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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的自由与禁忌(文论)

——明清民歌散评

张桂华   

 

  中国民歌有着悠久的传统,《诗经》中的“国风”、汉代南北朝乐府,原都是采自民间的歌谣,只是经由文人的加工整理和宫廷的刊布推广,才得以成为“正宗”文学典籍。但这一传统在以后历代却不曾发扬光大,官方既不出面公开征集,文人学士便有此雅好也难有大的作为,只能在野史笔记和个人文集中留存一二,可以想见,无数民歌在历史长河中就此永远湮没了。

  然而,这种状况到了明清时期却来了一大改观。明中叶以后,出现了一大批民歌,各种形式、曲牌和腔调的民歌繁荣竞发,“比年以来,又有‘大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而来,真可骇叹!”(沈德符《野获篇》)民歌在民间勃发涌现的盛况,影响及于文坛,文人学士也纷纷或仿或学地写下了不少同类作品,有心者如冯梦龙等人则开始大量搜集,整理汇编予以刊布流传。

  根据现存的明清时代刊刻的民歌集本,再加以其他书籍中零散选录的汇总统计,明清时期民歌总量要在千首以上。这不仅远远超过《诗经》“国风”、汉乐府,而且要多于明以前所有有文字记录的民歌总量还有余。明清民歌不仅量多,而且质胜,因而当时有明代文人自豪地夸赞:“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陈宏绪《寒夜录》引)

  《诗经》中,“国风”过半,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以婚恋情思为主题的,如著名的“关雎”、“柏舟”、“静女”,汉乐府中,也有“孔雀东南飞”等绝唱,而在明清民歌中,十之八九都是男女爱情思恋内容的民歌。与其他内容的民歌相比较,无论是感情的直率真挚,表现手法的多样变化,明清民歌中最好的也是情歌,它们与“国风”、汉乐府一脉相续,是我国古代文学艺术中一朵鲜活可爱的奇芭。

 

(一)相思

    男女相爱最是相思苦,诉相思情,说相思意,叹相思苦,从来就是情歌中的重要主题。相思的主角是女性,男人或出外征战,或应官府徭役,离家经年,音信不通,甚至生死不知,在家的女子思之念之,独自相思,盼望家书,更盼望夫君的归来。明清歌谣俗曲中却极少有这类相思情歌,明中叶以后,社会相对安定,特别是富庶的苏浙江南地区,城镇工商业发达,集聚在中小城市的市民生活安逸悠闲,在这样社会背景下产生的相思情歌自然与“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时代大不相同。明清相思情歌没有这样严肃的社会意义,要单纯得多,但也正由于这些相思情歌的专注于情,却将相思之情描绘得更为曲折、细腻和婉转。

花开

约情哥,约定在花开时分。他情真,他义重,决不做失信人。手携着水罐儿,日日把花根来滋润。盼得花开了,情哥迟不动身。一般样的春光也,难道他那里的花开偏迟得紧?

    相约在春天花开时分,情人到时却不见来,坚信情人“情真义重”,“决不做失信人”,只疑情人去处的花开得迟。这一自问,但见其真情和痴情。

为冤家造一本相思帐。旧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记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帐。旧相思销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桩。把相思帐出来和你算一算,还了你多少也,不知还欠你多少想。

    最后一句,也应该是问题,不是自问,而是自我设想中的问情人。问得结果,自然不是我欠情人,而是情人欠我。将相思折算为银钱来往那样的帐,真是奇想,正可见其相思已积聚了多少!

我今去了

我进去了你存心耐,我今去了不用挂怀,我今去,千般出在无其奈,我去了,千万莫把相思害。我今去了,我就回来。我回来,疼你的心肠仍然在。若不来,定是在外把相思害。

    相思非女子专有,男儿也相思,这是多情男儿临离别时对情人的嘱咐和关照。今去是无奈,劝女莫相思,即使不回来,与其你相思,还不如我相思。相思是苦,大男儿愿将相思独自承担,可相思又岂是能独自承担得了的?

人说相思

人说相思我不信,不想今日轮到我身。相思病,不疼不痒光害睏。诸日里,茶饭懒餐心发闷。指东扑西,那去了精神。是怎的,明白一阵,糊涂一阵。要病好,除非冤家前来问。

 

花不戴,钗不戴,连环儿也不戴。说人呆,笑人呆,我比人更呆。行也害,坐也害,睡梦也害。茶不思,饭不想,骨如麻,体似柴。为了你冤家也,这病有三四载。

    哪个钟情的男儿、痴情的女子,不曾经历过这些呢?不曾相思不知道,有了情恋方知方解其中味,茶饭无心,“指东扑西”,“明白一阵,糊涂一阵”,如此相思也可说是病了。但要这病好,也甚简单,只要情人到眼前。后一首中说的,那真正是病了,不仅茶饭不思,而且“骨如麻,体似柴”,想来这“病有三四载”,也就是情人一去不复返已有三四载了。

青天上月儿恰似将奴笑,高不高,低不低,正挂在柳之梢;明不明,暗不暗,故把奴来照。清光你休笑我,且把自己瞧。缺的日子多来也,团圆的日子少。

   相思难眠。情人相会常在的处所是花前月下,人好景也好,所谓花好月圆。情人不来,独自个在月下,心内烦闷,连月儿也招嫌,竟疑心月光在取笑自己,也竟反讥月儿的缺多圆少。“人比月光更美丽”,可这一闹,自己的孤独清冷,在月光下映衬得更明亮了。

正三更,做一梦,团圆得有兴。千般恩,万般爱,搂抱着亲亲。猛然间惊醒了,教我神魂不定。梦中的人儿不见了,我还向梦中去寻。嘱咐我梦中的人儿也,千万在梦儿中等一等。

  日思之极成夜梦,梦中团圆,千恩万爱。可煞风景,在此处要叫煞风情的是,梦却会醒,醒来全不是那回事。可痴情的人儿却不愿醒,还要去梦中追寻,让梦中的情人千万要“等一等”。真是何等样的情思啊!可梦中情人,又去了哪里?

打丫头

害相思,害得我伶仃瘦,半夜里爬起来打丫头。丫头为何我瘦你也瘦?我瘦是想情人,你瘦还没来由。莫不是我的情人也,你也和他有?

打梅香

害相思,害得我伶仃样,半夜里爬起来打梅香。梅香为何我瘦你偏壮?梅香复姐姐,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情人也,我把谁来想?

    相思可成病,相思可成梦,这里可说是相思可成怪,心落空空,无处可抓挠,“半夜里爬起来打丫头”。打人的理由更是怪,瘦也是理胖也是理。倒霉的是梅香丫头,生得瘦该打,长得胖也要打。小姐瘦是因相思,你丫头瘦莫非也相思?难道你和我情人也有一手?长得胖本是小姐家的善待,但也要打,为何小姐瘦而你却偏要胖?梅香瘦,被打无话说,理由也太严重,不敢回嘴。长得胖被打,梅香却不服了,你瘦是因相思,我无人可想可思,怎能不胖呢?想来这理由也是小姐最愿听的,梅香可免打。短短两首,将及百字,却描述出了一幕生动的诙谐剧,令人忍俊不禁。丫头的摸不着头脑、不知所措的戆憨可爱相,小姐的无聊极思、情急难奈而出手的尴尬状,鲜活地现于眼前。象是意外,又全在情理之中的。

展花笺写情书

展花笺,写情书,高一声长叹,低一声长叹。心悲痛,泪淋淋,左一行不干,右一行不干。阻隔在地北天南,纸笔上难传。痴心一片,苦心一片。欲待要万语千言,又怕你心酸,我更怕你眼酸。倘若是草草完篇,又辜负你盼想一番,指望一番。心腹事,欲说又难,不说更又难。会佳期不在今年,定在来年。千里心悬,纵有书信见面,不如人见面。

    这是一首写情书的咏叹调,回旋反复,层层递升,应和着千里阻隔、佳期难定的痴心和指望。结尾一句最为有力,相思不比其他,“纵有书信见面,不如人见面”。有情人,千里有缘还奔赴来相会,何况原本是情人?

素帕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相比于前一首,这一首是简练的小曲,词简情更简,简单却不浅显而是含蓄,不著一词一画,一切尽在不言中。有情人收到后自会颠之倒之看,横丝竖丝,丝丝牵扯缠绕,这般心事还会不知吗?

欲写情书

欲写情书我可不识字,烦个人儿又使不的。无奈何,画几个圈厅为表记,此封书惟有情人知此意。单圈是奴家,双圈是你。诉不尽的苦,一溜圈儿圈下去。但愿你见了圈,千万不要作儿戏。

    知书识礼的小姐们,热情的下笔千言,矜持的横丝竖丝,苦的是不识字的女子,提不起笔,又不能托人,情急之下想出法儿来画圈。写与不写,情义却是同样的深厚、同样的郑重、同样的热烈,“一溜圈儿圈下去”,已分不出你我,又比那万语千言,差在了哪里?

 

(二)闺怨

    相思日久,无法宽解,则变而为哀怨。旧时代未婚女子,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璧玉,都须关门闭户安分地待字闺中,即便如明清时代的城镇市民阶层,风气比较开放,可寻常女子也总不会有男子那样广阔的活动天地。与情人相隔分离,女子独对妆镜,自然难解难消,也就易由相思转为哀怨,也就是所谓“闺怨”。女子哀怨倒不主要是女性的小性子大脾气,很大一部分实在应归于男子的薄情。“闺怨”从来就是情诗中的大类,在明清民歌中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又是想来又是恨

又是想来又是恨,想你恨你都是一样的心。我想你,想你不来反成恨,我恨你,恨你不来越想的甚。想你的当初,恨你的如今。我想你,你不想我,我可恨不恨?若是你想我,我不想你,你可恨不恨?

    句句是想或是恨,或又是想来又是恨,反反复复只是为想而恨,这不是真恨或者说深恨,相对于薄情,这只是浅恨或叫薄恨。哀怨的是我想你不想,才引来恨,此恨由情而生而发,若果真无情,两下无牵挂,也就不会有想也不会有恨。这类恨又哪是恨,实在是情和爱。

生生上当

生生上了你的当,原许下你我地久天长。不承望,半路途中把良心丧,闪的奴,下不下来上不上。你贪恋着恩爱,抛撇了家乡。自从相与了你,别人的容颜看不上,谁知你,闪了奴家别处逛。

你疼俺也罢

你疼俺也罢,你恨俺也罢,就是不疼俺也罢。今三明四,也不是个长法为甚么,空留下个虚名叫奴常牵挂。你想想,待你的恩情差不差。我受了你的糖垛,你当作我是一个痴心的傻瓜。原许下灯节会,等到你四月八,九月重阳,开放了菊花。一年倒有三百六十日,何曾与奴说句知心话。奴家的命儿苦,你的那心肠比那生姜还辣。

    远去的不回还,固然是薄情,近在的不见面,那更是薄情。远去的恩爱在他乡,顾不上当初盟誓的地久天长,总还算有一种说词,近在身边的却一次次推挡时日不见面,没一句知心话,那就是当面欺骗了。可尽管是“良心丧”和“心肠比那生姜还辣”,通篇却还是自哀的多而怨人的少。自哀自怜,再继而或者是责怨,也或者是自解自慰,下面一首就属后者:

情淡

想当初,骂一句心先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旦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的交情也,好笑我真懵懂。

    既然情断爱消,已到了打闹一场也是空的地步,反身自省,才知自己所追求“千日好”乃是镜花水月,只能怪自己的当初“真懵懂”。最后落下的还是自怨。可真的是懵懂吗?薄情的男子,又真的是那么聪明吗?

不相好妙

相好不如不相好的妙,不相好的比相好的还高。相了好,时时刻刻丢不掉。若是不相好,又不牵挂又不躁。不相好欢喜,相好就心焦。倘若是翻了情,相好的反被不相好的笑,相好的反被不相好的笑。

    这是走得更远了,前一首哀怨的还是爱的短促和变化,这里是根本怀疑爱的存在和必要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若本没有情,不生爱,也就天下本无事了。这不是反话?胜似反话,又岂止是反话?情由心生,有过牵挂和心焦,那也就难以抹掉了。虽是情深难返后的反激自嘲,无情却说不出这番话。

捎书

捎书人才出得门儿外,唤丫环替我去唤转他来。你见他时切莫说我将他怪,虽然他不是,我自有安排。若说破他的薄情也,惹得薄情心加倍歹。

    这又是哀怨后的一种自解法了,明是他错,明知是假,却不说破还唯恐旁人来说破。这为的是哪桩呢?怕的是薄情人儿更薄情,怕的是更薄情后的再也不上门。如此委曲,为的是勉强求全,纵然是薄情,多少终究也还是有点情在!痴心女子的心酸心苦无须再多说了。

    幸好还有挣脱这一切的,不再哀怨,不再自恋自苦,而是果决地了断,令人畅快地出一口气:

负心

骂一声负心贼,你因何恋新忘旧?那一日,看上了你,只为你温柔。谁知你绵里藏机彀?我一时在人前夸你的好,今日复水好难收。教我一面耐你的亏心也,一面耐傍人的口。

杂情

俏冤家,我与你恩深情厚。我纵与别人好,怎肯把你来丢?你为何恋新人忘了奴旧。我好劝你你又不听我,我苦争你又怕结冤仇,不如狠一狠的心肠也,啐,各自去丢开了手。

    负心的多为是杂情,“杂情”两字用得好,描述得真切,不能专情于一的,也就是恋新忘旧、撒向四方都是爱的杂情之人。反正复水已不能收,不如狠狠心肠,骂一声,唾几口,“各自去丢开了手”,各走各的路。

不稀罕

想当初,这往来,也是两相情愿。又不是红拂妓私奔到你跟前,又不曾央媒人将你来说骗。你要走也由得你,你若不要走,就今日起你便莫来缠。似雨落在江心也,那希图你这一点。

    骂几句难解恨,打一场也是空,还不如当面给薄情人来几句讥刺和冷嘲。两相情愿,来去自由,若无情义,便不要再来纠缠。难得的来点卯应景,那就不必麻烦,我的情翻江倒海,怎会稀罕这一点?这样的女子是高人,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而且决绝得一点不拖泥带水、牵丝漫藤。可叹的是,世间女子又有多少会有这样的定心和冷面呢?可叹不是可怜,可叹也不是叹惜,而是感叹。可能正因为女子的多情和牵挂,才使人无论多少、总能感知点世间的温暖和值得留恋。

 

(三)忠贞

    女子的哀怨,多缘于男子的薄情。与男子的薄情正相反对的,是女子对于爱情的忠贞和忠诚。这里所谓的忠贞,不含有贞节守道的意思,明清时期吴下一带开放的社会风气,已不是几百年前宋朝理学这一套所能笼罩得了了。女子对爱情的忠贞,也就是忠诚、忠心不二、以爱情为重。这类情歌在明清时调俗曲中也占了一部分。

富贵荣华

富贵荣华,奴奴身驱错配他。有色金银价,惹的旁人骂。,红粉牡丹花,绿叶青枝又被严霜打,便做尼僧不嫁他!

    没有爱情,纵有富贵荣华也白搭,向往的是真正爱情,没有爱情那就是错嫁。明白了是错嫁,那就不再嫁。如果他人硬要“奴奴嫁”,宁可出家做尼僧也决不嫁。一面是富贵荣华只少爱情,另一面是不再有婚嫁、甚至要抛却人世生活而走出家不归路,这是何等样的以爱为重!

人人劝我

人人劝我丢开罢,我只得顺口答应着他。聪明人,岂肯听他们糊涂话。劝恼我,反倒惹我一场骂。情人爱我,我爱冤家。冷石头,暖的热了放不下,常言道,人生恩爱原无价。

    爱生阻碍,难以结合,聪明灵俐的就该见机行事,趁早丢开。可他们真聪明?我嘴里答应心里另有主见,才是真正聪明人。心无爱,如同冷石头,有了爱,那就再也放不下,只因为心里早认定,情爱无价。劝其丢开者说的认的是相反的理,明清工商业萌发后产生的另一种通行的理,就是情爱有价。这种“有价的立场”不是简单地爱慕虚荣、追求富贵,它是要情也谈情,要利也言利,追求的是情爱价和值的对等。这个态度放在今天也不是怎么落伍的,只是表现得更有力罢了。可痴情的小女子不管这一套,情爱就是无价,原本就无价!这也是,唯痴情才会有忠贞!

分离

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

    除了官可能做吏外,东决不可能做西,天也决不可能做地,那么,情人之结合也就决不可能分离。如此决绝,不是出于单方,是两人共同的心愿,你离不开我而我也离不得你。如此决绝,生死是早已置之度外,就是命赴黄泉也要死在一起。   

    对情爱如此决绝忠贞,在明清时期的民歌中还是难得一见的。同样态度、意义也相近的民歌,在一千多年前的汉乐府中倒有一首,那就是《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与君绝”的意象设定的更多,不同的则是没提生死以继,希冀的是两情相悦相知的“长命无绝衰”。这首汉乐府民歌,经琼瑶引用于《还珠格格》人物口中,再由电视连续剧走红后的广泛传播,已为大陆民众耳熟能详。汉时民歌,在二千年后竟会“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民歌演变现象。

 

(四)偷情

    有过相思的苦,经过闺怨的愁,有情人终得相聚会面,虽然不见得会有、当事人也不见得愿有终成眷属的结局,但既经相思苦,又历闺怨愁,情人相聚自然有其一番动人的情景,就如下面两首《挂枝儿》所描述:

  调情

娇滴嫡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日日想,日日挨,终须不济。大着胆,上前亲个嘴。谢天谢地,他也不推辞。早知你不推辞也,何待今日方如此。

    这是比较生分的,两情尚未相悦,或者是两情已相悦,却还未通款曲,互相不知深浅,因此而有调情的过节。“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粗俗尽管粗俗,却将情急的心思活生生地表露无遗。大胆行动,对方却并不推辞,那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等待到今天呢?这就有点粗蠢了,如果不经过相思之苦和盼归之切,怎会如此轻易地接受?

搂抱

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

    此对不比前对,此一对人儿是早有旧情在,昔日曾相欢,经过了离别现时又重逢,自是欢喜无限,搂抱一下,多日的愁闷都消散。不得同床共枕,只要见见面也足可慰多日不见的相思情。这是大白话,也是不带虚情假意的大实话,这样的情人也是老实人。

结识私情隔条浜,弯弯走转两三更。小阿奴奴要拔只金钗银钗造条私情路,咦怕私情弗久长。

    与情人阻隔在河浜两边,遥相远望或可依稀得见,但中间无桥相通,弯转走去却要两三更。两三更用小时计算就是五六小时,那确是够长的路途、够长的时间。小女子突发奇想,要从头上拔下金钗银钗来造条直通路。这奇想显然得自于天上嫦娥七七相会的云雀桥的连想,天上嫦娥虽每年只有一晚的相会,其情却久远。人间的小女子奇想归奇想,却不天真,她担心的是私情不久长。

几番盼不到黄昏后

几番盼不到黄昏后,盼到黄昏又害羞。将身藏在灯儿后,灯儿后,故意又把秋波漏。暗漏秋波,不肯抬头。不抬头,银牙咬定罗衫袖,见他来半推半露半将就。

    盼是心思的急切,害羞是临场的表现,却不是真害羞,真害羞就会令人却步,所以人尽管躲在灯后,却又把秋波漏。这是一回合的曲折,后面又接着一回合,不抬头和咬牙在罗衫袖,不抬头而成半推,咬牙则是绝决,结果是半露和半将就。如此反复回转,才显得含蓄和蕴藉,方能曲尽其中的心思和奥妙,获得情致和美感。其中,“银牙咬定罗衫袖”是一个极具舞台造型感的精典动作,可入戏也可入画。

    粗俚的《山歌》则要直截得多,也没有这多麻烦,完全是直抒胸臆、诉诸动作的:

半夜

姐道我郎呀,尔若半夜来时没要捉个后门敲,只好捉我场上鸡来拔子毛,假做子黄鼠狼偷鸡引得角角哩叫,好教我穿子单裙出来赶野猫。

    情郎半夜来,不能把后门敲,因为左邻右舍会听到。那么如何发信号?教情郎好办法,可去鸡窝拔鸡毛,假做黄鼠狼儿来偷鸡,如此情人开门出来瞧,就可进入悄悄。最末一句“出来赶野猫”,前言不搭后语,显是浅薄文人为合韵而乱改,狼非猫,要说有野猫,那也是迎入家门的野猫了。   

瞒人

搭识子私情雪里来,屋边头个脚迹有人猜。三个铜钱买双草鞋我里情哥郎颠倒着,只猜去子弗猜来。

    与前假做黄鼠狼偷鸡同样,这也是偷情的小巧计,但比前者更为费心,前者是暗渡陈仓、掩人耳目,这却是故布疑阵、欺人以方,明明是来,脚印为去,穿颠倒鞋来做颠倒事,也是合宜。

    由于是民歌,由于是下层民众,由此过去以民众崇拜为依归的评价总是无视其“偷”,而只专注于“情”,于是,这就是受压制的民间爱情,是追求爱情的赞歌,是蔑视财富权势、向往恋爱自主自由的青年男女的心声。特别是下面两首,更受到了正经文学史的青睐而被作为范例:

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

甘认

乞娘打子好心焦,写封情书寄在我郎标,有舍徒流、迁配、碎剐、凌迟,天大罪名阿奴自去认,教郎千万再来遭!

    然而,这些真是纯粹的追求自由爱情的心声吗?诚然,民歌中有这一类爱情的赞颂,但更多的恐怕是别一类的,也就是即便在今天也难于完全认可的婚外情恋。如果说许多民歌究竟是否偷情还难于辩识的话,底下这一首却是说得明明白白的:

偷情

情人进房床边坐,你要如何。冰冷的手儿,将奴的匝匝(左加口字旁)摸,唬奴一哆唆。摸的奴,浑身上酸麻实难过,不顾针线活。问情人胆战心惊怕那一个,你忒疑心多。上无有公婆,又无有兄弟,就是那邻舍,也管不着你我,谁来把奸捉。我那当家的,倘若是碰见了,你就说俺娘家两姨哥,特来瞧瞧我。

    请情人放心,请情人放胆,即便丈夫回家来撞上,也可假言说是娘家兄弟。自己也明白,若是半途撞上了,那就是捉奸了。了解了这一层,那些偷情的民歌在我们眼中口中,多少总有点变味?我们似乎也不必将更多的溢美之词再往上面胡乱套用了吧?

    这是已成的事实,是其时的世态、当年的世相,我们不必苛责,但也不必动用过多的感情来溢美,至少这些民歌值得珍贵之处是为我们保留了生动的记录。有一首名为“撇清”的山歌,编选者所作的评注文字中还保存了这样一首:

郎道姐儿呀,世间宜假不宜真,薄薄里推来又一层。盘古以来也是有数个三贞并九烈,近来能有几个得身清?

  无疑,这里有偷情者的自我辩说、自我解脱的成分在,只不知持如此态度观念的究竟有几许人在,难道我们看轻(或是看重)了古人,明清之际的吴中一带男女关系真就如此开放?

 

(五)偷情二

  以下这一组民歌,在性质上与前一类同为“偷情”,这无论从事件进展的程序、还是情理的欲罢不能的态势上看,都是合乎逻辑的。但由于现代有所谓爱情、色情和淫秽之区别,于是我们也就将这类民歌作了一点区分,基本不关色淫的放在前面,而将字词间多少涉及色淫的则归在这里。

  在现存的明清民歌中,色淫情歌要占到一个相当大的比例。这是不奇怪的。“食、色,性也”,食、色,关乎人类最基本的生存状况,也是最主要的生活内容。食,是当下的生存之本,色,是未来的传承之道,在几千年的人类发展历程上,当众人百姓还挣扎在生存底线上下之时,或用更时新的标准而言,当性与生育尚未分离之时,就尤其是这样了。“民以食为天”,后者呢?应是以性为地,众人百姓就在这天地之间苟活与苟乐。生活在生存底线上下的老百姓,以食色为生活之源,也只能以最本色最赤裸的食色为快乐之源了。可以设想,这部分直露的发乎心声的民歌绝不会少,但由于在采集搜罗的文人学士眼中过于粗俚,肯定放弃的比收存的要多得多。

  这类民歌的色淫描写的深浅、巧拙、隐曲和直露,自然有所等差,形式方法也是多种多样,但令人叹服的一点是,其态度却是一概的坦荡,不象同时期出现的一些色情淫秽小说,总要在最后来上一段酸腐无力的或佛或道的说词。直接来自民间的究竟不一样,总带有一股活生生的野性和粗率。

姐儿生得

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石桥上走马有得啥记认,水面砍刀无损伤。

    “摸摸”,用现代语言讲,这叫“前戏”,是性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作为一个单独的行为,如果属非礼,法律语言中则至多称作猥亵。这里,演唱者显然是一种“出外快”、“捞便宜”的心理,教唆“摸摸”就如水面砍刀,不会有损伤,不声张他人看不出。其他若有损伤,就不会有这么两相便宜了。

老公小

老公小,弗风流,只同罗帐弗同头。搭宅基一块好田只吃你弗会种,年年花利别人收。

    尽管说的是红杏出墙,却无丝毫色淫词句,只是比喻和讽刺。对强说词者,当然又可以说是对不合理婚姻的反抗云云。

又从今后

从今后,鸾凤交,切莫把灯来照。你就明白了。昨夜晚,小丫环,他在窗户外面瞧。被他瞧见了,今早起,对着我,指手划脚的笑,鬼头又鬼脑。他说姑爷会骑马,姑娘把小脚翘,翘的那样高。羞得我面通红,又好气来又好恼,骂了声小浪骚。

    这就是直接的叙述了,是一首颇为新奇的叙事歌。新奇的不是男女苟且之事,这种事说到底也就是有限的几个动作罢了,新奇在,用的是述说、述说中的转引对话,事件中的动作情态是第三者的丫头眼中所见。

寄柬

张生扶着红娘背,推入罗帏。未曾说话,笑脸相陪,魂散魄飞。好姐姐,趁此无人求一会,同欢一会。那红娘,摇头卖俏连声啐,假皱蛾眉。一转腰儿,用手去推,不要累坠。骂秀才,要求云雨须下跪,不算难为,要求云雨须下跪,两不吃亏。

    这首演绎的是西厢故事。从唐至宋元,再到明清,西厢在几百近千年过程中,已演变成中国民间可能是最为著名的一个男女爱情故事,可想而知,在各种高下文人和民间艺人的手中口中,敷衍出的不同版本也一定有许多。这首民歌虽然还仅止于“前戏”,但其路子显然是偏向下流的一路。再写下去,不用猜也是一目了然的。宋元特别是明清小说以及戏曲,采拮传统故事再事铺张渲染是主要途径之一,民歌中却极为少见的,选在这里算是聊备一格。

磨子

磨子儿,两块儿合成了一块。亏杀那铁桩儿拴住了中垓。两下里战不休,全没胜败。一个在上头,不住将身摆。一个在下头,对定了不肯开。正是上边的费尽了精神也,下边的忒自在。

粽子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这两首用的是标准的传统“比兴”手法,比是比喻,以此事物比喻彼事物,兴是感兴,由所比之事物而生感慨而发咏叹。在后者的“兴”,两首民歌谈不上什么,格调也不高,“比”到这一地步,“兴”受此限制,确实也难有什么象样的感慨咏叹了。而单单看前者的“比”,则这两首民歌还是比较高明的,作比的事物是最通常不过的日常东西,按常理推想,作比与所比之间是绝难有什么联系的,可句句道来,却不怪诞离奇,反见合符合节,微妙毕肖,所比的事物也就一目了然了。故所以,采集编选者在其后评点说是:“字字肖题,却又自然,咏物中最为难得。”

    这类极见巧思的比兴之词曲极多,在同一刊本中就有三五十首,流落在民间的肯定是难计其数了。即以收入刊本的这几十首来看,几乎任什么事物都可扯到这上面,而且,见功夫的就是并不怎么勉强。真令人慨叹,老百姓在此事上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多彩,几乎无穷无尽矣。

郎姓齐,姐姓齐,赠嫁个丫头也姓齐。齐家囡儿嫁来齐家去,半夜里番身齐对齐。  郎姓毛,姐姓毛,赠嫁个丫头也姓毛。毛家囡儿嫁来毛家去,半夜里番身毛对毛。

  令人发噱。这首分为上下两阙、字词整齐的小调,正经的人看了可能也会忍俊不住的。色淫成分倒没有多少,只有点下流,更多的是好玩。玩笑开到了姓氏上,有点过分,事情不必实有,可能是完全生造硬编的。中国人礼俗,一般同姓之间不通婚,更谈不上随嫁丫头也上床,即便在西方,如此举动也要算是前卫的了。

野渡无人

来时正是浅黄昏,吃郎君做到二更深。芙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复去,任郎了情。姐道,情郎哥弄个急水里撑篙真手段,小阿奴奴做个野渡无人舟自横。

为有源头

郎多容貌中奴怀,抱住子中间脚便开。擘开花瓣,轻笼慢挨,酥胸汗湿,春意满怀。郎道,姐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样滑?为有源头活水来。

  上面两首是《夹竹桃》,如前所说,所有“夹竹桃”形式的词曲,最末一句都是现成地袭取《千家诗》中唐宋绝句中的尾句,这两首也同样,前一首取自刘禹锡,后一首取自朱熹。无论前后,两首都可算是色淫词曲,两相比较,后更要胜于前。前一首,尽管说的是这档子事,却没有什么正面的直露描写,最后两句用得也是“比兴”法,多少冲淡了一点意味。由急水撑篙引出野渡舟横,也颇见巧妙。后一首的色淫程度则要浓厚得多,而且是直面主题,不带隐晦的。最后二句是男女之间的问答,虽然所引朱熹之诗句不能说不合宜不巧妙,却是要气死理学家的。朱氏说的是,自己的理直气壮只为心中自有圣人的浩然正气,此曲却给他这一名句作了如此下作的处理,这是老夫子做梦都不会想到的,简直是当头淋了一盆粪水。民间有所谓“色胆包天”之说,如此大胆妄作地侮慢亵渎,也可看作一解。

 

(六)前后承传

    明清时代的民歌,可以说既是源也是流,既前承又后启,一身而两任。在以往开明的学人眼中,往往只看到前一点,对后者则视而不见。这主要是由于站在正统文学史立场上的缘故,持此立场,关注的只是正宗的典雅文学,落脚点也在雅文学的发展演变上,俗文学的民歌自然只是其吸收养分、获取生气的多个来源之一。至于俗文学的民歌本身如何演变,则是其忽略不计的。不过,我们如果以民歌为本位观察,那明清时代的民歌同样也有自己的源流传承。有关这方面的全面的梳爬抉剔工作还有待来者和来日,这里,除前面已提到的以外,再举几个浮面上的例证,以资说明。

    明接续宋元,宋词元曲对其影响是比较明显的,尤其表现在文人学士的“拟民歌”上,如下面这一首:

春风起吹透香闺

春风起,吹透香闺。芳心撩乱,卷珠廉,轻移莲步,独自向厅前。细听那燕语莺啼,百啭千声,绕遍垂杨如线。雅妆翠黛,眉尖上幽恨向谁传?却教我一缕柔肠,系不住薄悻人留恋在天涯。纵有那娇红嫩蕊,开放林间,任凭那痴心粉蝶,寻花捉对,舞翅蹁跹。此一番,对着春光看见春光面。

    乍一看,是宋词?是元曲?都不是,这是一首“西调”曲式的民歌,收在冯梦龙采编的《霓裳续谱》中。此《谱》中多为类似作品,袭取和模仿宋词元曲的意境情调,显然大多出于当时的一般文人学士之手。这种努力趋向文雅的民歌数量不少,但不客气地说,却不是民歌的正宗,只是一些伪民歌,其意趣及其表现手法,要比真率质朴的民歌差远了。

    前文已提到,其时另有一部民歌集《夹竹桃》,汇集的都是“夹竹桃”曲牌的民歌。此集中民歌,一个有趣的特点是,所有民歌最末一句,均引自《千家诗》中某诗的最后一句,且是原样不改的引用。集中民歌多为情歌,《千家诗》所选有唐有宋,有写景有咏物,题材不一,要将其妥切地安放在最后一句,以收结尾之效,也是一件颇为烦难的事。也正为此,许多民歌并不出色,显有硬凑的痕迹。引两首较好的:

直欲鱼樵

求神问卜弗见郎转程,算来必定为功名。想渔家翁妪,村醪共斟;想渔家夫妇,山蔬共羹。姐道,郎呀,小阿奴奴就博子凤冠霞帔无啥大快活,直欲渔樵过此生。

赏心从此

空庭落叶暮秋时,姐见子郎来笑嘻嘻。离情满抱,今番诉伊,开怀畅饮,黄花满篱。姐道,郎呀,小阿奴奴一寸柔肠化做子丈二软麻绳子,将郎来缚住,赏心从此莫相违。

    相比于前面所引的两首带色的,显然带色的要更为巧妙而贴切。

    以上是袭取、模仿和直接引用前人的。还有一种也是对前人的因袭,但却不是完整的直接的引用,而是在原意原词句上的改写。如一首“马头调”曲调的民歌

诗经注

关关雎鸠今何在,在河之洲。各自分开,好一个,窈窕淑女人人爱。只落的,君子好逑把相思害。辗转反侧,悠哉悠哉,好叫我左右流之无其奈。怎能够,钟鼓乐之把花堂拜。

    “关雎”篇在《诗经》中属风类,风可以说是现存最早的民歌,“关雎”是其中的著名篇什,且是咏男女之情的,改之成现代民歌也算合宜。说是改写,实质只是拉长句子的通俗化处理,将诗改成了曲,最后添加的蛇足,更弄得全无韵味。如此作“注”,实在未见高明,唯一可取之处,可能就是将已走入庙堂的经典化老民歌,重新使之走入了民间。

泥人

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揉和了重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锁南枝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在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这两首民歌基本相同,只是曲牌不同,前为“挂枝儿”,后为“汴省时曲”。从字面上看,前者比后首简洁,后者较前者俚俗,完全口语化。两首却都由前人的情话中脱出。赵孟赠管夫人语云:我泥里有你,你泥里有我。两首民歌均从两句话生发,不比前面“诗经注”的俗化,此改却使之面目一新。正如《挂枝儿》编者所说:“改身上二字,可谓青出于蓝矣。”“增添数字,便成绝调。”此两句情话也确实说得好,可说直到今天还活在人们口中,如我们现在常听见看见的:“两个人好得如一个人似的”、“两个人做成了一堆”等等也是同样的意思。

    以上是明清民歌的承前,从前人的材料中,拮取意旨、语句和词汇化而为当世的民歌。另一方面则是启后,对后世的影响。这里不讨论曲折隐含、流长深远的影响,只例举最显然的直接的承袭和搬用。

  月子弯弯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洲。

    这首民歌,出自《京本通俗小说》“冯玉梅团圆”篇。《京本通俗小说》中有多篇经考证可推断是宋时人所作,由此有的文学史著作,如游国恩等五人主编的也就将“冯玉梅”篇收录在宋代民歌中。其实,断其为宋却是成问题的。说其是明代小说,看来要更可靠一点。此篇开首的词据《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委巷丛谈”,说是明人瞿佑所作,这也是断其为明人小说的理由之一。词是这样的:

帘卷水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九州。

    如果小说是明,“月子弯弯”也就不太可能是宋代民歌。正如小说紧接词后所云:“这首词末句,乃是借用吴歌成语。”明中叶以后,江南吴下一带,民歌小调极为繁盛,现在我们所见的明清民歌,大多数即产于吴下,那么“月子弯弯”最有可能就是明代民歌了。如果确定其为明代民歌,瞿佑的词也就是这首民歌及于后世影响的最早滥觞了。

    这是俗及于雅,还有俗及于俗的,如下一首: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赏子红段子,几家打得血流流。只有我里官人考得好,也无欢乐也无愁。

    据采集编刊者所云,这是“一秀才岁考三等,其仆作歌嘲之云”的作品,从口气语词上来看,倒是极吻合的。“赏子”的“子”和“我里”的“里”,是吴语中的无意义的语气虚词,今天吴地一带的方言中仍是如此表达。秀才岁考,无论其是往上考还是常例考,表现“也无欢乐也无愁”,都无所谓,其或浑垩或放达,也就可想而知了,难怪身边的仆人敢放言而讥讽。

    这首民歌,在我国抗日战争时期,应和着当时无数流离失所的人的处境,在大江南北到处传唱,表达了人们的心声。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鱼多水弗清。朝里官多乱子法,阿姐郎多乱子心。

    这首民歌在明清时期就有多种版本,不同的只在后两句。今天许多中年以上的人对它不陌生,主要是因其在电影《刘三姐》中的引用或改用。“刘三姐”的社会地理背景在广西桂林一带,以至有人以为这是首源自壮族文化的民歌了。其实这仍是首江南吴地一带的民歌,后两句中“乱子”的“子”的用法,同前所解的一样,是无明确意义的语气虚词。

送郎送到大路西

送君送在大路西,手拉着手舍不的,懒怠分离。老天下大雨,左手与郎撑起伞,右手与他拽拽衣,恐怕溅上泥,谁来与你洗。身上冷,多穿几件衣。在外的人儿要小心,谁来疼顾你,那一个照看你。

    如果你读了第一句就感到熟悉,那也是因为电影、因为电影《怒潮》中的那首“送君”歌第一句与其相仿,是“送君送到大路旁”。“送君”歌如同许多电影歌曲,早已脱离电影而被反复传唱,成为了通俗歌曲。依照我们过去的标准,“送君”歌的情境旨意,那是要远远高于这首本原的情歌的。不过这也难说,这首情歌的离别伤情,乃是一种人间更普遍也更常见的感情。

    最后再引一首描写等侯情人痴迷状的“马头调”情歌:

摘头换鞋

摘头换鞋等侯着郎来。斜倚靠枕,手儿托着腮。一阵阵的那昏迷,一阵阵呆呆呆,阵阵发糊涂,阵阵想不开。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他可下不来,蹬翻了银灯跄啷啷的响,惊醒了奴的鸳鸯梦赴阳台。翻身才要打,闪下牙床来。扭了腰,岔了气,摔了奴的胳膊,摔掉了红绣鞋。猫儿那里去,花花怎不来?说着说着我的猫儿来了,花儿来了。猫儿呷,花儿呷,你在那个背背背灯影里等等波,小老鼠就出来。

    这一首极具动态的情歌,令人想不到的是,其中的“小耗子上灯台”几句,竟被剥离出来,单独成了今天一首几乎儿童人人会唱的儿歌。这种演变,也应是民歌传承发展中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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