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话题(六)
——果园里的游思
◎刘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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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李泽厚在接近六十八岁的时候对我说﹕我已经假设自己死了。既然死了,那么“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说蔡中郎”。有了死的假设,的确可赢得自由﹕死了还怕甚么计较甚么?还怕世间的暴虐、专横和宰割吗?死了还追求世间虚幻的名声、地位、荣耀吗?死了还管人们的评长论短、还为他人的讨伐、批判、污蔑忧烦吗?一切都会消失,只有此时的情感、情怀和好奇的眼睛是真实的。平静地走着脚下结实的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走不动就歇歇脚,不要急,不要慌张,更不用欺骗别人和欺骗自己。
657
科罗拉多高原的十月,秋意正浓,我依然在早晨与黄昏里浇花割草。明知冬季将临,明知下个月鹅绒似的大雪将从洛矶山那边滚滚而来,明知百花凋谢不可避免,但我还是努力灌溉,把握住此时此刻的美与快乐。此时此刻,莺飞鱼跃,小鸟啁啾;草叶与树叶映着霞光云影,秋菊开得像金色的向日葵,天空蓝得像梦境,艳阳缛丽的光华透过密叶,漏落在草地上。竹棚里的肥瓜垂挂着,像雕塑,彷佛是假的。我只顾沉缅于这一刻。人们在准备过冬的衣服时,我准备着在冬天里可以微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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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我和你相逢。这一刻,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不简单。昨天是西方,今天是东方;往昔是高山,现在是流水;那回满头苍翠,这回是鬓发如霜。天地悠悠,时空无常,同族同类千万亿万,而我们竟能在此相逢,共此月色,共此星光,这是怎样的偶然,怎样的神秘,怎样的幸事?对于这一刻,你说﹕活着多么好。尽管肩挑重担,脚踩污泥,活着多么好!对于这一刻,我说﹕这一刻意味着战胜许多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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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一个危险而逼近死亡的瞬间,但又是一个具体而圆满的瞬间。在这个瞬间里,我作为自己的卫士,保卫了自己的肺腑和肝胆。在生的诱惑与死的威胁中,人格最容易崩溃,但我保卫住人格。于是,这个瞬间成为诗意无尽的瞬间。在第二人生中,我从一个诗意无尽的瞬间开始。想到这一点,我就对人生充满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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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我又迎接一个清新的黎明,又在晨光中提起笔。提笔的一剎那,我意识到,像流亡的星辰我又穿越了一次暗夜,经历了一次觉醒。刚刚苏醒的脑子很好,昨天的悟意尚未消失,新的思绪又像朝露一样明晰。我提醒自己,要珍惜。在穿越昨天的黑夜时,许多智者与爱者已经死亡,而你还幸存着。你从死神的掌心中侥幸走出,赢得死者们曾经渴望过的尊严与自由。不要荒废任何一个早晨,不要让任何一派美丽的晨光从你身边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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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至爱友人死的时候,我为死者哭泣,觉得从身上掉落的不仅是几滴泪水而是我自身生命的可以触摸到对鲜活的一角----生命的一部份伴随朋友而死亡。在那一瞬间,我真切地感到身上有一种东西崩塌,这是物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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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人的最深邃的欲望是存在的欲望,因此对死亡总是怀着恐惧。如果存在状态过于痛苦,存在的欲望减弱,死的恐惧也许会减弱。自杀者以自身的行为语言告白﹕他已对死亡无所畏惧。因此,一般地说,富裕者、成功者、权势者更怕死。大人物未必不是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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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在临终前百感交集,自焚诗稿。晴雯在与宝玉诀别时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剥下指甲赠与知己。美的死亡是美的最后显现,它比美本身更美。它让人更深地感知到美的价值。落叶、落花、落日,常常比叶子、花朵、太阳本身更让人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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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哲人说,死亡没有种类,而我却看到死亡的无数种类。死亡具有不同的质。有的死亡是善的完成,有的死亡是恶的完成,有的是美的完成,有的是丑的完成。最后一种是丑剧的落幕,让许多人都会松一口气,他的生是罪孽,死则是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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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陶渊明、杜甫、苏东坡、莎士比亚、哥德这些伟大的诗人显然没有死。他们不仅仍然拥有生命,而且每天都在给予生命。我每次到书架前去和他们见面,都觉得相见后自己有所变化,他们显然又改变了我身心的某一形式。
666
黑格尔认为,死亡是向血向“土”的要素回归,死者回到要素的简单存在之中。林黛玉在葬花时意识到自己将像落花一样向“土”回归,贾宝玉不知道能否意识到自己将向“石头”回归。能向简单要素回归的生命才正常。一些伟人拒绝向简单要素回归。所以他们死后就建金字塔、皇陵、纪念堂,幻想回归到另一天堂。但他们的尸首毕竟也是僵冷的石头。回归豪华只是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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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说人总是在绕过暗礁,但是,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最后一个暗礁,这就是死亡的暗礁,任何伟大的舵手都无法领着我们绕过死亡的暗礁,人类的悲剧是最后总要触礁。尽管有既定的悲剧性,但人类还是一代代迎着风浪继续航行。人类毕竟是伟大的悲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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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是整体性死亡,最先死亡的是那些沉睡不醒的部份。久不思考的生命、久不前进的生命就是部份先死的生命。只是能意识到部份死亡的人很少,多数都以为死亡是一次性的,飞跃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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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条道路都通向死亡,但还要继续前进。坟墓告诉你生的结局,但埋葬不了你生命的全部结果。生的果实是抗拒死的唯一武器,所以人的创造欲望总是难以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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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天天吃人参和在身体上注入补药,但生命还是一天一天地走向衰朽,一天一天离坟墓更近。拥有百万大军的将军甚至拥有江山政权的帝王,也无法消灭死亡。唯有能够给人的心灵以美好的积淀的文字,它能比肉体的生命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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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认为死是不真实的;死只是归于自然、融入永恒。曹雪芹则认为死是真实的。人一死,一切都“了”。以为不真实,没有眼泪;以为真实,便是十年辛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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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瞬间,再美的花朵也要凋谢,再辉煌的筵席也难持久。曹雪芹以人生根基的不可靠来解释人生。于是,他没有幻想,也不制造新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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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如果没有死,她就会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娜塔莎---嫁人,肥胖,在庸俗的社会中失去自己的美。因为死,她才留下永恒。死,会把“生”化为永久的美丽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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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说明一切人,从万历皇帝到首辅张居正到一切宦官皇妃宫女,都是历史的人质,正如古希腊的“俄底浦斯王”说明一切人都是命运的人质。天网恢恢,多数人都逃不掉历史的罗网与命运的罗网,能逃脱的,便是英雄。人质是傀儡,是赌博的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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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有限,语言不过是阻止死亡的一种生命延续,它仍然是有限的,把语言夸大为无限也是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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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崇尚樱花,崇尚武士道,讲究瞬间的直觉、瞬间的把握、瞬间的穿透,不相信长期的功夫,我相信瞬间的超越,但又相信瞬间的超越借助于长期工夫的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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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武士道精神的信仰者,一生精心策划的就是一个死。死是目的,死就是美。对恐惧的超越就是美。死不是达到某种功利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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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枯竭。但死也是源泉。它是哲学家的思想的源头。海德歌尔的哲学之源就时对死的大彻大悟。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海德歌尔的哲学是孔子的反命题﹕“未知死,焉知生。”我从海德歌尔的哲学中赢得更多的力量。当我明白死亡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限定时,我便一直在限定里尽可能让生命放出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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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人会死,生命才赢得意义。青春、勇敢、献身、时间等美好的字眼才赢得意义。如果人不会死,生命有甚么可珍惜的?时间有甚么可珍惜的?青春有甚么可珍惜的?死亡不仅界定了生命而且界定了生命的意义。西蒙娜德.伏波瓦的《人总是要死的》,写一个长生死的福斯卡,悟到不死会使他失去了战士的光荣、女子的爱情和生的乐趣。存在主义哲学家与俗人对死亡的恐惧不同,他们有一种对不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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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哲人说,死亡是一种轰动。的确,有的人的死亡是种轰动。但是,不求死亡的轰动,打消死可以重如泰山的欲念,可以带给生时更多的从容和宁静。老是想到死的轰动,难免要落入生的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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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尊重上帝与基督,却不愿意成为教徒。因为我所确定的生活目的,不是死后可以顺利地走入天堂。也就是说,我的生不是为了死---为了死后的幸福。我确定的人生意义是此生的意义,是此生此世我的工作和我的工作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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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之后,灵魂就像陨石似地不知掉落在甚么地方。在广袤无边的天地之间不知何处可以寻觅。倘若能够掉落在几位仁厚的朋友心中,就没有甚么可遗憾了。如果落到后世知音心中,就更值得高兴。朋友与知音,就是故乡。
683
看到一具人的尸体,会突然使我们严肃起来。人对死不敢轻狂,但在生时轻狂的人却很多。发现生的价值,往往在死的一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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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时间中,我有过身心的局部死亡。在未来的时间中,我还要死亡。因为有过死亡,我才有明镜。才洞见我与世界怎样逐步衰朽,怎样挣扎,又怎样穿过死亡的身躯获得人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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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以为死亡之后一了百了,从而可以得到安宁。但是中国的文化却使得善良的百姓生时无路可走,死时也无路可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就是一个被判定为死后也要被两个男人要锯子争夺她的身躯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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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笔下的一个人物,只迷恋着两种东西,一是已经死亡的时间,这就是过去;一是必将死亡的象征,这就是棺材。她的焦虑是在她变成了僵尸之后是否有一个较好的小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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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拯救我脱离此死灭之身?”《新约.罗马书》这样提问。美国的作家兼思想家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作为无神论者,他认为这个拯救者可以是自己。因为自己的肉身里包含着思想,而你的思想颗粒可以成为人类思想巨流的一部份。他相信早已形成的人类的思想、知识和意志的大江大河是永远汹涌澎湃的,此江此河不会死亡。而我们一旦成为这江流的一部份,便可脱离死灭。我喜欢把死亡视为确定的哲学,也喜欢把死亡视为不确定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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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存在主义诗人里尔克(Painer Maria
Rilice)因被一朵玫瑰刺伤而致血癌而死,这使我想到﹕死亡也可以是一首诗,可以死得很美。
莎士比亚笔下的许多人物的死亡都是一首诗﹕如罗密欧与茱丽叶之死,哈姆莱特之死,埃及女王克莉奥特佩拉之死。曹雪芹笔下的许多女子的死亡也是一首诗﹕林黛玉之死,尤三姐之死,晴雯之死。她们死得如泣如诉,如诗如画。
我国伟大诗人屈原投江而死,他的后世同胞惋叹千载,并把他的死日定为端午节,这也因为,他的死亡是一首诗。屈原之死是一首诗,无可争议;王国维也投湖自尽,但他的死亡是否是一首诗还有争议。可见,死的意义与生的意义相关。
自杀容易构成一首诗,因为它可以选择,但自杀不一定都有诗意,尤三姐的自杀是诗,而她的姐姐尤二姐的吞金自杀却不是诗。
被他人所杀,被权力与社会所杀也可能是一首诗。基督被钉上十字架而死亡,就是千古绝唱,最动人的不朽的伟大诗篇。布鲁诺、伽利略等科学家被烧死,也是伟大诗篇,摧人落泪的诗行。
日本现代的大作家三岛由纪夫笔下的主人公剖腹自杀,整个过程,显然是一首诗,可惜这些死亡之诗,好象是刻意写成的。
林黛玉在临死之前,焚烧了所有的诗稿,这些文字的消失没有甚么可惜,没有一首诗比得上她的死亡之美。凝聚着人间最真最深的情感的眼泪,包含着人间至真至美的情感的死亡,永远是天地间最动人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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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感人的作品确如刘鹗所说﹕文学乃是哭泣。有情人常被自己的眼泪所淹死,灵魂就安葬在自己的眼泪里。林黛玉来到人间来“还泪”,还了债之后就在泪中下沉,埋进眼泪的海底。机器人没有眼泪,政客没有眼泪,刽子手没有眼泪蛇蝎没有眼泪,只有人拥有眼泪。人性世界何时丧失最后一片绿洲而变成沙漠,就看何时人类失去最后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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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的那一次劫难对我永远是重要的。这一年命运给我的提醒超过以往几十年。它提醒我﹕死亡随时都会到来,死神不在缥渺的它乡,它就在你的身旁。随时都可以发出死亡的通知。明白死神不在远方,就不敢偷懒。
691
我的读书写作,很像在水中下沉。时深时浅。沉到深处时,才有快乐,心情也很好。沉不下去的时候,就不安。我发脾气,只是因为此刻浮在水面,并没有其它原因。
692
久不思考是生命的一种死亡形式。可以说,生命的死亡是从不思考开始的。人最后关闭心脏的大门,但在这之前,总是先关闭思想的大门。
693
人的生命永远在生与死、爱与恨之间冲突紧张,生命才无限曲折,无限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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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罪孽的承担,不是害怕来世的惩罚,而是对人之所以成为人的责任的认同。没有任何外在性的力量可以征服纯洁而坦白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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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把人界定为被叛了死刑而又不知何时赴刑的存在。
人通过营养、吃药以延缓赴死刑的时间,但为了延缓这种时间,也往往出卖灵魂,使灵魂提前奔赴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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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存在,而且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存在。没有甚么力量能够否定这个存在,除了死。那么,人生就必须追求存在的意义。这个意义不是他定的,注定的,也不是先验本质所规定的,而是自己赋予的,即自己赋予自身存在的意义。我的存在带有甚么样的意义、面孔和本质,我有选择的自由。因此,选择在我,自由在我,责任在我。为主为奴,操之在我。人的存在可以渺小到极点,也可以博大到极点。人的本质力量可以对象化到无边无际,也可以懦弱到毫无力量,这都取决于自己。在“命运”这一大概念中,我不屈服于“命”,而期待于“运”---期待不屈不挠的向前运动。
697
我对死与必死没有恐惧,但在思想旺盛的年月里,我对死亡感到惋惜。所以每时每刻都尽可能地从僵死的教条中挣脱,以争取时间,我知道黑暗的坟墓就在身边。
698
听到邓丽君的死讯时,我感到痛惜。当我充耳灌满进行曲的时候,是她的另一种美妙的如同天乐的声音滋润了我们一代被火药烧焦了的心胸,我一直感谢她。她虽然死了,但她的及时而死,恰好给人间留下永不衰老的、与她的声音和谐的美貌。她在中国人的心中将是永恒的美与永恒的星光。死亡与虚无并不相等。已经逝世了的邓丽君,即使她的鬼魂在黑夜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害怕。她的歌声聚集着人类的全部温情与善良,即使她作为鬼,我也渴望聆听她的带着忧伤美的歌声。
699
诗人安格尔说,每个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总是要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然后离开人间。谁也无法避免这一声爆炸。但这一声爆炸可以炸毁一些人的全部,却不能炸毁另一些人在生命过程中创造的另一种更久远的生命。
700
一个青年对着墙壁全神贯注地吹奏笛子,没有听众。我站在他的背后许久,但他没有发现,他的内心充满思念、倾诉和情意。溃败的生命不会对着大自然吹奏恋歌。人生很短,我也应当握紧灵魂的笛子。不要放下,即使没有一个知音也不要放下。
701
当爱财如命的契契可夫(《死魂灵》中的人物)为丢失钱财而哭泣求救的时候,一位智者对他说﹕“值得哭泣的不是你的财产,而是那没有人能抢夺的东西。”这种没有人能抢没有人能夺的东西就是人的灵魂。尽管世上有剥夺灵魂的革命,但灵魂不可剥夺依然是一个真理。人在自己的生涯中常常自己拋弃这一价值无量的东西,但很少人为它的丢失而哭泣,甚至许多人永生永世也不会意识到它的丢失。
702
每天都听到双重的呼唤,既有光明的呼唤又有黑暗的呼唤。光明的呼唤使我灵魂飞向天空,黑暗的呼唤使我的思考拥有扎实的大地。无数同类楚于黑暗中,他们从黑暗中发出的呼唤,许多人听不见。可我总是敏锐地听到这呼唤,所以不敢轻浮。
703
我的人生可算是有幸的。因为我爱书本和爱朋友,所以生活中总有人类最优美的心魂相伴。此外,还因为我有许多跟踪的虎狼,那是人类的负面,这一负面又使我的理智不会过于残缺,文字不会变成低吟浅唱的牧歌。
704
在人生的起始阶段,路上总是布满花香,此时,我不懂得时光的份量。直到鲜花凋零,道路充满泥泞,自己也差些被风暴埋葬之后,才知道生命可以有所作为的岁月是多稀少,这岁月是一种有机的物质,它有着多么难以估计的重量。
705
写过《裸者与死者》、《北非海岸》的美国作家梅勒(Norman
Moiler)说过,人的年纪大了之后,最糟的是变得胆怯。曾经敢于冒险犯难的,年老时却变得战战兢兢、瞻前顾后,最后更是变得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心灵的死亡,第一征兆是胆怯;第二征兆是冷漠。到了这个时候,作家倘若还有自知之明,最好是沉默。
706
如果那个瞬间真的是死亡的瞬间,如果那个瞬间之前还有三分钟,如果死神在这个时刻问我还有甚么依恋,我大约会告诉他﹕这个世界虽大,但我依恋的只是此刻在我心灵中那几个春日般的亲人与友人的名字,唯有他们是这世界最后的真实。
707
人的生命“始”于母亲的子宫,这是没有差别的,但是,人的生命“止”于何处却很不相同。有的止于抓住最后一个铜板,有的止于王位最后的嘱托,有的止于抽出最后一缕丝,有的止于伟大图画中最后的一笔,有的止于观赏蓝天的最后一瞥。人生终止于何处,常常真实地显示着人生。
708
一切都可能被剥夺,一切都可能被粉碎,一切都可能被疏远,但心灵的归属可以自己掌握,谁也无法改变它。世事沧桑,但它可以依旧属于自己依旧紧紧地贴在胸间依旧呯呯地跳动。灵魂只要还站立着就会改变一切,疏远了的大山还会向自己靠近。
709
死亡甚么时候到来?不知道。死亡乃是一种巨大的不可知。因为死亡的不可知,人生才有趣。死亡的确定是指死亡一定到来,死亡的不确定则是不知死亡何时到来。由于死亡的不可知,生的梦境便五彩缤纷。
710
我早就发现死亡,包括发现自身偶而死亡的时刻。当第一根白发从头上升起的时候,当第一个死的噩号纠缠自己的时候,当精彩的书籍摆在面前不再兴奋的时候,当美好的歌声不再想去倾听的时候,当人间的灾难消息传来不再不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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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死亡其实是很在乎的,因此,人们才努力去创造征服死亡的手段,包括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等等。一切精神创造都是在创造一种比生命更为长久即超越死亡的东西。对于死亡不乎的人也有,但很少。
712
自从聂绀弩、施光南去世之后,我便意识到,热爱我的友人不可能伴随我的一生,他们将一个一个离开我。想到这一点,我再也不会忽略真正的情谊。
713
人类内心深处也许有一种超越死亡的东西潜伏着。我一直在挖掘这种东西。我的文字都是在挖掘时带出来的泥土,其中可能夹杂着永恒的碎片。一切都让时间选择,我只管不断挖掘。
714
死神并不是突然而降的不速之客。它伴随着人的诞生而进入人的体内,潜伏着、窥伺着,并抓住某个时间点开始蚕食人的肉体与灵魂。人可能在肉体尚未被吃掉之前,肝胆、肺腑已被吃尽,灵魂也只剩下残骸。
715
近日,四千年才接近地球一次的慧星又出现了。我在阳台瞭望着这太空中神秘的客人。四千年前它君临的时候,大部份人类还处于刀耕火种的蛮荒之中,而四千年后它再度来访的时候,人类却有无尽的繁华。此后四千年它再度来访时,人类会是怎样呢?可惜它永远行走在天宇大道而我们却再也看不见它了。人生真短,慧星的一轮足迹,正是人类的百代脚印。
716
无论那一个季节,我都确信太阳就在头顶。即使在严寒的冬季,我也相信,那只是太阳离我尚远,但太阳还在,没有人能消灭太阳。我记得歌德说过﹕太阳永远不会下沉;还记得叔本华的话﹕太阳永远处于燃烧的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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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总是在争论灵魂是否存在。其实许多人在肉体死亡之前灵魂早已不存在。他们的问题不是死后有没有魂灵,而是死亡之前灵魂是否还在。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就是发现人在死前灵魂已率先毁灭的悲剧。
718
生命彷佛是无休止的重复﹕诞生,生长,发展,死亡;然后又是诞生,生长、发展、死亡。生命的悲剧正是明知要死亡,还要重复诞生。所以叔本华说,人最大的悲剧是他诞生了。然而,明知会死偏要诞生,偏要在大地上站立起来,这也是壮剧。
719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昨天喝彩之声鼎沸的时日还是今天思绪奔涌的瞬间,我都觉得自己的人生高潮尚未到来,而且希望高潮永远不会到来,高潮一旦到来就进入完成与终结。我不会看到生命句号。我的生命将终止于耕作的时刻,高潮将留待身后。
720
人生是永远的旅行,连死也不是终点。人死后,他的心生命还将继续旅行,他的思想还将潜入其它生命,在活着的、奔腾着激流的其它血脉里继续独白与对话。
721
孔子站在河岸上感叹时间如同逝去的江流时(“逝者如斯夫”),不知是站在河边的上游还是下游。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站在下游。因为我喜欢以整个身心去容纳时光的流水。时间的消逝,并非死亡,我相信它的每一逝去的片刻都可以注入我的生命。
722
人到了二十岁顶多到了二十五岁,躯壳就停止生长了,但人的心灵却不断生长,一直长到死。人在临终前最后一个感悟,也可能使人的心灵长出新芽。这一意思借助钱穆先生的概念来表达,便是人的“身生命”只成长到青年时代,而“心生命”的成长却没有止境。
723
人类的心灵是如何形成的?那些与兽完全不同的温柔的心灵是如何产生的?像贾宝玉那种真性真情是如何实现的?我始终诘问着。伟大的造化经过无数年代的孕育,把冰冷的石头化为人类心灵,造物主最伟大的成就是形成了人的心灵。不管它是上帝的产物还是历史的产物,这是伟大的产物。
724
在我的印象中,祖母与外祖母的去世如同落日,先是落进我的心里,经过眼泪的洗礼后又重新从我的心壁上升起。她们的慈爱的灵魂,放射着光华,不仅为我照亮路途,还帮助我发现人间优秀的品格,使我常常在他人的生命光彩中陶醉而不知嫉妒。
725
“人生很短”这一简单意识帮助我凝聚生命,拒绝把时间分配给无谓的争执与争斗,而把岁月的流水全部引入写作方格,让它涌流出另一生命。
生与死不仅是躯体的存在与毁灭。在这之外,人是走向黑暗还是走向光明,是与魔鬼为伍还是洁身独行,是攀越真理之峰还是爬行于名利之墙,都是生与死的抉择。投身名利场与投身坟场的意思相差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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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故国开始经历了一个错误的时代。在此时间中,权力与暴力结盟对知识者进行了人格的扫荡。这是真的暴风骤雨。扫荡过后,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知识者的人格全部倒地,造成了长城内外、黄河上下的一片巨大的人格废墟与荒原,能在废墟上站立起来的,便成了稀有生物与稀有灵魂。
727
人格扫荡的暴风骤雨不仅把知识者的头颅全部压下,而且席卷了他们的肝胆。于是,心灵、肝胆与躯体的比例全部失调。因此,一代被陈寅恪先生称为“男旦”的精神无能者产生了。文化界只剩下精神无能者表演的戏剧,像泰国无性演员的人蛇舞蹈。
728
精神无能者也分阶级。低贱者拍马、献媚、钻营,提着一颗空荡荡的头颅,到权势者那里去拍卖;高贵者则玩着教授语言和学术姿态,反叛反叛者,既安全又丰收,既媚俗又媚上。
729
世纪末是精神无能者的时间天堂。无能者个个膨胀着自己的名字,跳着,笑着,挥舞着空空荡荡、真真假假的大旗。精神落地但精明还在。真诚一死,手段与策略便横行天下。精神无能者日夜思虑的便是通向权威的快捷方式。
730
世纪末无思想。世纪末无问题。世纪末无真诚。世纪末无憧憬。精神无能者会制造语言游戏,但生产不了思想、渴望与期待。
731
想起了萨特的《恶心》。精神无能者装扮着强者的戏剧使我感到恶心。“恶心”是存在的零度。但没有人愿意正视这个零度。
恶心是心理反应,又是生理反应。精神无能者不仅有心理的胆怯,而且具有体态上的丑,把肉麻当作有趣。如果说,自由从正视存在的零度开始,那么,中国思想者的解放,应从对精神无能的“恶心”开始。
732
精神无能者担子很小。一个小小的观念常常要包一百层皮。我在当代年青名人的华丽文章中常常找不到文心与文眼,倒是可以看到外交家似的一百副脸孔。
733
逃亡有着多重的意义。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逃出精神无能者的行列。
从精神无者的行列中跳出,便是希望。
734
我是文人,但我首先是思想者。确认自己是思想者,乃是为了避免文人常有的弱点—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人欣赏。为了让人欣赏便须略带表演,兼作戏子的角色。思想者则一定生活在戏子角色之外,他拒绝表演。在没有人欣赏的时候,他思考得更我深刻。
735
中世纪哲学家伊拉斯谟(一四六六至一五三六)所着的《虔敬的盛筵》的开头是伏昔波斯与狄摩修斯的对话。狄摩修斯说﹕“叫化在在人多拥挤的地方感到最自在,因为哪里人山人海,哪是最讨到东西。”(《中世纪的知识分子》第一四四页)
思想者不是叫化子,他不需要到人群拥挤的地方讨生活。思想者的独特个性是生活在人群之外与各种潮流之外。
736
戏子对着人山人海表演,思想者则面对一个人也没有的墙壁思索。
737
思想者有对生的敏感,还有对死的敏感。他们常常能发现一种常人难以发觉的死亡的威胁,这就是安逸的威胁。压迫不能使思想者屈服,安逸却可以使思想者死亡。因此,思想者必定反抗安逸。
738
卡夫卡说﹕人在内心深处都是叛逆。思想者的内心深处更是叛逆。真正的思想者总是要对流行于社会并被社会所接受的“理所当然”的观点提出质疑。没有质疑便没有思想。质疑便是叛逆。政治官员的脾气是顺潮流,思想者的脾气是反潮流。
739
思想者虽然叛逆,但是宽容。他反叛他人,也欢迎他人对自己的反叛,他解构社会,也解构自己,他挑战权威,也瓦解自己的权威。思想者把反叛社会与反叛自己作为思想的变翼。
宽容,是一种心灵气量,是允许他人反叛自己和瓦解自我权威的气量。
740
思想者是最开放的人,他的思想能容纳宇宙万物,能容纳人间的各种苦痛与哀伤,不会被仇恨、偏见、诱惑所同化。思想者又是最封闭的,他独立自主,常常关起门户,排除外在潮流的侵蚀与骚扰。帝王将相的权力要难敲开他的大门。
741
天问,地问,人问,自问,思想者天生是个质疑者,但不是怀疑一切的狂徒。捷克总统哈维尔在质疑极权的时候,却保卫着“人的尊严”这些不可怀疑之物。他在狱中致奥维尔的信上说﹕“无论是时光流逝还是历史发展,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不会成为可疑之物的。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人类存在的不可分割的一个准度,因此也是历史的一个准度。这个历史既表现为一连串的镇压、谋杀、愚昧、战争与暴力,同时也表现为辉煌的梦想、理想和渴望。”(《狱中书简》第一零四页,田园书屋)
742
人的尊严不可侵犯,这便是无可怀疑的准则。哈维尔说﹕“维护尊严的愿望只是『自我意志』(即想成为唯一的、想拥有与众不同的个性意志)的另一种形式、另外一个方面、另外一种表现。而屈辱(作为一种典型的『死亡法则』的表现形式)却妄图去毁灭人的个性(它最大的理想是将存在变成一种无机体,再把它分散到宇宙中去),捍卫一个人的尊严首先意味着捍卫一个现实的不可替换的人的个性、捍卫他本身。”(《狱中书简》第二二六页,田园书屋)
743
人的尊严似乎抽象,但又非常具体。哈维尔说人每天都有充当可怜虫的可能,也有不当可怜虫的可能,选择前者没有尊严,选择后者则要承受折磨。
我所见到的多数,是选择充当可怜虫,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充当一条凄凄惶惶的夹着尾巴的生物,蜷缩在听堂与书库的角落里。
744
胡适在《科学与人生观序》中说﹕“近三十能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至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
社会要生存下去,有些名词是不可轻视与戏侮的。除了科学之外,还有爱,真,善,美等,这是社会生存的盐。知识分子其实就是护卫人间生存之盐的赤手空拳的卫士。
745
生存困境是思想者的摇篮。伟大的思想家都是在生命的挑战中诞生。一个老是徘徊于岸边而不投入大海的人不可能成为杰出的舵手,一个只是在书卷里讨生活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大思想家。思想的产生和思想者的生命投入紧密相关。许多留学生可以成为学问家却难以成为思想家,就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生命的试炼。
746
圆滑可以使政客走向政治塔顶,却注定是思想者的坟墓。失去锋芒的思想无价值。
747
政客无思想。政治家则一定是个思想者。思想为大政治家创造了境界。甘地、马丁.路德金、曼德拉是二十世纪的政治家,他们的政治都有一种境界。
748
人的生命质量有着很大的差别。思想,是人最重要的质。知识能帮助思想,但也会阻碍思想。思想者往往要冲破知识的包围,才能充分放射人生的感悟,绽开新鲜的花朵。思想者要拥抱学术,又要穿透学术。
749
中国知识分子常常扮演两种相反的角色,一是英雄的角色;一是受难者的角色。而文化英雄的情结与受难者的情结,都限制知识分子产生深邃的思想与智能。
750
本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只拿西方的文化视角、尺度来讨论中国社会问题,却从来也没有参与世界的讨论。新世纪提出的使命是中国思想者在打破封闭社会的大门之后怎么办?面对人类社会的困境中国思想者有没有自己的眼光。
751
苏格拉底是值得尊敬的,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为哲学而殉道的人;伽利略和布鲁诺,是值得尊敬的,他们是人类历史上打开近代科学先河并为科学殉道的人。在中国,有许多为国家兴亡为帝王社稷牺牲献身的人,但几乎没有为哲学为科学而殉道的伟大志士。我把我的同乡李卓吾视为奇迹,并深深崇敬他,就因为他是一个为思想信念而牺牲的伟大殉道者。
752
上帝是一个形而上的假设,这一假设又是最完美、最合理、最理想的伟大存在,世俗社会中的仁人志士只能在某一点接近这种理想境界,不可能等同这一存在。有这一假设,人才能正视其有限性,而不会幻想与神同一。
753
精神生命流动着的血液叫做思想。没有思想,生命只是一片沼泽。我反叛那些把人视为机械的观念,乃是对生命的自卫并无其它雄心。
754
承认自己脆弱、软弱、微弱,可以避免许多妄想,包括成为超人的妄想。人的话语不可能句句是真理,更不可能放之四海皆准。终极真理的妄想便是超人的妄想,以为人可以替代神的妄想。妄想使人变成妄人,使心变成妄心。
755
灵魂有不同的颜色。我很喜欢中国作家张炜在《九月寓言》的『代后记』所说的一句话﹕“任何一个时世里都有这样的哀叹—我们缺少知识分子。它的标志不仅是学历和行当上的造就,因为最重要的依据是一个灵魂的性质。”灵魂的性质看不见,但世间拍卖灵魂、交易灵魂的行当却有声有色。昨天我看到的是因为害怕压迫而出卖独语的权利,今天我看到的是因为害怕贫穷而出卖独语的才华。因为灵魂的颜色看不见,所以有那么多得意的骗子,也有那么多狡狤的学者。
756
爱因斯坦不仅是探索自然宇宙的学者,而且是心灵宇宙的旗手。我对爱因斯坦景仰的原因不仅是他的成就,而且是他的世界观。我曾被他的一段人生独白激动得难以入眠,至今还镌刻在心里。他说﹕“人类存在于这片土地,是为了他人—尤其是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人以及因同情之心所系结的无数陌生人。我常深切感到,我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不知蒙受多少别人(包括现存和已死的人们)的惠赐和帮助。人家既投我桃子,至少应当报之以李,我该如何努力才能答报社会呢?我常为这些问题而扰乱了心灵的平静。”(引自《我的人生信条》,《二十世纪智能人物的世界观》第七七页。)
757
培根认为世上的种种快乐都可能达到饱和状态,唯有学问不能饱和。这是真的。学问是无底的深渊和无边的大森林,做学问的人是永远的饥渴者甚至是永远的迷惘者,他永生永世将注定被困惑所纠缠,解了一个困惑之后又被新的更大的困惑所折磨,所以大学问家一定是最谦虚的人,一定是大饥渴者。
758
时间与空间具有无限的差异,而且变化无穷。个人在时空中的经验也具有无限的差异而且也变化无穷,因此要打破大一统的视野,要打破所谓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神话,当然也要打破大一统的文学史框架。
759
以前误认为知识分子的功能无限,可以充当各种角色﹕政治家、革命家、思想家、救世主、圣人、文学家、灵魂工程师等,现在才意识到这是功能的膨胀。意识到知识分子功能的有限,才能勇敢地承认自己并不那么重要。
760
人间到处都有黑暗,只是黑暗具有不同的形式。我在东方和西方都感受过黑暗。黑暗一部份是物质的,监牢、牛棚、子弹、皮鞭等;一部份是非物质的,气氛、传统、指令、思想剥夺等。非物质的看不见,所以思想剥夺是最难改变的黑暗。
761
中国有一些被讴歌、被崇奉的学问家,他们均聪明到极点。这种聪明就是极善于保护自己,对社会的黑暗不置一词,却能赢得社会的迷信。知识分子失去世道人心的批判功能之后,不再体现社会良心,却能在社会上生活得很好,而且能受其它知识者的崇拜,这是一种很大的本领。
762
知识者都习惯在黑暗中生存、陶醉,那么,黑暗的社会自然就平安、稳定,继续蚕食残存的光明。
763
自己的鼻子很难闻到自己思想的朽气。可是,只有能闻到朽气的思想者,才能保持灵魂的新鲜。删除发霉的字眼与思想,我时时提醒自己。
764
我不断勉励自己应当努力做个人类思想大师的知音,能够听懂他们从高贵的血脉中流淌出来的独语,做他们的“后世相知”。如果灵魂不死,他们知道他们的思想言语经过几千年的漂泊,最后落入许多倾慕者的心灵,也落入我的心灵。他们一定会说,这些后世相知的心灵,正是我的精神归宿。
765
感受人。在感受历史与世界时,不要忘记感受人,感受美丽的人格。宇宙神秘的韵律就蕴藏在美丽的人格之中。
766
磨砺自己的思想是为了进入问题而不是为了用一个完整的脑袋去为没有问题的权贵们服务。尽管世界与人生的各种疑问往往形成我头脑的分裂。
767
对着庄严的日出与日落,还有肃穆的星河云汉,我追思往昔的自己,有一点感到欣慰的,就是自己一直真诚地爱着从苏格拉底到康德这些伟大的思想者。尽管任何时候我都保持着做人的骄傲,但是,对他们却一直是谦卑的。谦卑地立在他们的心头上沉思。
768
常感到极度的疲倦。但我知道不能疲倦得太久,因为疲倦等于短暂的死亡。灵魂麻木,身体麻木,对于人间的所有不幸没有力量感到不安,这种死亡是不能太久的。
769
我和我的同胞用十年的时间对着领袖的像片不断地唱着赞歌,从早晨到黄昏。但是,最后我发现领袖仅仅是悬挂在空白墙壁上的一张图纸,全然没有感觉。
770
想到焚书坑儒,想到无数文字狱把知识分子从肉体到灵魂一块块撕碎,想到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优秀头颅一次次被埋葬,然后又看到依然有不怕被埋葬者在,有正直的声音从岩壁绝谷中发出,就不敢轻言对人类的绝望。
771
到海外之后,才清楚地看到一些漂流者的性格悲剧﹕埋怨、消沉、浮躁、痛苦,其原因全是不甘心从中心地位退入边缘地位。而不接受边缘地位,妄想在边缘与夹缝中又扮演中心的角色,会变得非常滑稽。懵懵然,像吃糖果不明世事的孩子。
772
不再追求一种虚幻的、四海皆准的真理,而把自己所设定的理论视为只是一种个人的体验而已,可能对也可能错。只有这种边缘心态才有平静与宽容。
773
处于两种文化的夹缝之中,游离于两种文化的边缘地带,对两种文化都能反思,便形成自己特殊的经验和特殊的批评位置,因而也形成自己特殊的视角。在中心之外,未必是一种劣势。
774
说知识分子是边缘人没有错。相对于站立在政治旋涡中心的政治家们,他们总是处于社会的边缘地带。作为漂流者,我更是生活在各种文化的边境之中。然而,我不承认自己是绝对的边缘人,因为当我思索的时候,我就站立在黑暗中心的门口,面对着黑暗说出真话,处于黑暗中心的权势者常常阻止我说话,他们知道我虽身在边缘,但头颅却常常撞击着黑暗中心的闸门。
775
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其中心只有一个,这就是人。计算机不是中心,高楼大夏不是中心,航空母舰不是中心,国家机器不是中心。应当紧紧地拥抱人,不应自处于这个中心之外。
776
当作家学者们纷纷论证自己是边缘人的时候,只有索尔.贝娄提出“回到中心”的期望。他说﹕“现在,是甚么居于中心地位?既不是艺术,也不是科学,而是在混乱与昏暗中要决定其生存或死亡的人类。既然,中心是人类,那么,我们此生的目标,就应在人类的中心处,去争取自己的权利。”作家如果不重新回到中心,这并不是因为中心已被占据,而是自己放弃中心。只要想回去,是可以随时进去的。
777
索尔.贝娄在荣获诺贝尔奖时所发表的演讲中说,作为个人,应当“为争取灵魂的主权而与丧失人性而斗争。这种斗争是无法终止的。”
为护卫灵魂的主权而斗争,这应是思想者的心灵原则。政治权力,市场法则,道德的混乱与虚伪,都在侵犯灵魂的主权。
778
在故国的南方时,以为广阔的北方到处都是路。到了北方之后,最后发现北方也没有路,连自己最心爱的大街和广场也没有路。困惑之中,以为西方到处都是路,最后又发现这里也没有路。这才意识到文学艺术的美好,它在没有路的现实世界上,为你开辟一条自由之路,属于你自己的可通向一切地方的路。
779
监狱里没有空间,但有时间。监狱的空间虽小,但容纳弯曲着的手臂和思索着的头颅还是有的。所以,监狱固然扼杀人,但也造就人。许多钢铁般的思想者都是从牢房的铁门里走出来的。但监狱也有生产痞子和无赖的功能。
780
人是从母亲子宫中流出来的生命,不是北京或长春汽车制造厂生产出来的螺丝钉,所以让我当驯服工具是不可能的。当权势者对我说﹕你必须成为一枚革命机器上的螺丝钉时,如果我回答﹕是。那么,我首先亵渎的是我的母亲。
781
想到基督的名字,我就觉得自己平静一些,心灵也变得温柔一些。每次记起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样子,我就觉得吃点苦算不了甚么,挫折和死亡,往往是再生与复活的序曲。然而,我始终没有成为有神论者和基督徒。因为我不敢放弃一个从小就生长出来的念头﹕人生之旅中的一切困难都应当由我自己去解决,依靠神的无限力量去化解毕竟轻松,而依靠自己有限的力量去化解虽然艰辛,但毕竟显示出自己确实拥有力量。
782
尽管我酷爱文学,但拒绝一些朋友的要求﹕你只要写些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就行了,不要考虑文学之外的事。他们不了解,我的作品就是我的整个的人。作为人,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否定现实中的荒谬、凶残、虚假、邪恶。作为知识分子,我则要从专业王国中漂泊出来,如同托尔斯泰晚年的“出走”。有“出走”才有大关怀。
783
当地球的这边进入黑夜的时候另一边则是白昼,它无时无刻都在运转并在地面上生产着新的知识,如果世界在继续生产的时候我不能继续学习,我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中的一个半开化半愚昧的狼孩。
784
晚年的托尔斯泰,总是坐立不安,像个烦躁的、爱发脾气的孩子。他说﹕“举目尽是贫困,我们却豪华奢侈,整个人间生活不好,是因为我们这些人不好……”“见到替我们家干活的奴隶们,心情便愈来愈沉重了”,这是托尔斯泰晚年的一大情结。知识分子不是煽动奴隶起义的人,却是为奴隶请命的人。好的知识分子,一般都是奴隶的首领。
785
屈原在朝廷中是个大官,但是,他之后的中国史家和中国人都认定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不会把他推入官僚的范围,这不仅因为他是一个大诗人,而且因为他是一个能发出“天问”的人,即能够对天道世道提出问题的人。
786
知识分子是社会中永远扛着大问号的阶层。它是永远的质疑者,他们在发出问号之后也寻求句号,但只是暂时的句号。在政治上,反对党只向执政党提出问号,而知识分子则对两者都提出问题,它是双重问号和多重问号的阶层。
787
根深蒂固的偏见不属于知识分子。我在记住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时候,并非自恋着自己的一点专业知识,而是提醒自己,你必须把人间的公平与正义根深蒂固地放在心里,扎进心里。如果不是根深蒂固,一阵打击和一阵诱惑就会把你的正义感刮走。
788
用头脑去体验世界本是思想的特色。但我自己和我看到的中国知识分子,却在很长的历史时间中用肉体去体验世界。肉体受尽惩罚。一个个作家学者被踢打被踩上沉重的脚,这种肉的体验固然也深化了思索,但我更多地感到悲伤。
789
知识分子我为了不背叛自己的信念,往往要背叛自己曾经隶属过的阶级、集团、族群,甚至还会背叛自己的君王、双亲、朋友,最后还会背叛自己,即背叛自己的“锦绣前程”和“幸福”去尝尽苦头。
790
此刻安静地写作,此刻便价值无量。为了这一刻的存在,必须排除阻挠、障碍、挫折,引诱,包括排除死亡。在这一刻,有人在辛苦奔走,有人在艰苦争扎,有人在为住房大声疾呼,有人在为亡者悲伤哭泣,有人在玩乐中消耗时光,而我却赢得这一刻。
791
人活着的时间短得出奇,何况在有生的时间内几乎三分之一处于幼稚状态,三分之一处于衰老状态,而在最强壮的三分之一部份中,有的时间生锈,有的时间生虫,有的时间被剥夺,所以,能赢得思想活泼的写作瞬间,就绝对不能放过。
792
知识者手无寸铁,但权势者却很怕他们。秦始皇把知识分子集体埋葬(焚书坑儒)就表明统治者的恐惧。到了现代社会,中国还发动一场文化大革命来清除知识分子的影响,这说明,手无寸铁的阶层拥有力量,这就是人格与话语的力量。
793
在文化大革命中,时间冻结,工资冻结,银行存款冻结,书本冻结,思想冻结,但知识分子并没有被冻死。一旦阳光照明,声音照样发出。这一历史经验,足以使我获得信心。
794
自由的权利虽说是天赋的,但毕竟是预付的。倘若不努力读书,不从小一页一页地阅读,书写,怎么能在知识的大海上赢得自由。千帆竞发,万舸争流,在大海上自由飞翔的后边是不自由的辛苦试炼。有能力,才有自由。
795
知识分子即使能够成为权贵的朋友,那也一定是偶然与暂时的。真的知识分子不可能终其一生对其共存的权贵展开批评,不可能与权贵永远保持一致。保持一致,意味着丢掉自己的信念和本色。
796
郝尔曼.麦维尔的《白鲸记》,最后是亚哈船长、全体水手同白鲸莫比—迪克同归于尽,“一切都消失了,可是,那个大寿衣似的海洋,又像它五百年前一般继续滔滔滚去”。人类优秀的精神创造,也像大寿衣似的海洋,长久地滔滔滚滚。这一点,是历代帝王的金冠不能比拟的。
797
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所承受的苦难,可能需要二十一世纪整整一百年才能消化完毕。因为这种苦难不仅是感觉的惊恐,而且是整个心灵的破碎。
798
当李泽厚和我的《告别革命》出版之后,有几位聪明人说﹕你们两边不讨好。即既不能讨好政府也不能讨好反对派。听了这句话,我想起史获(Herbert
B. Swope)的一句名言﹕“我不能告诉你成功的公式,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失败的公式,那就是﹕试着去讨好每一个人”。
799
卡缪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写札记。他在札记中说﹕“人必须生存,必须创造。人必须生存到那想要哭泣的心境。”札记中有一则记录了爱伦坡的四种快乐﹕(1)生活在户外清新的空气里。(2)别人对你的爱。(3)放弃所有的野心。(4)创造。(参见台北万象图书公司出版的《卡缪札记》)在海外漂流的日子里,我感受到这四种快乐。大自然;人;平静而深邃(“想要哭泣”)的心境;写作确实是无穷的快乐之源。唯其第二项,我想作一补充﹕爱他人比被他人爱具有更大的快乐。生存在想要哭泣的心境中便是生活在爱他人的情感中。
800
许多谦逊的作家都致力于一种“还原”﹕从先知与启蒙者还原于人。而我却经历另一种艰辛的“还原”,这就是从被改造成相信革命可以改变一切的怪物“还原”我正常人,重新恢复对人性的尊重。近二十年,我有意识地做的就是这种“还原”的努力。
801
相信人可以成为超人,会给人生带来巨大的幻象,于是,就超现实,超正常,最后变成疯子。尼采是超人哲学的草创者,他相信自己可以替代上帝,结果疯了。二十世纪还有一些自以为是超人的枭雄,如希特勒,其实也是疯子。妄想成为超人结果成为疯人,这是本世纪的一个巨大的精神教训。
802
中国知识分子所以比较沉重,是因为内心具有双重的煎熬﹕知识的煎熬和民族前途的煎熬,后者耗费大部份生命的热能,所以前者就难以形成雄伟的大建筑。
803
“中国知识分子”这一名称,只说明这些知识分子出身于中国,而不意味着这些知识分子只是民族知识分子。一位朋友来信说﹕我们中国知识分子注定要和自己的民族承受苦难,这是对的,但是,我补充说,“推己及人”在这里是应当记住的,知识分子还应当把自己的民族苦难推及到人类的更广阔范围。
804
索伦.克尔凯戈尔的话﹕人们终身忙碌,其结果只是﹕个人绝少能够长成一颗心;另一方面,那些实际已经长出一颗心来的思想家、诗人或宗教徒却根本不能和大众打成一片。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善于与人相处,而是因为他们的职业要求他们独自一人潜心工作,要求他们保持某种与世隔绝的状态,追求关于其自身的知识。(《克尔凯戈尔日记选》第一零一页,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六、七十年代,当我渴望生活的时候,我被推入大众之中。我敬重那些和泥土一样质朴的农民,但也未能真正和他们打成一片。因为我已长出了半个心。半个心虽是残缺的,但有自己的思想和期待。在中国,只要有半颗心,就难以跟上大众的步伐,就注定要蒙受心灵的痛楚。
805
中国是一个巨大的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因此它的桂冠更有吸引力。一个省长可能管辖数千万百姓,相当欧洲几个小国的首领。因此,知识分子要拒绝桂冠的诱惑就更加困难。像海瑞那样把高冠提在手上,毫不顾惧地对着王权为百姓请命的知识分子很少。
806
我提出“文学对国家的放逐”,是因为我常遇到文学理念与国家理念的矛盾,也常常遇到自己拥抱的真理与国家原则的矛盾。站在文学与真理的立场,我必须批评国家;站在国家的立场我必须谴责文学与放弃真理。在这种艰难的选择中,我不放弃文学与真理,而放逐国家。
807
陈寅恪先生在一九五三年做了一件让当时的中国感到惊讶的事。中国科学院准备让他担任中古研究所所长,他提出的条件一是允许该所不学马列主义不问政治,二是请毛泽东、刘少奇给予支持。那个年代,所有的大知识分子全都低下头来,谴责自己不懂马列不问政治的罪孽,唯有他一个人发出这反潮流的空谷足音。一个人,发出这种独一无二的声音,形成了一个精神冰川时期的唯一独立的人格。这一人格精神的文化意义甚至超过他的学术成就的文化意义。想起陈寅恪,我就想起歌德的诗句﹕人类孩儿最高的幸福,就是他的人格。
808
爱因斯坦说,他不去记那些百科全书中已有的东西。我把这句话视为对原创力的呼唤。他的成功就是超越百科全书已经定义过的一切,创造出已往知识库中没有过的全新的观念。
爱因斯坦的这句话,对于把生命消耗在经典注疏的中国知识人来说,可能特别重要。
809
自身是无穷尽的恶,却在充当灵魂的工程师,设计着让亿万人得救的社会灵魂大工程,这才是真正的灵魂的冒险。
810
在创造桥梁的时候,是需要珍惜、尊重每一块石头的,包括每一块小石头。
伊塔罗.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有一节是马可波罗和忽必烈关于桥与石头的对话﹕
马可波罗描述一座桥,一块一块石头,仔细地诉说。
“到底哪一块才是支撑桥梁的石头呢?”忽必烈大汗问。
“这座桥不是由这块或是那块石头支撑的,”马可波罗回答﹕“而是由它们所形成的桥拱支撑。”
忽必烈大汗静默不语,沉思。然后说﹕“为甚么你跟我说这些石头呢?我所关心的只有桥拱。”
马可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没有桥拱了。”(王志弘的中译本、台湾时报出版社)
统治者寻找支撑社会的脊梁,这就是桥拱,但他们常常忘记,构成社会脊梁的是从古到今不断积淀下来的高洁的人格心灵。
811
我很喜欢数学家陈景润。在他去世之前,我非常高兴地和他相聚过。他有科学家的冒险精神,他所选择的课题本身就是冒险的。许多人都失败了,他也可能失败并可能为失败付出消耗一生的代价,但他勇敢地做了选择而且获得成功。然而,他的成功并非是原创力的胜利,它只是毅力和数学逻辑力的胜利。原创者是提出哥德巴赫猜想的德国大数学家哥德巴赫。
我常惋惜,中国只能产生陈景润,却生产不了哥德巴赫和他的猜想,或者说,可以产生杰出的思想巨匠,但难以产生卓越的思想家。
812
我的老师周祖譔告诉我,在故国数十能的惊涛骇浪中,在每一个知识分子都难以做人的时代里,他不能说没有过错,但有一点值得自慰的是,他从来没有为虎作伥过。听了这话,我感动不已,并回答说﹕“老师,在狼虎横行的年代,你拒绝为狼虎服务,就是一种贡献。”
813
歌德因为总是往前追求,总是不满足,所以任何人生的驿站都不能留住他,任何知心的伴侣也不能留住他,连最美丽的海伦也留他不住。只有大路前边的召唤是绝对的命令。这一命令神秘而力量无穷。于是,歌德总是辜负那些爱他并期盼着永恒的情侣。在世俗的眼里,他是负心人,但他既没有辜负只有一次的个体生命,也没有辜负人类整体进入历史之后天然的使命,那种不断前行不断为人类历史的大河增添新水滴的使命。
814
专制者再强大也很难战胜思想,因为不屈的思想者随时都能进入思维,而且往往在灯光和面包都没有的时候进入了更深的精神世界。
815
不管你赢得怎样的成就和光荣,那怕像马克思的学说那样,变成一个国家的统治思想。但是,只要失去宽容,消灭一切异端,学说就会变成压迫机器。思想一旦转化为固定的模式,暴力就会产生。
816
亚里斯多德的思想与他的历史柏拉图相左,这才形成他的名言﹕“我爱吾师,但我更爱真理。”哈佛大学的校训以此为基础作了补充,形成这样的学府座右铭﹕“我爱亚里斯多德,我爱柏拉图,我爱我的老师,但我更爱真理。”这一校训告诉它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学人需要文化知识,更需要文化情怀。情怀是气质,是胸襟,是内每,是看不见的思想风采。它为真理开阔大道,为知识展示境界。二十世纪中国缺文化知识,更缺文化情怀。
817
鲁迅在举起投枪的那一瞬间,感到格外孤独。他不知道该把枪投向谁,他面对的是无物之阵,是无所不在的病态,是装贴着各种名字的鬼气与邪气。罗曼.罗兰说过,真正的伟大是孤独,是个人同无形物的斗争。我的独语不知是战斗还是战斗的迷惘。我感到我的战斗对象并不是物质的,而是笼罩一切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与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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