬼烈士,我只要丹丹!丹丹你不能走。”赵筠对着他们两人,跪在地上淘号大哭。“四十五个人,就他一人回来,你还要他回去?你是冷血的?没心肝哪!”

“不是我要打仗。这样乱下去,迟早是要以武力解决的。没有枪,就没有地盘,没有地盘,最后就没有位子,没有权。有权幸福,无权痛苦,这永远是真理。迟打不如早打,小打不如大打,一次解决,彻底镇压,我这辈子不要看到他们翻身。现在也好,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他们杜家父子谁是疯子?

这个世界充满了遗憾。只有很少人认为,杜丹丹不是疯子,杜宁才是真正的疯子。乱葬岗他杜宁损兵折将,连儿子也差不多都陪进去。但他认为只是打了个平手。乱葬岗不是也沉没了吗?他现在本来可以防守。红楼派抓不到他。他可以等待,等待形势变化,等待对手犯错误,等待政治上有利的时机出击。但他是一个急性子的进攻型的战争疯子。乐立功也看到了。他看到这个对手不会坐等机会,也不会坐失任何一次机会。杜宁宁可在他现在手里还有兵力的时候,做该做的事,他喜欢冒险。

乐立功是个军人,他会打仗,但他并不喜欢打仗。即使他手里有兵力,他也会有节制地谨慎运用。而现在最无奈的状态是,他不仅没有可以自卫的武装,而且不能建立武装。因为对方的武装也不是直接由青楼派拥有的,而是受控于杜宁的海防基干民兵。

红楼派只是借助军区的力量在保持这种脆弱的平衡。听说要先在沿海地区实行军事管制,他们希望军队介入,尽快实行军事管制。杜宁也看到了,一旦实行军事管制,他的优势将丧失殆尽。所以,要在军事管制之前,创造一个机会,武力镇压红楼派。上面不准用民兵镇压群众组织的规定,对他来说只是一纸空文。

乱葬岗的沉沦,只是暂时阻止青楼派的军事攻势。军区宣布丹霞市后面的海岸线划为海防军事区,任何群众组织都不得进入。这等于给市区的红楼派提供了一个可能的避难区,至少是避免了红楼派腹背受敌,陷于军事上的绝境。

按我父亲的计划,只能在杜宁军事进攻中尽量避免损失,换取军队的介入。

有可能被青楼派逮捕和杀害的人员和家属,已经秘密造册,并按部就班组织起来,准备有秩序地撤退。

青楼派民兵的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视。

前几天刚好丹溪大桥的引桥出现了一处塌崩。借修桥的计会。父亲找了一个老朋友,他以前是部队的爆破专家。他们研究了大桥的工程图纸,考察过大桥的结构。危急应变计划都在悄悄准备之中。丹溪大桥是江北地区与市区的唯一陆路通道。即使对方知道走大桥不可靠,改用船只渡河,进攻速度和突然性就会大打折扣。

看来杜丹丹的使命实现不了。他仍然被软禁,每天鬼一样地蜷缩在棉军大衣中。他的阴冷的眼睛充满了忧郁,他的嘴唇一直都是苍白没有血色。他已经度过了他不幸而短促的一生。他认为他是以错误的方式来到这个人世,用错误的方式活了十五年,又用错误的方式结束他的一生。他虽然是错误和不幸的,但他能知道他的错误和不幸,这又是很幸运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幸运,虽然有很多的人也是错误和不幸的。对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一个通宵之后,表述如下:

“虽然不是所有的人类,但是绝大多数的人类都各有各的不幸。有些人因为没有钱,有些人因为钱太多而不幸;有些人因为没有地位,有些人则因为位高权重而不幸;有些人因为生病和残废,有些人却是因为太强壮而不幸。人类的个体和全体的幸福,并不在于能否避免各种不幸,因为人本来就是不幸的。人的幸福只在于他一生中或一生末,知道他自己本来就是多么不幸。”

以上这段话可能有点晦涩。因为我的脑袋不大好使。但我还是把它寄去“世界著名伟大万古流芳不朽格言”的评委会,这段话应该能入选。我的信心是建立在这样一个估计上:有一半以上的评委的脑袋跟我是差不多一个等级的,而且我已经是一个有着一定表达能力的白痴。

“我活过了。知道了,梦过一回就算了。”杜丹丹说,“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由强奸而导致变成受精卵的呢?谁又能知道人类不幸的根源呢?”

由于我最近在收集民间乡土文学素材,一个缘,一个好象偶然的机会,使我幸运地收集到一个丹霞的典故,这个典故可以作为我的不朽格言的注脚。

这个典故是这样的:有一个白痴,他也跟我差不多一个等级。在一个丹霞最最冷的子夜,他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他起床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在屋里先跑步做热身运动,然后他跑到他的哥哥(我们假设他有一个哥哥)的屋子去敲他哥哥的门,硬是把他哥哥吵醒。

他哥哥也把家里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也在屋里先跑步做热身运动,然后再开门。

“白痴,天寒地冻,三更半夜的,你把我吵起来干什么?”

“我就是睡不着。有一个问题我研究了很久了,今夜有了重大的发现,我可能发现了真理,尽管有哲人说真理是用鸡肉和玉米粉养大的。我只有玉米粉,没有鸡肉,但我发现了真理。”

 “你这个呆子!快点说,什么鬼真理,我都快让你冻死了。”

“是这样的。我发现人活在世上,也即是说,象你和我这样活着的人,最好是同时拥有几样东西:健康,富有,聪明,漂亮。”

“你这个白痴!这个还要你半夜把我吵醒来告诉我吗?我告诉你,还差一样:权势——就象我可以这样打你,而且打这么响!”白痴的哥哥给了白痴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很响,有点象轮胎爆胎。

白痴的哥哥的老婆听到轮胎爆了,也起床来到门口。她对他哥哥说:

“他说的一点没有错。错的是你。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想不跟你过了,因为你就是没有同时拥有他说的那几样东西。”

我得到这个典故,才发现,人,是多么不幸。

在我的回忆录中,杜丹丹没有被写入“名疯子列传”。他不是疯子,他从“类疯子”,演变为假疯子。

这是痴男的“疯学”走向成熟的里程碑。

 

屠城

我幸运地发现了人类的普遍不幸,但还来不及发现人类普遍不幸的根源时,我就不幸地死了。我和很多人一样死于不幸。  

青楼派的进攻只是时机问题。他们抓紧时间先造舆论。虽然没有什么新的发明,仍然是虚构。就他们虚构的才能来说,都称得上是一流的小说家。他们讲了很多的故事,但这些故事没有狐鬼,又没有疯子,我觉得很乏味。

青楼报说,红楼派整个就是台湾美蒋特务操纵的反革命组织。

——乐立功不过是一个公开上窜下跳的特务,还有隐藏的。

——乐立功抗战时就出卖革命同志,成为国民党特务。解放战争时混进革命队伍,是埋藏在大陆的定时炸弹。现在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红楼派的基本队伍是什么呢?老牌的地方主义分子,叛徒,特务,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国民党的残渣余孽,阶级异己分子,加上一些被蒙蔽的群众。

——他们不仅蒙蔽群众,还大搞封建迷信,甚至不惜与疯子和牛鬼蛇神结成同盟来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

 

这些小说是武装镇压的序曲。

一月份,上海的造反派夺了上海市委的权。《人民日报》发出了“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夺权”的号召。

省城的“八三.一”派正在上下串连,计划如何联合夺权。

青楼派捷足先登。杜宁把大印交给了青楼派。青楼派马上进驻市委,宣布夺权成功。成立“丹霞公社”。

青楼派夺权后的第一件事,发布“丹霞公社第一号通告”,宣布红楼派是由美将特务和反革命分子操纵的非法组织,要马上解散,坚决彻底取缔。

红楼派即日发起大规模的集会游行,通告全国,宣布青楼派的“假夺权”无效,是走资派的阴谋。

这些事件现在回忆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我写的很简单乏味,苍白无力。因为第二天我就死了。

现在讲到这些我都觉得非常非常悲哀。我悲哀的不是我死去——死亡对我来说已经是老朋友,就象痴男是我的老朋友一样——而是我们没有枪,我们象猪一样任人宰割——第二天就有人被进城的青楼派民兵开胸,破肚,挖心。

当天晚上,我们已经知道青楼派要进行军事镇压。我们组织向丹霞后面的海岸线撤退。尽管做了组织和动员,还是有很多人不愿意逃亡,他们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特别是那些基层的头头和骨干和很多家属更是不愿走。

杜宁大概出动了二个团的基干民兵,另外还动员了数万农民,煽动他们杀进城里去,为沉在乱葬岗海里的农民弟兄报仇。当年的那个社会,被后来的史学界称为“城乡二元结构”的社会,城市户口的人有配给粮油燃料和副食品的保障,又有较好的就业机会,农村人则处于无生活保障和被剥夺的地位,他们本能地仇恨城里人,他们称我们“城内猫”。

有十二个桥墩的丹溪大桥中间的桥墩已经安装好炸药和雷管,拉好了电线。吴道支和父亲都要到最后时刻才撤退。给军区的电话电报都已经发出,通讯员也已经在半个钟头前出发了。

晚上八点钟,民兵乘着大卡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突然进攻。

前面第一辆大卡车到达桥头时,杜丹丹突然出现在大桥中间。他双手伸开,想挡住兵车,那动作就象当时名疯子朱啸天挡大卡车一模一样。

就在大卡车撞上杜丹丹的一刹那间,一声巨响,杜丹丹和大卡车一起冲进了河里。大桥炸断了。后面又掉下去二辆卡车。杜丹丹回去了。他又一次结束了短短的一生。他死的时候也与“三不朽”一样,随伴着巨大的音响。我觉得很过瘾。我死的时候也应该至少有一声霹雳音。我想。我有权利这样想,也有权利这样等待着。

这时我已经和爷爷、妈妈坐在一艘木帆船里,同一船的还有十几个红楼派的家属。父亲和几个最后撤离的纠察队员跳上帆船,船就离岸了。

我们没有从陆路撤。显然是红楼主要的头头分成了两部分,避免被一网打尽。在苍茫的夜色中,帆船鼓起风帆,趁着大海的退潮驶向出海口。

我知道我不久,也许今夜就死去。我最后的夜,居然没有月。我想最后陶然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诗圣境界,竟不能如愿。眼前是“星沉野黑一江愁”。真他妈的乎呀呜!痴男长这么大了,还没有骂过人,现在学着骂一句。不过我觉得痴男的要求也太多了。死就死了,还要求有声有色,风花雪月。你看,通向死亡的道路多么顺利,“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痴男忽然想吟诗,他不能一首诗都没有做就死去。他也要七步成诗,先酝酿三分钟:他极力想象,这苦舟满载一船愁丝,正漂向黑色的死亡之海,因为古人说,“愁苦之言易工”。他正斟酌用平声韵还是仄声韵,就这眼前的情境胡诌一绝,七步诗就突凸冒了出来:

动地西风卷栎园,

孤帆尘海浪喧喧。

一江浩浩癫痴泪,

淘尽悠悠千古魂。

我非常满足,因为我吟过诗了。这是我为人时做的第一首诗,虽然做得不象诗,但人之将死,其言亦善。

我开始等待死。不知道夏雪和她的家人有没有安全撤退到海岸线去。希望她平安无事。我只有等我死后再去找她。

【梦见江潮海水,大昌。】

敦煌遗书《新集周公解梦书》完本水火盗贼章第四  

我正想着夏雪。帆船乘风破浪,前面已是“鬼哭洲”。开阔的江面上纵向浮起一条长洲,把河道一分为二。南边的很宽,是浅滩,不熟悉航道的船家就会上当,船只就会搁浅。北边是江面狭窄,江流湍急的险滩。

我们的船刚靠近北边的航道,鬼哭洲上的两盏探照灯就照射过来。航道已经被青楼派民兵用铁链木排封锁。我们乖乖地靠岸,束手就擒。看来,我们全家要死在一起了。

我们被绑起来,十几个人象抓壮丁那样绑成一串,然后被押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关起来。可能我们算是幸运的。因为我们没有当场被枪毙,也没有被过分虐待。

【梦见被背缚,大吉。】

敦煌遗书《周公解梦书》残卷化伤章第七 

这时,丹霞市里已是火劫血灾,枪声大作,刀光剑影,尸横遍地。路灯柱和电线杆上也吊着尸体,尸体上贴着字条:“空降兵”。

几千支枪,几万人杀进城里,大开杀戒,强奸,抢劫。他们拿着早已编好的名单和地址,到处抄家抓人。稍不顺眼就开枪杀人。

反抗者都被毒打。女的被强奸,轮奸,有的被割去乳房,再用木棍捅进阴道,灌硫酸。男的则吊起来开膛破肚。

【梦见市人杀人,大吉。】

敦煌遗书《解梦书》残卷人间事章 

丹溪大桥被炸断。青楼派征调了船只把队伍运过江。愿意撤退的群众,先出发的都已经进了解放军的防区。太迟撤退的也都在半路被民兵拦截回来。

这就是丹霞公社的第一天。它象人类返祖的怪物,虽然只存在两天,却也遗臭万年。我不想记录丹霞公社的头头的名字,我不想让他们“不流芳百世,也遗臭万年”的企图得逞。

【梦见乘船渡水,得财。】

【梦见乘船上城,大富,吉。】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车船游行死腾篇第卅二 

 

幸运的死

第二天一早,我们的身份很快就被确认。栎园一家四口单独囚禁一间房。他们不给我们食物。他们认为要成死鬼的人不要浪费人类的食物。好心的看守民兵给了我们一碗水和两个熟地瓜。

爷爷和父亲都不说话。妈妈也不流眼泪了。我们都格外地平静。因为我们知道有这一天,好象已经等了好久。能全家死在一起,我觉得是一种幸福。我们是人,所以并没有觉得做人有狐鬼认为的那么好。其实,他们狐鬼也是受不了的。不过,我们反抗的代价没有他们那么大。我们是被迫的,所以,我们没有一个人后悔,我们平静地等待着,等待最后的时刻。

我昨天夜里做了一首诗之后,我更没有什么可后悔了。我把七步诗念给爷爷听,请他指点。大概是痴男的第一首诗,也是痴男的“绝句”,爷爷没有说不好,他只说:

“后两句会有人记住的,起码我会记住。”

“我也会记住。”父亲对我说。

“‘一江浩浩癫痴泪,淘尽悠悠千古魂。’我已经背下来,我会带走的。”妈妈也这样说。

我很高兴,他们会记住,就会带到另一个世界。

到这个时候,我还是没有告诉爷爷:叔叔已经死了。

栎园的故事好象要结束了。因为主角都死了和将死,只剩婶婶一人在美国。她知道我们都死了,一定很悲痛。

夏雪呢?她如果活着,她一定会为我的死而哭。不过,我相信我会去安慰她。我会告诉她,死和生其实是一体的,既不好玩,也不痛苦。

我似乎没有什么“一生总结”之类的东西可想。我不情愿来到人间——屁股上的那块巴掌大的紫癜就是证据,然后又被囚禁在一个预定的躯壳里,最后又注定一定要死,这又有什么好总结的呢?

我庆幸我投胎到栎园,而且是一个白痴。如果我不是一个白痴,我现在肯定会有恐惧和痛苦,而且写不出那两句被我们全家带走的诗。不过我还是觉得是个奇迹,我怎么也会做诗?

人们一般都认为死是不幸的。但生只有一种方式,而死的方式却是千差万别的,其中就有许多幸运和比较幸运的。我们栎园的人还是死得比较幸运,在那时就算是有点体面的了。

首先,我们的死法是枪毙,枪击头部或心脏,不觉得痛。其次,我们都有一个死的头衔。让你死个明白。这总比糊里糊涂被打死的好。我们先被五花大绑,而且按最时髦的绑法,是飞机绑。然后,每个人都有一块长条木牌插在背上,写上头衔和姓名。这套行头象古代被判砍头的犯人,只是他们太匆忙,也许是为了省钱,没有给我们换上囚衣。

爷爷的木牌规格最高:“地方主义祖师爷”。父亲是:“叛徒、特务”。妈妈当然是“地主婆”。我担心他们会给我“小臭虫”之类的蔑称,结果却使我喜出望外,木牌上写着“坏头头”。反正不管好坏,都是“头头”,这符合中国人的心理要求:“宁做鸡头,不做牛后。”

不仅每人都有一块木牌,有一个头衔,而且还开宣判大会,游街。这种规格大概也是栎园才有,尽管他们是为了政治需要,我还是觉得很幸运,比如你在游街时就可以学戏里的死囚大喊一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种死法不是谁想要就有的。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宣判大会是临时在我们被捕的公社召开的,所以规模稍为小了点。我这个白痴有时就有点贪,昨天夜里还嫌没有月光。要知道,这是很贪心的,因为“清风明月本无价”。

后来有人说栎园的人“命大”。其实是杜宁的脑袋有一点问题。本来他应该在验明我们一家的正身之后下令“就地正法”,可以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搞死就好。当然他不用直接出面,而是有别人出面下令。他们根本就不需要给我们多活一分钟,更不需要搞这么多的花样,还要给我一个“坏头头”的头衔。据说杜宁是读了一点书的。“人生识字胡涂始”。他杜宁要是少读几本书,我们早就死了。

我们被押到海边的沙滩。这也是怪事。为什么要去沙滩,为什么要走这么长的路,不是说“处处青山埋忠骨”吗?我看到会场后面那个小山丘就不错,山上长满了相思树。

那天的海水是黑色的,沙是白色的,踩上去很柔软,很舒服。我的红血溅在白沙上,在黑海的辉映下,应该是一幅色调高雅的油画。

我们一共有十几个人并排地跪在柔软的沙滩上,面向着黑大海,可以让我们对着浩瀚的大海体会“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是多么无奈。这样我觉得很舒服,也很浪漫。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有一声霹雳音。我这时抬起头来—这是不允许的—海平线上蓝蓝的天,白云飘飘,没有要打雷的迹象,但海啸是有可能的,因为每次大海啸之前,海水都要变成黑色。

没有一声巨响就算了,起码有一声枪声,是为我而打响的。站在我后面准备给我一枪的民兵按下了我的头。现在我只看到白沙,有一只小蟛蜞在爬行,它大概准备吃我的血。我还没有死,一只蚂蚁就已经爬进了我的裤筒,深入到大腿了,它知道大腿的肉很好吃。

行刑的指挥官发出命令:

“举枪瞄准!”

“预备!”

我听到轰隆隆的响声,我想是我期待的一声巨响的前奏。这声音来自海水,接着布满了天空。我又抬起头来。海面上出现一排登陆艇,天上有二架军用直升机正在盘旋下降。

直升机上的解放军正在用扩音机喊话:“丹霞公社的人员听着:我们是解放军,放下你们手中的枪,缴枪不杀!”

登陆艇已经靠岸。

全副武装的解放军从打开的艇门冲上来,喊着“缴枪不杀!”

有的民兵已经丢掉手里的枪。

行刑指挥官还是发出最后的命令:

“放!”

他发出命令,自己就倒下去了。解放军开枪了。

我身后的民兵用枪口顶着我的头,我感到他的手在发抖。

我本能地决定向前倒,这样可以躲避子弹。

我听到耳边一声巨响,终于如愿。

我很幸运,要什么就有什么。

【梦见被杀,必有喜事。】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行斩杀害斗伤篇第四十一 

 

游魂

【梦见身死,长命。】

敦煌遗书《周公解梦书》残卷器服章第七

我死了吗?这就是死吗?我不知道用人间的语言如何表达这种全新的体验,我只能说解脱肉身是很舒服的。起码大腿上的蚂蚁虽然还在咬我,但难受的痒痒的感觉就没有了。

耳边的一声巨响是我要求的。接着是黑暗,接着是“无”,空无,我只能这样说。然后天边出现一道明亮的光带,一直伸到我的跟前,成为一条通道。我被光吸进去。这是透明的世界。活着的时候,是无法体验到没有重量,没有身躯的负担,没有欲望的压迫,没有生存的恐惧是多爽快。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重量,身体和欲望可能就是人类普遍不幸的根源。不过,当你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有很多比我先死的人在前面等着我。我已经看到叔叔,晁老师,连体人瑜予真真,朱啸天,薛老头,三不朽,在后边的“人”还有很多。他她们在半透明的淡彩轻拢中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我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在为人的时候,可能你曾有过这种体验:在朦胧的月色下,天地玲珑,和暖的春风吹抚着你的侗体,轻纱般的雾霭撩拂你的脸颊,但这些都无法比拟。

但我没有向前飘去。我高兴得太早。又有一股力量把我往回拉。

我被拉出了透明的通道。我心里发出了呼喊:“带我走吧,我不想回去。那里象屠宰场,象个垃圾桶,血腥和污浊窒息了我的痴魂。”我后悔昨天夜里学骂人,说了一句“他妈的乎呀呜!”这使我变得不及格,就象我有一次考生物科考了个59分。也许我还欠人间的债,还要回来还清。

透明的通道消失了。我被遗弃在这疯狂混乱的海滩。我无法去那妙不可言的地方,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我几乎没有重量,可以随风飘泊。我试图调整方向,果然可以随意上下左右。我降低到地面也能行走。

我先向上升,因为平时我们都象猪一样,即使能抬一下头,也只是看一下蓝天,我们还是在地表生活。我还没有坐过飞机,这一点也和猪是一样的。现在猪成猪鬼了,可以飞得比飞机还高。我尽量往上,向上。东海只是一泓蓝水,那个刚才还惊天动地的沙滩,在这幅织锦中,是蓝色边上的一条若隐若现的浅黄丝线。我象猪一样生活时,痴眼看到的都是人,想到的都是猪。我现在的痴鬼眼里没有人,没有猪,只有大海山川,太阳月亮。我应该感谢那个民兵,他打了痴男一枪。我还不知道痴男的头有没有被打烂,我又快速降落在沙滩。

青楼派民兵只有几个反抗的被打死,枪毙我的那一个民兵就倒在痴男的后面,死了,其余的民兵都缴枪投降。直升机已开去别的地方,海滩上静悄悄的。

我看到痴男满头是血,倒在沙滩上。遗憾的是,那只小蟛蜞被他压死了。 爷爷和我的父母亲围拢着他。部队医生正在为痴男包扎。大概他们认为他还有一线生存希望,就赶紧送到登陆艇上。我也跟着一家人上了登陆艇。奇怪的是,登陆艇开动时风很大,我也能站在上面。

没有人能看到我。我想跟他们说话,他们都听不到。妈妈一直在哭。看样子,痴男生活的希望不大。

【梦见身被伤流血,大吉。】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行斩杀害斗伤篇第四十一 

我很快就被送到军医院的手术室。

爷爷和父母亲都被挡在手术室外面。我却能穿墙过壁。我先去看看痴男的头伤还有没有救。头部手术做了几个钟头,看来还有希望。

医生说,痴男头部颅骨和血管破裂,已经修好,淤血也已清理。大脑局部受损,但不太严重,现在几乎没有脉搏,体温极低,深度昏迷,如果不是有脑电波的话,就可以宣布死亡了。但是医生觉得奇怪的是,一直都有脑电波。医院要把我留下来观察研究。即使活不了,也可以作为研究案例。医生要家属先回去,只留一个人在医院。所以妈妈留下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也不管痴男了。他现在是军医院的实验对象。只要有脑电波出现,他们就不能说他“死了”。

我到处游荡,风尘扑扑,飘色匆匆,象个大忙鬼。是的,我现在是鬼了。

我说鬼话,没有人听得到。我鬼头鬼脑,到处打探消息。我心怀鬼胎,想看看夏雪对我好不好。她和她的父母成功地逃到“避难区”,她没有死。她听说我可能活不了,就在很多人面前晕倒了。她被弄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去看痴男。”大家告诉她,医院不让亲友去看。她又昏迷过去了。

有人觉得奇怪,夏雪比我大三岁,人家认为我只是她的痴弟弟,没想到,竟有如此痴情。对此,以前我也不确定,现在比较确定了。

我在夏雪周围游荡,看她昏迷之后有没有灵魂出游。但没有找到。

我很快发现我的问题:我仍然是痴男的人的思维。但我已经不是人。躺在医院里的那个痴男是一具僵尸。如果我能回去痴男的身体,我才是人,才会与人类发生关系。

我不能与人类交流,而且我找不到同类,我是孤独游魂。我虽然不累,但按照习惯,我应该有一个叫“家”的地方,我已没有歇息之地。

我没有时间观念,没有生物钟,没有摄入和排泄,没有能力作用于环境。按照人的思维,“我”没有价值。我开始理解:所谓价值,就是相对于人而言的。我是一种纯思维,是与人无法发生关系的精灵,我会有一套与人类不相干又截然不同的价值标准。既然我不是人,至少是与人发生了很大的距离,观察问题的角度就不同。

前几天我还说人类是普遍不幸的。我现在不是人了,我才知道我前几天的结论是从白痴人的角度得到的。从白痴鬼的角度看,可以认为:“那是人类,人类就是那样的,没有幸与不幸。”如果从人以外的角度,比如山川、大海或宇宙的角度看,就可能是“无所谓”的。

我这时已经明白了我在为人时不大明白的事。例如,人类的价值观只是他们自己的事,而他们又老是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由于狐狸老是想做人,这使得人变得很自以为是,还老不让狐狸学习做人;做人的基本法则就是要老老实实,逆来顺受;那些灵魂太厚太重的人,就不可能很老实,所以就会变成疯子;象我这样只是我叔叔的影子的影子,灵魂非常非常稀薄稀薄,就是白痴。

死一下还是不错的。因为我是白痴鬼,所以我不会烦恼一般鬼烦恼的问题:痴男会不会死?我的孤魂野鬼“死涯”还有多长?

我努力适应这个新鬼界,我鼓励自鬼努力学习:冥事洞明皆学问,鬼情练达即文章。可惜我总是单一个鬼,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只能自学成鬼才。

我现在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可以了解丹霞了。我自由地飞翔。解放军是在我被枪毙的当天中午接到上面批准出兵命令的。丹霞被宣布“军事管制”,军事管制委员会开始履行管理职能。军管会宣布“丹霞公社”为反动组织。当天,丹霞公社就瓦解了。民兵们都被缴械。丹霞公社头头有五人被逮捕。当然是“首恶必办,协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杜宁只是涉嫌做后台,被军区带走,“隔离审查”。那些杀过人的,迟早会被审判的。这话是军管会主任讲的。

解放军对那些交出武器的农民,只是要他们马上回家,并不逮捕他们,因为他们人太多了。不过抢来的东西也要交出来,放在解放军队的汽车上,已经装满了几车。这些农民,他们一半是想报复城里人,因为他们的农民兄弟被活活埋葬在水中,上一次在乱葬岗,这一次是在丹溪大桥,另一半是被欺骗来镇压反革命和国民党特务。当然,他们每人每天还得十块钱,这等于城里人十天的工资。他们用最革命的,也就是暴烈的方式来报复性地“镇压”阶级敌人,所以不是杀死,就是“操死这些城内B”。操死,踏上一脚,踏得扁扁,才会解恨。

解放军在忙三件事:收缴枪支武器、救伤者和收殓死尸。红楼派也组织群众协助。

马路电杆上的尸体被收殓入棺,简易型的棺木整齐地排列在马路边。认尸的家属呼天抢地,不时有人变成疯子,有的是当场就变,仰天大笑出门去,大有李太白遗风;有的是晕死过去,醒过来就变成疯子了,说自己是一只蝴蝶,中了庄子的诡计。又有疯子象薛老头,不承认自己的亲人死了。世事象戏剧一样不断重演,包括疯子的杰作。

丹霞疯子本来就又多又有名,是疯子的高产区,这一次又会有出类拔萃的名疯子涌现,可惜我都死了,不能去采访。

【梦见棺木,吉利事。】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冢墓棺椁篇第卅五  

我听到一声枪响,没有枪毙我的那一声那么响。就在离栎园不远的地方。我很快就飞到那里。

一个男人躲在关帝庙旁边的一个小楼房上。他手里有一支枪。这样他就不是猪,不会任人宰割了。我想他也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他成了后来红楼派的先驱者,或者说,后来的红楼派使他成为先驱者。当解放军冲进城里时,城里的街路到处是丢下的武器弹药和死人。这个男人捡了一支步枪,一排子弹,他勇敢地追击如鸟兽奔散溃逃的敌人。他当过兵,枪法很好,一枪一个,打死了很多敌人。解放军紧追其后,叫他放下武器,不要杀人。他就躲进这小楼。他不肯交出手中枪,他向窗外开了一枪。这一枪很响,它告诉人们很丰富的信息,好象一句兴象玲珑,意蕴无穷的诗。

他因此被包围了。如果他不交枪,他就会死。他坚持了很久。不理睬外面的喊话。后来吴道支来了。他是认识吴道支的。吴道支向他喊:

“我是吴道支,请你冷静。只要你交枪出来,解放军保证不追究你。”

“我正要找你吴道支。我告诉你,就是吴道茕来了,我也不交。我要告诉你,我们没有枪,就是猪,你就是猪头。今天老子杀三个够本,杀四个也赚一个。不用罗嗦。除非你能把我老婆和小孩还给我。”

“我是乐立功,我没有枪,我现在要进去与你谈谈,你听到了吗?我要进去了。”父亲是刚刚赶到的。他边喊话边向小楼走过去。父亲想救他。

又一声枪响。父亲“啊”地大叫一声,用两个拳头猛打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我生前都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表达自己的痛苦。他太无可奈何了。这比死要难受得多。

小楼上的男人吞枪了。我们不须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男人就够了。

【梦见杀人,必有吉事,如意得酒。】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行斩杀害斗伤篇第四十一 

丹霞的红楼派和群众被杀害的,还不包括我这样未开出死亡证的,有253人。丹霞市这几天变成了殡仪馆。到处是追悼会和花圈,到处都是送葬的队伍。有集体的追悼会,也有个人的。

未亡人长歌当哭。这是大黑山一带的风俗。死难者的家属,一般都是女的,可以没日没夜地边哭边唱自编的民歌或叫山歌,这些山歌有的押韵,有的是象现代诗一样的长短句,不大讲究押韵。有的是哭着唱着骂人,不是骂青楼派民兵,而是骂死去的男人。我听到歌词大意是说:

你者无心无肺的夭寿哥!你个人翘翘逍遥去,留下我啊,哭到丹溪水倒流!你者无心无肺的夭寿哥!”

“你者无心无肺的夭寿哥!你个人翘翘逍遥去,留下我啊,哭沉丹溪鬼哭洲!你者无心无肺的夭寿哥!”

不知道入的什么调。你可能听不懂歌词,只知道是在唱挽歌,歌声比那些不骂人的还要哀怨凄厉。我想如果她不是这样发扬悲痛,就会象夏雪那样昏迷不醒。夏雪不敢这样骂痴男。

我突然有一个鬼点子,我想我可以想办法到夏雪的梦里去。

 

我回到家里。家里有从农村来的翠姨照顾爷爷。因为妈妈去医院了。父亲在忙红楼的事,眼下是在想尽办法筹集资金以抚恤救济死难者家属。

我“看望”老爷爷,我不需要说“您好”之类,因为他也听不到,他本来就有点聋。他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我这时才觉得,栎园的人都是人中之豪杰。我们那天都视死如归,就象爷爷说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现在他活下来了,也觉得很平常。

我找到了犀牛角杯。我拿走了。又有奇怪的事:我拿别的东西都是拿不动的。而拿犀牛角杯就在我的手里跟着我走了。

趁着夜色,我很快就把犀牛角杯送到了夏雪的枕头边。她这时正睡得香。然后我在旁边等待着。

“身无彩翼双飞凤,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真的魂离魄了。她闻到了犀牛角的味道。她的魂坐起来,她的身体还躺着,打呼噜。她下床看到我,十分惊喜。

“你还没死!太好了!你的伤口好了吗?”

“是的。你不要太伤心。其实死没我们以前想象的那样可怕。我特地来告诉你,其实死很舒服。”我接着就把那天被枪毙以后的经历告诉了她。

“你现在不再住医院了吗?”

“我还在医院。我的魂到处游荡。如果我回不来,可能就去那个美妙的地方了。我会在那里等你。你不要过度悲伤,好好过完你的一生。”我跟她说实话。生离死别,这是非常残酷的。她现在需要被骗,也需要骗自己。

我只是觉得,我很可能会死,见面的机会很难得,应该让她明白。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故事:林黛玉死了,贾宝玉就痴了,他不认为林妹妹会死去。薛宝钗就想法子让他知道林黛玉死了,结果贾宝玉昏倒在地上。以后,他的痴病也好了。

“不!不!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能回来。我们还要一起……还要一起写那本狐鬼的小说。我不让你走,你就不会死。痴男,你要挺住。你变了,你今天说话冷冰冰的,你不再在乎我了吗?你要是死了,我就会成为第二个吴道茕,你还不信吗?”她紧紧地抱住我。她的魂是温暖的,充满爱和青春热血。 我已经不是人了,但我还是有人的思维,所以我还是有点感动。只做了几天的鬼,就有“鬼道”了。

“人道”的不幸,不幸的人道。我想,如果这种不幸不能感动我这个鬼,我就是等于死了。我复活了也没有激情,不过医院里的那个痴男应该会有激情的。只是他的脑袋也被打坏了。

“你听我说,我以前只是个痴人,现在,我是个痴鬼。我叔叔说的没有错,他是痴鬼的执着的一面,我是痴鬼的纯痴的一面。所以我随缘而不执着。因此,我并不可爱。可爱的人是有些执着的。我为人,是无用的人,做鬼,是无用的鬼。”我想冲淡她的热情。

她的魂越来越热。我也紧紧抱着她。她雪白的香腮依偎着我的鬼脖子。不可思议的是,我闻到她的肌肤的香味,我感到她的生命的狂野的躁动,她使我忘记了人间的不幸,激起我对人间的回忆和留恋。

我调换频道,进入“人道”:我爱过她,是人之初恋。是的,生活是苦难。我虽是麻木的,是个白痴,但我还是感受了苦难。但,妈妈是慈祥的,爷爷对我来说是长者,智者,仁者,父亲对我格外怜爱又宽容,夏雪是晶莹,洁白,瑰丽的。初恋是多么纯真美好,真的就象一朵含苞滴露的玫瑰花,象血一样鲜红。我这样死了,是人间的一种不幸,是他们的苦难。

“你说的是歪道理,我才不上当。你忘记了?我们一起遇见那个活在2002年的五十岁的痴男,你起码会活到五十岁。他还说你的一生是为了一本回忆录,你活在他的回忆录中。你想,如果你现在就死了,他的回忆录怎么能写到五十岁呢?因为他说,他的笔被你折磨了五十年。”

“你相信他?万一他骗我们呢?”

“我愿意让他骗一辈子。你是痴男也好,痴鬼也好,纯痴的更好。我就喜欢痴。与你痴一辈子。你不能死,我说什么也不让你死。”

“如果你很想我回来,我或许就还会回来。”我说了模棱两可的话安慰她。因为,“我会不会死”,和“我会不会疯”,答案一样,都是“非常可能的”。

“小雪,你的枕边怎么有一个木杯呢?”夏雪的妈妈说着,就把犀牛角杯拿开了。夏雪醒了。她抢过犀牛角杯。她的脸红得象苹果。             

“是痴男借给我的。”她说完又躺下,把杯子放在鼻子旁边。

她绝顶聪明!不过,这方法不是经常有效的。她现在也睡不着了。我注视着她。她抓着犀牛角杯,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样子特别美。她哭了,她抽泣。我本来不应该让她失望。我的鬼心也在泣。可是我已经没有眼泪。

她看到这杯子,就知道今晚的梦不是梦。

梦都没有。这就叫鬼日子。

她说过,我们的一生,可能只是蝴蝶的一个梦。《庄子》中有这话,但夏雪并不是抄袭,只是套用。庄周说这话是梦醒时,夏雪说这话是在梦中。内容相似,其实不同。没有梦的夏雪,就只有在高温下化为泪水。没有梦,就只剩下苦难,象猪。不过,我没有做过猪,不知道猪有没有梦。我只是梦见过自己变成一只猪,梦里的那只猪没有梦。圣哲们都会联想,我就不懂联想:“痴男的一生,可能只是猪的一个梦。”

夏雪给了我一点人气。我是鬼,是游魂,前途未卜,我可能上天堂,下地狱,或是回人间。人鬼殊途,我却在人鬼相恋中,而且还记载下来。我知道我会因此而付出代价。由于我是白痴,我不懂计算代价。

即使地狱的铁门紧闭着,我也要一脚把它踹开。我要大喊一声:“阎兄听着:痴鬼来也!”他是听得到的

 

决择

做了七天的游魂,痴男在医院里就死了。脑电波消失了。他在医学意义上来说是真的死了,我还能游荡到几时?我可能因为犯错误,或者是别的我不可能知道的原因要下地狱。我时刻准备着。

最可怜的还不是夏雪,是妈妈。她在医院留守了七天。她抱着希望在那里祈求菩萨保佑,保佑栎园不要断子绝孙。现在,她柔肠已断,屡次晕倒。人就是这样的。如果七天前全家都被枪毙了,现在就不用这么痛苦。

苦难正在弥漫人间。我也在等待,等待一条通道出现在我的面前,或是飘上天堂,或是坠下地狱。地狱的大门一定很重,我的鬼脚一脚肯定踹不开,但写诗一定要说:“一脚”。阎王是我的老朋友。我告诉他,不要徇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炼狱之火正旺,九泉之水冰寒。我义无反顾,自作自受。   

什么通道都没有出现,也没有牛头马面或神仙来找我。我还是自由自在的孤魂野鬼。我的思维不敢转到人道上去。在鬼道可以躲避苦难,以一种悲天怜人的姿态看人类生离死别,他们悲得个个都不想活,痛得天天长歌当哭。

现在思维在鬼道上:我也完成了一世,就象狐鬼完成一世的作业。很多狐鬼很守戒,老老实实地完成一世又一世的功课,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因为他们没有改变或干预人间的规则。人知道的狐鬼都是显灵犯戒的。我在为人时就敬重这些狐,现在做鬼也还是这样,不管是性情中狐,还是毅力非凡的“老实”的狐,都提升了人的地位。但我仍然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做人。人本来就虚有其名,枉有其表。从鬼道看人,人不怎么样。倒是狐鬼令我感动。

我这几天去看过林耘天的儿子林施德,他虽然是狐鬼施俦所生,但他不是狐的灵魂,而是人,是施俦为人时生的。因此我明白了,狐与人是渗透共处的。他们不比人坏,有些书称他们“狐仙”是有道理的。当你有一天发现你的母亲是狐仙时,应该感到自豪。就象林耘天父子,都感到自豪。

丹霞市成立了“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是军人,干部和群众组织代表“三结合”。林耘天也被结合进去了。吴道支也作为群众组织代表也被结合进去了。

有十二个桥墩的丹溪大桥又被解放军的工兵修复了。修好,或许就是为了下次又被炸断。

串连的学生在屠城后都赶回来。这些学生真是躲过一劫。小舟和陆绍,小不点,小初知道痴男死了。旧恨新仇,使他们悲愤满胸膛。他们正把痴男的遗体运回一中,筹备开一个隆重庄严的追悼会。

痴男正在被塑造成英雄。学校里大字报栏全成了痴男的纪念专栏。他们办了一期专辑,还准备彩印,纪念一中红旗的英雄痴男。而夏雪的样子,好象要疯了。我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痴。

大型追悼会的会场还是当时追悼朱啸天的老地方,又搭起来一个高台。数不尽的花圈挽联,听不完的歌功颂德。人一死就什么都好了。“白痴”二字绝迹了,只有“英雄”乐痴男。这些我都不在乎。但是“痴”字又出现了,这个字能使我的鬼道兴奋。

高台的两边一副巨对格外壮观,我猜此对一定是爷爷的手笔,因为下联是出自我的“七步诗”,爷爷说他能记住。上联大概也只有爷爷才会这样做:

集三界滔滔铁石尘,铸成莽莽九州错。

横一江浩浩癫痴泪,淘尽悠悠千古魂。

我只记得夏雪那天夜里说,痴男死了,她就是吴道茕第二。她也穿寿衣吗?她倒在痴男的棺材里就会断气吗?她死后去哪里?跟我下地狱吗?我记得但丁的《神曲》中,诗人但丁游地狱时就有他的恋人贝雅特里齐陪伴着,她从天堂来到地狱,为了拯救但丁。在炼狱中他她们看到很多历史上的名人和权贵在烈火中煎熬。可惜我不是诗人。

我知道自己正躲进鬼道回避问题。记得以前我与叔叔讨论自杀,叔叔就不回避问题,他认为问题应该是:“你为什么还没有自杀?”我现在的情况与叔叔当时不同。我的问题不是“还未死,是否去死”,而是“已死了,是否想活”——如果还有余地的话,有些事是要靠自己决定的——不要忘记,阎兄是我的老朋友,人们认为他铁面无情,其实是误解。阎兄他也会被真情感动的,他或许就过不了妈妈、夏雪这二关。万一他闭门谢客,我的鬼脚又无力……

疯子哈姆雷特说得对:

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

现在我问自己:你还想活吗?有三种鬼,有三种回答。疯子鬼说,我想死。正常鬼说,我想活。白痴鬼说,我随缘。我是白痴鬼(不要嫌我罗嗦,此处含糊不得,万一被搞错了,你就活了。)。

追悼会还没有开始。有个疯子正在操场游荡,唱着歌谣。我认识他,他哥俩都是疯子,哥哥叫“不得了”,屠城时被流弹打死。他叫“还了得”,就活下来了。奇怪的是,他今天唱的,都是我正在想的。因为我听到“还了得”正唱道:

“三样鬼,三杯水。五十年,十五圆。十五年,五个圆。”  

我刚才正想,那个五十岁的痴男为什么愿意让我折磨五十年?就是为了一本回忆录可以多卖些钱。到2002年,五十岁,回忆录就可以卖十五元,如果我现在死了,我的故事太简单,就只能卖五元。那个痴男是个财迷,为了他每本回忆录能多卖十元,我还要经历三十五年的苦难。这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间。我义愤填胸。他用非逻辑创造了我这个白痴,还说他的笔被我“折磨”。他让我受苦受难,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只是为了他的一本回忆录。我的苦难的质和量与他的卖书的钱的多少成正比例。我现在就有三种苦难,生的苦难,死的苦难,生死抉择的苦难。

我还在鬼道中,已经没有眼泪。我的眼睛不模糊,看得清。回到人间,仍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已经有的苦难并没有结束。夏雪,她的出身是工人阶级,她父母亲会同意她跟我受苦吗?新的苦难就从这里开始。就是她的父母亲同意了,也是延续和扩大苦难。我的妈妈是个苦难的地主婆。我的叔叔是个苦难的右派,我的父亲不知道哪一天又是一个苦难的叛徒特务。我知道太多的苦难。我害怕,害怕真的踏上归途。再痴的鬼,也看得清。死去只是即时的苦难,眼前的苦难。我知道现在讲了这么多,不仅要下地狱,还要割舌头。鬼要下地狱,就跟农民要种田一样,如江河行地;多嘴的鬼要割舌头,就象鹦鹉不会学舌就被剪舌头一样,如日月经天。我要抬起鬼头颅,我要挺起鬼胸膛,我要伸出鬼舌头。讲了话割舌头,比不能讲话要好。白痴的计算不一定就都是错的。

“还了得”又唱起来:

 

影树寒烟夕照斜,

无源野水鬼人家。

圣贤自古皆贫贱,

难怪狐门有玉花。

这个疯子真是要把我逼疯了。这首诗是我刚刚构思的意境。我正想着狐仙的事。这家伙是什么都知道了。我想,反正是下地狱,割舌头,不如都说出来。鬼与人的一个不同之处,就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这时正思考狐鬼的大问题。这是一个需要大学问才能理解的问题。我虽然已经有了一点经验,但对一个白痴鬼来说,总是难以胜任的。

爷爷以前跟我讲过。中国的圣贤出身都不高贵,也可以说是贫贱。他是解释鲍照的诗时说的。鲍照有一句诗说:“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孔子是吹鼓手,庄子是看漆园的小吏,老子是管理图书的,这三人除了孔子做过几天鲁国的司寇,一生也不富有,另外两个都是贫困的。这是爷爷说的。

我的白痴脑是这样想的:出身贫贱的人能成为圣贤,狐鬼为什么不能成为很好很高尚的人呢?人太自以为是,又用血统论歧视它类。所以文革一开始,血统论就大行其道。佛教说六道可以轮回,就比较公道,狐狸和猪都可以努力,不是白痴才可以努力。

如果狐鬼在做人历练期间很守戒,很努力,做得比一般的人类还要优秀,人类有什么理由歧视他们呢?因为你必须承认,有些人类比狐狸和猪差很多很多,简直是云泥之别,或者说不能拿他们与畜牲比,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而且狐鬼与狐狸是不一样的。狐鬼都经过一千年以上的修练,才有资格学做人。

当然狐鬼成功完成一世时,你是不知道他们是狐鬼的,所以你也无从歧视他们。但是如果你知道了,比如说,后来痴男告诉你了,你就又会犯人的毛病—血统论。

不幸的人类,有很多很多的去不了的偏见。

如果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妈妈,痴男的妈妈是个狐鬼,你相信吗?你会吃惊吗?你会因此而歧视痴男和我这个痴鬼吗?就因为你是人?你是人吗?

那么,你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因为不是所有的人类都能知道的。

疯子还了得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虽然只是我的传声筒,但他没有人的偏见,不然他怎么能与我有共鸣呢?他又唱起来了:

“一条秧,两种瓜。飞来飞去小娃娃。”

我是可以飞来飞去的。自从我用过犀牛角杯之后,我就有眼光可以看到人间的异类。不过不能告诉人。

我曾经飞到大黑山区,去找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他们在农村生活。他们用牛耕田,用锄头种地,用大粪施肥,用柴草和牛粪烧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上点松香和煤油灯。

他们的饭碗很大,是陶瓷的,碗里却没有肉和鱼,连大米都很少,都是木瓜、木薯、地瓜、咸菜和水。他们把粮食先以公价卖给政府,一定要先完成“任务”,所以就不够吃。

他们家的猪在屋外跑,和狗一样瘦。这种猪的肉一定很瘦,但咬不动。这种猪有梦的话,也只能是梦见变成我这样的白痴。因为象狗一样瘦的猪,其皮特厚,能量不足,与很稀薄很稀薄的灵魂就很可能有一种叫做逻辑性的必然性的内在性的互动性的计划性的规律性的关系性。我以前写的小说,有人嫌里头没有性,所以这里写了一些性。

他们拉屎上厕池,擦屁股用竹片。

他们关起门来烧香,偷偷祭祖宗。

他们家里除了红宝书,就没有别的书。

我看到墙上挂有一支二胡,缠满了蛛网,蒙着尘埃。

他们的各种各样的神庙都拆了。每户人家都贴着毛泽东的肖像。

我看过了。他们不是异类,不是狐鬼,他们是人。每个灵魂都是正宗的人,是很古的人,是很老实的人,也是很好的人。

不过不久前,“群众专政”流行到这里时,他们这个小村子的一户地主,一户富农,一户“国民党”,三户男女一共十九人,都是正宗的人,不是鬼,老的八十岁,小的不满岁,全部一个不留地被杀死了。他们村没有枪,就用刀,用锄头。上面有人来制止,但来迟了半个钟头。我想见见他她们,但我是一个孤魂,我见不到。

他们都睡得很早,起得很早。我那天一早就到这里。舅舅已经从地里回来。不过他受伤才回来的。他赤着脚去挑大粪,他滑倒,脚踵底被地里的瓦砾片划开一道口子,足足有一寸深。他被人,也是一个正宗的人背回家。我看他脸色铁青,一定是流了许多的人血。我还是能听懂他的人话。他说:幸亏早上出去没有穿那双新解放鞋。

那双新解放鞋是痴男的父亲几年前送给舅舅的。他一直珍藏着。我觉得他说的有人理,脚是会长好的,但新鞋破了,就变成破鞋。鞋,尤其是从部队来的正宗的解放鞋是不容易得到的,谁都知道,这种鞋的鞋底是天然胶含量很高的。鞋面的帆布与一般土制的解放鞋也不一样。我被枪毙时就穿着这种鞋,这也算是“幸运的死”。

我还是很喜欢这农业国和这些很正宗的很古的人。不过我真的要离开了。我是个大忙鬼,还有很多鬼事没处理。因为痴男死了。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外公一家是狐鬼还是人。

【梦见种谷者,皆得富贵。】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五谷篇第卅九

春寒料峭的人间清晨。漠漠寒烟还笼罩着山村,村后黛山朦朦浓雾里涌出一脉玉泉,清流上落英纷漂,环绕村子东头一片颓苍的水杉倒影,再悠悠然穿过一拱小桥,注入村前一镜空潭。我听到清脆的鸡鸣声从这镜子里晨光荡漾的竹影中飘出来。那里就是我的妈妈投胎出世的地方。

我站立在小桥上,却看不到潭中有我的影子。我看到那只象狗一样的瘦猪从潭影中跑出来,跑到我的身边。它跟着我,仿佛是我的老朋友。这时我才记起来,我为人的时候曾梦见到自己变成的就是这只猪,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猪。我从它背上飘着的一块蝴蝶形的黑斑纹可以确认。在梦里,做猪的我吃不饱,要成天在野外觅食,到处被人驱逐,被人扔石头和臭骂,一般是骂我“死猪”。

我这时才知道,痴男的十五年,只是这只猪的一个梦。

“你怎么知道呢?”花猪问我。

“这要问你自己。我是孤独的游魂,没有魂跟我说话。只有你跟我说话。这还不够吗?”我很高兴有猪魂与我说说话。

“我只梦到你的过去,现在醒来了。我不知道接下去的故事是什么。我能做这么长的梦,是因为我没有吃饱,太瘦小,所以活得比别的猪久一些。其它同一胎来的猪,都长大长胖被杀了。也许你还有机会再梦我,一只长不大的小花猪。能梦你,也被你梦,真是荣幸。”它抬起了猪头,摇晃着猪耳朵。

跟猪说话真愉快。我梦见我作为猪没有被杀,结果自己就被杀了。而花猪梦见作为痴男被杀了,现在就还活着。这就是“互梦”。

【梦见六畜共人语,得行有吉。】

敦煌遗书《周公解梦书》残卷杂事章第十五

那一天太阳没有下山。时间被冻结了。

 

向死而生

濒临印度洋的一望海滩,岸边有一间白色的小木屋。

那个“五十岁的痴男”活得好好的。现在是2008年,他象囚徒一样自我禁闭在这借来的白色小木屋里,眼瞪着窗外的海浪和白鸥发呆。他写不出句子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他已经喝了第十杯咖啡——据说,大文豪巴尔扎克就是喝了太多的咖啡死去的——他可能只有在喝咖啡这一点上象巴尔扎克。有一天他也会死去,他平静地死于睡眠中,时间也会冻结,太阳倚在山顶,没有掉下去,海平线上的那个太阳正在煮海,红色的海水正在沸腾,他闭上他所有的眼睛,死神抹去他最后一个咖啡色的梦。

他开始做无关痛痒的事。他把与写作有关的资料展开在书桌上,把笔记电脑上的灰尘扫去,然后又去煮中国茶。可能你会认为他无所事事,浪费时间,但他说他不仅是勤劳,而且是刻苦的。所谓作家,就是一些骗子。不过他要欺人之前,要先自欺。骗自己是很难的。

他今天把他的长篇小说《投荒》放下,又写回忆录。这不象写小说那样自由。在小说的世界,他是真正的上帝。他创造宇宙万物,他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他说人太坏,地要下沉,地就下沉了。他对人和鬼都操有生杀予夺之权,看不顺眼的必死无疑,觉得不忍,又让死人活过来。而现在,他只是上帝的仆人。

他把茶放在活动架子上。他开始强迫自己坐下来,并且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他眼望着窗外,而不是对着绿色的荧屏。他要数他视野内出现的黑色海鸟,到第十一只,他就开始敲键盘。

黑色的海鸟又不来了。

他有点内疚。他曾经很残酷地告诉只有十四岁的小痴男,他的一生只是为了一本回忆录。他暗示他要活下去,把苦难当成蜜。

伟大的诗人荷马在他的悲剧史诗《奥赛德》第八章的末尾说:“天神编织着不幸,为了让未来的时代有歌唱的材料。”

在没有英雄的现代,却要他去做古人,做悲剧式的英雄,为了书架上多一本书。为了过了不太久,书就被人们忘记,因为书架上又有太多的书。人生,这就是人生?是的,人生只是记忆,记忆会不断被遗忘。留得久远一点的,可能只是一句诗。最终留下的不是梦,而只是梦的方式。

第九只黑海鸟。

他很犹豫。有一件事,要不要写出来?

痴男的妈妈已经寿终正寝,完成了一世。在人间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只有痴男一人知道。他本来不想写出来。但这又是十五岁的痴男成长的转折点,是痴男终于活下去的重要原因。

第十只黑海鸟。

回忆录应该是真实的。能使痴男成为痴男的那些关键情节,貌似荒诞,才是真实的。

第十一只黑海鸟。

他决定把一切告诉世人。

【梦见□□□□□□】。【梦见□□□□□□】。

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篇第四十二

当时间停止时,我的思维也停止。我的思维恢复活动时,我已经和痴男一起躺在棺材里。我的眼睛还不能睁开。我已经感到身体寒冷,手脚不能动弹。我听到哀乐,追悼会已经开始。我先不管这些。我要先回忆。

我被枪毙之后,不计停止的时间,做过七天半的游魂。在我用犀牛角杯与夏雪做梦中情人之后,又在痴男死于医院之前。应该是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件。我必须回忆出来。

那个财迷心窍的五十岁的痴男真的没有耍我。他还是要我面对人间的苦难,要我留下来与命运对抗,逼着我去做可笑的唐.吉诃德,这样比喻不大合适,应该说逼着我去做“痴男”,因为导演悲剧英雄的上帝死了,现在的“悲剧英雄”与“白痴”就是同义词,所以,我现在是躺在棺材里的英雄,也就是说,是个白痴。“虽然被迫,然而也愿意。”鬼话连篇看来要结束,接下来又是痴人说梦。

本来我是不“愿意”的。应该是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件。我必须回忆出来。

我想起来了。不过你一定不相信。那么飘渺,那是在鬼道中。现在要用人的话说:“就象梦。”

 

陆绍在致悼词。他动了感情,泣不成声。他追溯痴男短暂而光辉的十五年,如长空中的闪电。

“在党的教育下,他热爱党和毛主席。”这倒是实话。光是这一点,就不止值五元。

 

那天,我还是鬼的时候,我用犀牛角杯与夏雪偷偷在梦中幽会之后,又匆匆飞到军医院去看痴男和妈妈。妈妈的一生很苦,很累。她现在日夜守着痴男,不停地祷告祈神,她愿意自己再多受罪,只要痴男不要死。

我虽没有人心,但我还有人的思维。鬼的心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但可以肯定,不是铁石。人的心是肉的。最近有二件事可以证明人的心是肉的。第一,这次屠城就有人的心被人挖出来炒菜吃,据说比猪心好吃,很香;第二,那天我听这医院的军医在说,以后如果人心坏了,可以用猪心来换人心。难怪我与猪互梦,是因为猪心和人心可以互换。不过,那个军医说痴男的心包很厚。所以我生前是麻木的白痴。我的心的痛苦比一般人要少很多。我还是感到有点荣幸,那个军医没有说“痴男的良心大大地坏了”,只是心包很厚,这反映在皮囊上就是脸皮特别厚。

 

当时我走进痴男的病房,看到坐在床前的不是妈妈,而是我和夏雪在方家寨荒野中认识的女狐鬼。她今天穿着一身清代的旗袍,头上梳了个大发髻。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年轻,更容光焕发。

“你好,谢谢你来看痴男。我妈妈呢?她回去了吗?”我说话她是听得到的。她是我的朋友了。只是我不能问她,她现在在人间是谁。

“痴男,如果我在人间的身份就是你的母亲,你会感到惊奇吗?你会相信吗?”她微笑,但不神秘,象老朋友拉家常。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时无法在她与我的妈妈之间找到联系。“如果是这样,我不会惊奇,但我会感到意外。”

“会不会是叶公好龙,‘痴男好狐鬼’呢?”她在嘲笑我。

“我不是叶公。我只是不理解。”

“今天是通天犀角把天机泄露给你,不是我破戒。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你还年轻,当然不大理解。你还不完全理解什么是人和人生。我现在跟你说话是狐鬼,而在人间,我是你的妈妈。你已经看到,我如何守戒。我完全按照人间的规矩生活,如果我能做什么,也是作为一个人在做,在努力。如果用我的法术和本领,我可以避免很多苦难。我可以使人不要定妈妈为地主分子,可以使你父亲飞黄腾达,你叔叔不会被划为右派,更不会疯到死,全家都可以避免被捕和死刑,可以让你复活,可以不让你挨这一枪,我也不须要每天都流泪痛苦,忍受屈辱和烦恼。但我不能这样做。这是人,是人生。人生是苦难,但也是神圣的。不仅狐鬼要学习做人,人的一生也是在学习做人。我已经历练了不知多少世,但还是要学习。

“你以前只知道狐鬼重情仗义,知道狐鬼守戒的毅力和诚意,但你仍然不会从中理解人生。或许你有一天会知道,过程就是一切,目的是微不足道的。就象你的回忆录,可以说成是你一生的目的,而回忆录展示的是一个过程。”

她说到这里,护士进来了。我再看她时,已经是妈妈的样子。我再说话,她也听不见了。一切都与前一样。

人都是演员,都是出色的老演员吗?每一世演一种或几种角色,所谓粉墨登场,匆匆过客。他她们都这样完全进入角色,演得如此出神入化?

大家虽然都在演戏,既是演员,又是角色,但有些人知道自己在演戏,有些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演戏,有些人不让自己知道自己在演戏,有些人假装不知道自己在演戏。有些人以为自己在演戏,其实他只是演的戏中戏。

我爱我的妈妈。我尊敬那些默默无闻,忍受一切苦难的人。

我再也不以猎奇的心态搜狐寻鬼。

我忘记了狐鬼。但我从此喜欢听戏和看戏。

这可能是我回到这棺材的原因。

 

哀乐还在演奏。现在是与英雄遗体告别的仪式。

我虽然眼睛还不能睁开。但我看得很清楚,一张张脸庞,一个个身影从我的眼前经过,都是出色的演员。这也是一出戏,我正扮演死去的英雄。

我的妈妈由父亲搀扶着,她真的非常悲痛,我感受到她,一个失去独生儿子的慈母的心。即使她是在演戏,扮母亲,也是与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我的肉做的心因而流血。血流遍了全身。

爷爷只是做了那副对,他没有来。我想象他这时象一尊石雕,脸上布满了岩石的皱纹。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尊石雕像,被那个莽莽九州大错压进大地。

父亲见过很多的死人。他参加过淮海战役。那个战役,解放军有六十万人参战,十三万人死去,都是人。不过今天死的是他的唯一的白痴儿子。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流出眼泪。他的眼泪滴在我的眼皮上,是热的,接着和我的眼泪和在一起。

夏雪走过来了。她手里拿着犀牛角杯。她的脸苍白得象死人。她走到棺材边。她扑到我身上,犀牛角杯正好对着我的耳朵。她想死。我好象触电,眼睛睁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夏雪。她瘦了许多。

追悼会象一幕悲喜剧,真的结束了。

 

我回家疗养的时候。

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问妈妈:

“妈妈,你是狐鬼吗?”

“你真是个傻孩子,这怎么可能呢?”她笑了,笑得跟小孩一样天真纯洁。她知道痴男喜欢狐鬼故事,喜欢童话。她继续为我缝被子。

  

2012

拇乙氏按

痴男几乎与世隔绝,住在我的海边小白屋已经十年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电子邮件回函,小白屋的电话也没人接听。我怀疑他真的写完他想写的文字,到另一个世界逍遥去了。

因此我专程从北美洲越洋过海来到我的小白屋。

门是反锁的。我只能从窗户爬进去。还好,窗户是开着的。不速之客惊扰了一群黑海鸟的清梦,它们噼里啪啦夺窗而逃。好在我年轻时是拳击运动的好手,闪避的功夫使我的脸庞免于被黑海鸟的利爪撕破。

屋里没有人。到处是白色的鸟粪,一片狼籍。热带的雨季刚刚结束,天风海雨在家俱上涂抹了一层带腥味的沙尘。我知道我要找什么。在卧室里我找到了他的笔记电脑。床头柜的抽屉里,我找到了光碟和外置硬盘。他的作品不愿意发表,但大都由我收藏。我希望今天还有拾遗补阙的机会。

窗户正对着蔚蓝的印度洋。他说过,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室外活动就是退潮时在这屋前的沙滩堆沙造屋,他造塔,堆砌哥特式建筑,中国皇宫,四合院,摩天大楼,悉尼歌剧院,万里长城,吴哥窟,婆罗浮屠,然后,涨潮时回到窗口后面,看着怒潮滚滚,白浪排天,摧枯拉朽,吞没人间心血。

关于水,他说过,他的八字命造本命属水,生于水,归于水。因此他喜欢大海。他说大海之汪洋恣肆使人想到时间是多维的,不是江河的单向度;大海的浩瀚神秘使人想到另一个世界,它可能不同于我们这个世界。他深信海沟的深渊有鲛人和鲛人的宫殿。

他会不会自杀?十年前他给我的信中谈到自杀时,这样说:

“我自杀之前,我必须先完成我很多年来对于自杀的研究。我的研究旷日持久,我一直没有研究好用什么方式自杀。虽然死的方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但我认为手段比目的更加重要。如果只用一个形容词来描述死,是什么呢?我搜索枯肠,翻遍了词典,找到了一个词,不是形容词,是名词,不过这没有关系,现在已经复古了,名词可以做形容词使用。这个词就是“意义”。死,很意义。

“其实,我已经死过。我参照了一些伟大文学家的经验。他们也是这样,先看清楚人生的荒诞与无奈,然后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活着,然后宣布自己慢性自杀。比如司马迁、托尔斯泰、鲁迅和卡夫卡。司马迁因为为李陵辩护,被汉武帝宫刑,割去生殖器,奇耻大辱,生不如死,但他的理由是他是史官,他的巨著没有完成。司马迁和所有的人,包括已死未死和未生的人,都应该感谢汉武帝。托尔斯泰认为自己是罪人,一种深重的负罪感使他生不如死,他活到83岁,离家出走死在外面,他的没有自杀的理由是写作。鲁迅和卡夫卡一样是肺结核,都早知道自己要死,他们活的理由也是写作。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写出东西,而且流芳千古。

“其它的都可以学会,就是流芳千古我做不到。

“于是我开始向他们学习。

“首先是‘抉心自食’。每天早餐在面包里夹一片自己的心,人心比猪心要好吃。中午和晚上也吃一点自己的烤肉或自己的骨头汤,加一些萝卜青菜平衡营养,撒点胡椒粉去腥味。

“我开始把自己反锁在房子里,使自己象个囚徒,而且要记住自己是个死囚,刑部秋决,皇上朱笔御批,行刑的日子早已铁定。除了吃饭、大小便和睡觉,你就得赶紧写。给自己一个伟大的充足的理由去想象天堂,创造地狱,象个白痴一样,与疯子为伍。象个巫师,与鬼魂交友。象一只怪兽,自己吸自己的血,变成比我更怪的怪兽。”

“嵇康被处死前要求弹琴,他弹的是《广陵散》,一说是他自己作曲的。据《太平御览》说,是嵇康夜宿华阳亭时一个无头鬼教他的,并告诉他不能传给他人。有个年轻人叫阮孝尼曾经要求把这曲传授给他,嵇康没有答应。因此,广陵散失传了,真正成了绝唱。现在,我们也只能想象广陵散很美妙。据说《广陵散》是杀伐之音。不会是人人都喜欢。

“每个人都有他的《广陵散》,不管是自己创作的,还是有头鬼和无头鬼教的。我的《广陵散》应该记下来,详细注上指法和情感表达的要求。当然,这样也会因为没人理睬而失传,不过那不是我的事,我不在乎,也管不了。那只是我的绝唱。象寒秋的蟋蟀,叫完就死了,起码给了很多大诗人悲的感慨。萧杀金风,凝霜衰草,数声蛩语,半楼月色。因此我想做一只不被抓住的野生的蟋蟀,能有机会叫叫就死去。”

“有人以为梵高是因神经病自杀。其实他是在没有发病期间自杀的。他说他自杀有二个理由:第一是他觉得没有什么要画了。第二是他应该趁现在他的神经病还没有发作,自杀,等到发病时就来不及了。因为疯是死的一种代替品。他的最后一幅画是黄色的原野上飞来一大群黑乌鸦,意象与死神有关。”

 

我望着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海,想着他象风一样地消失了。那海面上的涛声,可能就是他的广陵散。

我仔细阅查了他留下的电子文本。回忆录只到1968年,后面的大概都在损坏的光盘里,电脑回阳无术,读不出来了。其它的都是小说,诗歌和随笔。

关于“1968年”这一章,他曾在信里说:

1968年,冥界的朋友绝大部分好象都休息了。可能有些人读到这里觉得好象荒诞已经结束。事实上恰恰相反。丹霞人与鬼魂一起生活的时期,其感觉是正常的。当鬼魂都绝迹时,人间就充分表现了生活荒诞的本质,如果生活有本质的话。或者换个说法,生活让你感到荒诞。

“有上述看法的人,实际上是受了主流文化的误导。生活并不只是四书五经的儒道主流文化。自古以来,基层的非主流文化一直是强大的。民间的这种文化可以追溯到远古的巫文化,在人的精神世界,异类渗入人间,就好象老鼠一直跟人类生活至今。连嵇康都认为世界是‘人鬼同谋,幽明共济’的。”

他有一次对我说:“我草草地活了五千年。我演过许多角色。”他萍踪不定。按照他过去的行迹,他现在可能在一家南传佛教的寺庙,或在高棉做维修吴哥窟的义工。他即使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奇怪。

至于他1968年以后的回忆录,我只能期待损坏了的光盘能修复。光盘已经送到电子公司研究所去。

 

1968年秋

抟沙(金)

乐立功站在军用地图的前面,对面是师长王义夫。他焦急地看着手表。他们都在埋怨手表走得太慢,解放军的代表就是开快车冲过火线,也还要五十分钟才能赶到。

前来弹压的国民党情报处长正站在这个临时指挥部的中央。他手按着腰间的手枪套。乐立功手里拿着玻璃杯。

“你们想造反?共军天亮之前是飞不到这里的。你们也不拈一拈自己的份量。”情报处长边说话,边掏手枪。

乐立功把手里的玻璃杯丢出去,情报处长的腕关节骨好象断了。埋伏在门外的警卫兵闻声冲进来,逮捕了情报处长。他被五花大绑。

“哈!哈!哈……”情报处长突然狂笑起来。“你乐立功也有今天。哈!哈!哈!”

乐立功惊醒过来。是一场恶梦。

他这是二进红楼。红楼现在又是牛棚。又是“叛徒、特务”,与二年前一样。中国人的时间观是圆的,六十甲子一个循环,这表示时间是无限的,是可见到的无限,不象西人的直线,理论上说无限,但难以验证。苦难也一样吗?但现在一个循环不是六十年,而是二年。其实,荒诞归荒诞,他是知道又有今天的。他不是神仙,也不算卜。他还懂一点政治。他知道,文革的乱局一结束,只要“地方主义”和南方地下党问题在党内没有得到公正的结论,他乐立功就无法逃脱厄运。他曾不断告诉红楼派的人,我们只能在乱局中自卫,求生存,不管是文斗还是武斗,不管是进攻还是撤退。不愿忍辱求存的都已自杀了。他尊敬他们,但他选择生存。他已经等了十六年,他还要等下去。十六年来,他练轻功,就是为的强身益寿,他要等到这一天,他希望能看到公正的这一天。他相信一句格言:“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

现在,他有时必须被吊在半空中练轻功,他必须在内心笑。他要笑到最后,笑到永远。他身上有三块弹片在折磨他:有一块在肋下,是日本鬼子的,有一块在大腿,是国民党军的,有一块在胳膊,是解放军的。

现在大约是午夜。他翻了个身。对面铺的解放军战士也翻了个身。

他真心痛这个年轻的战士。军管会为了防止他自杀,也为了保护他,派了一个战士二十四小时陪他坐牢。

他当年的警卫员也是这么年轻。

 

自从我死后“复活”——我可以说死过,也可以说没死,医生们对痴男的案例一直争论不休——我的头一直痛。有时在右上角的伤口处,有时在天灵盖。我的头。我怀疑我的头不久会爆炸,因为头痛时闭上眼睛,看到头上喷着火花,象节日的焰火。好象“痴”与“不痴”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但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我连“疯”的能力都没有了。这时我才明白,人要疯,还要有一个完整的脑袋。所以,疯,还有一些未知条件。我有了一些奇怪的癖好。我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但可以使头不痛,这就是真理。

花园里趴着一堆爷爷以前种花用的沙子。

有一天下了一场大雨,沙子被淋湿了。我就在沙子上做沙器。最后我发现用双手搓沙团很舒服,我就不断地做,头果然不痛了。

我把一大堆沙子都做完了。

天晴了。沙子一干,小团团就散了。我不去浇水,又用干沙搓,虽然搓不成团,但是头不痛了。但是你必须用力压,让它那怕有一秒钟或是十分之一秒钟成为团,然后它散了,你又再做,周而复始,以至无穷。

每当我头痛时,就跑到花园里去搓沙。后来,夏雪干脆把一大桶沙子搬到我的房间来让我搓。

爷爷说,古人称这叫“抟沙”,“抟”同“团”字。

我想起叔叔以前给我讲的希腊神话故事:弗西西斯之石。弗西西斯犯了错误,被天神罚去做苦役,他的工作是将一块大石头推到山上,然后石头滚回山下,他又要把石头推上山顶,也是周而复始,以至无穷。这是他的命运,不能改变。我现在不去管什么命运,我只要头不痛。而且我觉得我的故事比希腊的好。希腊的团团太沉重,我的团团不硬,是中国式的团团,在有和无之间,在笑谈之余,股掌之际,而且还能治病——把一个白痴和预备役疯子,变成一个废人。人间的痴男在抟沙,惊动了三界所有的朋友。他她们赞不绝口,间或发出一声声惊雷的感叹:荒谬的抟沙动作演示了人间的荒诞,一个废人的伟大也在这过程中完美实现。

那已是1967年二月份的事。

 

杜宁同志也刚好完成了一个循环周期。

196810月,丹霞市成立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时,杜宁被解放结合了。他现在虽不是第一把手,因第一把手是军队代表,但他的“走资派”的厄运也结束了。关键是他的老上司不是刘少奇黑线上的人,被起用了,那么,杜宁也就不是走资派,以前,他对运动的操纵和插手,就不是罪行,也不用审查追究了,况且他又不是直接跳出来,表面上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相反的,历史上的反地方主义与反右倾机会主义连在一起,又与彭德怀反党集团连在一起,是正确路线的产物。粘上这个边的本地干部群众,还是头上悬了一把剑。

爷爷年纪大了,又是统战老对象,这次没有拉他去斗争游街。

妈妈在街道被斗了几次,还好,是走过场,没有关押她。妈妈每天都起得很早,去扫她的街。有一天不让她扫,她大概会很不习惯的。

现在是进入大治,“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初期被打的,现在绝大部分还是在牛棚之中。尽管在部队的控制下,不象初期红卫兵那样大搞红色恐怖,但逼供刑讯仍是家常便饭,伤亡自杀历来都被看成是正常的。红楼又成为“市级牛棚”。不过,现在要跳楼是难了。所有的窗户都用铁条焊死了。当然,要死的人不一定要跳楼,人是很聪明的,特别是要死的人,他们好象是在进行一场自杀特技大赛,各出奇招,不时有惊人创新。因为世事如抟沙。那个当年来丹霞发动革命的大学生钱春树,也自杀了。他不理解抟沙的荒诞故事,因为不是跟我这样,抟沙可以不头痛,所以他先是发疯,后来就游到海里,一直往海外游,被海流冲走了。有人说他想游去金门,投敌叛国,这是现代小说。

痴男的好处就是头部挨了一枪,成为废人一个。从那时起,除了武斗时被人带去据认为是安全的地方,他就没有作为了。人们提起当时追悼会上的那个英雄,就说成“那个抟沙的傻瓜”,有的人干脆就叫我“抟傻”。因为我不管到哪里避难,都要有一盆沙。好在成本极低,丹溪里有的是沙,如果每个人都象我一样抟沙,丹溪的河道就不会阻塞了。

学校的学生都算“毕业”,象我只读过初中一年级,也是初中毕业。我是残废人,不用去学校参加任何活动。初中生有一部分可以升高中,不过与我无关。即使能读,也没意思,因为没读什么书,只是读语录,学工,学农。

那天学校发油印的毕业证书,小舟去帮我要了一张。那个职员说:“就是那个抟沙团的‘抟傻’吗?给他也没用。不过给他一张就是了。”

解小舟还活着,不过右耳被打掉半边。医生说可以做一个假耳朵,不过剩下的半个要割掉,才能安上假耳朵。

他把毕业证书拿来给我。我正在抟傻。他又跟以前一样,不说话,象个核桃。他把毕业证书扔在桌上,挪过一把凳子,也坐下来抟傻。

我们足足抟了一个钟头的傻。他起身走了。

我头也不抬,继续抟。

 

抟沙(木)

乐立功不是简单的抟沙,周而复始。除了死无对证的上线“老鸭”,“叛徒”、“特务”的老帽子,文革武斗的过程,他又成了“黑手”、“操纵者”,而且是直接的组织者和指挥者。一个小小的丹霞,两派死了五六百人,这个责任即使要他承担一点,就够判死刑。因此,这文章就大有做头。

林耘天又“抟”回来,现在是“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副主任委员。他开了一张清单,要乐立功回忆交代。

1966年十一月,乱葬岗沉陷。

1967年一月,炸丹溪大桥。

1967年七、八月,冷兵器时期。

1968年六月,抢枪事件。

1968年六月,丹溪大桥武斗。

 

乱葬岗的沉沦,乐立功认为应该找地质学家来勘察。他是无法解释的。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刻沉下去?为什么不迟不早,就在红楼派的群众刚一离开的一刹那间?为什么会沉到那么深的海底?那里不过是海岸的大陆架。

至于炸丹溪大桥,那只是消极的自卫,这是从军事上说的,不能孤立地看炸桥事件。二个团的相当正规军的兵力,要屠杀手无寸铁的几十万民众,群众为了逃亡而破坏敌方交通。他可以承担这个责任。青楼派的军车不是被炸毁的,杜丹丹也不是被炸死的,而是都掉到水里。打捞起来的军车还是完好的。如果当时他们看到杜丹丹拦车便停下来,就不会冲到河里去。

对这两件事,乐立功就是这样看。他写过一次之后,就拒绝再写第二次。把他吊起来也不写。对一个已经死了和死不了不知多少次的人,吊一吊,打一打起不了作用,何况那个警卫员一样的战士一直跟着他,他被提审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有人想用重一点的刑,就有谋杀之嫌,马上被阻止。所以人们总是说,栎园的人命大。

乐立功躺在木板床上,这对他是特别优待的。他的伙食还是由家里送来,现在是由阿翠送饭,“警卫员”接饭,直接送给乐立功享用。这样可以避免有人在饭里下毒。

这些保护措施,军管会的领导不仅是基于乐立功与军队的人脉关系和以前合作的感情,也出于对地方政治稳定的考虑。除了省里的罗仁刚,在丹霞,地方派中众望所归的人物就数乐立功了。

现在,乐立功每天早晚有两次由这个战士领着,对着毛主席像,他是请罪,战士是早敬晚敬。其余的时间就是写交代。要看书,就只能看毛选四卷。因此,他又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

他喜欢思考。

按八字命法,他日神属土,属土之人润而宽。古希腊的哲人赫利克利特说:“性格就是命运。”中文中,“性”是指与生俱来,“命”是后天所得。所以算命中的运程就是后天所得,而根源都在“八字命局”的“与生俱来”中。他不是宿命论者,但现在不管是否巧合,都被瞎子算对了。瞎子说他的前半生有作为,后半生中因命局“官煞混杂,伤官制煞无力”,前程受制羁,难有作为。瞎子说他他命很长,大限在一百一十岁,至少可活到九十多岁。

他的前半生,他认为他做对了两件事。1938年,他与罗仁刚一起加入了中共地下党,这决定了他的一生。1948年,他在前线策动了王义夫起义,加入了解放军。

“老鸭”最后一次来与他接头时,他还在军校。老鸭向他传达党的文件,要他长期隐蔽。要求他毕业后不管分配到哪里,都要与王义夫联系,王义夫会有办法把他调过去。按照规定,他不能去找老鸭,他也不可能知道老鸭在哪里。老鸭就义之后,地下党停止活动,再也没有人来找他。

他知道自己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但他缺乏霸气。而杜宁则有霸气,所以能成一方气候。他并不恨杜宁,相反的,还有点喜欢他。杜宁不象他这样理性,而是带感情色彩,有诗人气质。当然,时和势都对自己不利。他并不可能与杜宁争什么,只是争生存。他先是韬光养晦,然后是杜宁想杀他,他逃命。接下来是顺时势自卫求存而已。文革这二年,人们以为是轰轰烈烈,实际上他不是中学生,他知道他在五指山中,在如来的掌心。他只是想不仅自己能坚持下来,还希望更多的人活下去。他知道他今天的结果。他并不计较,身陷囹圄和死,对他并不重要。他希望的是死而无悔。

也许那个算命的瞎子说对了,他就活到九十多岁,那么,他就有可能看到那一天。大自然永远是胜利者,除非你与它融合,那么,你就可以想象你也是胜利者。它有足够的魅力,先吸引你,让你着魔发疯,不断地把你的热情气血耗干,你可能不断地精神崩溃,它又让你不断地修复,缝补,或是在它的烈焰中重新陶铸。有一天你真的厌烦了,你从骨头里觉得累了,它选择这时候给你最后一击。不过这最后的作业是你与他合谋的,你已经背叛了自己,你无动于衷地看着一个你的异己,你伺候了近百年的皮囊——表面松弛,布满了岁月的皱褶和苦难的沟壑——终于被废弃。

是的,象痴男这样的小孩,可能不知道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地无奈。从远古以来,大海的波涛就与海岸日夜对话,滔滔不绝,有时悄悄细语,有时雷霆激荡,说不完道不尽的还是这种无奈。他的生死荣辱,不外是多了一次这种对话。当年死在战场上,是死,是荣,他下葬时,会有战友的枪炮齐鸣;今天为阶下囚,为生,为辱,身困红楼,面对的就是这种无奈。在他的小小囚室,潮来汐去,风涛吟啸,断崖千尺。

(本节未完)

 

拇乙氏代后记

2016年。

在痴男留下的光盘中,我没有找到《栎园回忆录》的后续文字。或许,他就写到这里,不想再写下去了。因为那些好像都是已被遗忘的历史。但是,对于痴男来说,那是无法遗忘的——不仅随伴他的一生,而且还会带进坟墓。表面看来,他好像一次又一次走出历史的巨大阴影,其实,那只是表面。这几乎是宿命——痴性难改。

我想,当曾经塑造那代人的机器已被抛在历史的荒原上锈迹斑驳时,痴男并没有想为烂铁做注解。这些文字,只是作为一个痴人的痴男的记忆。

五十年匆匆流逝。痴男记忆中的“人鬼同谋”年代,苍茫迷离,晃然隔世。只有文字符号顽强地刻下昨天的风声雨影,以让今人再涂上光怪陆离的异彩。正象当年乐立德一阕《水龙吟》,让我在年年岁岁花相似中滋生不同的回味:

  水龙吟                      

致某君

清明听夜雨

飕飕簌簌潇潇,恨随风去情难死。愁栖天外,忧埋黄土,长歌当祭。春梦烟中,雨潮声急,飘萍千里。任狂天漂杵,孤舟一叶,谁同我、横天际?    残局烂柯华髻,欲伤春、已无伤意。窗寒雨歇,琴书萧索,蛙声四起。霤泪珠弹,淙淙点点,碎声敲地。挽银河洗夜,乱星应见,斗牛英气。

注:“残局”句:晋人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弈,一童子取一物如枣核与质食。局终,王质斧柯已烂,头白,人已百岁。

  “霤”:屋檐雨水。)

 

 (全书完)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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