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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话题(四)

——“我是谁”的叩问


 ◎刘再复  

 

193

  八十年代初,有一句话总是留在我的记忆中﹕“人们必须作极大的努力──然后才能醒过来”。这是俄国思想家舍斯托夫在纪念大哲学家爱德曼.胡塞尔时说的。(转引自《哲学译丛》一九六三年第七期)二十年前,我正在致力于从睡梦中醒来。我已沉睡了整整一个青年时代,如果睡眠继续伸延,连中年、晚年也浑浑噩噩,那么,我此生的“生”便是假像,唯有死是真实。我必须醒来,醒来也许也需要整整一个时代。醒,是生与死的转换。

194

  沉睡得太久了,睡得忘了我是谁,睡得忘了生命的本真与本然。那个赤条条的农家子到哪里去了?那双明晃晃的孩子的眼睛到哪里去了?那副暖烘烘的书生胸襟到哪里去了?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连自己也找不到的寻找不是悲歌是什么?

195

要向人们承认,我确实中过魔。着了魔在沉睡中得了本体病﹕我丢失了自己。我喜欢浮士德也喜欢堂.吉柯德,但更喜欢后者,因为他更天真。他就坦率地承认自己中了魔﹕“我心中明白,我清楚自己着了魔,知道这一点就足矣,我的心中就够踏实了”。唯有坦白,才能踏实。我必须坦白自己曾经中了魔法,我必须从魔法的笼罩中逃亡,逃到天涯海角,逃到这静谧的、只有天籁、少有人籁的果园。

196

一位法国思想者说,笛卡尔发现独断论是沉睡。不错,独断论从人们身上夺去了叩问,夺去了生龙活虎的思索,只留下睡眠。独断论是沉睡,宿命论是沉睡,历史必然是沉睡。理论制造沉睡,教条成了催眠曲。

他人的沉睡是打鼾,我的沉睡是麻木。被人吃没有感觉,参与吃人没有感觉,自己吃自己没有感觉。显然中了魔。我呼唤大自然帮助我,呼唤草地与果园帮助我,呼唤天真的孩子和尚存天真的老人帮助我。我需要美的疗治与意义的疗治。

197

苏醒了,迷蒙的眼睛张开了。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第一个问题便是“我是谁”?环顾四面八方,环顾青山与绿水,环顾大海与云霞,小声地问,撕肝裂胆地问﹕我是谁?问题就是钟声,问题就是吶喊,问题就是大觉醒。尽管问题滴着泪,但我已从问题中翻过身站立起来。有质疑才有尊严,有叩问才有生命大激流。我是谁?我要像狮子那样长吼,像奔雷那样在云层中爆发出巨大的响声。

198

诞生于黎巴嫩的伟大诗人纪伯伦在《沙与沫》中说﹕“只有一次我无言可对,那是当一个人问我﹕『你是谁?』无法回答”,他只能说﹕“上帝的第一个思想是天使,上帝的第一个字眼是人”。人太丰富了,人太精彩了。“我”太丰富了,“我”太精彩了。说我是天空之子是对的,说我是大地之子也是对的;说我是大河是对的,说我是河边上的一颗沙粒也是对的,说我是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也是对的;说我是太阳、是黑夜、是雄鹰、是啼 、是鲜花、是野草、是向导,是迷路者……都是对的。我是一个世界,我身中的内宇宙有着无数日月、无数星辰、无数霓霞,那里也是无始无终、无边无涯。人间的字眼太有限,一千个概念也无法把我界定。

199

“一切都可以放弃,除了我的七弦琴”。牧羊出身的俄罗斯天才诗人塞盖伊.也塞宁就是这样把诗歌视为高于一切。人本来就丰富,诗人则更加丰富,所以他说﹕“我将永远不能和自己讲和,我对我自己是陌生的。”他是永恒的宇宙浪子和世界游民,心灵五彩缤纷,情思溢满天际海角,我们该说他是谁?是大舞蹈家邓肯的情侣?是托尔斯泰孙女的丈夫?是同路人?是反革命?什么字眼也不能把他描述,把他确定。一确定便是死亡,无数雄姿英发的大生命就惨死于确定之中。叶塞宁逃避和反叛他人的确定和自己对自己的确定,所以他对自己总是陌生,总是超越,他的歌唱总是不重复自己。

200

确定是一种专制,命名是一种暴力。一个丰富的、精彩的生命存在一旦被命名,一旦被简化、被本质化为一个“分子”,一种概念,这个概念,这个名称,就是凶恶的狼牙、残暴的锁链,就是暗无天日的囚牢。

201

命名时主体被外界强行注入黑暗,注入本质,被强行改变原先的生命内涵。原先主体中的自由、光明、思索全被剥夺。被命名之后,母亲不认识,朋友不认识,她们都躲得远远,像逃离瘟神、病菌、魔鬼,最后,被命名者也不认识自己,黑暗吞没了他的记忆与信心,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正是被命名的黑帮与害人虫。

202

我是谁?暴虐的命名者告诉提问者﹕你是“国民公敌”,你是“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提问者说“不”。可是提问者的同事、朋友包围着他,手指顶着他的额角﹕“你就是国民公敌”!接着是兄弟、儿女、妻子加入了包围圈,也用手指点着他的额角﹕“你就是国民公敌?”提问者迷惘了,不知道自己是谁,终于接受了“国民公敌”的命名,背叛了自己。最后的犹太,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203

阿Q一直搞不清“我是谁”和“谁是我”,自己的名字与祖宗的姓氏一团模糊。麻木与浑浑噩噩倒也自在,可是,在坚硬的拳头打击下,他却立即确认“我是虫豸”。只有承认自己是虫豸、是猪狗才能逃出劫难。天地不仁,使权势者视百姓为虫豸、为刍狗。

204

在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风烟中,我曾经像一只颤动着双脚的兔子,竖起耳朵听着平素仰慕的权威学者确认自己等于零,即所有的著作均无价值,而且确认自己是个负数,即连人也不是而是“害人虫”、是“牛鬼蛇神”,是“落水狗”。这种负数的确认虽然践踏自己的心灵却获得一条出路。负数有时可以成为生命的救星。只是,它一直成为我双脚发颤的噩梦。

205

一九七九年底,中国女作家宗璞终于发出一声“我是谁”的叩问。她的小说《我是谁》的主人公、女教师韦弥,就是一个生命的负数。她的丈夫自杀,她自己被剃成阴阳头,被夺去全部女性的美,一切感觉都已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变成虫子。虫子的眼睛张开着,于是她看到其它教师也是布满伤口的虫子,全是一本正经的爬虫。麻木的虫子爬着还能活,可是她偏偏梦见虫子们突然变成雁群,在黑暗的天空中排成明亮的“人”字。人字出现在灵魂的上空,还能甘心作为爬行的虫豸吗?雁群的启迪,使她知道“我是谁”,也使她落入更痛苦的深渊。

206

贱民的儿女与奴隶的儿女在童年时代不知道“我是谁”,于是,他们照样在河流中戏水,在沙土中滚爬。待到有一天,他们被告知乃是一个贱民之后,他们才感到天昏地黑,知道这个世界不属他,他将永远生活在欢乐与尊严之外。知道“我是谁”,往往是大不幸。

207

命运之神给少年无辜者一个绝望的通知;你是谁?知道吗?你是黑五类的子弟,你是贱民之子。这是一个晴空霹雳,一个黑色的轰炸。在这一瞬间,少年无辜者完成了一种绝望的自我意识﹕我是非人,此后家乡、祖国、校园、大地不再属于我。我的名字存放于悲惨的另册之中。第一个给贱民之子送去“你是谁”的通知的人,心灵必须是一块铁石。

208

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欧阳锋,走火入魔,竟忘了“我是谁”。当黄蓉告诉他,只有一个名叫欧阳锋的人可以和你一比高低,他更想不清此人是谁。而当他一旦知道“我是谁”之后也就疯了。

欧阳锋是个枭雄,他知道“我是谁”之后而发疯,尚有些悲壮。而贱民之子知道“我是谁”后而发疯,则是令人伤心惨目的悲哀。

209

我是虫豸吗?!是我自己变成虫豸,还是社会把我变成虫豸?平地一声雷,中国作家发出这一声叩问酝酿了三十年。可是,比起卡夫卡,却又迟了七十年。天才的卡夫卡,在世纪之初就预见,人类将会在某一个瞬间被外在的力量变成一只甲虫。他的《变形记》第一句话便是﹕“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如果格里高尔.萨姆是人类的符号,那么,他经历的是一个伟大的觉醒的早晨。在这个早晨里,他发现人类丧失了一种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他自身。

210

一个德国人预言,人在进化的链条上往前走,人将变成超人,这是尼采;另一个德国人预言,人在进化的链条上往前走吗?人将变成非人──甲壳虫。这是卡夫卡。谁是谁非?到了世纪末,人类发现自己个个背负着甲壳,这就是机器。人成了机器的奴隶、计算机的附件。不仅战场上士兵用坦克、飞机作为自己的甲壳,而且所有城市的居民把汽车和房子当作甲壳,人际的温暖已经消失,世界变成很寒冷。连母亲都讨厌自己的儿子,妹妹都憎恨自己的哥哥。而政治权力则迫使自己的人民个个带上钢铁一样坚硬的面具,没有谎言就不能生存。

211

在古希腊,人类因为处于幼年时期而像俄底浦斯王那样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不认识自己的历史与祖先,即不知道“谁是我”。而到了二十世纪,人类的眼睛却发生另一种迷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不认识自己,即不知道“我是谁”?纪伯伦在“我是谁”的提问面前感到难以回答是因为人太丰富,而卡夫卡在“我是谁”的提问面前感到难以回答是因为人太荒诞,于是,他提出的是更高的哲学怀疑﹕我是人吗?这一怀疑,便是二十世纪的大苦闷。

212

“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前的文学叙述者都是全知全能者,并不叩问“我是谁?”而新文学运动则一开始就发出“我是谁”的叩问。“我是狂人吗?”他们认为我是狂人就是狂人吗?他们认定自己是圣人就是圣人吗?食人者自称是圣人,我看到食人者食人却被视为疯子,这是合理的吗?可是四千年的说教都说这是合理的,所以我要戳穿这些说教。

213

文学上的全能者正在消失,但现实中的全知全能者却很强悍。他们指鹿为马,指人为牛我虫为螺丝钉。他们规定我是谁,如果我不知不觉,便无灾无祸;如果我有知有觉,质疑一下这个谁,便难以平安。谁想过安稳的日子,谁就该收起“我是谁”的叩问。

214

从东风漂流到西方,走出一个文化困境,又走进另一个文化困境,两边仿佛都是家园,两边仿佛都是墓地。情感的乡愁随风飘荡,一会儿落在蓝水的这一岸,一会儿落在蓝水的那一岸。我是谁?我是此乡人,还是异乡人?我是生活在两道光明之中还是两道黑暗之中?我是被两片大地所组合的完整人,还是被一片汪洋大海所割切的分裂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至今朦朦胧胧,若明若暗。

215

  故国给我一张护照,但不给我“绿卡”,我的住房被没收,我的著作不能自由出版,我的思想与文字在祖国没有居住权。

  异国给我一张“绿卡”,但我不要护照,我记得自己是中国人。

  我的身份证是分裂的。人是身体、灵魂、身份证三位一体的生物,可是,我被切割成碎片。我是谁?我是整体还是碎片?是完整的钟表,还是摇动的钟摆?还是破散的零件?

216

  突然想起英国荒诞派剧作家哈罗尔德.品特(Harald Pinter),想起他的影影绰绰、缥缈不定,想起他的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管人》和剧中的流浪老头儿戴维斯。他被带到一间常常漏雨、天花板上总是挂着一只吊桶的破旧房子,出于同情,主人让他住在这里,而且要让他管这所房子,可是,需要他的身份证,仅管他是个能干的一直在“做着服务工作”的人。为了身份的证明文件,他必须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名叫“锡德克普”的地方去取,“必须去那儿,不然,我就完蛋了”,可是,天一直在下雨,他又找不到鞋子,因此,他永远去不成,永远也无法证明自己是谁?也就无法签定一份看管一间破旧不堪的房子的契约,最后,无论他怎么乞求,还是被轰走。

  我记得我的同时代人,都是戴维斯式的看管人。有的被安排看管一台打字机,有的被安排看管来张病床,有的被安排看管三只牛或马,有的被安排看管四辆或五辆自行车,有的被安排看管六个烧开水的锅炉。我认识一个知名作家,看管了七个厕所。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没有贵贱之分,这是革命国度的好处,但都需要身份证,没有北京户口证明文件,是不许在北京扫厕所的。烧开水也要警惕,没有身份证的人,可能会在水里放毒,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217

  我自己也想当个看管人。只想管住自己的灵魂。当下世间,人们争名于朝,争利于市,骗子痞子横飞四野,物欲到处奔流,做甚么坏事都是天经地义,我应管住自己的灵魂,守住做人的边界。我是谁?我是看管自己灵魂的人。这算角色吗?这是拿得出手的名片吗?我又是犹豫与彷徨。

  218

  有时也找自己的角色?小女儿问﹕你写人论二十五种?我属哪一种?你属哪一种?我说我在二十五种之外,属于雾中人。我时而脚踩大地,时而浮游雾中。我看世界,常常如同雾中看花,料世界看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地上的强者们追逐桂冠、追逐名位、,还追逐“轰动”,可我只能在云雾中吶喊几声,朦朦胧胧,与爱我的同伴作个呼应,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我也有声音。

  219

  有时从空中落到地上。如今地上到处是网络。政治网络,物欲网络,人际网络等等。一进入网络就不再是自己,一进入底盘就跟着转。中是结构性的运转,只有充当个螺丝钉与珠子才安全。文化大革命时,整个中国是个巨大的转盘,个个都是转盘的珠子。我是谁?我是跟着转的珠子。如今是另一种转盘,另一种珠子,可是我,却是一粒跳出转盘的珠子。我是谁?我应是外人,栏外人。

  220

  思想者是如此确定,又是如此不确定。说“我思,故我在”是对的,说“我思,故我不在”也是对的。我就生活在这对美丽的悖论中。只有思想时,我才存在。只有在自由表达时,我才存在。我远离高盖山下图画般的乡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漂洋过海,不为别的,就为一个自由思想和自由表达的起来。美国这片土地的长短优劣,让人们去作千秋评说,而它能给予我自由表达的权利,我便觉得它好,觉得我在。

  221

  爱默生曾经如此自白﹕“我昨天不是笑就是哭,夜里睡得像具死尸,今天早晨又站又跑,我会是别的什么呢?……我可以用任何生物、任何事物的名字来象征我的思想,因为每一种生物都是人的代表或感受者。”(参见《美的透视》第一六五页,湖南文艺出版社)也许和爱默生有同感,于是,问起“我是谁”,我便回答说﹕我是可能性。我是不确定的潜伏着多种可能的生命体、思想体。我读书,但不能只读人们规定的书;我思想,但不能按照人们规定的思想去思想。我超越他人也超越自己。当我的思想与情感达到高峰体验时,我忘了我;当我与宇宙韵律同一节拍时,我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说,我思故我不在──我思故我无法确定我。

  222

  我最喜欢的人生格言是法国的思想家帕斯卡尔(一六二三至一六六二)的这一段话﹕

  思想形成人的伟大。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要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正是由于它而不是由于我们所无法填充的空间和时间我们才必须提高自己。因此,我们要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思想,──人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人的伟大──我们对于人的灵魂具有一种如此伟大的观念,以致我们不能忍受它受人蔑视,或不受别的灵魂尊敬;而人的全部的幸福就在这在尊敬。(此段译文采用《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法国卷》第二十页)

  帕斯卡尔的话是真理。我的人生的幸运就在于领悟了这一真理并把它镌刻在心灵的深处。于是,我知道﹕因为我自由思想,所以我赢得人的全部尊严和全部价值。我是谁?我是会思想的一根苇草。

  223

  傅柯(Foncanlt)在一九八二年这样说﹕“或许,当前的目标并不在于发现我们是谁,而是拒绝我们是谁。”只要有权力关系,我们就有拒绝的可能与必要。庞大的权力关系每时每刻都在规定我们是谁。规定之后,便是支配与控制。在权力的牢笼中,我们被规定为机器、工具与奴仆,反抗这种规定,就会被指责为狂人、疯子和异端。拒绝我们是谁,便是拒绝权力强加给我们的非人本质。拒绝,是对牢笼的冲破;拒绝,是主体的屹立和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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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儿读了《人论二十五种》后问﹕“爸爸,我属于哪一种人?”“你自己认吧!”“我大概属于俗人。”孩子心地单纯,敢于承认自己是俗人,其实,谁能免俗。人们说我是雅人,不错;说我是俗人,也不错;说我是高贵者,不错;说我是卑贱者也不错。我不是在和李泽厚一起谈论“吃饭哲学”吗?不是也“食不厌精”、为“食无鱼”而牢骚吗?不是也曾为能当上一个甚么“委员”、甚么“代表”、“所长”而在心里“美滋滋”与“俗腻腻”有甚么两样?

  225

  伟人号召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我和同行们一样,也把尾巴夹得紧紧,丝毫不敢放松。生有双眼,但不敢坦然地看看四面八方。圣贤号令去跳忠字舞,我立即修容整装,到街头摇头摆尾,跳得酸溜溜。生为学者,却像戏子那样搔首弄姿。所以我说,我也参与创造那个又酸又辣的时代。

  226

  雷锋说﹕对人民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冬天那样冷酷无情。领袖说﹕向雷锋同志学习。于是,我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便对着那些人造的敌人──那些在泥巴里滚爬一生的兄弟喊叫、咆哮,勒令他们“坦白交代”,轻易践踏他们那份朴实的尊严。那时候,我哪里是人,完全是冬天,完全是冰寒雪冻、暴虐暴躁的冬天﹕僵冷的面孔,僵冷的心,僵冷的语言。

  227

  中国古话说,墙倒众人推。文化大革命时,刘少奇一倒,亿万民众全都走向推他的行列,雄纠纠,气昂昂,个个脸上都有义愤状。我也是众人中的一员,也面对已经倒了的墙莫名其妙地义愤填膺。时间过去之后,我在八十年代被人们视为也是个“启蒙者”,可我记得自己是蒙昧到极点的乌合之众的一个分子。

  228

  明知自己的老师已被五花大绑地推上大街示众,明知自己敬重的诗人正在牛棚里呻吟与哭泣,明知把无常鬼的纸糊高帽戴到老学者头顶不对。明明不满,明明怀疑,却随着大流跑到天安门前对着领袖欢呼,差些也滴下感激的眼泪,不知兴奋甚么,不知感激甚么,空空洞洞对着空空洞洞,疯疯癫癫对着疯疯癫癫。

  229

  母亲二十七岁就守寡,做牛做马养活我和我的弟兄,天底下哪有甚么情意能比得上可怜的母爱。可我却那么轻易地背叛母爱。在青年时代,竟天天唱着“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歌。把受苦的母亲看得无足轻重,把大慈大悲的娘扔到九霄云外,还说这才是革命。革命就该拋弃母亲,革爹娘的命吗?

  230

  那时候才二十多岁,一身风华,满脑记性。人家背诵《老三篇》,我还外加多背了《反对自由主义》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一大半。不是为了显耀记性,而是为了显耀革命性。想比战士更战士,想比革命更革命。原始人用树叶子给下体遮羞,现代人用布匹和革命辞句遮羞。可是同事们只用了三篇,我却用了五篇。已经当了十足的精神奴隶了,还想压倒其它奴隶。

  231

  少年时把苏联当作神庙,对北边的老大哥崇拜得不得了。老师带我们去参观乌克兰大白猪,我和同学们都说老大哥就是神奇,连猪也比我们的猪肥大。青年时把毛泽东当神庙,供奉红色太阳神,没有资格当他的红卫兵,也想挤进它的赤卫队,好端端的心变得黑乎乎,还说太阳照得我们心里亮堂堂。中年时又把老学者当神庙,拜了死的拜活的,拜了日神拜月神,熬过了热气熬冷气。走出神庙之后才明白﹕迷信不仅使人变得很矮小,还使人活得非常累。

  232

  社会科学院的人本是文雅书生。文化大革命时却到处抢劫,像土匪一样地到教育部、统战部抢劫档案。我曾经为不能参加这种“革命行动”而抱屈。如果我有资格,可能也会和他们一起去当土匪。此时,想起这些往事,才知道官与匪往往同质。君子与小人、革命英雄与土匪之间只隔着一道小门坎。

  233

  老是充当群众的尾巴。一九五八年当了一回群众的尾巴,结果是大激情之后蒙受大饥饿,差些饿死;第二回是六、七十年代,充当了红卫兵的尾巴,糊里糊涂、浑浑噩噩跟着他们满街跑,结果是大狂欢后蒙受大折磨,他们到北大荒,我们到五七干校。一九八九年第三次当尾巴,又是浑浑噩噩跟着情绪走,一直到鲜血横流处。最后一次本是尾巴,却被认为是群众首领。

  234

  本想好好当人民,可是时势不支持。它叫我们去斗争,去横扫,结果当了暴民。当了暴民心绪不定,要求当顺民。充当顺民本该像牛像马不说话,偏偏路见不平爱开口,于是,变成了今天漂泊四方的游民。大地混混沌沌,我亦跟跟跄跄。

  235

  一九八九年夏天,当我的安全受到威胁时,我先是逃到南方躲藏起来,后又逃离国门,即使是留在国内,也一定是到处逃窜,不愿意当英雄烈士。在逃亡的路上,我才想到自己曾经十遍百遍背诵过“唯有牺牲多壮志”的诗句比较容易,真去牺牲不容易。中国知识者总是充当两种角色,一是英雄;一是受难者。前者想救他人,后者想让他人救赎,就是撑不起独立的骨架。直到逃亡之后,才想到充当另一角色。

  236

从东方逃到西方,见到第一位好友就说﹕“这回我可斯文扫地了!”在逃亡的颠簸中,只知道活命第一,哪里还记得甚么文人衣冠、书生模样。往日的温文尔雅全都灰飞烟灭,只剩下一脸胡子,一身汗气,一双疲惫而迷惘的眼睛。斯文扫地,多失面子。然而,有这次破碎,才有灵魂的重整。破碎是幻灭,有幻灭才有飞升。

237

斯文扫地固然丑陋,但能把良心看得大于面子,能看透宫廷墙内的峨冠博带和宫廷墙外的蝇头小利,让母亲赐予的天性,痛快地燃烧一场,还烧掉自以为美丽的空壳与架子,应当也算是心灵的胜利。只是想起满身污泥,不免对着荒诞的故事叹气。

238

  明知赌博不是好事情,可是一见到金碧辉煌的睹城就兴奋,总想进去试试自己的运气,老是被飘渺的希望蛊惑着,赢了乐滋滋,输了垂头丧气。进了睹场,才知道欲望的强大,人性的脆弱。苏格拉底早就说﹕人应当认识自己的欲望。到了“自由世界”,才知道自己老是被欲望骚扰着,差些当了欲望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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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9

  幼年时失去父亲之后,我常独自仰望星空。觉得远走的父亲在天上,留下的母亲在地上。于是,我一面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在贴近大地母亲时获得力量,一面则像影片《Lion King》中的小狮王在思索天空贴近父亲时获得力量。这双重力的源泉,使我无法躲藏在象牙塔之中,注定要热烈拥抱社会、关心民瘼;又使我喜欢倾听天籁,喜欢梦想、瞑想、玄想和心灵的飞升,无法像动物那样在名利的沙堆里爬行。

  240

  我是一个矛盾体,一个多重体,一个杂体,一个混凝体。有时很重,有时很轻,有时轻重各半。有时像孩子,比女儿还像孩子;有时像老朽,朽得甚么都不想动。有时像个导师,非常严肃;有时像只猴子,十分刁顽。进入书本时我会废寝忘食,进入游乐场时我也会流连忘返。有人说我温和,不错;有人说我粗暴,不错;有人说我勤奋,不错;有人说我懒惰,不错。

  241

  心灵仿佛也是个分裂体,时而像太阳,时而像黑洞,时而布满晨曦朝霞,时而布满乌云暴雨。时而清新得像一滴露水,时而混浊得像一团混球。常常想当基督的信徒但也常常觉得可以做撒旦的朋友。

  242

  逃亡逃亡,逃离政治,逃离粪窖,逃离噩梦,逃离死亡的阴影,逃离各种地狱,最后才知道最难逃脱是自我的地狱。自我无数,自我心中的地狱无数。自我之中确实有善,善可以凝聚成一个天国,但是自我之中又有无数的恶,各种恶都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我的好处只是老想到戈尔丁的《蝇王》所作的警告,恶是人类的天性,正如蜜蜂酿蜜一样,人类的恶难以制止,时间也难以制止,作为一个正常人,要尽力逃离恶。

  243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他的哥哥的信中说,应把人类的头脑与心灵分开。他自己正是一个仰仗心灵写作的人,即把全部生命投入写作的人。创造技术工艺与创造科学理性,只需要大脑,但创造文学则需要大心,一颗能包容人类全部苦难的大心。有一朋友来信对我说﹕读你的书,便知道你是两个人,既是理性中人,又是性情中人,而两者都是真实的。这一评说使我非常高兴。

  我确实有时用“脑”生活,有时用“心”生活。用脑思虑世界的我与用心思虑世界的我常常冲突。康德说他一生在心灵中展开。

  244

  李泽厚和我的对话录《告别革命》出版之后,国内的革命激进论者与海外的民主激进论者都加以谴责,于是,有些人便嘲讽说﹕此书两边不讨好。听到这种说法,我便想起一八五六年托克维尔在他的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出版之后写给妻子的信,信上说﹕“我这本书的思想不会讨好任何人;正统保皇派会在这里看到一幅旧制度和王室的糟糕画像;虔诚的教徒……会看到一幅不利于教会的画像;革命家会看到一幅对革命的华丽外衣不感兴趣的画像;只有自由的朋友们爱读这本书,但其人数屈指可数”(引自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旧制度与大革命》第二七八页)我所以记住托克维尔的话,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正是一个“不会讨好任何人”的人,面前始终只站立着两个让我对他忠诚的无言的巨汉﹕历史与真理。

  245

  每天每天,我与之博斗的唯有时间。我知道时间不会对我特别仁厚,他像消灭所有人的青春活力一样,也会最后消灭我的活力。我害怕我的畅游于生命之中与畅游于历史、宇宙之中的思想有一天也会被消灭,所以我必须抓住今天,抓住每一个早晨与黄昏。如果说我也有长处,这长处首先是害怕丢失时间,所以一直努力耕耘;其次是不害怕贫穷,所以耕耘得很从容。

  246

  我是个农家子。当我还在乡间小路上踉踉跄跄学步时,就羡慕小鸟、蝴蝶与苍鹰。一个从小就醉心于天地间翔舞的生命,一个听惯了婉转的莺歌和大旷野中的唢吶的生命,长大之后却生活在一个需要充当螺丝钉的社会里,于是,我便感到自己与时代不相宜。

  247

  八十年代初期,我像刚跳出笼子的鸟儿,在天空与大地上着实痛痛快快地飞翔了一阵。那时候,我确实感到生活值得爱。也是那时候,我悟到﹕好的生命故事应在笼子之外,而不是在笼子之中。

  248

  我的远祖是从动物世界里走出来的生物,并无天使的基因,因此,他人所有的恶在我身上都可能发生。正因为这样,我总是不断地对自己提出质疑,不断取,不断舍,不断与心中的魔鬼较量。

  249

  第一视角看到大墙之内的牢房是地狱;第二视角看到大墙之外的他人是地狱;第三视角看到没有大墙的自我也是地狱,而且是最难冲破的地狱。因为自我也是地狱,所以恶才难以防范,并导致人生各种曲折的命运。

  250

  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个作家与学者,但在乎自己是不是一个人,一个曾在时间与空间中争取过意义的人,一个和阳光下的猪、鞭子下的牛、绳索中的狗有区别的人,一个敢于坦然地抬起头来看看世界又敢于迈出矫健的双脚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的人,一个无须依靠权力的支撑却能活得十分真实的人。

  251

  没有人可以让我委托良心,也没有人能接受我的良心的委托。一切都只能自我完成。良知的委托者与守卫者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穿任何盔甲、手无寸铁的你自己。

  252

  整个青年的时代,我都生活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笼罩之中,舵手的名字成了垂挂在我脖颈上的救生圈,以为没有这一救生圈就会在大海里沉沦。我的觉醒就是意识到没有这一救生圈也能活得很好。救生圈就在自己的手上,自己正是自己灵魂的船长与命运的舵手。

  253

  进入中年之后,我便拒绝捆绑在任何战车上。无论战车是贴着帝王的标签还是人民的标签。任何政治集团都是战车。它只能把你带进他们规定的目标,不会给你以自由。

  254

  大自然一直是我的伟大导师。师高山,师大海,师星空,师小草。造化时刻都在创造,春天夏天在创造,秋天冬天也在创造。连死亡也是造化创造的手段。有死亡才有繁衍。我的身躯和它所负载的精神,也是造化的一部份。它在进入坟墓之前,已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幻灭就是一种死亡;友人的去世,也是我身心一部份的死亡。这些死亡使我悲伤,但其死的信息也加入我的创造。

  255

  歌德说过一句话﹕有成果才是真的。鲁迅也说过,要有“创作实迹”,千万不要充当空头的文学家。歌德和鲁迅的话使我不敢活得太轻松,太高超,也不敢轻信“述而不作”的空灵哲学。

  256

  虽不在乎输赢。但我一直避免成为这样一种失败者﹕来到这个人住的星球上,却全然不知人生的意义。

  257

  只要真诚,即使走了错路也值得。错误是生命现实的一部份血肉。错误中有人蒸气。它反映着曲折人生中真实的努力与挣扎。真诚,这是我内心最高的法律。

  258

  思想使人从自然进入历史,又使历史进入心灵,最后又使心灵进入永恒。自从我明白人最重要的是应当有思想之后,我阅读书本与阅读社会便有源源不绝的心得。

  259

  我一直感激全世界的人道主义作家。因为他们创造的许多沉重而苦难的生命走进我的心中,使我的人生难以轻浮。

  260

  加缪在“鼠疫”中批评世界上许多人不认识自己,在他们自己满心以为是在理直气壮地与鼠疫作斗争的漫长岁月里,自己却一直是个鼠疫患者。我讲忏悔意识,就是提醒﹕在东方的政治鼠难中,每个中国人都曾经是鼠疫患者,身上一直带有鼠疫的病毒。每个人都是带菌者。

  261

  所以借用“忏悔”的概念,主张文学须有忏悔意识,是因为我看到人类的悲剧并非只是几个坏人造成的,而是人类共同犯罪的结果。这一思虑使我确认自己不仅经历错误的时代,而且参与创造一个错误的时代。

  262

  任何一个大师和任何一个卓越的成功者,都很难把我带入他们走过的胡同。我不会重蹈他们的脚印。他们的脚印是成功的印记,而我的重叠的脚印却是失败的明证。我崇尚他们,只是为了走自己的路,而不是为了重复他们的路。

  263

  启蒙者的悲剧是他们本想引导大众,但最后却落入迎合大众的陷阱。启蒙者先是被大众捧为偶像,然而,为了不脱离大众,他们只好迎合大众那种不断制造新偶像的需要,于是,启蒙者变成被启蒙者。

  264

  如果把我投入牢狱,大概还是能活下去。因为我已习惯于生活在自己的生命空间中,而且觉得这个空间无限广阔。使我感到拥挤不堪的一直是外在的空间。即使生活在幅员广大的美国,我仍然感到属于自己的外在空间非常有限,而只有心内的空间可以任意驰骋。我的隐秘的快乐都是来自这个看不见的国土。

  265

  一九八九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就要辞国而踏上漂流之路。在上路前的那一刻,妻子、朋友和我走到楼顶的阳台上,把手上的鸽子放开,看着牠飞上天空。一只微小的生命获得自由的瞬间令我激动不已,我向牠频频招手。可是,在空中徘徊了一阵之后,牠却掉头飞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好久,最后才飞向白云深处。看着白鸽,我想到乔伊斯《尤里西斯》的三部曲﹕寻找──漂泊──归家。以雪白的羽毛我界,我的寻找的悲歌告一段落,人生将进入漂泊阶段,而将来归宿何方,家在何处,却不知道。

  266

  贾平凹在推测命运上,曾对我说﹕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得到女性最大的帮助。确乎如此。女性确实是把我引向光明的女神。不仅是女性的美与温情,还有女性的痛苦,都是我前行的动力。她们的痛苦,正如罗丹所说﹕这痛苦,正好体现着我们人类所负荷的遗产──期望与思恋。如果没有期待与思念,哪有生的美好!

  267

  迄今为止,我都在爱恋中渡过。先是恋着故乡和母亲,后又恋着妻子,之后又恋着诗歌与小说,现在又恋着女儿的名字和记忆中难以消逝的美丽的名字。因为总是爱恋着,所以身上少有寒气,对人间总是报以热情。

  268

  我从小就是麦田与稻田里的拾穗者,捡拾着收获季节中最成熟但被遗漏的果实。我拾来的麦穗和稻穗常被叔伯们拿去作种子。后来我又是书本田野里的拾穗者,这些种子后来决定了我的命运。我是他人的结果,也是自我的结果。我是我自己的种植者。  

  269

  当我穿越一次地狱之门而从死亡的边界上挣扎过来之后,便不再怕死,觉得即使在被死神跟踪的路上,人生仍然可以继续飞升。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创造意义。在被权势者视为不幸的逃亡中,也可创造另一生命的形式和意味。

  270

  不管走到哪里,不管生活在哪个国度,我都把真诚交给那些把我视为兄弟的人们。那些拥有知识而把自己抬得高高的人,那些只有姿态而没有心灵的人,与我并不相干。

  271

  当朋友们说我是有心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也是负心人。人们只知道我呼唤过爱,不知道我也反叛过爱,当爱抚慰我并给予我永恒居所时,我反叛永恒,反叛停留,反叛让我满足的温柔之乡,继续寻求我的前方。

  272

  笔是我的血管的伸延,墨汁是我血液的一部份。我写作的时候,投入全生命,与工具无关。

  273

  从黎明到深夜,我唯一的工作是把不断流逝的岁月引向稿纸上的方格,把无尽的时间一滴一滴地化为自己的作品。我逃离政治,但是,当政治的刀刃刺杀了无辜生命的胸膛而使鲜血充塞岁月的时候,我也不能不把鲜血引入我的方格,我的正在耕耘的土地。

  274

  金庸《神鵰侠侣》的女主角小龙女在古墓中穿行如飞,用她自己的行为语言说﹕我习惯在黑暗里走路,用不着借助光明。由此,我想起自己年青时,只知道借助人造的太阳走路,这是错误时代生产出来的错误性格。

  275

  我为自己设置的禅境,不把自己当作偶像,而把自己当作物像,即把自己作为我的他者,对自己进行静观与调侃。自身对自身的领悟,其乐无穷,其境无限。

  276

  没有集团,没有阵地,没有将帅,没有旗帜,没有纲领,没有章程,全部快乐在于独立的自由的沉思。我永远是一个精神界的游勇,宇宙的浪子,世界的游民。

  277

  入睡时做着噩梦已经可怕,醒着时张开眼睛看到世界布满噩梦更为可怕。可是,我的眼睛偏偏看到这个世纪的没完没了的噩梦。

  278

  虽未曾被失败所征服,但我常常回到失足过的地方,那些曾经使我头破血流差些丢失灵魂的地点,对我格外重要。在那些地方多想想,在那些地方阅读人生,最有心得。

  279

  我比故国中的许多人都更加痛苦,因为我的心灵不是容不得某一个人,某一件事,而是容纳不下整整一个时代,一个错误的时代,一个把人性视为罪恶并把它践踏成碎片的时代。这种时代的任何呼声,任何口号,任何悲壮的行为都使我感到人间的怪诞,感到自己与它格格不入。

  280

  在故国时,我所以避免与论敌争论,是因为我发现在他们这一方面不只拥有笔,而且拥有地上的大旗,天上的太阳,还有一群装扮成马克思和列宁却从早到晚磨着牙齿的官僚。

  281

  回顾以往,有时也像在悬崖绝壁上回首深谷,会冒出一身冷汗。差些成为畜,差些成为兽。进入牛棚而成为畜可怕,进入狼窝而成为兽更可怕。可是变成畜与兽的人太多了,那时头顶满天星辰,脚边则是满地虎狼。

  282

  苦难一面袭击我,一面却在我的生命宇宙中积累了一个新的自己。苦难振作起我的快要塌下的肩膀,快要跪下的双脚,和快要苍白的思索,给了我一个更加活泼、更加结实的生命。

  283

  我谴责我生活过的时代,不是因为这个时代亏待了我。其实,我恰恰被时代宠爱,并差些被养育成这个时代的号筒。我所以对这个时代始终无法认同,乃是因为它缺乏我内心深处所渴望的一种最基本的东西,这就是爱。

  284

  在脱离故国的路上,在迷茫的海中,船只随着波浪上下颠簸,船舱里是死亡似的黑暗。奇怪,就在的黑暗中,我突然看到以前没有看清的世界,我拥抱过并且为之献身过的世界。这个世界时何等的虚假、冷酷、不诚实。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普鲁斯特的话﹕“在我幼小的时候,我觉得圣书中的任何人物的命运都没有诺亚那样悲惨,他因洪水泛滥,不得不在方舟里渡过四十天。后来,我经常生病,也迫不得已成年累月地呆在『方舟』里渡过,这时我才明白,仅管诺亚的方舟紧闭着,茫茫黑夜锁住了大地,但是诺亚从方舟里看世界是最透彻不过的了。”

  285

  人世间每天都有咸味的风浪,都有可能把我的灵魂卷走。因此,我每天都要读书自省,以求能守住少年时代就伴随着我的生命之真和生命之善。我害怕善良向我告别,给我留下灵魂的荒野。

  286

  我并不聪明,但我愿意长久地负轭前行,时时泡浸在汗尘之中。我一歇脚就浑身别扭,仿佛进入死亡状态。

  287

  只要孜孜不倦,道路自然就会展开在你的面前。在我感到迷失的时候,总是想到歌德的这句话。我不断前行着,并非去争取不败的记录,只是去证明不倦的信念。

  288

  在八十年代末的历史风浪中我意外地赢得一种收获,这就是丢掉一个包装自己的外壳,一个被许多人羡慕的外壳﹕桂冠,名号和地位。于是,像脱壳的蝴蝶,我飞向自由的天空。这个时候,我意识﹕没有包装的生活开始了。没有包装的生活才是生活。

  289

  三十岁左右的时候,我专心听命于领袖的语言,结果完全丧失了自己。真正的失语,是自身的语言被他者的语言所取代。这是人生中属于失败性质的体验。这一体验使我知道人生不能依靠在伟大人物的身上过活。大人物的肩膀,一般都不太可靠。

  290

  所有好的老师,所有想起他们的名字就难以平静的老师,都是教我如何走自己的路的老师,而不是教我沿着他的路走下去的老师。

  291

  年龄增长了,我愈来愈清楚生与死的距离。年轻时,我不知道这个距离,以为这个距离非常漫长。而今天,我知道生与死的时间距离仅仅是一剎那,空间距离只是一条门槛。

  292

  我没有敌人,也没有阵地,决不卷入任何战场。那些把我当作敌人的人,是他们的需要,我不会迎合他们的需要而陷入争斗的泥潭。一旦他们抱头扭打,就不可能往前走得太远。

  293

  当人们在嘲笑责任的时候,我却陷入寻求心灵责任的焦虑与苦恼之中。被虚假的金光大道欺骗之后,我仍然在寻找一条通往心灵责任的朴实大路。因此,我思考忏悔意识。

  294

  如果天堂的大门太矮,人必须低下头甚至抽掉脊骨并弯下腰才能进去,那么,我拒绝进入天堂。我宁愿在天堂门外永远站立着,即使站立在风雪的鞭打之中。

  295

  我两次生活在乡间。第一次是父母的村庄,那时生活在田野里,玩的是把泥巴揉成面团,然后塑造出各种人,那是我最初的作品。大学毕业之后,我第二次来到乡村,又生活在原野里,又是满身泥土,然而,此次我却被他人揉成面团,被塑造成一个驯良的工具,心灵熄灭了创造。这就是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

  296

  据说尼罗河畔有座巨大的雕像,早晨太阳升起,阳光一旦落在它的身上,就会发出音乐。我的青年时代很像这座雕像,以为只有人造的太阳落在自己身上才有灵感,可是现在即使没有太阳,我也会发出自己的音乐般的独语,时时为人类歌唱。

  297

  世界多数人已无需文化,只需要文化消费,在这个时代里,卓越的作家恐怕必须具备一种力量反抗吞噬心灵的消费潮流,及时地退出市场,只管生产,不管消费。

  298

  杰出的电影导演塔可夫斯基曾经界定他自己的人生使命,这一使命不仅是做一个艺术家,更重要的是做一个人。要作为一个人就必须作为一个历史参与者对历史履行责任。我常常不得不参与历史,就是想到做一个人的重要。

  299

  我不取悦任何人。不唱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歌。在所有煎熬的层面里最使我感到痛苦的是对自己的背叛。因此,我首先是以全部身心对自己忠诚,然后才忠诚于读者。

  300

  光芒万丈的太阳是一部永恒的伟大启示录。它每天都在重复一个叫我不可忘记的主题﹕万物万有的无尽之美完全来自光明的心身,你的所有选择都应无愧于这一照临你的宇宙的火把。

  301

  提出“文学对国家的放逐”这一命题,是因为我不仅把作家视为一般的生命,而且视为天地间最活泼、最自由的生命。他不应当像死人的照片被钉在墙壁上,也不应当像斗士被捆绑在任何战车上,包括“国家”这一庞大的战车。作为生命,作家可以驾驭一切非生命,包括国家这一无机偶像。

  302

  文学的主体性理论,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有一个精彩的宇宙就在你的身上,你自己就是这宇宙的旗手。我的提示只是为了自我解放,并非着意现代的思想秩序作对,如果说这是“革命”,那也完全是无心的。

  303

  把自己当做一个人,才会记得自己是唯一的双脚动物,应当用脚不断前行,不能满足今天或重复昨天。只会重复的存在是钟表式的存在,并非人的存在。

  304

  我在许多学问家的著作中找到生命的外壳。这些外壳被灿烂的文字与知识的繁花蔟锦包装着,可惜,我一直找不到他的灵魂的内核。也许根本就没有内核。无核的生命自然也没有骨骼。

  305

  自我有时非常迷人,有时又是一团混沌。恶的难以抗拒,就在于恶既来自他人,也来自自我。人生永恒的悲剧,正是对地狱无处可以逃遁,即使逃到天涯海角,它也跟着你。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虽不再被外在评语所左右,但头脑中总是腾出广阔的一角,以容纳批评。

  306

  从高高的社会地位掉落下来,使许多人伤心“失落”。而我则觉得好象误游天空的安泰突然落入大地的胸脯,重新被他的母亲所拥抱。于是,力量又重新注入身躯。

  307

  爱,导致我关怀,导致我思考,导致我批评,导致我吶喊,导致我拥抱苦难的孩子,导致我阔别祖国与故乡,导致我今日的漂流四方。

  308

  我的心性非常脆弱,既承受不了英雄的暴力,也承受不了群众的暴力。我经历过对英雄和对群众的双重幻灭。文化大革命正是对英雄崇拜与群众崇拜的双重惩罚。惩罚之后,我常想起伏尔泰的话﹕一人暴政和数人暴政是有区别的。几个人的暴政是侵犯他人权利、依据颠倒的法律施行专政的团体。……你愿在何种暴政下生活?一种也不愿意。但是如果我必须选择,我对一人暴政的反感要少于数人的暴政。一个暴君总有些好的时刻,一群暴君则从无好的时刻。如果一个暴君对我做了一件不公正的事,我可以通过他的情妇、他的忏悔神父或他的侍童去使他罢休;但所有诱惑都不可能接近一群严厉的暴君。……如果我只有一个暴君,当我看见他走过时,我可以用以下方式逃脱﹕紧贴墙边,匍伏在地,用前额碰地,或使用其它无论哪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但如果有一百个暴君,我就有一天重复一百次礼仪的危险。(《伏尔泰随笔集》第二五七至二五八页,上海三联书店)

  309

  我的生命充满矛盾,统一是绝对不存在的。只有矛盾,只有矛盾迸发出来的思想与激情。我在不同的时空中有不同的情绪与情感,热烈与冷峻都是真实的。不要在我身上寻求统一性。因为有对立,生命才不是一潭死水。

  310

  三十年前,读鲁迅的《过客》,我完全想不到,过客正是我的宿命。不仅是我个人,也是所有的思想者的宿命。不断往前走,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连鲁滨逊那种找到一个荒岛、孤岛驻扎下来的幸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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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

  对着稿纸,我于朦胧中觉得自己写的并非文字,一格一格只是生命。钱穆先生把生命分解为身生命与心生命,我抒写的正是幸存而再生的心生命。

  心生命的年龄可能很长,苏格拉底与荷马早就死了,但他们的心生命显然还在我的血脉里微笑着。此时许多魁梧的身躯还在行走还在追逐,但心生命早已死了。不是死在老年时代,而是死在青年时代。心灵的夭亡肉眼看不见。

  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生命还在。还在的明证是孩提时代的脾气还在,那一颗在田野与草圃上驱驰过的童心还在。眼睛并未苍老,直楞楞、滴溜溜地望着世界,甚么都想看看,甚么都想知道,看了之后,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骂就骂,一声声依旧像故乡林间的蝉鸣。无论是春的蝉鸣还是秋的蝉鸣全是天籁。

  312

  我和明代末年的异端思想家李卓吾是同乡。他走过的许多乡间小路我都熟悉都感到格外亲切。他在流浪中飘落散失的基因说不定有几粒潜入我的血液。七十年代,当我穷得要命的时候,还是买下他的《焚书》与《藏书》。他的《童心说》成了我人生的一部伟大的启示录。因为读他的书,我才发现我的家乡一颗太阳般的灵魂。这颗灵魂的名字就叫李卓吾。从年轻时节到今天,我在冥冥之中一再听到他从万物有之母的怀中发出的呼唤﹕同乡兄弟,我的童心说献给我的同一代人也献给你的同一代人,特别是要献给你。你的生命快要被堆积如山的教条吸干了,你的天真快要被浓妆艳抹的语言埋葬了。你正在被时代所裹胁,一步一步迈向布满死魂灵的国度。救救你的天真,救救你的天趣!往回走,返回你的童心,返回清溪与嫩柳滋润过你的摇篮。你是无神论者,天国不是你的归宿,但地上的天国属于你。地上的天国就是你的天籁世界,童心就是这天国的图腾。

  313

  准确无误,我听到伟大同乡的呼唤,如同天乐般清晰而响亮的呼唤。家乡的灵魂在黑暗的年代里像高举星光似地高举着人类的童心。温柔的、亮晶晶的童心把拥有百万大军的庞大帝国吓坏了。帝国的监狱在京城的郊区扼杀了他的生命,妄图一举扑灭他的燃烧的思想。然而,帝国失败了。当帝国溃灭的时候,我老乡的学说却跨越时间的边界走向曹雪芹的眼睛,还走到今天,一直走到我的笔下。

  314

  今天我要礼赞你,李卓吾,率直的老乡,勇敢的先驱,童心说的草创者。你孜孜求真,于是,你厌恶“假人”和假人的奴隶。假人胸间有物的跳动,但没有心。假人也有声音,但不是心声,而是肉声。道学太沉重,对人的要求太多,以至要求人人都作尧舜。要求太多而做不到,就伪装,就作假,就言假言,事假事,文假文。你发现国中有个假人国,你的童心对着假人国跳着、笑着、骂着,文字摆开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旗帜站立着飘拂着,哗啦啦地在高空中响动着,响了将近五百年。

  315

  童心说的主体,童心的主人,堂堂正正。心上无邪,身上无恶,形上无垢,影上无尘,不愧不怍。顶天立地地向着假人们挑战﹕谁敢邀堂堂而击正正?

  童心就是力量。

  童心是比知识更有力量的力量。

  316

  诗正在被权力所凌辱,被道学所歪曲,被金钱所欺压。

  文学正在失去真心真情真性,文学就要死了。面对文学的枯竭,诞生于家乡的异端思想家大声疾呼﹕回归童心!胸中如果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不妨痛痛快快地叙述;喉间如果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不妨痛痛快快地倾吐;口头如果许多欲语而莫可以告语之处,不妨痛痛快快地说出。发狂大叫,流涕恸哭,向人世掷出响当当的真言真语真话。

  317

  秘鲁作家胡安.拉蒙.里维罗(一九二九──)表述了一个精彩的观念﹕作家不可能成熟,他们应当永远追随孩子。他说﹕“岁月使我们离开了童年,却没有硬把我们推向成熟。……说孩子们模仿成年人的游戏,是不真实的﹕是成年在世界范围内抄袭、重复、发展孩子们的游戏。”(引自《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拉美卷』第二二一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九三)我所以喜欢这句话,是因为我总是觉得自己过去的所为和今后可能的作为,全是人生的初稿,一切都不可能成熟。

  318

  到处寻找天才,崇拜天才,但常常忘记我们身边就有一群天才,这就是孩子。“孩子是未被承认的天才”,俄国的诗人沃罗申(一八七七至一九三二)早就发现了。他在一九零三年写的一首无题诗常让我吟诵﹕让我们像孩子那样逛逛世界/我们将爱上池藻的轻歌/还有以往世纪的浓烈/和刺鼻的知识的汁液/梦幻的神秘的吼叫/把当今的繁荣遮盖/在平庸的灰暗的人群中间/孩子是未被承认的天才。(引自《俄国现代派诗选》第二零八至二零九页,上海译文出版社)

  319

  上一个世纪之交的俄国诗人尼古拉.马克西莫维奇.明斯基(一八五五至一九三七)用他的诗表达了一种人生感受﹕给予辛劳不已的人生以安慰的,不是来自哲人的著作,也不是来自诗人甜蜜的杜撰,不是来自战士的赫赫功勋,也不是来自禁欲者的苦苦修炼。而是来自美好生命的再生﹕“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引自《俄国现代派诗选》第九七至九八页)在生命的循环链中,晚年不是落入衰朽,而是与朝日般的童年相接,自然是大幸运。

  320

  在《远游岁月》中,我写了“二度童年”。人可以有数度童年,可以有多次诞生。每一次诞生都会给生命带来新的晨曦与朝霞,新的生命广度与厚度。每一次内心的裂变都给人带来两种方向,一种是走向衰老,一种是走向年轻。能够裂变变成童年的源泉,是幸福的人。他在裂变中扬弃过去,告别主体中的黑暗,及时地推出一个初生的宇宙。每一次诞生,都会剪断一次脐带,从而赢得更大的自由。

  321

  人的最后一次诞生与死亡相接。如果这一次诞生是回顾童年,那么,它首先是过去的童年相接。许多死者在临终前看到儿时的自己。这个遥远的过去的自己,往往正是诗人的未来。一个在世俗势力压迫下的诗人,他孜孜以求的未来,正是过去,正是幼年时代那付未被世俗灰尘所污染的心灵状态。

  322

  流亡到美国的俄国诗人布逻茨基说过﹕诗与帝国对立。人类的童心也天然地与帝国对立,尤其是与强大而不诚实的帝国对立。古罗马帝国和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还有斯大林的革命大帝国,都已成了废墟,但诗还在,人类的童心还在。诗与童心在人类行进史上至少已凯旋了三回。当第三大帝国进入墓地的时候,诗与童心却依旧在大陆与大洋中吞吐着黎明。天下之至柔与天下之至刚的较量永远不会停止,我永远属于柔者的行列。

  323

  把呼唤生命之真的童心说视为异端,那是帝国权力的界定。知识背后常常是骯脏的权力。被视为异端的未必是邪说。此岸视为邪者彼岸尊为正,此时视为是者他时化为非,时间的激流洪波一直在重新定义着历史。所以我要像茨威格那样呼吁﹕给异端以权利。那怕你不同意异端的内涵,也该保卫异端的权利。说话的主权神圣不可侵犯。

  我常念着俄国思想者赞米亚亭的话﹕异端是人类思想之熵唯一的救药。仅管这药是苦涩的,但它对人类的健康是必要的。如果没有异端,也应当创造出异端。

  然而,权势者总是砍杀异端,连我的伟大同乡也给扼杀了。

  然而,权势者砍不死童心说。童心说此刻就歌吟在我的笔底。

  324

  童心并不只属于童年。形而上意义的童心属于一切年龄。我喜欢老孩子,他们至死还布满着生命的原始气息。歌德到八十岁还热烈地爱恋着。诗的生命永远处于恋爱中,永远蕴藏着一个顽皮孩子的精灵。道德家们只会对着歌德摇头,摇动的眼睛看不见白发覆盖下那些活泼的精灵。诗人最可引以为自豪的,便是他永远是个沙滩上拾贝壳的孩子,到老也带着好奇的眼睛去寻找美与海的故事。痴痴地寻找着,以致忘了世俗世界的戒律。

  325

  常常想起《末代皇帝》最后一幕﹕溥仪临终前回到早已失去的王宫。

  经历过巨大沧桑之后的溥仪已经满头白发,然而,他的童年却在沧桑之后复活了。他最后一次来到王宫,来到无数眼睛羡慕的金銮殿。此时,他没有伤感,没有失去帝国的悲哀,没有李后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慨叹。他一步步走上阶梯,走近王座,然而,他不是在王座上眷恋当年的荣耀,而是扑到王座下去寻找他当年藏匿着的蟋蟀盒子。盒子还在,蝈蝈还蹦跳着,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童趣。童趣还活着,它没有随着政权的死亡而死亡。当别人在欣赏王宫王冠的时候,他,皇帝本人,只记得大自然母亲给予他的天真。这活生生蹦跳着的蟋蟀比镶满珍珠的王冠还美,唯有孩提时代的天趣才价值无量。皇帝觉醒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皇帝觉醒了!他知道王冠是怎样的沉重和天真王国是怎样的美好。人生要终结了,一个帝国的皇帝最后的梦不在天堂,而在藏匿于王座下的蟋蟀盒子。

  326

  皇帝醒来了。在将死的躯壳里,皇帝的童心醒来了。仅管只是瞬间,但这一瞬间是永恒的。娇宫艳殿,穷楼玉宇,早已发出朽气,但这一瞬间是清新的。日劳心拙,年追月求,一生的奔逐将化作灰烬和历史的嘲弄,但这一瞬间是美丽的。有这美丽的瞬间,最后的皇帝大约可以放下成败荣辱而带着笑意瞑目。

  327

  秦王朝的丞相李斯,原是上蔡的普通百姓,后来却登上权力的尖顶,拥有天子之下最大的荣耀。他自己身居相位,而几个儿子也跟着无比显赫,都娶秦公主为妻。当他的当了三川郡守的大儿子回来省亲时,他大摆酒宴,朝廷百官争先朝贺,停在门前的车架有千数之多。可是,在政治斗争中他因为败给赵高而落得腰斩咸阳,死得很惨。临死之前,埋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天趣突然觉醒,他对儿子说﹕我想跟你再牵着那条黄狗,同出蔡东门去追野兔,还能办到吗?他在人生的最后瞬间才发现生命的欢乐并不在权势的峰顶上,而是在大自然的自由怀抱之中。伴着皇帝在宫廷里用尽心机,不如伴着狗在原野上追逐野兔。李斯在这一瞬间中,突然把握住生命最后的实在,但已经为时太晚。

  328

  我要告诉所有的朋友,我要带给他们一个真实的讯息。我的童年的眼睛已回到我的眼眶里。回来了,从母亲的摇篮里睁开的眼睛回来了。

  我放下望远镜与显微镜,放下洞察古今的学者姿态,只留下母亲给予我的原始的、没有杂质的眼睛。

  我找回了我的童心视角,我要用这个视角坦然地看看昨天、今天与明天。

  在童心视角下,繁杂的被层层注疏的世界变得十分简单。真实真理,本就是简单的。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透明的是泪,不透明的是血。我看见了血,血就是血,被涂抹的血痕也是血。我看见血的图书高高地悬挂在历史的大墙上和现实的广场上,我不相信杀人有理,不相信吃孩子的心肝有理,不相信制造流血的游戏有理。真实与真理在我眼里,很简单。真实与真理,本就很简单。

  338

  贾宝玉和薛宝钗成亲之后,他俩之间有一场关于“赤子之心”的辩论。宝钗劝戒宝玉不要胡思乱想,应记住圣贤教导的道德品行,然而,宝玉困惑﹕甚么是道德,甚么是人品?没有赤子之心,没有天赋的正直、诚实、良善,道德是否可能?贾宝玉对着宝钗说,我们生存在又贫又嗔的尘网之中,只知权力钱势的“好”,不知权势钱势终有一“了”。在不知“了”的世界里,赤子之心该怎么存活?

  宁、荣国二府和它们墙外的社会,都在围剿赤子之心,倘若发现哪里还有赤子之心的呻吟,他们就会把它逮住,然后把它切成碎片。

  339

  贾宝玉看见金钏儿投井死了,看见晴雯含恨死了,都是被自己母亲逼死的。

  本该是大慈大悲的母亲,本该是温情脉脉的母亲,本该是拥抱天下一切儿女的母亲,这回也逼死无辜的孩子。

  母亲也杀人。贾宝玉亲眼看到母亲也杀人!这是比一切凶残更令人恐怖的凶残。他绝望了,发呆了,他不能在母亲的府第里再居住下去了。他不能长存在一个连母亲也变成凶手的人间。告别故园,告别自己爱恋过的生命和生命的尸首,告别自己滚爬过但到处是血迹的土地,他远走了,逃亡了。逃亡者身内还有天真,天真是承受不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母亲也杀人。

  看过母亲杀人的眼睛永远带着大迷惘。

  340

  莫言的《酒国》里有一婴儿的宴席。酒国的名菜是孩子肉制成的“红烧肉”。肉里伴着许多令人心醉的香料。香喷喷的婴儿肉使酒国金满天下银满天下誉满天下。

  这个酒肉泛滥的城市,公民们培养着婴儿,然后拍卖婴儿,然后杀戮婴儿,然后烹饪婴儿和烧烤婴儿,然后制造具有酒国特色但没有血色也没有血痕的婴儿盛宴。来自四面八方的高等食客品尝着婴儿肉,唱着醉醺醺的赞歌。歌声里带着人肉味。我讨厌这肉味肉声。

  醉着的歌者多半是无罪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是婴儿肉。我期待着忏悔意识能够觉醒,就是要他们知道无罪之罪,知道他们也在参与吞食婴儿的筵席。

  341

  我爱故国,但我总是想到鲁迅的告诫﹕你的诞生地是个黑染缸,你千万不要被同化。

  我常听到自豪的声音﹕我们具有强大的同化力,世界上没有一处可以同化犹太人,但我们中国却把他们同化了。

  342

  带着南方乡村晴朗的天空,我步入少年时代之后又步入青年时代,可是,此时天空布满乌云,我心中也一片黑暗。因为我落入了一个与自己的生命最不相宜的时代,这是个失真的时代,一个需要包装的时代,一个没有面具就难以活下去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我惶惶不可终日,真如丧家之犬。我丧失的家园,就是童年时的那一片晴朗的天空。

  343

  孩子无需包装,孩子无需面具。

  我真喜欢金庸《射鵰英雄传》中的老顽童周伯通,永远不知人间势利的老孩子。

  他拾到一个面具,高兴极了。其实他不知道面具是甚么,只觉得好玩,人的脸孔还需要遮拦,好玩;面具对于他是陌生的,奇异的,面具只是他的玩具,像美国鬼节中的孩子,面具只是玩具。他不知道,人间已布满面具,连庞大的学说也成了面具。没有面具就不能存活,在政治塔尖上的风流人物,至少有一百副面具。

  可惜中国的老顽童快灭绝了。想了好久,想不出几个老顽童的名字。将来有一天,我回故国,一定要去寻找戏耍着面具的老孩子。

  344

  “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这是瞿秋白临终前最精彩的话。瞿秋白,你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完全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你坦白地说﹕“我始终戴着假面具。我早已说过,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对于动手去揭穿别人的痛快,就是对于被揭穿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够揭穿。现在我丢掉了最后一层面具,你们应当祝贺我!”应当祝贺你,从赤都回到赤子之乡的瞿秋白!你在一个充满包装、充满面具的国度里喊出“揭穿假面具”的赤子之声,并赢得赤子无所遮拦、无所顾忌的大快乐。你生命最后的瞬间是真实也是美丽的。

  345

  在波罗的海宁静的水滨,站立着安徒生的美人鱼,在风涛中凝固的故事与雕塑。

  两度和她见面,每一次都是生命的重新相逢,每一次我都呆呆地凝望着她。我知道自己生命中最隐秘的内核与她相通,这内核,便是对爱的期待,一切怅惘都因为爱的失落。

  面对着她,我还想到民族的生命与性格。一个国家,一个名字叫做丹麦的国家,竟然以童话作为民族的图腾,不怕人们说它幼稚。这样的国家是幸运的,它将永远拥有梦与天真。难怪丹麦这样甜这样浪漫。我的故国太老了,它早已远离童话。高挂的图腾,曾是孔夫子,曾是诸葛亮,曾是毛泽东,远近都太多人的策略与谋略,缺少天真。我更喜欢美人鱼,她才是我生命本体的家园。

  346

  回归童心,这是我人生最大的凯旋。

  当往昔的田畴碧野重新进入我的心胸,当母亲给我的最简单的瞳仁重新进入我的眼眶,当人间的黑白不在我面前继续颠倒,我便意识到人性的胜利。这是我的人性,被高深的人视为浅薄的人性,被浅薄的人视为高深的人性。

  此刻我在童孩的视野中沉醉。大地的广阔与干净,天空的清新与博爱,超验的神秘与永恒,这一切,又重新使我向往。扬弃了假面,才能看到生命之真和世界之真。

  我的凯旋是对生命之真和世界之真的重新拥有。凯旋门上有孩子的图腾﹕赤条条的浑身散发着乡野气息的孩子,直愣愣的张着眼睛面对人间大困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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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7

  史匹柏格(Steven Spielberg)制作的电影《太阳帝国》是我最喜爱的影片之一。每次看完之后,我都忘不了男主角,那个英国孩子Jim。总是忘不了那双迷惘的、困惑的、发呆的眼睛,那双在战争结束后垂挂在肩头上和发间里绝望的眼睛。

  Jim用孩子的眼睛看战争,看到的是整个热烈的不幸,战争双方都不幸,谁也逃脱不了不幸。而他自己,一个孩子,在战争中不仅失去双亲,而是失去整个世界。战争中的世界没有任何一条路,战斗不得,逃亡不得,连投降也没人接受。他从小就做着在蓝天里飞行的梦,也被战争粉碎,尽管空中到处都是飞机。战争制造了大地的废墟,也制造了心灵的废墟。战后的Jim,只剩下一双无言的、发呆的、装满大困惑的眼睛。孩子的眼睛是时代的镜子。

  348

  孩子的眼睛是单纯的。孩子的眼里没有敌人。唯有孩子真的相信四海之内皆兄弟,敌对的双方都是兄弟。然而,在孩子眼里展示的是比野兽还凶狠的厮杀。Jim不知道这是为甚么?在太阳帝国日本的一方,有让他恐惧和憎恶的战神,也有救援他的、和他一样只做着飞行梦的年少朋友。然而,朋友又惨死在密集的枪口下。朋友的鲜血染红了太阳。梦破碎了,战争的神话破碎了,唯有死亡是真实的。唯有孩子的眼睛看清了真实,看清了战争。

  349

  看了史匹柏格导演的《E.D》,便知道最能与陌生世界相通的是孩子。人类对假设的外星人充满恐惧,只有孩子对他们没有防范。孩子心中没有猜疑和碉堡。人类通往地球之外的智能生物世界的唯一使者是儿童。儿童的语言与心灵,是投向天外的曙光。天使在何方?天使在身边。

  350

  成年人喜欢寻找神世界,希望神能帮助自己进入不朽不灭的永恒。孩子则喜欢鬼世界。鬼很丑,但活泼、真实、没有架子。孩子没有力量,但也没有邪恶,所以他们不怕鬼。如果真有鬼世界,孩子也能和他们相通。美国的鬼节,其实就是儿童节。

  351

  如果说“从一粒沙可看出一个世界”这句话还有些夸张的话,那么,说“从一颗童心可以看到一个民族”就绝无夸大。童心这面镜子才足以照明世界是否衰老。在将死而未死的世界,童心总是彷徨无地。童心的逃亡,是世界垂死的象征。

  352

  让人间的暴君最感到头痛的是提问。孩子最喜欢提问,孩子的天性就是提问,《一万个为甚么》的书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书。他们的最简单的问题往往使暴君感到恐惧﹕你为甚么杀人?你杀了人后为甚么不承认杀人?这是最简单的属于孩子的问题。孩子的天性并不排斥自己的回答。孩子往往能回答成人理性无法回答的问题。

  “暴君三餐的食物就是人。”孩子可能这样回答,简单而明暸。

  353

  忏悔意识并非只是对昨天的反顾,而是明天的眼睛来注视今天的缺陷与责任。当我的家乡的大小森林被消灭的时候,我用明天眼睛看到森林的尸首与废墟,即用一百年后孩子的眼睛来看这尸首与废墟,于是,我看清了昨天与今天的行为,并感到最深刻的罪孽。

  354

  滔天的洪水,燃烧的沙漠,未必能吓倒孩子。童孩之心无所畏惧,它喜欢在危险中漫游。然而,市侩气却足以把童心置于死地。唯有弥漫大地的市侩氛围能把天真彻底埋葬。

  355

  人类童心不知权力的逻辑,它在权力森严的围墙外笑着,跳着,歌吟着,所谓天使,就是在权力的大门外自由飞翔的童心。天使就是未被权力污染和俘虏的孩子,所有的画家想象中的天使都是孩子。

  356

  捷克的作家哈维尔当了总统,那是一个特例。大约他的祖国原来已经僵死的沉重权力架构需要他的人性激流去冲垮,因此,历史奇迹出现于特殊的瞬间。诗人本来是难以进入权力世界的,因为他胸中跳动的童心天然地无法接受权力的逻辑。她们的感激器官,在权力王国的肌体中永远是弯弯扭扭的。

  357

  人在踏进社会之前,本是站立在干净的水边。一旦进入社会,就进入污泥世界,进入得愈深,就被浊泥染得愈重。周敦颐的《爱莲说》歌吟处泥而不染的生命,在大自然中,被命名为莲,在人类社会中,它则被命名为“童心”。人在踏入社会之后而能处于泥污而终生不被侵蚀者,便是童心。

  358

  带着童心到处漂泊,才知道甚么地方都好看,甚么地方都好玩,甚么地方都新鲜,甚么地方都看不够。儿童的已经就是好奇的眼睛。你是否衰老?只要看看你是否还保留着好奇的眼睛。

  359

  无论如何打扮,衰老是无法阻挡的,白发将无情地占据你的整个头颅。任其自然,让白发自由生长。但是,心灵确实可以拒绝衰老,拒绝长出白发。迄今为止,许多诗人的心灵年龄一直是二十岁,而且永远是二十岁。

  360

  不知道在甚么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有一个特别的视角,用这一视角看世界,可以不被世俗的理念所蒙蔽。这一视角就是童心视角,不是无知,不是幼稚,而是透过聪明人所设置的种种帷幕,直逼简单的事实与真理。

  361

  每天每天,窗外的高山都在对我说﹕你诞生于高山之中,今天又生活在高山之下,往日是戴云山,今日是洛矶山。你是永远的高山之子。所有的山脉都蒙受过狂风暴雨的打击,但它从不打击别人。你在瞻仰高山时不要妄想自己也要成为大地上的尖峰,让别人仰视你。而要记住,博大的生命无须他者肯定,它永远是天真、纯洁的屹立。

  362

  萨特说,他永远希望着,但不打扰别人的希望。我设计不了希望工程,但我要护卫孩子的希望视野,如果让孩子们看到,前辈用功读书、勤奋工作最后的结果是走进牛棚和精神审判所,就摧毁了孩子的希望视野和期待视野。也无所谓希望工程。希望工程不是金钱累积的,它是从儿童时代开始展示的前方。

  363

  孩子二十岁以后便走上她们自己选择的路。我和她们彷佛是两个方向。她们一步步走向太阳,走向强壮,而我一步步走向黄昏,走向坟墓。然而,当童心在我胸中复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也在走向太阳。坟墓被拋到身后很远的地方。我担心孩子们和我又是相反的方向﹕走向成熟,也走向孩提王国的溃败。

  364

  生命衰朽得很快。每一根白发都在提示你这一点。五十岁之后的生命衰朽得更快,似乎是一种加速度。衰朽得快,不仅是自然体内的微虫在蚕食你,还有体外的金钱、名誉地位也在蚕食你,一切力量都在加剧你的衰老,都在把你推向坟场。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要努力回归到婴儿的天国中。外部世界的细菌与虫豸不喜欢这一天国。

  365

  尼采说人生必经骆驼阶段、狮子阶段和婴儿阶段。最后是婴儿阶段,我彷佛正在经历这一生命的第三旅程。婴儿不是长不大的生命,而是崭新的心灵存在。第三旅程就是创造崭新存在的旅程。骆驼把自由化作沉重的责任,背着责任跋涉沙漠。之后,便如狮子去争取自由,为自由而战斗得遍体鳞伤。这之后,应不辜负骆驼与狮子似的艰辛,努力创造一个婴儿般的布满早晨气息的新的生命本体。

  366

  应当救救自己。全部感觉都被改造过了,连眼睛也麻木。全部性情都被歪曲过了,连哭泣也有点走样。全部理念都被污染过了,连反教条的文字也带着教条的尾巴。我知道我是我自己最后的地狱,黑暗聚集在这地狱里。带着这沉重的地狱,我怎么去救孩子,难道要拥抱孩子一起滚入地狱,难道要裹胁孩子走进那些无所不在的黑暗。我已被摧残孩子的时代剥夺了救救孩子的资格。我不可能是拯救者。我只想救救自己,只想孩子帮助我救救我。

  367

  正在读小学四年级的一九五一年,老师按照政府的指令,让我们这些孩子去参加公审大会。审判之后,十几个被称为“反革命分子”的罪犯当场被枪毙。枪响后,我们排队参观残破的尸体,红的血,白的脑浆。脑浆在地上流淌,在颤抖的小草上挂着斑迹,浓烈的腥味让我差些呕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杀人的情景,十岁,心灵还很娇嫩,是对世界充满憧憬的时候。后来我意识到,天真早已沾染血痕,恐怖在童年就开始了,它很早就闯入我生命的大门。

  368

  眼睛的进化是从畜的眼睛和兽的眼睛进化成人的眼睛,并非是从儿童的眼睛进化成老人的眼睛。我努力保持一双孩子的眼睛,并非退化。

  369

  让我们的梦永远年青。我常常低吟着,为所有的不同肤色不同等级的人类兄弟低吟着我的祝福。让我们的梦在年青时年青,在年老时也年青。让我们的梦在年轻时布满孩子的气息,在年迈时也布满孩子的气息。让我们在蹒跚学步时布满孩子的气息,在走过人生艰难的险途之后还布满孩子的气息。

  370

  孩子的早熟,使我感到悲哀。尤其是孩子眼睛的早熟,更使我感到悲哀。当我看到孩子的一付疲倦的眼神时,感到惊讶,而看到他们的苍老世故的眼神时,则感到恐惧。我喜欢看到老人像孩子,害怕看到孩子像老人。

  371

  见到机器的世界在不断膨胀,膨胀到占有一切空间,进而占有人的心灵空间,于是,在物质世界膨胀的同时,人性世界便不断缩小,缩小到几乎没有地盘。过去,我见到的是人性拍卖给政府,此时,我见到的是人性拍卖给市场。

  372

  让我寄寓的世界愈来愈繁荣,也愈来愈骯脏。到处流浓的人间找不到一片可以放心灵的净土。眼泪是为无辜的孩子流的,但无处存放;忧伤是为洁白的生命燃烧的,但无处存放;吶喊是为冤屈的灵魂叫出的,但无处存放。

  373

  聂绀弩在赠予我的诗中,把我比作哪咤,莲花的化身。这一比喻是人间给予的最高奖赏,我不需要别的奖赏了。自从这一首诗出现之后,我的生活便有了美丽的路标﹕往莲花的方向走去,用生命的事实抹掉比喻,让自己真的成为污水难以侵吞的莲荷,然后脚踩双轮和宇宙的天性同在。切不可在精神雪崩的时代里,让天赋的品格与它同归于尽。

  374

  常常在书桌旁坐不住。门外是金色的秋天,九月的菊花开得那么动人,白桦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像孩子纯真的眼睛。五十岁之后,我每天都伴随着小花小草小树生活,稿纸上的每一个格子都被花木的芳香所浸润。能生活在这些大自然的婴儿群中真是幸福。我和小花小草都是大自然的孩子,所以她们正是我的兄弟姐妹。就在兄弟姐妹群中,我才读懂庄子的齐物篇。平等的世界,就在眼前最平常的园地里。

  375

  人类伟大的母亲,无论是西方的夏娃,还是东方的女娲,都是赤条条的,她们美丽得无须任何装饰。她们的生命永恒地静止在青年时代,我从未见过她们苍老的脸孔。既然原始母亲如此年青,那么,我自然可以永远是个孩子,如果额头上长出了皱纹,躯体内的心灵,也该有一对孩子的眼睛。

  376

  人类下体的遮羞物愈来愈精致。开始是树叶子,以后是麻布,现在则是绸缎,金饰、玉饰还有名号、地位、桂冠,而最精致的遮羞布是称作“主义”的各种学说体系。有个庞大的遮羞物,苍白、贫乏、凶残都不要紧。遮羞物的进化是人类进化的一节故事。我喜欢孩子,孩子不需要遮羞布,他们身上的一切都很美,连撒尿也是美的。我就看过许多孩子撒尿的雕塑,精彩得很。

  377

  谋杀生命的凶手也许可以找到,但谋杀天真的凶手永远找不到。人类正在用自己发明的电视、计算机、香烟、书籍谋杀孩子的天真,剥夺孩子的童年,但人们看不到凶手,看不到无罪的罪人。

  378

  在城市中学的草地上,我看到金发少女们在抽烟。烟雾弥漫着,我看到这些“雾中人”的眼睛非常苍老而且充满倦意。老师只管传授知识,并不留意孩子的眼睛和弥漫的烟雾。美国的学校非常自由。自由带给学生许多快乐,但自由的滥用也抢走了少年眼睛中纯真的光芒。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孩子眼睛的黄昏景象。

  379

  我所居住的城市Boulder,发生过一个谋杀女孩的著名案件。电视屏幕上常常出现女孩美丽的头像。面对像片,我感到双重惊讶﹕天底下竟然有人忍心谋杀这样的孩子;这孩子的眼睛竟然如此成熟。成熟得像她母亲,成熟得彷佛早已看透这个将要谋杀她的世界。这付眼睛给我的信息是﹕她的眼睛没有童年,在她的整个生命被剥夺之前,她生命中的一个部份﹕生命的天真,已经被剥夺。

  380

  回到童年,回到割草砍柴的山岗,回到那一块长满青苔也布满幻想的大榕树下。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真的实现了一种梦,真的步入了人类思想的峰峦,真的在那里漫游,真的在那里吸取清芬。当年采掇映山红的时候,我只想到以后要在另一些山脉里遨游,没想到竟然来到这样的山峦,竟然可以采掇人类思想的鲜花嘉卉。这是多么美好的人生,想到这里,我对一切都不抱怨。

  381

  当年青诗人海子自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比谁都要更理解海子。因为他太单纯,与一个骯脏的布满泥泞的时代完全不相宜。在这个时代里,单纯的心灵很难呼吸,与其让时代窒息而死,还不人自己斩断呼吸。

  382

  忘记是谁说的话﹕要抹去孩子眼中的泪水,雾雨洒在蓓蕾上是有害的。

  只能热爱孩子并用整个身心护卫孩子的世界,不能爱那个践踏孩子的世界。我常用卡缪《鼠疫》里约医生的话表明自己的这点心迹﹕“我到死都拒绝那个孩子们受到折磨的世界。”

  383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隐秘的心灵,很难通过书本去寻找,也无法从外部世界去观察,但可以从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一切。五四运动时,文化先驱者们就发现中国孩子照片上的眼睛是呆滞的,没有光彩。这一发现使他们把拯救孩子的声音喊得更响亮。今天,我则看到孩子的眼睛不再呆滞,然而,我看到眼光成熟得太早,好些已带上成年人的狡黠。我害怕看到孩子眼睛里的世故和狡 的光芒,也害怕痞子的毒液流入少年的瞳仁。

  384

  争取人的权利,对于我来说,首先是争取童心自由的权利,这一权利就如安徒生笔下那个孩子﹕可以道破皇帝新衣的权利和道破后不受皇帝制裁的权利。

  385

  当大地变质,当人们做一切坏事都视为天经地义的时候,一个作家站出来吶喊几声,决不会损害作家的艺术与威望。赤裸裸的大喊大叫,确实不够雅。但在天昏地黑的时候,大叫几声正是对于大地的情意。约翰.克里斯朵夫刚诞生时他的母亲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多么丑,我又多么爱你。”

  386

  看到世界被世故、虚假、残暴、投机所充塞,看到人间布满市场气、市侩气,更明白天真的价值。所谓童心,乃是在污浊空气的包围中仍然拒绝世故的自由存在。

  387

  孩子的眼光是笔直的,但没有攻击性。

  孩子的眼光是炽热的,但没有烧伤力。

  孩子的眼光是柔和的,但没有卑屈与怯懦。

  388

  孩子的眼睛常常只看到手段,残暴的手段总是让他们尖叫,不管目标多么神圣,一看到手段的血腥他们就尖叫。成年人的眼睛看到目标虚幻的蓝图,还用目标与蓝图来掩饰手段的卑劣,成人的眼睛常常不可信。

  389

  哲学家们摧毁了本质主义,发现了人文宇宙相对论,给人们的思想注入了活水,然而,哲学家的追随者们正在把世界撕成碎片,所有的文化都变成了碎片文化。于是,人们又陷入新的彷徨,找不到完整的心灵,也找不到童心。童心也被撕成碎片,也被解构。如此以往,将来的人世界恐怕会变成痞子世界。痞子的世界观是破碎的世界观。

  390

  印度的甘地从未被中国所接受,但泰戈尔却征服了中国,这种征服,不是耻辱,而是童心的凯旋。它向中国展示着希望﹕古老的大地仍然有童心生长的土壤,拥抱童心的知识者仍然在默默地活着。

  391

  孩子最容易让人看到希望;然而,孩子也最容易让人感到绝望。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我看到身穿军装的中学生抽打老师,看到他们的眼里发出一种近乎狼的目光,看到他们从早晨到黄昏去捕猎可怜的诗人与作家,而且还听到他们不停地宣布要把人踩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个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绝望。

  392

  孩子正在变坏,孩子也布满杀气,鲁迅在《孤独者》中写道﹕“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苇指着我道﹕杀!”

  鲁迅言中了。他在写了“很小的小孩”四十年之后,中国突然出现千百万嗜杀的小孩,这些红孩儿被命名为红卫兵。他们的全部本质只有一个字﹕“杀!”那他们的战歌是“杀杀杀,杀出一片新天地。”到了美国之后,则看到孩子不仅在喊“杀”,而且真的开枪屠杀自己的老师与同学。看到流淌的血,我想到斯宾格勒,他预言的性、吸毒和暴力,正在进入少年王国,这是西方的没落。

  393

  祥林嫂唯一的孩子被狼叼走了(《祝福》);寡妇单四嫂子唯一的孩子被江湖医生『用婴活命丸』治死了(《明天》);华老栓唯一的儿子华小栓吃了人血馒头后昏昏地死了(《药》)。唯一的孩子、独一无二的希望死了。希望死得很惨很干净,留下的只有绝望。

  394

  感悟绝望,所以他深刻;

  反抗绝望,所以他伟大。

  395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让狂人告诉人们﹕中国人既被吃也吃人,狂人也吃过妹妹的肉。妹妹的同伴们是些孩子,唯有孩子还没吃过人。鲁迅呼吁“救救孩子”,就是让未曾吃过人的孩子从此退出吃人的历史,退出吃人的结构,退出吃人的大循环。

  396

  人类的眼睛正在伸延。它正在穿越太阳系伸向宇宙的黑洞和黑洞外的无边的星海。然而,人类常常看不清眼下的孩子的尸首。有一些人看清了,另有一些人想挖掉看清者的眼睛,所以眼下红的无比的血比天外黑的洞还要模糊。

  397

  与动物相比,人类有一伟大处常被忽略﹕它不像动物那样注定要走向腐朽—即使是狮子,也难逃腐朽的宿命。它能在走向腐朽与走向再生的歧路上进行选择。当飘曳的白发在头上预告生命衰老的时候,他们可能转向新生,即以孩子为导师,重新学习与感悟孩提王国的心灵状态,再次让布满早晨气息的天真像旭日从自己的身体地平面上第二次升起,从而远离动物式的溃败。

  398

  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我的母亲永远是25岁,永远是我孩童时期看到的那个年青的、秀丽的母亲,她像星星一样永远不会衰老。母亲的情怀是我心灵的摇篮,所以我的心灵也不会衰老。

  399

  世纪初的俄国诗人安年斯基(1858-1905)这样为孩子请命﹕“你们找我?我已做好准备。他们做了坏事,我们承当。给我们──监牢,但给他们──鲜花……给我们的孩子,人们呵──太阳!”他还接着请命说﹕“孩提时代的生命线更为纤细,这个年龄的时光更为短暂……请不要急于责骂他们,而要不失体面地娇惯。”“假如你们不理解孩子的/低声抱怨──这是不幸,/让孩子低声说话──这是耻辱,最苦莫过──让孩子战战兢兢。”(引自《俄国现代派诗选》第309-310页,上海译文出版社,郑体武译)

  400

  许多人在评说金庸。我进入这个世界不久,但我发现这个世界的童心建构。我喜欢这个世界里的理想人物郭靖,他永远带着孩子般的纯真,不知道“金刀驸马”的价值。当贵族子弟们疯狂地追求驸马的桂冠时,他完全不知道这顶桂冠是甚么。呆呆的,痴痴的,直到他拥有“降龙十八掌”最高强的武艺时,仍然是个孩子。孩子很有力量。孩子可以拆解权力。《鹿鼎记》就是一个童心拆解最高权力的故事。

  401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只呼吁救救孩子,没有规定孩子自身的责任,在《铸剑》中则要求孩子要尽责任和为责任付出卖宝剑与头颅的代价,但是,他只让孩子自觉献身,而不是去杀害其它孩子。

  402

  生命需要氛围,我喜欢生活在大自然的氛围中,也喜欢生活在书本的氛围中,尤其喜欢生活在孩子面的氛围中。当孩子的睛光暖翠照耀着我的时候,我彷佛从冬眠中苏醒,人间的寒冷感立即就会消失。每个孩子都是家庭的太阳,他们的阳光能化解成年的朽气,正是这种朽气把人类引向无底的坟墓。因此,我固然呼唤“救救孩子”,但也时时呼唤孩子“救救我”。

  403

  阅读《幻想的诗学》(法国加斯东.巴什拉着)时,才知道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仑斯有一精彩思想,他认为﹕人的植物力量存在于童年之中,这种力量会在我们的身心中持续一生。我虽不完全了解F、海仑斯的“植物性”内涵,但知道植物永远平和清新,牠没有动物的野蛮、凶猛和吞食他者的欲望。牠是植根于大地并和大地连成一体的无邪无侵略性的力量,是天然而经久不衰地播放着芳香的力量。人一旦丧失童年的天真,便是丧失植物性。一个只有动物性而没有植物性的人,很可能是匹狼或者是匹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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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罗曼.罗兰,谢谢你,谢谢你读出了托尔斯泰的童心﹕“《战争与和平》的最大魅力,尤其在于它年青的心,托尔斯泰更无别的作品较本书更富于童心的了,每颗童心都如泉水一般明净;如莫扎尔德底旋律般婉转动人,例如年轻的尼古拉、洛斯多夫、索尼亚和可怜的小贝蒂亚。……最秀美的当推娜太夏(中译本《战争与和平》译为娜塔莎)。可爱的小女子神怪不测,娇态可掬,有易于爱恋的心,我们看她长大,明了她的一生,对她抱着对姐妹般贞洁的温情──谁不曾认识她呢?美妙的春夜,娜太夏在月光中,凭栏幻梦热情地说话,隔着一层楼,安特莱倾听着她……初舞的情绪,恋爱,爱的期待,无穷的欲念与美梦,黑夜,在映着神怪之火光的积雪林中滑冰。大自然的迷人的温柔吸引着你。剧院中的肉体的狂乱洗濯灵魂的痛苦,监护着垂死的爱人的神圣的怜悯……”(引自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中译本第四十六页,傅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五)。

  405

  托尔斯泰,我的太阳。我真喜欢你晚年孩子般的啼哭,你受不了人间的贫穷、苦难、奴隶般的生活。你像孩子那样推开摆在桌子的肉和米粉团子,“他们在受苦,我们却在吃肉”,你吼叫着,吵闹着。你用孩子的执拗拒绝,甚么堂皇的理由都被你撕成碎片。可惜你死得太早。要是再活三、四十年该多好呵,我一定能听到你诅咒世界战争的天真而庄严的声音,世间的花言巧语多么需要你的驳斥。

  406

  谢谢你,伟大的曹雪芹,我心中的另一个太阳。谢谢你赋予我一个伟大的礼物﹕一个永恒的家园,一个不朽的故乡。这里的土地被你十年的眼泪所浸泡,这里集合着美貌与心灵都精彩绝伦的兄弟姐妹,这里跳动着一颗名叫“宝玉”的真情真性的心。我的不朽的家园还没有问世,我会怎样的寂寞?我的精神之恋该何处寻找依托?怕只能以寂寥对着寂寥,以空漠对着空漠。

  407

  贾宝玉的人格心灵何等可爱。在浊水横流的昔时中国,在朽气充塞的豪门府第,他的出现,就像盘古刚刚开天的第一个早晨出现的婴儿,给人以完全清新的感觉。他的眼睛是创世纪第一个黎明的眼睛,与世俗的眼睛全然不同。这双眼睛所看轻的正是世俗眼睛所看重的;这双眼睛所看重的正是被世俗眼睛所看轻的,于是,这双眼睛迷惘了,最后消失在白云深处。

  408

  向你致意,幽默大家吴承恩。感谢你献给我一个孙悟空,一个淘气的精灵,一颗顽皮而英勇的童心。孙悟空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又是浑身活泼的孩子。没有欲望,没有心机,没有猜忌,没有野心,即使在与天兵天将的鏖战中也不失幽默与天真。超越所有的权威与教条,蔑视天宫天庭的名义,却敬服师父唐僧的慈悲慈祥。童心不是幼稚,童心是不屈不挠、不死不灭的正义的精灵。

  409

  孙悟空,我真喜欢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烧掉了一切杂质,却留下孩子的瞳仁。孩子的眼睛是千里眼,云遮雾障,乔装打扮,你都能把它看穿。猪八戒的眼睛是混浊的,世俗的利益把它搅混。英雄而有赤子之心,大圣而有孩子正直的眼睛,天马行空而不失天真烂漫,这是怎样的美,怎样的好,怎样的动人心魄?!

  410

  你好,伟大的安徒生。那年我到哥本哈根,到处寻找你的踪迹。我知道你喜欢去哥本哈根的大街小巷漫步,监狱,济贫院,城墙,花园,都全变成你的童话王国。那天我疯了,到处寻找夜莺、丑小鸭、老房子、天鹅巢、单身汉的睡帽、老榭树的梦、墓里的孩子、妖山、红鞋、冰姑娘、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这全是我少年时的梦,全是我的故乡。那天我想起了博尔赫斯,他临终时就想到日内瓦,那是他最后的乡恋。我到了这里,才知道我曾有过锥心的乡愁,渴念的正是你创造的儿童国。

  411

  那个衣不遮体的卖火柴的小姑娘,曾经在哪条小胡同里叫卖?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念她了,她是在离暖和的火炉、离圣诞树、离烤鸭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死去的。在划亮最后一根火柴的时候,她彷佛觉得,死去的祖母把她带到天国里去了,可是,这只是幻相。伟大的安徒生,谢谢你,那么早就送给我这个卖火柴的小姑娘,这个不幸的孩子是人类给我孩提时代的馈赠,有这个小姑娘在心里,我就知道暖和的火炉、烤鸭、圣诞树离穷孩子那么近,但不属于她。那么近,又那么远,相隔几步路,却相隔几重山海。您让我看到这个距离,让我知道怎么为消除这个距离而生活。

  412

  还有那位母亲。死神夺去她唯一的孩子,她在黑夜中冒着风雪去寻找。为了问路,她把一双眼睛交给了湖泊,用和暖的胸脯去救治冻死的荆棘,最后又用一头黑发向魔力花园的看门老太婆换了一头苍老的白发。为了孩子,母亲把甚么都奉献了。安徒生,母亲的伟大是你教导给我的,我的“慈母颂”的灵感是你赋予的。在阶级斗争的混乱岁月里,我一直爱着天下所有的母亲,包括被称为“黑五类”的母亲,就因为你的伟大的灵魂,早就在我的心坎里播下这个故事。

  413

  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向你致意。在我生活的年月里,我找不到一个像你和托尔斯泰这么伟大的人。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对真理如此渴望。神是不是存在?基督之深、之美、之爱,是不是真理的终极?人类是不是在不自然的状况行被创造出来的?倘若是,这个创造者是谁?你像孩子不断发问,“一边呻吟,一边探索人生”。谢谢你,谢谢你帮助我知道,生命固然重要,但不仅要渴望生命,而且要渴望生命的意义,我们不必把生命视为重担,也不能期待生命渴求意义时能够轻松。“基督终身辛苦,我等也不得休息”,这是巴斯噶的话,也是你的精神。

  414

  《卡拉玛佐夫兄弟》的伟大作者,你笔下的人物伊凡的话常让我记取﹕“我根本不相信凡事该有一定的秩序,只是对我而言,只有春天刚发出的芽,那一股清新透明亮丽的样子,才能引起我的崇敬。”今天这句话依然低回在我胸中。孩子,便是大地春天刚萌动的嫩芽。我的孩子的信赖,我对生命初始清新亮丽的活力的敬意,和伊凡的话有关。

  415

  你逢人便要询问人生的意义,苏格拉底,这固然太沉重,但是,你是真正的哲学家。甚么是古希腊的执着?甚么是人类思想的韧性?甚么是哲学家的大心灵?苏格拉底便是。伟大的苏格拉底,你多么呆,多么迂,多么任性,硬是要叩问出一个意义来。为此,你竟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当执行死刑的人把毒汁交给你的时候,你依然只有压倒死神的思索。你最深邃,又最单纯。彻底的哲学家到底都是个孩子。

  416

  哥德,你是个无神论者,但似乎不彻底。然而,这一不彻底却给你一个对于天才的精彩认识,你说﹕“每种最高级的创造,每种重要的发明,每种产生后果的伟大思想,都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都是超越一切尘世力量之上的。人应该把它看作来自上界、出乎意外的礼物,看作纯是上帝的婴儿……它接近精灵或护神,能任意操纵人,使人不自觉地听它指使,而同时却自以为在凭自己的动机行事。”(参见爱克曼的《哥德谈话录》)你正是把自己看作上帝的婴儿,所以你赢得永不衰老与衰歇的罕见的幸福与奇迹。

  417

  浮士德一定会辜负玛甘泪和其它情人友人们,因为她(他)们不可能以自由心灵伴随着他的不停顿的伟大而艰辛的脚步,爱他的朋友和情侣一定会要求他把自己的生命纳入文明的秩序之中,然而,卓越的漂泊者永远不可能成为固定秩序的奴隶。

  418

  我喜欢浮士德,更喜欢唐.吉坷德。唐.吉坷德更富有童心。谢谢你,塞万提斯,谢谢你创造一个没有心机、没有心术、没有心眼而只知往前进击和打抱不平的呆子。阿Q往后退缩,而且满腹是退缩的理由,而唐.吉坷德则是一个大孩子。理由是灰色的,而天真则如草木常青。唐.吉坷德给我的启示是﹕个人与庞大的势利社会相比,力量悬殊,但还是要与之抗争,不能丢掉最后的侠义之心。

  419

  老泰戈尔,我再次向你致意。如果你还健在,该有多好。我想告诉你﹕你的早晨与黄昏的飞鸟,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牠的最后一根羽毛,写着﹕我信赖你的爱。我不需要甚么旗帜,只要这一根洁白的羽毛就够了。

  420

  飘拂着满头银发的印度老诗人,我记住你的话﹕“上帝期待着人从智能里重获他的童年。”所有伟大的生命都是个小孩,他们死的时候,把伟大的童年留给了世界,因此,这个世界不会苍老。你如此酷爱世界,所以世界虽然以痛苦亲吻你的灵魂,你却报予世界以美丽的诗章。你永远是个真纯的孩子,所以,你才能发出这样的祝福﹕让死了的拥有不朽的名,让活着的拥有不朽的爱。

  421

  “每个婴孩的出世都带来了上帝对人类并未失望的消息(77)”,泰戈尔,想起你这句话,我就不敢轻言绝望。世界彷佛愈来愈寒冷,但是,每一个婴儿的诞生都是一次早晨的日出,有日出就有暖意。热带的哲人与诗人,你所报告的这一伟大讯息,我在这莉必须重复,因为此时世纪末的寒气与怨气又再一次笼罩着人间。

  422

  想起你的名字,我又想起了游荡的光波。你说,游荡的光波正像一个赤裸的小孩,欢乐在绿叶丛中,他是不知道大人会说谎的。你不断赞美婴儿又不断赞美光明,原来是因为他们都漂流在撒谎的国度之外。

  423

  开创哲学理想国的柏拉图,我向你致意。我虽然不能很深地进入你的世界,但是,自从我认识你,便学会思想。你第一次赋予思想以一种存在的功能,使思想的内在活动成为可能。因为你,我才觉得思想像物质那样实在,明晰,那样可能建构各种雄伟的高楼。人类思想者部落的第一个帐篷是你和你的老师苏格拉底搭起了的。我,一个从山野里走出来的农家子,今天如此酷爱思想,甚么都不想要,只要做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个思想者部落里的人,就甚么都满足了。老柏拉图,正是你,使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原谅你对诗人的偏见,因为你留下孩子般的追求理想国的执着。

  424

  走东走西,奔南闯北,看到人类依然对二千年前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怀着深深的敬意。不同肤色的学子在读他们的书,在为阐释他们的思想皱着眉头地沉思、做作业、考试,连被革命大潮洗劫过的图书馆也依然站立着他的著作。种种潮流都卷不走人性底层对他们的敬爱。时间固然能改变一切,但是,毕竟有坚固美好的东西改变不了。时间在充实大思想者的名字的内涵,并没有抹掉他们的名字。

  425

  在图书馆里面对从亚里斯多德到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精神大海,我常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他们的著作,这个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是个刚刚出世不久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刚刚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我的路很远,我的彼岸也很远,跟着他们,才能走得很远。

  426

  通过一粒苹果打开真理大门的大科学家牛顿,你好!谢谢你在临终之前说你只是一个在大海边上拾贝壳的孩子。知识的沧海无限无垠,再明亮的眼睛也只能发现海岸边的几枚贝壳。这是少年时代老师献予我的第一个启示录。因为你的启示,我才把自己界定为一个坐在海边岩石上永远读着沧海的孩子,在沧海面前懂得谦卑的学生。

  427

  北美大地上的沉思者,爱默生,谢谢你告诉我古希腊文学所以具有永恒魅力的秘密﹕作为悲剧基础的希腊成年人,一举一动都像孩子那样单纯、优美。一个有孩子般的天资与天赋的精力的人,归根结蒂还是个希腊人。希腊文学不仅使我们“感觉到人的永生,还会让我们感觉到和数千年前的灵魂在同一直觉里相遇,并在相遇中感觉到时间的消失,以至觉得测量纬度和计算埃及的年代没有意义。”(参见爱默生的中译本散文集《美的透视》第一三八页,湖南文艺出版社)这些语言不仅带给我生的乐趣,而且还带给我对死的蔑视。

  428

  茨威格,我向你致意。你六十岁就自杀,怎么如此绝望?可是,我却从你著作中获得不死的力量。你为异端辩护,把良知自由视为人类至高无上的善与幸福。你说﹕人不能只是按照暴君的指示去活、去死,不能让恐怖扫除一切生命欢乐的创造活力。专制的暴虐,那是毁灭性的瘟疫,它不仅瓦解个人的意志,而且使社会生存成为不可能。人类社会中幸而有你这样的独立思想者的保卫者,绝对支持思想自由表达的权利,你是个精神英雄,捍卫异端权利的天才。

  429

  我要向你致意,你让我明白孩子的意义。你对抱着婴儿的母亲说,你的孩子不仅属于你。他们是人类整体生命的儿女,是整个大生命对于自身的渴望所诞生的。你只是创造的中介,并不是创造婴儿的一切。你给予他们爱,但不能给予他们强大的思想与灵魂。这些思想与灵魂在他乡,要由他们去寻找。我爱我的母亲,但是,由于你的启迪,我并没有向母亲索取思想与灵魂。我依靠我自己,并按照那个大生命的渴念去工作和劳动。

  430

  你的才华如此灿烂,却又如此谦逊与清醒。成名是危险的,你警告着。你说,“人一旦有了成就,这个名字就会身价百倍。名字就会脱离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开始成为一种权力,一种力量,一种自在之物,一种商品,一种资本,而且在强烈的反冲下,成为一种对使用这个名字的本人不断产生内在影响的力量,一种左右他和使他发生变化的力量。那些走运的、充满自信的人就会不知不觉地习惯于受这种力量影响。头衔、地位、勋章以及到处出现的本人的名字都可能在他们的内心产生一种更大的自信与自尊,使他们错误地认为,他们在社会、国家和时代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于是他们为了用本人的力量来达到他们那种外在影响的最大容量,就情不自禁地吹嘘起来”(《昨日的欧洲》第三五六页)你的这些话,每时每刻都在护卫着我的天真天籁。

  431

  没有一个作家像你这样蔑视教条主义,那些专制暴虐的愚蠢的辩舌。我和我的同一代人面对的是如此庞大的教条,庞大得使我们的头颅难以抬起。然而,面对教条,我就想起你的声音﹕“自从有了世界,五花八门的灾祸就是教条主义者的工作。那些人毫不宽容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和意见是唯一可靠的。正是这些狂热性使他们要求按照他们自己的模式统一思想和行动。”教条主义者们仇恨异端,可是他们的心灵一旦被仇恨的乌云掩盖,就变得一团漆黑。茨威格,你让我明白﹕正是这些教条主义扼杀了历史活的生命,历史要往前走,是不能理睬他们的灾难性的说教的。

  432

  福克纳,你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吗?“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是没有同情心的。小孩有这份能力却不知道,等知道时,已经没有能力去做了──已经超过四十岁了。……世上的痛苦都是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引起的。”天然的同情心,这是人类童心的内涵。孩子没有私利,所以他们会热烈地拥抱弱者和被凌辱者,会对所有贫穷和苦痛的同伴伸出爱的双手。二十岁之后走入社会,便进入社会参与瓜分人类文明的果实,此时,“占有”的观念压倒同情的观念。因此,只有怀着“我只工作,但不占有,更不掠夺”的观念,才能自救。福克纳,谢谢你的提醒。

  433

  拉丁美洲的奇才博尔赫斯,你好,你从幼年开始,就对假面具怀着恐惧。在你的小说里,总是把面具与邪恶、谋杀联系在一起。你的《蒙面染工,默夫的医生》,书写一个骗子预言家以金面具掩盖其患麻疯病的真面目。你告知人们﹕世界上最丑最可怕的面目可以用最昂贵、最美的面具包装起来。你以对面具反感、恐惧、拒绝,表明你对人生的绝对真诚。你把面具撕毁得最彻底,所以你便为自己创造了诗的前提。诗的性格是绝对反面具。

  434

  我向你致敬,冰心。

  你的《寄小读者》养育了我。一个在山野里生长的农家子,在吮吸了生身母亲的乳汁之后,心灵是干旱的,幸而遇到你。读了你的通讯,我的人生就确定了。甚么仇恨也不能把我拉入深渊,唯有童心的向导能把我引入爱的天国。二十世纪中国的爱神,我的散文之母与精神之母,请你放心,儿时就确定的道路比甚么都更加正直更加坚定,在你的爱的旗帜下,我将是你忠诚的士兵。

  435

  在鲁迅呼吁“救救孩子”之后,你却呼吁“孩子救救我”。两种声音都是需要的。对于我,两种声音都是号角。

  你在《寄小读者》的开篇就对小朋友作出这样的请求﹕“我从前也曾是一个小孩,现在还有时仍是一个小孩子。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为止,我恳切的希望你们帮助我,提携我。”你那么早就意识到孩子的纯正之心正是人生的救星。守住孩提时代的天真,避免落入社会的粪窖,便是人生的凯旋。有纯真的老师才有纯真的学生,自己满心邪恶,怎么去拯救孩子。

  436

  林语堂,辛勤的老师,我向你致意。你在四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一点童心犹未灭,半丝白发尚且无。”在八十岁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到异地探险的孩子”;“我仍然是一个孩子,睁圆眼睛,注视这极奇异的世界。”到了八十岁,还睁着孩子的大眼睛,还好奇地打量着世界,还好事地到异地到一切陌生的地方去漫游、去探险、去发现。对于这个喜欢探险的作家,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到处都是未经开发的大陆。在大陆上他随意行走,自由无碍,如同一个小孩走进大丛林一般,时而仰望星空,时而府看虫草。他说他的探险程序中没有预定的目的地,没有预定的游程,也不受规定的向导的限制。

  437

  人生的探险不受规定的向导的限制,但是,成功的探险者却在自己的身上找到最可靠的向导,这就是童心。童心把人引向无穷的领域,引向那些被陈腐的头脑所遗忘的最新鲜的领域,引向被世俗的眼睛所蔑视的却是最富饶的领域。人间永远不死的伟大向导,就在自己身上。这是无比卓越的造物主和聪慧仁慈的母亲赐与我的向导。

  438

  丰子恺先生,我向你致意。你是二十世纪中国的童心,你写的是童心,画的是童心,胸中跳动的是连一层纱布都不包的赤裸裸的童心。二十世纪中国和世界充满争夺,你却与世无争;二十世纪的中国政治煽动仇恨,你却无所不爱;二十世纪的中国被权力和金钱弄得很脏,你的心地却纯洁无垢。你是一个奇迹,一个柔和的、脆弱的、美丽的奇迹,一个没有咆哮、没有风烟、没有喧嚣的奇迹。想起你的名字,我就会想起自己本是在母亲摇篮里的婴儿,除了企求温馨的阳光之外,并没有别的奢想。

  439

  康德说,在他心头永远燃烧的,只有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道德律。而你,丰子恺先生,你说你的内心宇宙里,只有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孩子。让我重温你的话﹕“近年我的心为四件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丰先生,你和康德的话都是我心中的座右铭。在海外漂流中,一想起你的话,我对宇宙与人生就充满情意与爱意。只要仰望天上的神明与星辰,我的分裂以至破碎的心思就会神奇地凝聚起来,在人生的复杂交叉口上,就会作出一个简单但又正确的决择。神明、星辰是人类伟大的向导,艺术与孩子也是人类伟大的向导。基督只活到三十三岁,其实,他还是个孩子。

  440

  你太爱孩子,太珍惜人类的本真,所以你不忍心人随着年岁的增大一步一步地深进社会骯脏的泥潭。为此,丰子恺先生,你甚至希望造物主能把人的寿命定得更短促一些。这样,人类可多保持一些纯真,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与你相似,曹雪芹也有这种动人的心思,所以他让自己最心爱的少女林黛玉、晴雯们,都带着孩子的天真与天籁离开人世。她们全都没有涉及社会后的骯脏故事。你的理想多么幼稚,但你的理想又是多么洁白。

  441

  当学者们在谈论人类进化的时候,丰先生,你却发现个体生命无可挽回的退化。人的一生是一个退化、老化的过程。你最怕孩子的老人化,最怕看到儿时的那些天真勇敢的小伙伴,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从小老虎变成小绵羊。你祝福孩子的心永远留在孩提王国的黄金世界里,反叛勇敢的退化,反叛天真的退化,反叛人类之爱的退化。丰先生,你知道吗?你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我身上注入反叛的力量。我是一个最古怪的反叛者,我知道我的美好的一切将会在反叛中实现。

  442

  几次从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走过,都要在凯旋门的空地上停留。此时,总是想起你,伟大的雨果。想起你在一八四二年三月三十日的那一天,你在这块空地上注视着一个美丽的小孩,她在草地里寻找最早开花的香堇。草地上有三头石膏制作的巨鹰,有曾经在拿破仑出殡时用以装饰香榭丽舍短石柱的巨球,但你发现﹕孩子关注的是香堇,不是巨鹰。你为此沉思良久。谢谢你,雨果,你的这一发现让我激动不已,让我由此想到﹕一部份人类杀戮、征服另一部份人类的力的显耀,并非真正的凯旋;唯有人类爱美的天性像孩子那样在大地上跳跃翔舞,才给予凯旋门以真切的意义。

  443

  一切以孩子为师的诗人、作家、思想家,我向你们致意。克尔凯廓尔,你有哲人的大脑袋,但你以孩子我师,我向你致意。你曾说﹕谁能给我孩子的好心肠!在想象的或真实的需要将人投入忧虑与沮丧中,使人低沉或气馁时,人喜欢感受孩子有益的影响,并向他学习,于是心灵安宁下来,并以感激之情拜他为师。因为孩子,你在艰难中找到支柱,在忧虑中找的安宁,在气馁中找到力量,在坎坷中找到不屈不挠的勇气。孩子是你身上的原始宇宙,天真、坦率、正直、诚实、原创的灵感和思想的第一推动力,全在这不会衰老的鸿蒙世界里。在你的形而上的沉思中,人所以伟大,就因为他师法孩子。

  我曾祈求全知全能的造物主,祈求不要收回他们赋予我的天真与天籁,祈求真与善不要离开我,如今,我于冥冥之中终于找到一条路﹕师法孩子,追随孩子,回到童年那一片清新绚丽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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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4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八日,卡夫卡在他的日记说﹕“痛苦和欢乐,罪孽与无辜,犹如两只紧紧互握而分不开的手,必须把他们切开,在肉、血和骨头之间切开。”我在发出咒语时,首先把二十世纪切开。它的辉煌,我已献予许多文字,但是,辉煌不应为掩盖罪孽。一只是握着智能的灵巧的手,一只是血淋淋的握着暴力的手,我要给后一只手写下咒语,也要给前一只手写下戒语。

  445

  《玉碎》,这是日本作家开高健先生以老舍之铯我题材的一篇小说的名字。

  玉碎,这个意象在我脑中滚动了三十年。我的故国的杰出人物一个一个惨死,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没有硝烟的另一种暴力,极权的暴力和语言的暴力。老舍、傅雷、邓拓、陈翔鹤之死是玉碎;彭德怀、刘少奇、陶铸之死是玉碎;严凤英、孙维世之死是玉碎,我的平凡但心地总是烧着一团火的老师之死,是玉碎。玉的碎片炸开了。碎片直刺我的心肺。我已心疼很久了,此刻还在心疼。

  446

  老舍、傅雷、彭德怀,这些杰出人物的死亡,已留在世纪的记忆里,他们的名字都是纪念碑。而我的老师和我同龄人的许许多多老师,却是无名氏,他们那么单纯,领着一个月五十块钱的工资,却日以继夜地批阅学生的作业,青春的头发全被课堂里的粉笔染白。然而,他们被折磨死了。他们的死,没有在世纪的纪念簿上留下名字,但对于我,他们的死亡永远是大事件。任何一个无辜者被社会的皮鞭抽打而死,都是大事件。

  447

  中国著名音乐家马思聪逃亡前夕所受到的侮辱和折磨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剥开他的衣服,用铁链抽他;用运动员的钉鞋打他;最后因他姓“马”而把草塞进他的嘴里,鲜血淋漓。

  这一事件发生在中国音乐学院,手持铁链与钉鞋的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他们在干着最原始最野蛮的行为之前,正在学院里学习五线谱,弹奏钢琴,谈论着莫扎特与柴可夫斯基。

  448

  我知道大事件中还有更大事件。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军在南京挖掘了万人坑,活埋了我的三十万同胞。这是东方巨兽的一次人肉盛宴。万人坑就是巨兽的胃。一口竟然吞食了三十万我的父老兄弟。尸骨消化了吗?血痕磨洗完了吗?二十世纪可以忘掉耻辱的印记──巨兽的胃、巨兽的牙齿、巨兽的心肝吗?

  449

  宇宙飞船、计算机电视当然是二十世纪的图腾,然而,万人坑也是二十世纪的图腾。耻辱的图腾还有奥斯维辛集中营,古拉格群岛,还有印尼雅加达街头的机枪,金边郊外波尔布特的劳改场,还有六、七十年代中国的牛棚。

  450

  一个早晨或一个夜晚,一次权力的游戏和一次暴力的试验,“人间”可以立即变成“牛棚”。牛棚对我的教育胜过十所大学。人间与牛棚的转换告诉我﹕人从野兽从动物进化成人需要几百万年几千万年,而人要退化为动物为野兽,只要一剎那。

  451

  茨威格在《昨日的欧洲》中说,希特勒开始崛起时,人们缺少警惕。德国知识分子是最看重学历的,在他们看来,希特勒不过是一个在啤酒馆里扇风点火的小丑,结果上了大当。茨威格本身也是如此,他说﹕这个名字进入我的耳朵是空空洞洞的,没有份量的。然而“这个家伙给我们世界带来的灾难比一切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仅仅奥斯维辛集中营,被希特勒送进去活埋和服苦役的,就有六百万人。历史是和数字连在一起的,我们必须把六百万这个数字刻在二十世纪的墙壁上。

  452

  三十年代,纳粹上台,整个德国“大众”都支持他。欢声雷动,激情澎湃。这些被日耳曼种族优越理论的迷魂汤灌醉了咽喉的民众,疯狂地屈从一个名字叫阿道夫.希特勒的领袖,追随他去杀犹太人和践踏欧洲和世界,最后还送掉自己的生命与孩子的生命。掌声与欢呼声是有毒的,纳粹的毒气弥漫全球,与德国国民的掌声之毒有关。

  453

  盲目的崇拜导致人们把一切绝对权力交给一个强大的名字,然而,紧接下去,便是盲目崇拜者们被这一强大的名字任意践踏与宰割。人民群众的自作多情与期待救星,便制造了专制政治与历史悲剧。

  454

  发生在亚洲柬埔寨的波尔布特现象一直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他死前不久,又杀死自己的战友、“国防部长”宋成和他的全家,然后又用军车来回地辗碎他们的尸骨,让血肉带着沙土在空中横飞。这种最残忍的行为,使用的却是最神圣的革命的名义。当我看波尔布特在柬国的行为时,我对人的观念整个的改变了﹕人,固然是宇宙的精华,但人也是宇宙中的魔怪。人,可以是比野兽还坏一百倍的生物。

  455

  一个曾经欢迎红色高绵的柬埔寨年青人,在红色高绵血洗国家之后说﹕“现在,只要看到他们在走,我们这些人就这么害怕。我们就像快被淹死的幼鼠那样恐惧。”(《血洗高棉》,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一九七七年第三十四页)想起二十世纪的东方,就记住这个“幼鼠”的意象。红色的革命竟会变成席卷一切的洪水,把人们变成可怜的幼鼠。以至使幼鼠们的任何挣扎、任何苦叫、任何求饶都无济于事。

  456

  《血洗高棉》还记载﹕波尔布特集团为了节省一颗子弹,指令他们的战士在枪决异己(包括一部份民众)时,用锄头(鹤嘴锄)去敲碎脑袋或达断他们的颈背。在他们看来,一粒子弹的价值远远超过一个人的生命的价值。

  457

  在斯大林的集中营中被折磨而死的俄国著名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曾说,衡量社会的尺度本是人,但在我们这个时代,权势者美“没有时间考虑人”,“他们只是把人当作砖头或水泥使用,是用来建筑的,而不是为之建筑的。”把人当作砖石、水泥、螺丝钉、炮灰、牛马、商品等,这是二十世纪权势者关于人的共同认识。

  458

  二十世纪的极权统治没有帝王的桂冠,但常常比残暴的帝王更为可怕。

  极权政治不仅产生一个主宰一切、指挥一的英雄,还产生出无数的精神侏儒与人格侏儒。英雄治下的国家具有大人国的疆域,但组成大人国的却是无数只会在地上匍匐的小人国和小人城邦。

  459

  普罗米修斯因为对人类抱着至情至爱,所以被捆绑在岩石之上,蒙受兀鹰啄咬自己的身体。但他还是幸运的。他无须像整个的知识者在咬 之前,必须自己割开胸膛,然后,不仅让兀鹰撕碎,还要把它撕裂。此时,我在阳光下细细端向自己的心,就看到心上不仅有兀鹰坚利的爪痕,还有自己的齿痕。

  460

  普罗米修斯的祖先是谁?兀鹰大约不知道。牠只啄食普罗米修斯,并未追踪他的祖先。兀鹰毕竟是神鹰,拥有神的文明,野蛮的边界有限。我羡慕过普罗米修斯,他能每天都使伤口愈合,而且没有连累到自己的父辈与祖辈。

  461

  整整十五年,我一直忘不了《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科斯在荣获诺贝尔奖时的演说。他告诉我们这个世纪在南美洲发生的事﹕

  ……我们从未得到过片刻安宁。一位深受爱戴的普罗米修斯式的总统,竟然被困在大火冲天的总统府中,同整支正规军对抗,最后战死;在两起令人可疑而又无法澄清的空难事件中,一位英明的总统和一位为恢复民族尊严而斗争的民主军人丧生。在这期间,发生了五次战争和十六次政变;还出现了一个恶魔般的独裁者,以上帝的名义,对当代的拉丁美洲实行了第一次种族灭绝。与此同时,两千万名拉美儿童,不满两岁就夭折了,这个数字,比一九七零年以来欧洲出生的婴儿总数还要多。遭受政府迫害而失踪的人达十二万,这等于乌默奥(瑞典的一个城市──引者)全城的居民不知去向。许多阿根廷监狱中分娩的被捕孕妇,不知道自己亲生骨肉的下落与身份,军方当局下令把这些孩子秘密交人收养,或送孤儿院。全大陆有二十万人为改变这种状况而献出生命,其中十多万人死于中美洲三个任意杀人的小国﹕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危地马拉。……智利一向以殷勤好客著称,但竟有一百万人外逃,占其总人口的百分之十。被认为是本大陆最文明的乌拉圭其二百五十万人口中,有五分之一流亡国外。在一九七九年以来,萨尔瓦多内战使当地几乎每二十分钟就产生一个难民。

  462

  马尔科斯还说,世界每年的出生人口要比死亡者多出七千四百万,这些婴儿大部份出生在贫穷的国家,而那些经济最繁荣的国家却积聚了强大的、足以灭绝文明人类、甚至可以消灭所有生存于我们这个不幸地球所有生物的破坏力量。这是世纪的现实。马尔科斯所以会感到揪心的孤独,正是因为他找不到一这合适的手段来使人们相信我们生活的现实。

  463

  天才找不到描述罪孽与苦难的手段,我又何敢奢望让人们相信我的那些苦难的记忆和死亡的记忆。于是,天涯海角里只剩下滴落的眼泪与孤独的咒语。

  464

  我诅咒那些谋杀同胞的凶手,但找不到凶手。是谁把老舍推向死亡的湖泊?是谁把巴金送进任人屠宰的牛棚?是谁把彭德怀的骨头一根根打断?是谁把中国国家主席刘少奇变成只剩下一尺多头发的白毛女?是谁把我心中至善至美的仙子──扮演七仙女的严凤英带入黑牢、打成死鬼、然后又剖开她的胸膛寻找“罪证”?找不到凶手。这是一个民族的共同犯罪,是二十世纪人类的共同犯罪﹕人类制造了那么多花言巧语与豪言壮语,说甚么为了走向未知的天堂,必须要有铁的专政……

  465

  听不到有人说“我有罪”。承认“我有罪”的声音是稀有之声。

  亚当与夏娃作为人始祖,他们择取了智能之果而成为人之后,第一个发现便是自己是赤裸裸的,即发现自己的羞耻。人类的历史是从羞耻之心的觉醒开始的,但现在的人类却返回不知羞耻的时代。

  466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难承受之轻》中,一再重复着“羞涩”二字,他发觉现代人没有羞涩感。钱钟书先生在为杨绛《干校六记》的序文中只表述了一种遗憾﹕那么长的岁月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但没有人“抱愧”。抱愧感与羞涩感已在世纪的冲浪中消失。

  467

  二十世纪是个特别的庞大的工厂,它制造了以往几个世纪少有的下列几种特殊人类﹕只有肉没有灵的“肉人”;只有躯壳没有良知的“空心人”;只有技术没有性情的“单面人”(马尔库塞的概念);只有工具性没有人性的“机器人”;只有权术心术而不学无术的“政治人”。这些二十世纪的新种族都没有羞涩感,他们不知道人的宝贵在于知耻。

  468

  媚俗,是昆德拉的另一发现。“俗”已接近丑,倘若再浓妆艳抹,卖力“装”,便成了媚俗,即更加丑。明明在饿肚子,偏挺着大肚子游行,载歌载舞,这便是媚俗。媚俗是极权主义的肉麻。

  469

  在物质层面上,说生物在不断进化,大约没有错。二十世纪人的脸皮显然比十九世纪厚,而维护脸皮的工具──面具,也比以往的世纪发达。愈聪明的人脸孔愈多,面具也愈精致。

  470

  二十世纪的权势者说,所有的答案都有了,所有的结论都有了,你的使命就是讴歌结论,注疏结论,演绎结论。强制之下,知识者分化,一部份就讴歌、就注疏,落入俗流却钻入社会上层;一部份则提出问题,于是就反省、就质疑、就突破。提出问题的人就是反对媚俗的人,但这些人就受苦,就落魄,就逃亡,就被送入牛棚或牢房。

  471

  唐僧不是神,有人的局限。他没有孙悟空的金睛火眼,没有如来佛的无边手掌。但他有爱生命的善良心地。因为他慈悲、善良,所以中国人在以往的十个世纪中,一直敬爱着与敬重着。这是集体无意识。可是,二十世纪的革命铁靴践踏了这一心地,毁了这一心地。“千刀万剐唐僧肉”,一个世纪性的中国诗人这样呼喊。对慈悲心地的仇恨,是本世纪的耻辱。

  472

  托尔斯泰曾说﹕除了善良,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甚么美好的品格。可是,托尔斯泰的话一直被嘲弄,先是被暴君嘲笑,后是被痞子嘲笑,聪明人则从世纪初嘲笑到世纪末。

  473

  本世纪初期,卡夫卡就预感到这个世界不太美妙,他开始说着这个世纪精彩的咒语。如“这世界很快就要挤满代代繁衍不止的机器人”,“一大堆陈腐的字眼和观念,这些比甲冑还要坚厚”,“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被恶魔所掌握的时代,我们只能像犯罪似偷偷地行善为义”,“战争与革命无休止地肆虐,我们冰冻的情感助长了它们的火焰”,“脍子手永远背负恶名”等等。

  474

  圣经《新约》中的一个故事是基督将横冲直撞的猪引入魔鬼盘踞的地方,使他们全部溺死。这一故事给我的启迪是﹕人一旦失去理性,就很容易变成魔鬼。六、七十年代,我的亿万同胞都处于横冲直撞之中,那时,我们在上帝的眼中,一定只是一群即将被他引入魔窟而溺死的可怜的猪。

  475

  最人道和最神圣的思想,得像小偷一样戴上假面具和面纱偷偷摸摸地从后门运出,因为前门有巡捕和当局的雇佣军们把守着。这是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利》中描述的情景。这种荒谬的情景,因为我看得太多,而且经历过,至今我仍然感到戴着面具与面纱生活是我最不能容忍的生活。

  476

  印尼的巴里岛的斗鸡是一种带有宗教的社会活动。公鸡是社会雄性的象征。斗赛的双方各选出最勇猛的一只公鸡,在腿上捆扎十公分左右的利刃,然后进行惨烈的撕杀。这一古代风俗常使我联想起我所历经的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时代。那些争斗的双方全都像好斗的公鸡,而且激斗时双方也都自称自己带着最锐利的武器,这就是红色语录本。古代由鸡代替人斗,现代由人直接斗,这就是人类的进化吗?

  477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思索谁是人类最的的敌人,谁应对二十世纪的种种罪恶负责。他让“英雄”葛拉特(Franzvon Gerlach)回答﹕“如果人类不是远古以来就受到立誓毁灭他的残酷敌人的监视,这个世纪可能会是美好的世纪。这个敌人,是一头无毛,邪恶,食人的野兽──人类自己。”人类与野兽相比,甚么都有,既有狮子的凶心,狐狸的狡猾,又有毒蛇的阴冷,狼的贪婪,狗的卑贱,而且,虽然无毛,却有文明的外衣。所有人类的不幸都是披着文明外套的人类本身所造成的。

  478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弗洛依德对人类的前途感到悲观,并在自己的学说中形成“死亡本能”的概念。他看不到有甚么办法可以限制人类的侵略本能。两次世界大战,使人们看到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侵略,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主权的剥夺。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我却看到另一种形式的侵略,这是在一个国家内部人对人的侵略,一部份人对另一部份人灵魂主权的剥夺。强迫一部份人交出心灵,强迫一部份人变成没有头脑的工具。这种死亡本能,形成本世纪的另一类恐怖。

  479

  机器还像洪水继续从工厂车间涌向社会。二十世纪是机器泛滥并建立它的绝对统治的世纪。机器正在取代人和侵吞人的各个领域。

  二十一世纪新哥伦布的使命,已不是发现未被开发的大陆,而是发现未被机器所占领的人的领域﹕人在哪些部份可以不被机器所取代?人性是否可能?在机器绝对统治下人性荒野上的孤岛和绿洲在哪里?

  480

  大自然在被拷问时是沉默的(哥德语)。倘若不是沉默,它一定会抗议人类在二十世纪中对它的摧残。森林、草原、山脉、河流,在被人利用之后,一批一批地走向死亡。因为大自然无言无语,我写了《救救黄河》的文字,写了《故乡大森林的挽歌》,以后还要写小河与小溪的祭词。童年的小河与小溪的死亡,永远使我感到心疼。大自然被践踏时固然是沉默的,但有一天,它会爆发。

  481

  庐梭预言﹕我们的灵魂已经堕落到的程度与我们的艺术和科学近于完美成正比。世纪大脑很发达,但心灵有毛病。这个世纪拼命地发展大脑,以至创造出可以取代大脑的计算机,但是,这个世纪遗忘了心灵。在人类大脑愈来愈大的同时,人类的心灵正在变小、变质变态。这个世纪的大人物,多数是脑子很好但心地很坏的人,发展下来,世界可能要被聪明的痞子、骗子所摆布。

  482

  现代化的公路与铁路修筑到哪里,既把金钱带到哪里,也把堕落带到哪里;既把文明带到哪里,也把野蛮带到哪里;既把圣母像带到哪里,也将妓女带到哪里。现代化有时像圣水点化了不毛之地,使它变成金碧辉煌的城市,有时则像洪水凶猛地卷走原先纯朴的民风与古典的安宁。

  483

  在东京、纽约、香港,看到人们紧张的面孔和快速的脚步,便想到西班牙画家胡安.日诺维斯在一九六六年所作的画﹕《焦点》。这幅画所描述的当代人类是显微镜下或探照灯下的一群惊惶奔跑的蚂蚁。画家发现人类在现代生活的重压下与战争的重压下一样,都是逃难者与逃荒者。

  484

  十九世纪诗人们所憧憬的意境高远的天空已经消失,取代它的是二十世纪卡夫卡首先发现的城堡。迷宫式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在地图上找不到却遍地皆是。它牵制着人类的全副身心,让人们迷失在它的面前。它是笼罩在你头顶的巨大阴影。是你难以跨越的壕蔪 和无可奈何的敌对者。在它面前,你无理可说,只能敬畏;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只能空有叹息与愤怒。它近在咫尺,但谁也无法进入。所有精彩的诗篇和善意的思索,全被拒绝在城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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