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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秋水之静美(诗评)

——旅美诗人井蛙诗歌印象

  抱     

 

    

自从2002年秋在南京认识了井蛙,我便记住了她。从此一直关注并认真阅读她的每一首诗歌。仅凭匆匆一面的寥寥数语,是无法真正读懂她的诗歌的。诗井蛙的诗,须静下心来,甚至要在冷却了一切生活的温度之后才能真正进入她的诗歌里面去。

冷静是井蛙诗歌的基调。这在诗歌体裁上是不易掌控的格调,尤其对一个年轻的女诗人而言。她基督徒的身份,给了诗歌一个虔诚安详的抒情视角。透过这个视角,我可以轻易的在某个段落里找到诗人最真实的过去与现在。读她的诗歌,我总有一种深陷其中的沉重与悲悯。在她魔幻般的叙述里,我总是心存敬畏的与那些看似信手拈来的意象躲闪着、碰撞着。而每每读罢她的诗歌,我的心头又总是霜凝露重,喟而无言。

诗人旅居海外多年,一直坚持写诗,并倔强地坚持母语写作的立场。她说,诗歌是她诸多生存方式中最完美的一种,放弃诗歌除非她死了。她说汉语是母语,用母语写作,可以使自己更准确自如地调动自己,激发自己。我觉得这不是她客套的辞令,她的选择是遵从艺术至上原则的必然结果。的确,在井蛙灵魂长成的季节里,母语仿佛那茂密的一树浓荫,信心、勇气、尊严、智慧、体验统统蕴含在其中了。

从井蛙的诗歌文本出发,我们不难解读出她对生命、艺术、情感的独特认知与体验。生命本身无所谓伟大与渺小,其价值甚至不在于一切有意义的个体求索或无意义的群体阿附,而在于痛感缺失的“苟活”之中。然而,如此清醒的觉悟过程,终于陷诗人于一场自恋抑或毁灭的冲动之中,而不能自拔了。兼之远离母语环境的创作之痛,诗人背负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诉求,一字一句的,为我们表白着她生命里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心存恐惧,当然不代表顺从与忍受。诗人自有她反抗恐惧的方式与策略。即自恋的方式与毁灭的策略。

从审美的角度而言,自恋是艺术的某种极致,它是艺术信念与生存方式之间一种不得不的结合,这种结合的危险所在即是其妥协性。而一旦结合了,便具有极强的杀伤力。自恋在对灵与肉同时杀伤的过程中,颠覆一切规矩,颠覆一切传统,颠覆一切貌似真理的说教。或者换一种说法,自恋是人类情感的艺术提炼。希腊神话中的纳希瑟斯,西方画家凡高不正是这种情结的代表么?好高骛远的艺术之羽,必然的要落实在诗人渴望自由飞翔的翅膀之上。因为自恋不是无根之木,不是无源之水,相反,是一切艺术家或早或迟要感染的病症。自恋是艺术家自身免疫系统的一次考验,一个关口,以艺术的态度视之,以生命的轻重衡之,以博爱的立场恕之,就能处理好自恋与艺术的关系了,反之就会引发生命的毁灭,比如凡高。井蛙的诗里,我却读到了诗人因自恋而渐渐安静下来的灵魂,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啊。
她在《两个人的挽歌》里这样说道:

人是有翅膀的
有时因为懒惰才不想飞翔

我躺在空洞的屋里
生病,比你病得更重

我允许你眺望我
我实在看不见一点阳光


这里,呈现的是关于生命的深度体验,是情感世界恣意浮现的火花,是一个女性对现实世界的感知立场,是爱情冷却而非升温的过程,是灵魂柔软而非坚硬的独白。然而,也不难判断,其自恋的病症已然患之久矣。

我一直以为,若以线性思维阅读井蛙的诗,是很难读明白其中的诗意与美感的。且不妨从这几句诗入手,解读她奥妙的诗意所在。翅膀与飞翔,原本存在着极规则的因果关系。生活中的规则多的让人窒息,这也是诗人产生“懒惰”念头的直接原因。不想飞翔,不是没有飞翔,只是不想而已。一个疼痛有加的肉体,其最高理想无过于要抵达空灵、轻盈的境界。带着翅膀飞翔的感觉,是诗人自恋的致幻术,“懒惰”只是托词,目的在可以“躺在空洞的屋里”。“生病,比你病得更重”,诗人意在委婉的表达空洞的多层内涵:一是只身一人给屋子造成的空洞,二是沉思所需要的空间或位置,三是知悉一切真相之后的痛苦,引发诗人生病的错觉。诗人与“你”,不想构成对立系统,“你”在诗人的眼里也是病患者,这样一种假设,让“你”可以稍有宽慰,可以瞬间转身消失,也可以向诗人靠近,听诗人“病得更重”时的心跳与呼吸。

其实,诗人还有更善良的愿望。“我允许你眺望我”,传达了诗人内心最为真实的温存,抑或是某种希冀。也就是说,“你”还是保持在原来的距离上“眺望我”吧,伟大且自由的精神已经化为雾状,将诗人深深裹埋。眺望云雾的感觉永远是美好的。不要走近我,不要与我同归于尽,“我”已经病得“实在看不见一点阳光”了。诗人的良知坠在黑暗里,且勇敢的告知我们,只此一点,足以让一切伪善者忏悔终生了。

有时,我们真的要给自己一个怀疑:没有良知,没有一双流泪的眼睛,我们还能自称诗人么?

表面上看,井蛙在诗中鲜有传统的诗美理念,然而这并不奇怪。在诗人眼里,传统诗美的脐带所牵连的俗世社会几乎成了万恶之源。于是,弃绝它、毁灭它,俨然成为其灵魂深处的使命。为着弃绝与毁灭的目的,她舞起自恋的武器,救赎自己,也救赎他人。

毫无疑问,自恋给了井蛙一个很好的俯瞰人情世故的视角,也进一步的使得她的诗歌,在兼有秋水静美一般的气韵风骨的同时,也散发出一种宗教情怀的神秘氛围。这一切都为其诗歌赢得非凡艺术感染力,提供了抒情素材与思想深度。

 

一个优秀的诗人,有时远不如一首优秀的诗歌为人们所称道。我这么说的理由就在于:诗人,向来是背负了太多悲情的社会角色,更有太多个性的本体实现的冲动。而一首诗歌则不同,它是承载艺术的花篮,忘却时空地漂流在历史长河中,任由后人评说。所以井蛙的创作,一直是很谨慎认真的。她小心翼翼的叙述自己,叙述身边发生的事,可能发生的事,甚至包括那些永远不会发生的事。这才是真正的诗人应该做的,才是诗歌应该做的。

比如,《我已不能高歌》里:

我是看见有皱纹的人老了
而那些孩子也开始老成老人

一场精神分裂式的地震

这几句诗就非常准确、深刻、形象的表达了地震带给诗人心灵上的冲击。表面上看,时空停滞的根源,在于惶恐、无助,其实是感觉上的惶恐和能力上的无助。在诗人悲悯精神上的一种错位与越轨。因此,“一场精神分裂式的地震”才是一种真正的伤害,才是我们真正需要面对的。据称有很多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终生再没有了幸福感,想必正应验了井蛙的这句诗吧。远在大洋彼岸的井蛙能反省的如此深刻,这在众多表现汶川大地震题材的诗歌里,是绝无仅有的。

当然一首诗的品格与品位,最终还是取决于诗人自身的品格与品位。且看:

每一天都是我的纪念日
你只配崇拜我
向我下跪或者高歌

那么这是怎样的品格与品位呢?我是我已死去的,我是我将要纪念的。诗人的内心在挣扎,告别自己,纪念自己,自然还要归结到自恋情结的路上来解决问题的。这种为了维护艺术尊严而求死的假设,不仅纠正了世人盲目崇拜的方向,也为他人腾出了下跪或高歌的位置。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艺术的旗帜下不可以空无一人,需要有呼应者。哪怕只有一位呼应者,艺术就没有惨败,就还有乾坤倒转的机会。而诗人也就“不会遗忘穿过我窗户的人”,哪怕这个人曾经“惊慌失措/恶意毁坏”过诗人的“一张抒情的椅子”,诗人也会由衷地“保证/对你的宽恕”

井蛙诗歌的语言张力,透露出其天生的一种艺术天赋。比如:

如你这时背叛我
我允许你
用最恶毒的语言柔和我的耳朵

我也允许你这样看我
像狂想一块石头


这样的叙述口吻,是耐人寻味的。视背叛者的语言为一种柔和的声音,已不仅仅是宽恕的立场了。这其中女性倔强的一面早已跃然纸上,这是沉默无声的倔强,仿佛一块石头,任凭他人猜想或狂想,诗人只想活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块石头的味道。“我会使每一个人记得我”。
诗人的倔强还表现在:“没有人是结束我回忆的人”,生活赋予诗人的,诗人都决心珍藏一生。“没有人是终止我想象的人”,这里,诗歌表达的需要,仿佛一块烙铁,想象是这烙铁上的温度。没有温度的烙铁只剩下冰冷和沉重,而这或许将是压抑诗人直至窒息的一场恶梦罢。

诗人对于诗歌的钟爱,出自一种无以复加的自恋。正如她所说的:

我含泪推开一扇门
自此
没能回去 

她多么希望自己像纳希瑟斯一样,安心地做“一个水中歌唱的人不停歌唱”。

在井蛙的诗里,你可以感受到很沉静的叙述风格,可以感受到西方绘画艺术视觉构思方面的诸多技巧。诗人自谦为透视法写作。比如:

你其实很早就发现
天空会说流利的语言

晚霞穿过桥
方向凌乱


树上从没落过一片叶子
忙碌的行人继续埋头赶路
一个人以为自己是苹果静止不动

(摘自《死亡练习曲》)

我见过巴黎的石头
因为疲惫变成很多很多的建筑

(摘自《黄花辞组诗》)

一棵葡萄树缠绕我的身体
我被旁边的油菜花点亮

那么色情的下午
像一个国家的街道
人来人往

(摘自《最后的秋天》)

像这样充满灵性的诗性语言,在井蛙的诗里俯拾即是。现实生活与理想世界的夹缝状态,是井蛙诗美呈现的全部背景。诗人或沉默或反抗的诗歌精神,贯穿始终。诗人对生命的思考,对灵魂的追问,也是对自身诗歌信仰的一种笃诚。人活着,不能没有目的地。但我们又没有为某个不确定的目的地而活着。现实生活里有很多可能性,我们谓之世俗,还有很多不可能性,我们谓之理想。给我们幸福感的,往往是那些谓之世俗的可能性,而给我们疲惫感的,往往是那些谓之理想的不可能性。生活的备忘录,总是写着一些容易过期的感觉。我们一直这样活着,爱着,并不时提醒同伴:理想就在前方。
是的,我们都在用一种苟活的眼神张望着前方,我想,井蛙也不会例外的。最后,请允许我用井蛙的两句诗做个结束语吧:“你判我刑/让我在苟活中变得优美吧”。


2008.6.5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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