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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话题(三)

——山海经的领悟


◎刘再复  

 

 

  079

  当八十年代中期中国作家在寻根的时候,我无所作为。因为我早已清楚我的根在《山海经》里,在那个草树蓁蓁密密、到处洋溢着原始野性与洪荒气息的神话世界里。那是一个人、神、兽三位一体的世界,那是一个生命无边无沿、无拘无束的世界,那是一个不长心术权术也不长教条酸果的世界。无论是蛇身人面还是龙身人面的庞然大物,都不是加粉饰的、最本真的大地的儿子。

  080

  追日的夸父,填海的精术,以乳为目的刑天,补天的女娲,治水的大禹,这些远古的神话英雄,他们身上活泼而坚韧的神经,就是我的根,他们的名字就是我灵魂的血肉与骨骼。灵魂是需要血肉与骨骼的,更需要脊梁。人世间跪着与匍匐着的灵魂太多,而且长出了藓苔与莠草,所以我更是缅怀伟大祖先那坚韧的、赤子的灵魂。

  081

  原始神话告诉我﹕你的祖国的伟大日神是一位女性,她是帝俊之妻,名字叫羲和。她生育了整整十个太阳,并在甘渊这个地方完成了辉煌婴儿的洗礼。每一个太阳都是必须的。说后羿射下九个多余的太阳,那是《淮南子》编造的。我从伟大的女性日神中得到启示﹕我心内也需要有十个太阳。我需要有多重多元的光明之源,需要有四面八方的暖流与知识流。

  082

  我身内有十个太阳的名字是夸父、精卫、刑天、女娲,还有曹雪芹、荷马、柏拉图、莎士比亚、歌德与托尔斯泰。每一个太阳都不能少。我所以能睥睨乌云,轻慢寒风暴雪,心灵上空常有朝霞,黎明与黄昏都蓄满暖意,就因为胸中有着十个灿烂夺目的太阳。有这些永恒永在的骄阳丽日相伴相随,还怕黑暗与黑暗的动物吗?还感叹人生缺少流光溢彩吗?

  083

  仿佛是在青年时代,那时我丢失了十个太阳,只留下一个人造的赤热的太阳。尽管人们说,这是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尽管我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它的光环中,可是,留下的却全是黑暗的记忆。

  084

  追超烈日,填平沧海,修补苍天,断了头颅之后还照样操戈舞剑,这有可能吗?谁都会回答不可能。然而,远古的英雄却把不可能当作可能去争取、去努力、去拼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正是东方伟大的日神精神,中国永远不灭不亡的原因。我的故土上的五个太阳,每一天都以它璀灿无比的光波提示我﹕别忘了,别忘了大地上第一曲英雄的悲歌和它的主旋律。

  085

  夸父面对燃烧的火海,精卫面对苍茫的汪洋,刑天面对失去头颅的身躯,大禹面对漫衍中国的洪水,女娲面对破败的天空,他们都有绝望的理由。但是,他们面对绝望而反抗绝望。我们的祖先是一些硬在绝望中挖掘出希望并发展希望的伟大孤独者。在他们开天辟地的茫茫史篇中,每一页都镌刻着这样的真理﹕人活着,不是我了等待希望,而是为了创造希望。

  086

  法国思想家埃德加.莫林和他的朋友这样阐释他们的希望原则﹕“不是希望使人活着,而是活着产生希望”。或者说﹕“活着孕育了希望,希望又使人活着。”刑天不仅体现这种希望原则,而且启示后人﹕人类可以在自己的身上完成“复活”,即实现再生,可以在更新生命中实现新的希望。在险恶的逆境中,首要的原则是不要倒下,即不被命运所击倒,然后重新创造命运。生存、死亡、复活;希望、破灭、再生。这正是时空轨道上永恒的生命链。

  087

  夸父真傻,精卫真傻,女娲太傻。太阳追得着吗?大海填得了吗?苍天补得上吗?跋涉一个个白天与黑夜,口衔一块块细小的木石,手捏一团团的泥土,不分朝夕,不舍昼夜,奋不顾身地作力量悬殊的较量,勇敢、执着、坚韧,一身侠骨与傲骨。他们做着聪明人嘲弄的事业,却走上聪明人无法企及的天地境界﹕在苍穷与大地之间展开彩虹般的自由羽翼。

  088

  不是争取成功,只是争取信念。他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边那个美丽的目标,不知道甚么叫做胜利,甚么叫做失败。鲁迅说﹕“中国少有失败的英雄。”因为中国人失落了遥远的祖先的大心灵与大气魄,而落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势利理念中。

  089

  《红楼梦》中的诸多人物谁最傻?除了一个傻大姐之外还有一个傻哥哥,这就是贾宝玉。傻大姐是天生的白痴,甚么也不懂。傻哥哥可有大智能。呆中的迷惘,痴中的执着,傻中的正义与公道,憨中的诗书评论与大迷惘,沉默中的逃离家园和告别尘界,哪样不是真性情与真智能,贾(假)不假,傻不傻,能在殭尸国里守住点活灵魂、活情感就不傻。

  090

  聪明人只能沾染太阳的一点光辉和大海的一抹浪花,他们永远是太阳与大海的局外人,而憨傻的夸父与精卫却溶入太阳溶入大海,化作伟大存在的一部份。聪明人早已灰飞烟灭,傻子却与太阳、大海一起穿越时空的围墙与边界,活到今天。

  091

  夸父追逐太阳,最后溶入太阳。太阳是他所求的道,不屈不挠的求道者最后得道并化为道的一部份。夸父求的是光明之道,他的名字是光明的一角。

  每天每天,当太阳从山那边的岩角上喷薄而出,金黄色的光焰洒向花丛、草地、屋顶和我的图书般的窗口,我就想到,这是夸父的精灵,原始的,野性的,赤裸裸,单纯的精灵。这些精灵一走入我的身心,我就想行进,想尝试,想奋发,显然,他们在我的生命当中又投下了神秘的热能。

  092

  存在者是肉身,它属于形而下国度;存在是道身,它属于形而上国度。夸父、精卫、刑天、女娲都告诉我﹕存在者不可沉缅于帝王之家、温柔之乡。宫殿里的虫豸还是虫豸,琼楼玉宇中的猫狗还是猫狗。要奋飞,要长出穿越沧海怒浪的双翼,要寻找存在的意义。

  093

  夸父、精卫、刑天、女娲﹕天地之间永恒的天真;只知耕耘,不知收获的天真;只知奋飞,不知占有的天真。有天真在,便不顾路途中有巨火烈焰,人生中有沧海般的大苦难,贴近目标时有断头的危险。有夸父、精卫、刑天、女娲的名字在,就会有伟大的耕耘者与追求者。王朝明明灭灭,天真的探寻者却生生不息。

  094

  夸父没有群落与国度,精卫告别父亲炎帝之后成了东海的流浪者,刑天则独往独来,女娲是最伟大的孤独者。他们以天为居所,没有故乡,然而,他们为他人创造故乡。夸父在死亡的时刻还把自己身体的一部份拋入人间,化作一片桃林。那就是千载万载、无数炎黄子孙的家园。

  095

  刑天丢了头颅,但心还在。心灵可以长出另一种眼睛。原始英雄拥有大心,但没有巨大的脑。大心里有大性情、真性情。现代人脑的发达却使心缩小,小到容纳不了一点真情真性。夸父的性情弥漫天空,精卫的性情覆盖大海,刑天的性情穿越古与今。我在心里建造了夸父塔、精卫塔、刑天塔,好在人欲横流的世上守住一份大性情与真性情,遏制住心的萎缩。

  096

  刚毅木讷者天然地藏拙。拙中有大智能。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女娲补天千载而不知疲倦。夸父无言,精卫无语,刑天无音,原始的大英雄们都是拙人、拙神。他们不是修炼于口舌,而是修炼于肝胆和性情的最深处。

  097

  我喜欢女娲,不喜欢共工。撞断天柱容易,建构苍天和修补苍天却很艰难。破坏天柱不是工程,补天却是伟大的工程。女娲的劳作是大寂寞,没有人知道她流过多少汗水。共工流了血,流血轰动了天内天外,人们知道他是革命英雄。英雄的标尺变了,所以人们崇拜流血与暴力。我要质疑这个标尺,我女娲,也为精卫﹕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098

  白云千载,蓝天悠悠,谁是中国第一代理想主义者,谁是山高海深的第一代大梦的主体?是精卫,是夸父,是女娲。移山填海,修天补地,中国的远古有大浪漫、大理想。可惜中国今天只剩下小浪漫﹕作家笔下的情爱小故事,霓虹灯下的色情小夜曲,精卫当年奋战过的东海碧波中的小寓言。

  099

  远古时代的凤凰美丽而自由,牠“饮食自然,自歌自舞”,快乐地翱翔于原初的日月山川之中,可是,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牠被文化改造了,“五采而文”﹕“首文曰德,翼文曰礼,鹰文曰仁,腹文曰信”。(见《西山经》)从此,凤凰的头颅变得沉重,翅膀变得沉重,身躯变得沉重。中国的凤凰既然背负德、义、礼、仁、信,怎能自由的“自歌自舞”。我讴歌精卫,同情凤凰。但愿凤凰的翅膀不再负荷过重,真的可以自歌自舞,如我今日自语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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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东方之我﹕想到故乡和祖国,我的情感单纯到只剩下一个“恋母情结”,像哈姆雷特那样,因为害怕伤及自己的母亲,总是犹豫彷徨,即使面对杀父的仇敌,也迟迟不敢伸出犀利的宝剑。

  101

  西方之我﹕自然的故乡祖国和人造的故乡祖国在我心中并不相同。自然的故乡故国,既是山川、原野、池塘、阡陌,又是父亲、母亲、兄弟、外婆。我爱她们,她们也爱我。人造的故乡祖国,有大街,有高楼,但也有王冠、枪弹、权力和计谋,我时而仰视着它,时而只想逃离它。政治化的祖国要我当一条夹着尾巴的狗,革命化的祖国要我当一颗螺丝钉,市场化的祖国,可能要我充当售卖的商品,为了赎回往昔的荣耀,把灵魂拍卖给魔鬼摩斯菲特。

  102

  东方之我﹕生活与写作都像六盘九曲的古栈道,在云山雾海之中漂漂荡荡之后,还是觉得叶赛宁的话对﹕找到故乡就是胜利。六、七十年代风烟弥漫,我赢得社会,却丢失了故乡;八十年代,我身在社会,心在故乡;社会改造我,让我身上烧着烽火,心中筑起堡垒,我反抗社会,返回故乡。我找到了故乡,找到了那一片蜂蝶纷飞的百草园,找到了那一片含水含烟的甘蔗林与相思树,找到了那一座飘雨飘雾的武夷山,找到了那一堆芳草凄凄、荆棘丛丛的老祖母的墓地。

  103

  西方之我﹕故乡故国不仅是祖母墓地背后的峰峦有山岗。故乡是生命,是母亲般的让你栖息生命的生命,是负载着你的思念、你的眼泪、你的忧伤、你的欢乐的生命。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他的故乡是一个少女的名字,她叫做“绿蒂”。这个名字使维特眼里的一切全部带上诗意,使世俗的一切都化作音乐与彩梦。维特到处漂泊,寻找情感的家园,这个家园就是绿蒂。正如林黛玉是贾宝玉的故乡,林黛玉一死,贾宝玉就丧魂失魄。

  104

  东方之我﹕我永远爱恋那片黄土地。漂泊海外,才明白自己像只蜗牛,总是背着黄土地与黄面孔浪迹四方。看到榕树的碧叶,看到蒲公英,看到小溪边的鹅卵石,都会想起故乡。然而,我爱故乡的土地,不是爱那个小窝,那个温柔之乡。我记得我们家屋后的那群雄鹰,牠们一直把辽阔无垠的天空视为故乡。故乡不是绑住双脚的囚牢,而是容纳生命大羽翼的地方。我们与山鹰同时诞生,我们既是峡谷之子,又是蓝天之子。

  106

  东方之我﹕年青时喜欢《奥德赛》,可惜听不到荷马的七弦琴。俄底修斯漂泊四方,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家园伊塔卡。引导他的船队返航,是对于妻子的思念。世界多风多浪,故人毕竟是最后的港湾。

  107

  西方之我﹕盲诗人笔下的“妻子”的确就是故乡。俄底修斯的故乡不是伊塔,而是那一双照明他追寻之路的妻子的眼睛和伴随着他漂泊的。蓝发似的海洋。“妻子”不是一个生儿育女的胴体,而是一个代表着爱、青春、美貌和记忆的名字,哪里有爱和青春的记忆,那里就是故乡。

  108

  东方之我﹕山海经,百家语,屈原辞赋,李杜诗篇,西厢记,《红楼梦》……全是我的故乡。故乡在,灵魂就不会荒芜。记得那疯狂的十年岁月,故乡被封禁,我只能用疏疏落落的眼睛对着疏疏落落的天空与白云。

  109

  西方之我﹕故乡可以放在书袋里。我就常常背着故乡浪迹天涯。俄国演员符.伊.卡恰洛夫就说叶赛宁的诗集是他漂泊的故乡。他说﹕“我在欧洲和美国漂泊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叶赛宁的诗集。我有那么一种感觉,彷佛我随身带着一掬俄罗斯尼土,它们明显洋溢着故乡土地那馥郁而又苦涩的气息。”我曾在新疆的天山怀里看过天池与哈萨克族的帐篷。帐篷就是哈萨克人的故乡,他们走到那里,故乡就跟到那里。犹太人的帐篷则是他们的教堂,教堂总是跟着他们流浪。列维.斯特劳斯说,原始人把家乡带在自己的身边,其实现代人也可以把故乡带在身边。作家诗人就是永恒的犹太人和哈萨克人。

  110

  东方之我﹕故乡不仅是一部部诗集。故乡就是诗,就是寓言与童话。云雀黄莺,香草佳木,白雪公主,全在故乡里。走出大学校门,来到大北方,看到漠漠黄沙、蒙蒙烟雾,更加想念山明水秀的江南故乡。走南闯北,还是故乡这边风景独好。

  111

  西方之我﹕以往总是把故乡浪漫化。如今四方漂流,才发现故乡的不完美。昂首四顾,方知天外有天。看到大峡谷令人眩晕的巍峨,才相信大地上有故乡所没有的千古奇色;看到大瀑布震憾大地的磅礡,才知道阳光下有故园所没有的万丈豪情。告别故土的远游,让我打开眼界,不再制造故乡的神话。发现故乡不完美,不是不爱故乡,而是期待着更美的光彩补充故乡。

  112

  东方之我﹕故乡给人安慰,也给人忧伤。鲁迅童年时代的故乡是圆月下和他一起守望瓜地的兄弟,是拿着钢叉勇敢地刺向野兽的闰途,可是,几十年后的故乡,则是闰途那树皮似的麻木的脸上,死在让人惊心动魄的“老爷”国里。鲁迅活到五十六岁,故乡比鲁迅还年轻就死了。故乡是甚么?故乡是忧伤。

  113

  西方之我﹕故乡是空间,故乡又是时间。童年记忆里,故乡是女性,是母亲,是水悠悠的小溪和绿淡淡的杨柳树;青年时代的记忆里,故乡是男性,是父亲,是强悍的跃进与粗暴的战斗。最后离开故乡时,湿漉漉的眼睛看到的故乡是孩子,是孩子像小牛一样健壮但流淌着鲜血的身躯。祖国是部巨著,少年时读它,见到山川满目;青年时读它,见到红旗满坡;中年时读它,见到牛鬼满棚;此时读它,又彷佛是金银满箱。我歌唱祖国,只能歌唱它山川满目,不能歌唱它牛鬼满棚。

  114

  东方之我﹕诗人作家们都说“乡愁永远”,《离骚》唱了两千年,仍然没有唱完。屈子远去,汨罗江的春水还年年岁岁流淌着乡愁。

  115

  西方之我﹕我有乡愁,但我的乡愁不是屈子那种对于都城台阁的回望,更非放不下那些放射着怀疑目光的大街与胡同。我的乡愁是心灵的密码。曾有一堆篝火,点燃过我胸脯中的真诚;曾有一串炽热眼泪,泽溉过我人性中的良善;曾有一缕纯真的目光,呼唤过我心底的爱恋。我本应守候着这篝火,这眼泪,这目光,然而我远走了,此时想起,唯有锥心的乡愁。我的离骚是负疚,是羞涩,是悔恨曾有过的金子般的失落。

  116

  东方之我﹕你的离骚是反离骚,你的乡愁是反乡愁。

  117

  西方之我﹕不,我的乡愁是良知的乡愁与情感的乡愁。我的离骚是远离那些不该遗忘的角落,是对那些丢失了的天真与人性的眷恋。我们这一代人,丢失了那么多,儿时单纯得像晨光像草露,三十而立之时却满口争斗,变得如狼似虎。

  118

  东方之我﹕对着一个绝望而想自杀的女子,田汉用茶花女说过的话劝慰她﹕我梦想着乡村,梦想着纯洁,梦想着回到我的儿童时代。女子听了这话之后走出了绝望。她重新看到了故乡。不是她去拯救孩提王国,是孩提王国拯救了她。孩提王国彷佛是她的祖国。站立在同一片土地,近处让她绝望,远处让她希望。曙光有时在未来,有时在往昔。往昔与未来常常相接。

  119

  西方之我﹕我终于理解尼采的那句话﹕“甚么祖国!那儿是我们的『儿童国』,我们的舵便驶向那里。到那里去吧,比暴风浪的海更奋勇。”我们的祖国就是“儿童国”。我寻找故乡、寻找祖国,找了很多,没想到在异乡却找到了故乡和祖国,这就是与天牛与蜻蜓与山鹰与奶奶与外婆天天相处的儿童国。我的最基本的生命在儿童国里,我的最本真的历史在儿童国里,我的不可消灭的梦与资源在儿童国里。

  120

  东方之我﹕儿童国是个大摇篮。它摇荡着,摇着让我们入睡,摇着让我们作梦,摇着让我们觉醒。到如今,我们的梦和醒,我们的记忆与灵感,还是连着它的摇荡。

  121

  西方之我﹕我的乡愁就是思念这个儿童共和国,就是依恋这个只有云彩没有硝烟、只霓霞没有障气、只有草露没有酸果的共和国。我知道世上的权力与市场都在摧毁我的儿童国。我还知道它被摧毁得差不多了,我看到我的祖国的断墙颓。

  122

  东方之我﹕可是我们的儿童国还浮在记忆里,浮在你和我的心史心传里。记忆中的儿童国是不朽的。父亲去世,你曾大声啼哭;奶奶讲述狐仙故事,你曾穷追猛问;堂哥哥带你去上山砍柴,你的手掌全是伤痕却满不在乎;你咬了两根咸萝卜,喝了一口稀饭,然后满脸春风踏上上学的小路,一点也不嫌弃妈妈的贫穷……这个祖国,该是在你心中。

  123

  西方之我﹕海明威曾说,“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摇篮。”摇篮过去造就了我,今天也许还会拯救我。我常常听到奶奶的歌声,她提醒我不要走入陷阱。几次面临黑色的深渊,我都感到爷爷的手臂把我拉向故乡。我要回到我的儿童国,免得从宇宙深处来到地球一回忙忙碌碌,却当了一只政治动物与金钱动物。

  124

  东方之我﹕朋友说,海外漂流者中,你丢失得最多,因为你本来拥有的最多。国家对你那么器重,社会对你那么宠幸,你有那么多的荣誉,那么多的鲜花与章声,可是,你却毅然展翅高飞。我对朋友的困惑无言以对。

  125

  西方之我﹕远离昔日的家屋,远离朝思暮想的土地和情同手足的朋友,不辞黑风巨浪的颠簸,也不怨陌生国里的空空落落,不为别的,只为了一张平静的书桌。这书桌,便是故乡,便是儿时的竹筏摇篮、茅棚农舍。可曾记得当年在溪边汲水,这书桌,正是那条清澄的小溪。潋滟波光,粼粼月影,就在桌上浮游。你知道吗?我的另一番乡愁就是对书桌的眷恋,从青年时代到中年时代,整整二十年,久久思慕,久久渴念,久久呼唤。

  126

  东方之我﹕书桌时的平静之乡,确实是中国知识人的百年之梦。说起书桌乡愁,使我想起顾颉刚先生的故事。顾先生的妻子临终那一年,因身体不好,把小女儿寄养在叔母处,有一天,叔母因有事把孩子送回顾先生家中,“看着她的母亲就笑,扪着她的母亲又笑。”顾先生为此事感动得眼泪也迸出来了。他后来说﹕“我对于学问的眷恋,就像这婴儿对于母亲的眷恋。”(见一九二四.十一.二十九给李石岑的信)学问,书桌,就是知识人的故乡。他们对于学问的眷恋,正是刻骨揪心的乡愁。

  127

  西方之我﹕顾颉刚先生说他能走上学问之路完全得益于童年时代的好奇心。他说﹕“我是一个特富于好奇心的人。”不到七、八岁,他就喜欢翻看书籍。而翻看书籍,不是为了功课,也不是为了家长,只是“遏不住好奇的欲望,要伸首到这大世界里探看一回。”除了读书,他又嗜好游览,在童年时最盼望的是扫墓,可以藉此到远处去观赏湖山与森林。他所以喜欢游览,也是为了“要伸首到大世界里探看一回”。这颗“好奇心”,是乡中之乡,顾先生的晚年非常寂寞,他的乡愁,该是眷恋蹦跳着好奇心的孩提王国。

  128

  东方之我﹕他乡再好,生活在他乡毕竟是个异乡人。孤独感、沧桑感、惶惑感全属于丢失母国的漂泊者。普希金的诗云﹕“无论命运把我们拋向何方/无论幸福把我们向何处指引/我们--还是我们﹕整个世界都是异乡/对我们来说,母国--只有皇村。”

  129

  西方之我﹕我从小就会背诵“整个世界都是异乡”的诗句,在异乡的系谱中我排除了苦难的黄土地。可是当这片乡土变成牛棚与马厩的时候,我对它开始感到陌生。牛棚与马厩不是我的家园,它永远是我的他乡。当生我育我的村庄拆除儿时的摇篮,要求我变成一颗螺丝钉的时候,我对这个村庄也感到陌生。加缪的“异乡人”,双脚踏着熟悉的土地,心灵却进入不了统治土地的概念,于是,他逃离这些概念,成了这些概念的异乡人。

  130

  东方之我﹕我明白了,人的尊严是无条件的。任何名义都不能把它消灭,包括“母国”与“故乡”的名义。不能让国家的偶像撕毁人的尊严与自由。不错,应当告别偶像。故乡毕竟是人间,不是牛棚与狼窝。我在对母亲社稷朝拜的时候,不该允许故乡对自己的兄弟拳打脚踢。

  131

  西方之我﹕虫豸在黑暗中爬行,恶鬼在萧疏的村落里唱歌,牠们藉助着祖国的土地繁殖,一旦繁衍到可以主宰故土,便宣称自己蠕动的身躯就是祖国,而且以祖国的名义让我和他们一起投入黑暗。在这个时候,我唯一的选择是如此说﹕那一片土地是我的祖国,但在土地上蠢蠢蠕动的生物不是我的祖国。

  132

  东方之我﹕回过头看看过去,方悟到压迫自己最深的正是自己的同胞。所有的毁谤、攻击、污蔑都是来自同一血缘的人类。战场、牢狱、牛棚,都是同胞同族设立的。当“故乡”、“祖国”成为压迫者的面具时,确实必须把它撕毁。

  133

  西方之我﹕漂洋过海,穿越万里烟波来到天涯海角的异邦,而且寄寓在远离繁华的洛杉矶山下,但太平洋彼岸故土上的同胞仍不放心,他们还几次伸出长长的手要扼制我的咽喉,堵塞我发出个人的声音,这才使我知道﹕同胞扼制同胞、兄弟统治兄弟的欲望,是何等强烈?

  134

  东方之我﹕解构同胞,才知道怎么爱同胞;解构兄弟,才知道怎么爱兄弟;解构祖国,才知道怎么爱祖国。爱辽阔广大的祖国容易,爱祖国的一棵树木和一个受冤屈的兄弟多么难。

  135

  西方之我﹕是的。怀想祖国时不是怀想豪华的纪念堂与停放在堂里豪华的水晶宫,而是怀念水晶宫外衣食无着的母亲与孩子。祖国是活的,有血有肉,有觉有知,有情有义。我缅怀故乡时,记起穷兄弟小叶笛,它对着向日葵和野蔷薇吹奏恋歌;也记起大跃进的斧头,它对着挂满绿叶的榕树无情砍去。我的故乡不是刀钺,而是那一片清脆的叶笛。

  136

  东方之我﹕国家放逐一批流亡者,本意是为了使他们自生自灭,从此消声匿迹,但是却使这些流亡者赢得走向世界深处的可能。历史就是这样厚爱着漂流的生命。

  137

  西方之我﹕当爱尔兰的黑暗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时候,乔伊斯决定离开他的祖国开始流忘。他把生命洒向欧洲大陆,在巴黎、罗马、苏黎世和的里雅斯特等地放开自己的眼睛,并创作了本世纪最卓越的作品之一--《尤里西斯》。经过流亡和创造的乔伊斯说﹕“要想成功就得远走高飞。”我丢掉虽然很多,但丢掉的一切都没有价值。唯有远走高飞,才能丢掉名誉、地位这些沉重的负累。我比别人丢掉更多的负累,收获更多,应当飞得更高更远。

  138

  东方之我﹕乔伊斯并非政府逼走,他的流亡乃是自我放逐。人是一种运动的生物,作家更是如此。伟大的作家就其内在心灵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尤里西斯和浮士德。他们以不停留不满足为美为乐。他们的生命在于他们的视野。唯有漂流,他们才拥有最明亮的眼睛。

  139

  西方之我﹕知识分子的共同故乡,是人类历史所积淀的知识海洋。他们的心灵与人格是世界文明所缔造的。他们对世界文明乳汁的吮吸,造成了自身的觉醒,但也造成自身的苦痛。

  140

  东方之我﹕人类的知识一旦产生,就属于人类所共有。任何国家的边界都不能为知识的围墙与关卡。思想没有国籍,国界对于思想者没有意义。

  141

  西方之我﹕东西方的区分,海内外的界线,太平洋与大西洋的水域,只活在地图上,并不活在我们心中。我们心中只有一张思想者部落的四维空间和大地图。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古中国之间没有国界,今美国,今法国,今德国,今中国之间也没有国界。荷马、苏格拉底一直被我视为老乡。卢梭、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一直被我视为部族的长老。

  142

  东方之我﹕离开母亲的怀抱之后,开始读书。进入书海便生活、安睡在另一博大的怀抱里,从安徒生的怀抱到托尔斯泰的怀抱。生命在永恒的怀里成熟。他们的怀抱,确实是我们的摇篮与故乡。

  143

  西方之我﹕故乡有时很小,有时很大。说故乡像邮票那么小是对的,说故乡像大海那么广阔也是对的。故乡有时就是沙漠中突然出现的深井,荒野中突然出现的小溪,暗夜中突然出现的灯火;有时则是任我飞翔的天空,任我驰骋的大海,任我索取的从古到今的大师的智能。

  144

  东方之我﹕生命不仅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还可以从其它生命中找到--从往昔知音与后世知音找到﹕不是在我的名字上找到我的意义,而是在读者与知音的名字上找到意义。容纳生命意义的过去与未来的心坎,就如同容纳童年的处所,那是情感的故乡。文学,应当对着未来无数年代的知音诉说。故乡活在过去,故乡也活在将来。

  145

  西方之我﹕曹雪芹把故乡推到很远,推到无数年代之前女娲补天的地方。然而,女娲的母亲是谁,我们仍然不知道。基督是上帝之子,女娲是谁的女儿?把故乡推到超验世界中,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远远流长,现实中的一顶小桂冠、一场小风波绝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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