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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长篇小说连载之二)

李  劼     

 

    

第二章

 

1.

申先生的大姨太,是民国二十六年过世的。太姨太过世没多久,日本人就打进了上海。国事艰辛,弄得大姨太的葬礼都无法做得像样。参加葬礼的人们,只对申先生不停地流泪印象深刻。按照福生后来对祥生的说法,不管哪能讲法,人家毕竟是申先生的结发。由于大姨太是在申常德成为风云人物之前嫁给申先生的,所以福生又把她和申先生称之为患难夫妻。福生对申先生大姨太的死,不无伤心。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自己父母生前的故事了。不管福生如何的不喜欢大姨太躺在烟榻上的颓废模样,毕竟从那个颓废的女人那里知道了许多有关父母的往事。尤其是,大姨太不仅熟悉福生的父亲,还见过福生的母亲。那可是连申先生都没见过的。申先生只知道福生的母亲是个好女人,不知道那个好女人有着如何姣好的模样。

祥生是在申先生大姨太死的那一年回到上海的。重新出现在福生面前的祥生,比以前更加英气勃勃,却没有了过去的潇洒倜傥。仿佛所有的灵气,全部收敛到里面去了似的,不仅不善言辞,甚至连表情都有些呆滞。有时看上去,简直像个智障儿童。祥生这付模样,弄得福生忍不住悄悄地问申先生,大佬倌是不是学功夫学戆脱了(傻掉了)?申先生呵呵一笑,回答说,你不懂,不是学戆脱了,而是学到家了。这叫做,大智若愚,大音稀声,大巧若拙。申先生接着小声对福生说,祥生的师父有趟仔路过上海,私底下称赞,祥生是个罕见的奇才,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不过,申先生叮嘱道,心里有数就可以了,不要对外张扬。福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心里还是不明白,祥生到底出神入化在哪里。直到亲眼见识了祥生飞身把枪口里射出去的子弹夹回来,福生才知道申先生此言不虚。

祥生夹回来的是祝武进祝爷叔射出去的子弹。当时在场看见这一幕的,除了福生,还有申先生。且不说福生看得如何目瞪口呆,即便是一向目中无人的神枪手祝武进,也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从此以后,祝武进再也不肯在卢家兄弟面前称爷叔。祝武进后来对福生说,不要再叫我这个现世(丢人的)爷叔。当时在场的人当中,只有申先生不显惊奇之色,仿佛早在意料之中一样。申先生伸出食指,同时朝呆若木鸡的福生和祝武进点了点,刚刚看到哦,只有阿拉四个人晓得哦,永远不要向第五个人提起。

这一幕虽然成了在场四个人的秘密,但这件事却跟第五个人有关,就是后来做了祥生妻子的林芬妮。正当祥生准备返回华山之际,正当福生为此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林芬妮,阴差阳错地把祥生留在了上海滩。福生后来不止一次地感叹,芬妮阿嫂和大佬倌真是有缘。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个刚要走,一个哭着来了。

福生说林芬妮哭着来了,可谓名付其实。那年林芬妮刚满十六岁。从北京一路逃难到上海,半路上父母双双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一路哭泣着颠沛流离到上海,好不容易在租界里找到一个远房亲威。惊魂未定,雪上加霜,旋即又被人家卖到四马路上的三长堂子。要不是那家长三堂子的老鸨叫小芸去安抚哭闹不休的芬妮,要不是前去探望的小芸起了救助之心,芬妮在上海滩运气再好,最多只能落得个赛金花第二的命运。这还不算她当时是否能够自杀成功。

那天,小芸叫阿香去卢家兄弟别墅报信时,正值祥生将行李收拾停当,准备出发回华山。阿香虽然口齿伶利,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小芸交代的事情。说了好一阵子,卢家兄弟只知道四马路上来了个新妹妹。这根本不算新闻,四马路上几乎天天都有新妹妹。卢家兄弟此刻正为了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而吵得焦头烂额,不要说四马路上来了一个新妹妹,就是来了十个、一百个新妹妹,兄弟两个也听不进去。两兄弟的无动于衷,迫使阿香提高了声音:这个新妹妹是被人卖到四马路上的。但依然不奏效。因为被卖到四马路上的姑娘,实在是不在少数。阿香几乎是吼叫了:这是个逃难到上海再被人家卖掉的!还是无法引起两兄弟的注意。那年逃难到上海租界里的男男女女,多得不计其数,人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可诉说。最后,阿香如同开机关枪一般,将林芬妮的故事没头没脑地向两兄弟扫射过去。

你们两个铁石心肠的木头人难道就听不见人家在向你们求救吗?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已经三天三夜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准备饿死渴死马上一头撞死拉倒了。有人逼她做小老婆她要是不肯就要她今天晚上就接客要她接个又粗又黑又肥又难看的死胖子。她的父母在逃难路上被东洋乌居(乌龟或鬼子)的飞机炸死了一路上哭干了眼泪不说刚到上海投奔一个远房姑奶奶哪曾想到那个老妖婆隔手把她卖到长三堂子里这还不说又马上被不知哪个臭流氓看上了一定要叫她去做小老婆。小芸姐姐实在看不过去可又无能为力最后想到你们兄弟两个叫你们两个去做一趟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你们两个却在吵来吵去的吵个什么东西吵个什么名堂吵什么什么究竟吵个什么……

不等阿香说完最后一个什么,祥生扔下了手中的行囊。兄弟两个相视一眼。祥生说,去看看。福生说,看看去。

买下林芬妮的那家长三堂子,叫做同乐里。同乐里的老鸨号称小金花,是个发了福的美人。买进林芬妮的第一天,小金花就对姐妹们说了,这票生意好做起来交关好做哦,难做起来也会交关难做。货色是不错哦,就是调教起来蛮撒度(吃力)。仿佛是为了证实小金花的眼力,林芬妮果然让人头疼。先是又哭又闹,接着是拿着着脑袋使劲撞墙。被姐妹们劝住之后,便是脑袋抵墙,不吃不喝地面壁而坐,无论什么人都不理睬。小金花为此派人去清香里请来耐心十足的小芸,把调教一事托付给她。小金花扭动着胖嘟嘟的身子,对小芸絮絮叨叨地说,格只死货色,生勒福中不知福。人家姐妹不知要熬多少年数,才等到让人赎出去做小。伊一进门就让人家有头有脸格先生相中,还格能介不知趣。以前也有这么哭哭闹闹哦,但一哭出价钱,就停当了。哪有格能介闹法哦。

精明的小金花没料到一向做事稳当的小芸,会起救苦救难之心。她更没想到的是,小芸竟然会有一种直觉,眼前的这个林芬妮,跟那个对妹妹们无动于衷的祥生阿哥可能有缘份。在祥生和芬妮结婚之后,小芸对福生说,当初,第一眼看到芬妮,眼前就出现了侬格大佬倌,就像是菩萨在冥冥之中做暗示一样。福生对小芸感叹说,小芸妹妹呀,侬救了芬妮,也救了我。

祥生和芬妮的第一次相见,后来成为福生和小芸全都十分难忘的场面。两兄弟走进芬妮哭闹的那个房间里之后,怔怔地看着脑袋顶墙、面壁而坐的芬妮,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是小芸把祥生使劲推了过去。到得芬妮身后,祥生不知怎么的竟然用本地话叫了声,迭个妹妹(这位妹妹)……不知是祥生的本地口音,还是祥生的柔和声调起了作用,什么人都不理睬的芬妮,竟然会奇迹般地转过脸来,直直地看着祥生。也不知是接下去不知该说什么好呢,还是被芬妮那张泪痕斑班的脸给打动了的缘故,祥生居然也一言不发地呆看着芬妮。彼此就这么扑楞扑楞地呆看着,一直看到芬妮的眼泪再度滚落下来,祥生才喃喃低语了一声:妹妹呀,伲(我们)一道回去好伐?芬妮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仿佛见了前来接她回家的亲人一般。也许是过于激动的缘故,芬妮点完头就脑袋一歪,晕了过去,倒在祥生赶紧伸出的臂弯里。

祥生不加思索地一把抱起芬妮,大步走出同乐里。这一幕发生得之快之突然,不要说出乎福生的意料,就是对此颇有预感的小芸也没想到。更不用说正在盘算从林芬妮身上可以有多少进账的小金花。这一幕突然得让小金花大惊失色,一面尖叫着一面朝两兄弟追上来,全然一付准备拼命的模样。那两家头(你们两个)到底啥格路道(什么来头什么意思),招呼不打一声拿人搬了就走,就算做强盗也该有个强盗的说法对伐?好在福生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了,笑嘻嘻地将她一把拦住:阿姐,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有闲话慢慢交讲,慢慢交讲。福生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挡到一边,递上名片:阿姐,迭格是我的片子,条货(价钱)由侬开,铜钿一分不会少侬哦。小金花接过名片,飞快地扫了眼,然后目光定定地看着福生,熟门熟路地笑着说道,格能话起来,卢先生也是个勒拉场面朗走走格人。勿晓得卢先生勒拉阿里只门头里做事体哦。福生回答说,门头谈不上,不过是替申先生跑跑腿。小金花不由眼睛一亮,哎哟,原来是申先生身边的人。我小金花倒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晓得卢先生做过点啥格事体。福生笑了笑,金花阿姐听说过江北阿宝搭仔英国人打官司的事体伐?小金花点点头,问道:格桩事体搭卢先生有啥关系?福生伸出两根食指,像在麻将桌上砌牌似地朝两边一分,再合拢来一碰,说:关系不大,只是牵牵线,搭搭桥。既然平常辰光替申先生跑跑腿,碰到事体总算也能讲得上几句闲话哦。金花眯起眼睛呵呵一笑:格么,今朝格桩事体,哪能话头(怎么个说法)。福生回答说:金花阿姐如果信得过,就定定心心等勒此地数钞票。如果不放心,格么就麻烦一道去跑一趟。兄弟我可以打保票,阿姐一定不会空手回来哦。兄弟只要阿姐开个价。金花双手一摊,哎哟,事体像侬讲格介便当倒好了,格个死货色是人家老早就讲定当哦。侬叫我哪能办?福生挥了挥手,请金花阿姐一百个放心,接下去的事体,通通由我来趟平。听到福生此言一出,小金花马上就开出了价钱。福生一口答应,爽快得让小金花眉开眼笑。

小金花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伊个拿死货色抱出去的是侬啥个人?福生告诉她,我格大佬倌。金花笑了,说,侬穿得比侬阿哥挺刮(好),侬阿哥格生相(长的模样)比侬挺刮。福生看看自己一身的西装革履,装着一本正经地抬起脸对金花说,阿姐呀,兄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大老倌正好相反。福生说得小金花咯咯地笑个不停。趁着小金花开心,福生赶紧道别:阿姐放心,兄弟今朝夜里就叫人送钞票过来。一路说着,一路退出同乐里。

福生一跳进车里,马上吩咐司机开车。他回过头看了眼后座,发现林芬妮在祥生怀里像个婴儿一般地昏睡着。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一旁的小芸,小声说道,不碍事的,她可能是饿昏了。说完悄悄地对福生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没想到他们如此有缘。福生快乐得赶紧回过头,生怕让祥生看见他开心的表情。福生已经看出来,祥生怀里的这位小妹妹,母庸置疑成了一根无形的线儿,把祥生牢牢地拴在了上海滩。这与其说是他们如此有缘,不如说是老天特意成全福生让祥生留在上海的拳拳之心。更让福生乐上加乐的是,小芸以一个手势与他分享了那样的快乐。只不过分享之余,福生又为小芸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心胸开阔,暗暗感叹不已。小芸对祥生的暗自钟情,且不说机灵的阿香,即便木木然的祥生本人,都已经有所感知。福生为此后来不止一次地特意在祥生面前夸小芸,说,女流当中,能有如此心胸的,也就见过小芸一个。

但祥生与芬妮的如此有缘,也让福生又惊喜又好奇。后来他忍不住问过芬妮,当时怎么会回过头来的?芬妮的回答让福生更加好奇:那是因为她误以为她外公来救她了。芬妮说,她全然忘记她外公好几年前就已过世。她说祥生说话的声音语气简直与她外公一模一样。她还说,小时候曾经跟外公学过一口地道的本地话。她感叹道,可惜后来到了北京,渐渐地生疏了。她接着补充说,也是因为有点生疏,听到了才更加觉得好亲切。听芬妮这么一说,福生于啧啧称奇之余,念了声阿弥陀佛。福生念得芬妮忍不住反问道,福生阿哥信佛呀?祥生插话说,他信城皇庙里的泥菩萨。

不过,福生那天喜滋滋地满载而归之际,还是让人给扫了点兴。车子快要开到医院的时候,被人家两辆黑色小车,一前一后,拦了下来。福生让司机停下车之后,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对方上来说话。果然,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理着平头的年轻人,从前后两辆车子里纷纷跳出,气势汹汹地围上来。福生从他们的装束上一眼认出,是祝武进的手下。这伙人到得跟前,领头的那个平顶头使劲敲了敲车窗。福生放下窗子,不等对方开口就先声夺人地发问道:格位兄弟是不是在祝爷叔门头里做事体哦?对方楞了一楞,然后反问道:就算你老兄是勒拉申先生身边做事体的哦,也得讲讲道理是伐?福生朝后一指,回答说,道理当然要讲一讲哦,不过,现在先要救人。看看那这付吃相,车里的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想那啥人也担当不起。平顶头被他说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福生朝平顶头扫了一眼,马上将语气一降,轻悠悠地继续说道:讲起来么,也都是自家兄弟淘里,何必格能咄咄逼人呢?福生的声调一低下去,平顶头的头马上抬了起来,气恨未消地看着福生,悻悻地说:既然晓得是自家兄弟淘里,还格能不讲道理!见平顶头重新硬气起来,福生马上把声调提高一个八度:道理当然要讲哦,不过我不大晓得,是讲给你听呢,还是去讲给祝爷叔听?平顶头冷笑一声:不如说个时间,你我之间单独讲一讲算了。福生正要回答,祥生在后面突然说道:人是我救出来的,有话跟我说。祥生说得平顶头顿时一怔。后来平顶头向两兄弟感叹说,从来没有听到过格能介中气十足的声音,当时完全被祥生阿哥威慑牢了。平顶头的这种怯意,当然没有逃过福生的眼睛,赶紧追加一句:就格能讲定当了。福生说完把脸一扭,表示谈话结束。平顶头无可奈何地朝后退了一步。福生向司机挥挥手,示意赶快开车。

三天三夜滴水不进的芬妮,在医院里输液一个多小时之后,醒了过来。醒过来的芬妮,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一直守在床边的祥生。芬妮后来告诉祥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彼此就已相识。祥生很认真地点点头:是的,我们确实相识很久很久。一边的小芸,被他们两个如此倾心,感动得热泪盈眶。小芸本想悄悄离开,却被芬妮从被单里伸出手来,一把拉住说:好姐姐,不要走。祥生赶紧把小芸如何叫人求救的经过告诉了芬妮。祥生说得远比阿香求救要支离破碎得多,但芬妮已经听懂了,拉着小芸,双泪直流。

芬妮醒过来的时候,福生正在跟申先生说故事。把芬妮一送进医院,福生马上叫司机驱车赶到申先生府上,将这段奇缘从头到尾,有声有色地说了一遍。申先生听了拍手叫绝,告诉福生,他本来也存有这份担心,担心祥生过不惯上海滩的生活。现在好了,申先生说,祥生的家室总算有了着落。至于,剩下的事体,申先生挥挥手,那不用操心,我明朝拿那格祝爷叔叫过来,大家一道吃顿饭就可以了。

第二天的这场谈判,是在申公馆的花园里举行的。一向对申先生五体投地的祝武进,走进门时的脸色,不太好看。恰逢有只小鸟,从树上扑楞楞地飞起。祝武进看也不看地抬手就是一枪。这是祝武进跟人谈话的一种方式,这一枪打中什么,对方也得还他同样的一枪。比如说,这一枪打碎一只灯泡,那么对方也必须打碎一个灯泡,表示条件对等,彼此尚有商谈余地。假如对方无法做到,那么剩下的事情免谈。祝武进自恃枪法独步天下,没有人敢跟他讨价还价,一向以此压到别人,迫使对方作出让步。祝武进万万没有想到,有人竟然会把他打出去的子弹硬生生地夹了回来。祥生从像箭一般地飞身而起,到宛如树叶一样地飘然落地,手法身法之快,姿势动作之优雅,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让在场的几个目击者大开眼界。

祥生夹着子弹走到祝武进面前,彬彬有礼地对他说道:祝爷叔大人大量,不必跟一只小鸟过不去。说着,祥生示意祝武进伸出手,将那颗余热尚存的子弹,放进对方的手掌心里。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申先生故意先指指福生,然后再指指祝武进,说,刚刚看到哦,只有阿拉四个人晓得哦,永远不要向第五个人提起。申先生说完,祝武进才像一个刚刚被人打闷掉之后回过神来的人,长长地吁了口气,对申先生说:常德兄,我祝武进也算是见过不少市面哦,不要讲从来呒没见歇过,就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竟然有如此了得的本事。祝武进说着转向祥生,抱起双拳作了个揖,以福生称呼祥生的口气说:大佬倌侬是个非凡之人,不要跟我这个武人一般见识。祥生赶紧一面还礼一面说道:祝爷叔的为人,我们兄弟一直非常敬重。申先生在一旁哈哈一笑,说,如今是国难当头,国事为大,私事为小。祝武进回应说,是的,是的,国难当头,手底下还有人勒拉如此荒唐,实在惭愧,惭愧。福生后来回忆说,接下去的那顿饭,吃得非常轻松。

三天之后,祝武进亲自带着那个平顶头,上门道歉。祝武进那天的打扮,一反平日里的黑衣宽带,手枪横插,而是前所未有的斯文:长袍马褂,头戴一顶咖啡色的礼帽。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平顶头,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学生服,看上去像个循规蹈距的学生仔。师徒两个一进门来,祝武进就对两兄弟说,今朝带着我迭个不争气的学生仔向大佬倌赔礼道歉来了。祝武进话音刚落,平顶头便跨前一步,抱拳作揖道:两位阿哥,小弟高洪平年少无知,鲁莽得罪,请两位阿哥多多包涵。高洪平一面说着,一面屈膝下跪,被祥生眼疾手快地一把扶起。旁边的福生赶紧说道,都是自家兄弟,高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三天前的剑拔弩张,旋即变成了相见恨晚似的惺惺相惜。

主客在楼下的客厅里坐定之后,高洪平一再澄清,虽然确实喜欢过林小姐,但并呒没任何逼迫的意思,更呒没唆使同乐里的小金花,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去强行非礼。高洪平说到这里,正在低头倒茶的阿香不由噗哧一笑。阿香笑得高洪平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笑得卢家两兄弟心知肚明:显然,那是阿香搬救兵时的情急之语。但要说阿香造谣,似乎也不对。因为那样的推理,至少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一旁的祝武进似乎有些不忍心眼看徒弟的形象太不堪,不由替高洪平分辩了一句:这我相信。假如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简直禽兽不如,不要讲别人,就是我都不会放你过门哦。

高洪平除了上门致歉,还带了三大箱重礼。卢家兄弟坚辞不受,高洪平却以给林小姐的一点赔偿为由,让他们无法继续推辞。因为可怜的芬妮,逃难到上海时,除了一箱书,一无所有。

那天主客言谈之间,芬妮在小芸的陪同下,也大大方方地下楼,来到客厅与客人相见。经过几天的精心调养,芬妮的脸色红润了许多。虽然眉宇间依然带着难以挥去的悲伤,但嘴角上已经隐隐浮现了甜丝丝的笑意。她那天的穿着相当朴素,一件浅灰色的宽袖上衣,一条深蓝色的过膝长裙。看上去颇像一位五四时代的女学生,却又没有丝毫准备上街游行那样的焦灼狂热,而是文静得如同默默开放在墙角里的腊梅。芬妮不时投向祥生的眼神,清泉一般明净,深情款款,让在场众人看了十分感动。就连祝武进这样的老江湖,都忍不住感叹:这是我老祝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最般配的一对,真正是天造地设,天造地设。高洪平则私底下对福生说,兄弟呀,还从来呒没一个女人,像林小姐看你大佬倌格能介,看过我。

虽说高洪平在这件事上有些丢份,但他后来却做了件让卢家兄弟全然刮目相看的事情。他带着手下几个兄弟,摸进日本人修建不久的飞机场,成功地炸掉了几架轰炸机。不幸的是,在抵挡日本兵追击时,高洪平打光子弹,最后只好抱着一捆手榴弹,与冲到跟前的一群日本兵同归于尽。消息传来,福生不无动容地说,迭个是高兄弟向林芬妮最壮烈的一个道歉。福生说完,就带了一大笔钱上高家慰问。高洪平的太太哽咽着向福生一再道谢说:我家那死鬼,就是结识了你们卢家兄弟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四马路。福生对她说,你家洪平兄,是条响当当的好汉。福生说完,突然想起高洪平生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他发现悲痛欲绝的高家媳妇,对夫君可谓一往情深,可是怎么会从来没有那么看过她夫君呢?福生回过头一想,好像家英也不曾像林芬妮看祥生那样的看过他。福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男人在女人眼中不一样呢,还是女人看男人的眼光有不同。他有一次忍不住把心头的这个疑问告诉了家英,说家英从来没有像林芬妮看大佬倌那样看过他。结果,招来家英一顿痛斥,责问他说,侬想让我用三长堂子里伊能介女人的眼神看侬啊?

福生被家英说得灰头土脸,十分后悔自己问家英那么愚蠢的问题。最让他感到沮丧的是,芬妮在家英的心目中,竟然是长三堂子里的形象。无论在祥生还是在福生的眼里,芬妮都是圣洁的化身。对芬妮的任何亵渎,冥冥之中都会遭到报应。且不说高洪平的壮烈,即便是那个把芬妮卖到四马路的远房姑奶奶,没过多久也莫名其妙地死在烟榻上。告诉卢家兄弟这个消息的小金花说,伊个老妖婆困勒拉烟榻朗厢吸阿片,吸法吸法就突然死脱了。也许小金花也感受到那样的报应,死活不肯接受她自己给福生开过的价钱,只要了当初付给那个老妖婆的铜钿算数了。不过,据小芸后来告诉福生,小金花是从芬妮一事上,看出了福生是申先生面前的红人。小金花说,申先生是多么忙的大人物,迭个福生阿哥竟然有本事想见就见,对申先生讲啥么事是啥么事。

芬妮一事最后可说是相当圆满的。唯一让福生始终弄不懂的是,家英为什么会对芬妮有那样的偏见。而且,家英固执起来,可以固执得叫福生不知所措。福生不知多少次劝家英搬到上海公寓居住,家英死活不肯,宁愿守着浦东乡下的老房子和田地过活。家英的理由非常简单,不习惯城市里的嘈杂,喜欢乡下的新鲜空气。家英在乡下一直住到对芬妮的偏见完全消失,才到上海居住。家英的偏见是在芬妮最后失去了祥生之后,才开始消失的。

福生曾经猜想,或许是他们兄弟两个对芬妮的悉心呵护,让家英产生了莫名的嫉妒。林芬妮在卢家享受到的,是公主般的礼遇。兄弟两个特意给芬妮找了幢新的别墅,还让小芸和阿香一起住进去作陪。阿香搬进去的时候,朝着福生吃吃直笑,说,这本来应该是祥生阿哥住进去的,怎么叫我们两个住进去呀?福生小声解释说,林小姐是个特别的人,大佬倌也是个特别的人,特别的人和特别的人碰到一起,只好用特别的做法来做。

林芬妮也确实是个特别的女子,心里除了祥生阿哥,什么都装不进去。每天早上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祥生阿哥来了没有?弄得祥生知道之后,赶紧每天早早地来访,等着芬妮醒过来。这情景每每让阿香看了吃吃偷笑。小芸最后忍不住对祥生说道,你们两个何苦这么两处相思呢?搬到一起难道不好么?其实,不仅小芸弄不懂,就连福生也觉得奇怪,祥生为什么迟迟不肯直接了当地娶了芬妮。有时,福生问起,祥生推托说,芬妮还小,先得让她读书要紧。

为了芬妮的读书,两兄弟没少费心。芬妮启蒙很早,逃难前就已在北京读过半年的大学。据说还听过著名学者周作人先生讲课。芬妮的父亲是个留英归来的博士,与周作人在同一所大学里教外国文学。芬妮告诉两兄弟,当初,她父亲曾经力劝知堂先生一起南下,但知堂先生不肯离京。两兄弟听了,祥生说,知堂先生不离开北京,自有他的一番道理。福生说,那个知堂先生没准跟他的家英差不多,都是住定一处、死不也肯挪一挪身子的人。

以芬妮的家学渊源和过人聪慧,虽然正值豆蔻年华,继续读高中显然不合适,可是读大学的话,又不知选择哪所大学恰当。震旦大学离得太远,光华大学也在郊外。圣.约翰大学似乎是最佳选择,可是芬妮却提出,不能一天见不到祥生阿哥。当时的上海,虽然是东方的巴黎,中国的纽约,却并没有陪读一说。即便有此说法,祥生也不可能天天陪着芬妮上学。最后还是芬妮自己,提出了一个最为可行的方案。芬妮说,她其实最想学的是钢琴课。芬妮十岁不到,就已经把钢琴的键盘摸得烂熟。芬妮此言一出,两兄弟当即给她买来一架非常漂亮的三角钢琴,并且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一位英国老太太做家教。那位老太太名叫爱丽丝。第一天上课,当他们问起老太太芳名时,老太太微笑着弹奏了一曲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两兄弟听得不知所以,芬妮脱口而出,密斯爱丽丝,弹奏了一曲美妙的《致爱丽丝》。老太太当即夸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爱丽丝老太太在上海的一家教堂里做事,教课与其说是找份工作,不如说是她的业余爱好。每周的周一、周二、周三中午十二点半,老太太准时来到公寓,挺着笔直的腰板,和芬妮并排坐在琴凳上,教课。二个小时之后,一直旁听着的祥生和芬妮一起,带老太太上二楼阳台,一起围坐着,吃半个小时的英式午茶。三点钟光景,福生的司机把车开到门外恭候,送老太太回教堂。祥生对芬妮说,不仅二小时的旁听是享受,半小时的聊天也同样心旷神怡。彼此间海阔天空的,无话不谈。老太太说了许多英国的趣闻轶事,包括当时英国首相张伯伦的如何精明。老太太感叹说,要是你们中国也有张伯伦那样的首相,就可以把日本人推到那边去了。老太太说着指了指北方。芬妮不知道爱丽丝老太太在说什么。祥生若有所思地朝北方看了一眼。

他们谈得最多的是文学。祥生对英国文学的熟悉和英语说得之流利,不仅让爱丽丝老太太惊叹,也让芬妮惊诧。后来芬妮悄悄问祥生,难道说,华山上的功夫师父也教英国文学。祥生笑笑回答,那是他自学的。祥生说得芬妮更为吃惊了:那你在哪里练就的口语呢?祥生说,就在爱丽丝老太太给她上课时学的。为了确证祥生所言不虚,芬妮特意说了一段小时候跟父亲学的法语,结果祥生当即将那段法语学说出来,一个音调都不差。祥生说完问道,这段法语是什么意思。芬妮羞羞一笑,告诉他: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整天都在思念你。哪怕你坐在我身边,我也依然在思念你。

彼此谈到英国文学,老太太最喜欢谈论的是爱米丽的《呼啸山庄》和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祥生经常提及的是,莎士比亚。祥生说,文学家当中,很少有人能够做生活的旁观者。莎士比亚是十分罕见的一位。爱丽丝老太太说,旁观生活的确很难做到,即便是面对上帝,也难以旁观自己的生活。彼此谈及英国作家,祥生说他最喜欢托马斯.哈代。说到诗歌的时候,祥生觉得拜伦过于夸张,华斯华兹过于华丽,唯有济慈,最为纯粹。祥生后来悄悄地告诉芬妮,他第一眼看见芬妮时,心头冒出的就是济慈的诗歌。后来老太太教芬妮弹奏肖邦《夜曲》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芬妮的瞬间,又在祥生心中浮现出来。祥生私底下对芬妮说,老太太弹的肖邦,掺杂了老太太自己的一些感慨,表达得十分优雅;芬妮弹奏的肖邦,纯洁得像明净的月光,宛然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芬妮听了,怔怔地凝视着祥生,用唇语不出声地说了一句:我的丈夫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其时,离他们正式结婚还有三天。

老太太不止一次地当面夸奖祥生,说他很像一个温文尔雅的英国绅士。老太太问祥生,这是不是儒家文化的熏陶?祥生笑笑,说,要是按照儒家的信条,男女之间应该离得远远的,绝对不可以如此亲密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而且还是坐在阳台上。

二十多年以后,芬妮回忆起往事,告诉儿子郁尘说,那是她和他父亲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只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太平洋战争一爆发,幸福的时光就结束了。老太太和其他许多租界里的英国人一道,匆匆忙忙地赶回英国。老太太临行之前,一再劝说芬妮去英国读书。可是,一则祥生和福生一起所做的生意,不允许他们离开上海,而芬妮没有祥生同行是绝对不肯走的。再则,英国本土也正在遭受德国人的轰炸,并非是块安全的净土。似乎是对老太太的不无遗憾有所补偿,老太太是在看着祥生和芬妮举行过婚礼之后,才如释重负般地离开的。在这之前,老太太总说,如此美妙的一对,不结婚是天大的遗憾。

虽说祥生和芬妮都不是基督教徒,但老太太依然说服英国牧师,让他们在教堂里举行结婚仪式,给他们一个上帝的祝福。时值战乱年代,婚礼简单朴素。到场的只有一些至亲好友。福生硬把家英带来,让她和芬妮见了第一面。两位伴娘小芸和阿香,也是第一次见到家英。她们和芬妮一起,拉着家英叫姐姐。但福生在一旁悄悄地注意到,家英的反应是,似乎与小芸最合得来。福生还注意到,家英看祥生的目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不再是一个小女生对偶像的悚然崇拜,而是嫂嫂投向弟弟般的关切。尽管事实上家英乃是祥生的弟媳。福生发现,完全沉醉在幸福中的阿哥,并不在意、也没有注意家英的这种变化。不过即便如此,祥生在与家英说话时,依然没有忘记使用家乡的本地话。祥生也用本地话把家英叫做妹妹,只是与叫芬妮的声调,很不一样:远没有那样的柔情蜜意,而是叫得相当随意,甚至不无生硬,听上去就像称呼自己的胞妹一样。福生相信假如他们有个胞妹的话,祥生就是那么个叫法的。

祥生和芬妮出场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亲人和来宾,全都眼睛一亮。很少西装革履的祥生,空前的英俊潇洒。那对黑色的领结,不仅衬托出勃勃的英气,而且将祥生平素的沉稳以及其中蕴含的深邃,不动声色地描绘得淋漓尽致。走在祥生身边的芬妮,脸上始终含着天使般的微笑。一袭洁白的婚纱,仿佛是芬妮的天然写照。爱丽丝老太太幽幽地看着芬妮,忍不住一声呢喃:哦,我这美丽的小天鹅。福生悄悄地注意到,即便是家英都被芬妮的美丽有所打动。福生发现家英怔怔地看着芬妮,脸上不知不觉地洋溢起了甜美的微笑。

那位英国牧师在宣布祥生和芬妮正式成为夫妻之后,特意加上一段意味深长的祝福:美丽和生活,是任何苦难都遮挡不住的。即便是邪恶的战争,也阻挡不了人世间的美丽,像鲜花一样顽强地绽放。上帝永远祝福这样的美丽。

爱丽丝老太太在最后道别时紧紧地拥抱着新娘,流泪了。老太太流着眼泪说,战争将把我们隔开,但你们给我的美妙记忆,会永远永远地刻在我的心头。许多年以后,芬妮向儿子说起老太太,指着郁尘最为钟爱的那叠厚厚的唱片,告诉他说,这是爱丽丝老人送给我的结婚礼物。在那叠胶木唱片里,静静地躺着一长串音乐史上的标记性人物,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肖邦、门德尔松、柴可夫斯基,连同普契尼、瓦格纳和威尔弟。

那次婚礼给福生留下的另一个深刻印象,是祝武进破天荒第一次穿起了西装。在福生的印象中,那是祝爷叔平生唯一的一次西装革履。祝武进显然也被这个婚礼的气氛感动了,悄悄地对福生说,勿要小看迭个婚礼办得交关简单,里厢头的内涵,要比当年老蒋跟宋美龄的婚礼都来得丰富,意思交关深哦。尤其是听人翻译了牧师那段祝福之后,祝武进一面连连点头,一面对福生说道,人家英国人确实聪明,就连伊个英国和尚,都能讲出非同寻常的闲话。

后来福生对祥生说,人人都说祝爷叔是个粗人。其实,他并不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他能听懂高雅的话,能看懂高雅的事情。相反,有吧(有些)表面上装出斯文相的文化人,其实油滑得像个小流氓。福生说的是当年上海滩上一个笔名热流的左翼剧作家。

当初,在寻思着如何解决芬妮的求学问题时,芬妮突然想起他父亲教过的一个学生仔,如今成了当红的剧作家,正在上海租界里四处排演抗日剧。于是,两兄弟陪着芬妮,前往公共租界爱文义路上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里,造访了那个号称热流的剧作家。穿着西装背心、打着领带的热流,打从见到芬妮那一刻起,目光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芬妮。听过芬妮的逃难遭遇之后,热流向芬妮稍稍表示了一下对芬妮父母遇害的悲痛,旋即便旁若无人地开始向芬妮滔滔不绝起来。从日本飞机的轰炸,说到日本侵略者的可恶,再说到抗日的重要性,又进一步铺陈到全国上下的抗日形势,如何的汹涌澎湃,如何的不可阻挡。最后归结到抗日剧的演出,是如何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说到激动之处,那一会儿挥舞一会儿高举的双手,好几次差点摸到芬妮的脸上去。芬妮被热流说得一退再退,几乎要退到默默地站在一旁的祥生怀里了。当热流向芬妮提出,应该参加抗日剧演出的什么剧团时,芬妮被他吓得又是使劲摇手又是使劲摇头。于是,热流不高兴了,十分严肃地对芬妮说,我的大小姐,不能老是躲在象牙塔里嘛。要投身到火热的群众运动当中去,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这场伟大的抗日斗争。

听热流说到这里,福生忍不住了,插话说,我说你这位什么家,你的热情我们都看到了。但你总不能强迫一个小女孩子做这做那,对不对?

不,热流终于将目光转向似乎是刚刚才发现在场的福生,你错了。这不是强迫而是自觉。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有这份自觉。

――自觉啥么事啊?

――自觉抗日。

――你是说,像你那样煽动别人去抗日呢,还是自己跑到战场上去跟东洋人面对面地拼刺刀?

――每个中国人都有自己的战斗岗位。有的人在战场上,有的人在舞台上。

――格能话头,你是舞台抗日了?

――舞台有舞台的作用。

――舞台上演戏就可以把东洋人给演回老家去的啊?

――舞台上演戏可以唤醒所有沉睡的中国人起来抗日。

――中国人什么时候困着过了?被人家打得东奔西跑都来不及,连个困觉的地方都寻不着。啥地方需要你们去唤醒了?讲来讲去,还是想叫别人去抗日。

――不,不是这个意思。是唤醒千千万万的大众……

――叫他们把自己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我听到过格能介的歌。是你写的,还是你同伙写的?

――你的思想意识实在太陈旧,太保守,太反动了!

福生还想说什么,祥手向他摆摆手。祥生十分礼貌地对热流说道:我们谢谢这位先生的一番开导。想必先生一定很忙。我们就不打搅了。祥生话音刚落,芬妮赶紧对热流大声道别:热流叔叔,再见。

回到车里,福生还有些气愤难平,恨恨地说,动不动就要人家献出去。他怎么不把自己的妹妹献出去?这小子嘴里说得慷慨激昂,心里不知在打什么主意。那双眼睛贼溜溜哦,在人家身上转来转去,就像老鼠闻到了香油味。福生说得芬妮吃吃直笑。芬妮笑着说,福生阿哥幽默起来很幽默的,几句话就把人家说得脸红脖子粗的下不了台。咯咯咯。芬妮一面笑着,一面转过脸看祥生。芬妮发现祥生一脸的忧郁。芬妮不解地摇摇祥生的胳膊问道,你怎么了?祥生心事重重地说:不要小看这种人。一旦这种人成了气候,谁也无法安生了。

后来芬妮告诉郁尘说,我们今天过的日子,你父亲早就料到了。芬妮接着说,也就是见过那个人以后,你父亲想到了结婚。

芬妮没有继续对郁尘说的是,就在那天晚上,祥生第一次亲吻了芬妮。吻得很投入很悠长。那天晚上,夜空里的繁星格外的晶莹剔透,月光也格外的宁静。在闪闪烁烁的星光里,芬妮听见祥生轻轻地问她:将来愿意嫁给我么?芬妮梦呓般地喁喁低语道:我想现在就嫁给你……


2

一个瘦小的老人,我是说,祖父,一连好几天,坐在床沿上讲述着上海滩的往事。我很想问问他在被关押的日子里,吃了多少苦。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后来到底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可我无法打断他的故事。他讲得非常投入,好像憋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倾泻的机会。又像是假如再不讲出来,那些故事就会永远埋没。不知是一种责任感,还是一种无以排遣的郁闷,使他完全沉浸在絮絮不断的讲述中,沉浸在早已逝去的时光里……


迭个年初三,看上去的样子交关斯文,戴付眼镜,有辰光穿长衫,有辰光西装笔挺。但到了关键时刻,做出来的事体比啥人都狠得出。我跟他做的第一笔生意,是替他们买了一大批药品。伊个辰光,由于打仗关系,药品的贵重不下于枪炮。这笔生意因为是申先生事先就搭仔年初三讲好哦,价钱便宜得来,简直是半卖半送一样。照理讲,介能便宜的价钿,一般生意人就算照单全收哦闲话么,起码要说声谢谢,或者客气一声:这怎么好意思呢。哎,迭个年初三,居然收得心安理得,连声谢谢都呒没,像煞是欠他的一样。申先生对此一句闲话都呒没讲,我有点不适意。我对年初三讲,这笔生意算是个开头,彼此交个朋友,也就不计较价钿了。不过呢,以后有一笔算一笔,有一分算一分。阿拉亲兄弟,明算账。侬看哪能?年初三哈哈一笑,说,福生兄弟真是个爽快人,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就喜欢跟爽快人打交道。这次我领情了,以后当然是亲兄弟,明算账。你看,年初三就格能轻飘飘一句闲话,上百万大洋的货色,白白落到了伊拉格手心里,一点响声都呒没,就像打了水漂一样。光是防毒面具,就有好几千套。辣手啊。

真要讲起来,格笔钞票,还是我大佬倌替申先生挣来的。伊个辰光,东洋人想拉拢申先生,申先生一直不上当。东洋人就动了个交关好白相(好玩)的脑筋,寻了一个东南亚赌王,向申先生挑战。如果申先生不敢应战,东洋人就会说他怕他们;如果申先生应战,东洋人就叫申先生输得吐血。那个赌王最擅长的就是打沙蟹牌,赌遍天下,从来呒没输脱过。申先生虽然也是个在赌场里经过点市面的人,但是真要跟人家赌王交手,并呒没肯定能赢的把握。正勒拉申先生犹豫不决的辰光,我大佬倌开口了:这桩事体,交给我来做。申先生听了不由呆了一呆,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过,大佬倌会替他出这个头。申先生晓得大佬倌麻将搓得交关好,但是从来呒没看见过大佬倌打沙蟹牌。当时,我也呆脱了。我只见过大佬倌在赌场里走来走去,看人家白相沙蟹,从来呒没看见过他坐上去白相。不过申先生了不起的地方也就勒拉,敢做敢当,也敢信任别人。他朝大佬倌点了点头,讲,既然你开口了,我就跟他们白相一趟伐。输也罢,赢也罢,都算我申某人呒没勒拉东洋人面前矮了一截,低了一头。

这可是一场名付其实的豪赌。最小的筹码,面值一万大洋。最大的,面值二十万。要上那张沙蟹赌桌,至少要拿出一百万。申先生当时为了抗日不知花掉了多少铜钿,几近倾家荡产。申先生问管家,账面朗厢还有多少铜钿?管家摊开双手回答,老早空脱了。申先生不动声色,叫管家出面,向上海滩朗几个大富翁,以做一笔大生意为借口,硬劲借足一百多万。

彼此是在法租界里那家最大的赌场里交手哦。当时观战哦,除了交战双方,还有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东洋人方面,只来了一个光啷头,嘴唇上头蓄着一撮小胡子,著仔和服,远远坐勒拉赌王后点头。赌王是个中年男子,矮矮小小哦,看上去像只猢狲(猴子),大概是东南亚啥个国家格人。格只猢狲,让我印像最深哦,是他一双眼睛,贼亮贼亮。拉长仔面孔,呒没任何表情,看上去像个木头人一样。格日仔,大佬倌特意西装革履,穿得笔挺,风度翩翩格坐勒拉赌桌前头。彼此整赌了十几个小时,当中除脱两趟吃饭,一直呒没停过。

有将近七、八个小时的辰光,大佬倌一直输。最后输到只剩下十几万。我不由朝申先生看了一眼。申先生不但不紧张,而且时不时暗自点头,好像勒拉有滋有味格看一场名家演出的京戏一样。其他人全部紧张得来不得了。我更加紧张得汗流夹背。一百多万大洋啊,而且还全部是借来哦。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大佬倌也一点不在乎输钞票,而且越输,面部表情越舒展。

勒拉我认为大佬倌输定了的辰光,发现大佬倌开始有点紧张起来。就从他开始变得紧张起来的辰光开始,他逐渐逐渐开始赢了。一付又一付格赢了起来,堆勒他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多。勒拉他面前重新堆起一百多万筹码的辰光。我朝申先生看了看,希望申先生能够开口叫停。不瞒侬讲,我当时根本呒没赢的念头,能够拿本钱打回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正勒拉我迭能想的辰光,最后的决战突然来临了。

格副牌,我永远也忘记勿脱。赌王的牌面是三张老K,一张9。大佬倌的牌面是二张A,二张6。桌面朗厢,双方推到里厢头格筹码,已经堆集到了一百多万。输赢的局面是:大佬倌只有勒拉底牌是第三张A的前提下底头,才有赢的可能。但啥人也不能保证,赌王的底牌肯定不会得是第四张K。赌王既有可能是老K福路豪斯,也有可能是老K福肯特。也就是讲,大佬倌最理想的牌也不过是A福路豪斯。就算赌王的第四张K是勒拉大佬倌的底牌里,赌王也照样能够凭三张老K赢脱大佬倌的A搭仔6拖配。迭个里厢头,赌王的胜算有七成,大佬倌只有三成。勒拉格能微妙而又悬殊的对比之下,赌王拿他眼门前的所有筹码,亨滨郎打(通通)推到台面朗厢。

迭个辰光,在场所有人的眼光,全部盯牢仔大佬倌。就连申先生,也开始紧张起来,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牢仔大佬倌。大佬倌呢,恰恰就像困着一样,微微交眯仔眼睛,像煞是有气无力格看牢仔一动不动坐勒拉对面的赌王。大佬倌朝对手足足看了将近三分钟,突然之间,一个挺身,拿他眼门前的所有筹码,亨滨郎打推仔上去。

最后亮牌的辰光,所有人的心全部像煞要跳出胸口头一样,所有人的眼睛全部一眨不眨格朝双方亮出的底牌看过去:赌王亮出的是又一张9,大佬倌亮出的是第三张A。大佬倌以A福路豪斯,赢了赌王的老K福路豪斯!我当时忍勿牢一声惊叫,叫得来大佬倌转过脸来朝我看了眼,好像勒拉怪我老是沉不牢气。但我实在是忒兴奋,根本顾不得大佬倌是否勒拉责怪我。我看见申先生也邪气激动。他长长格吁了口气,朝后一仰,跌回自己的座位朗厢。

发牌的迪勒最后清点了双方推进去的筹码。对方只比大佬倌的多出几千块。也就是讲,赌王全部输光,只拿回几千块作路费。赌王满脸沮丧,回过头,看了看坐勒拉他后点头的东洋人。伊个东洋人眼睛瞪得来像铜铃,远远山里(远远地)气呼呼格看牢仔红光满面的申先生。事过之后,申先生交关感慨,对大佬倌讲,要是换了我,说不定就放弃脱算了。是格,碰到随便啥人,都呒没格能介的胆子。我至今都弄勿清爽,大佬倌哪能介从赌王面孔朗厢,看出对手的底牌肯定不是第四张老K。老实讲一句,要是换了我,勒拉对方亨滨郎打推上去的辰光,连忙拿牌掼脱拉倒。

赢得来格一百多万大洋,除脱付清借贷格利息,申先生搭仔大佬倌两家头,推过来、推过去,啥人都不肯拿。最后,两家头商量定当,索性通通用到打东洋人的大事体朗厢去。照理讲,格笔抗日费用,会像从前格能,全部用到帮助老蒋一方朗厢。但是由于一些外人勿晓得格原因,还有当时发生哦交关事体,促使申先生决定私底下帮助共产党一把。伊个辰光,共产党最厉害的战将林彪,勒拉平型关搭仔东洋人打了一仗。申先生从此就对共产党的抗日言行,刮目相看了。除此之外,申先生对民国十六年杀脱共产党格桩事体,心里厢始终不能够平衡。伊个被杀脱的汪某人,曾经是申先生的好朋友。申先生不止一趟讲歇过,党派是党派,朋友是朋友,勿能够以党同伐异的名义,害脱自己的朋友。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原因,也是申先生不为外人晓得的苦衷,就是申先生对重庆方面一再派人到上海,以杀汉奸的名义,铲除关交不肯跟老蒋走的人,邪气不以为然。

迭个就要讲到老蒋的为人。老蒋作为一朝天子,缺少一点心胸。跟牢老蒋做事体,让他趁心九十九件,他不一定会讲你一句好闲话。但是只要有一桩事体做得他不趁心起来,侬就可能会得大祸临头。东洋人打进上海之后,确实是有不少人出于各种原因,跑到东洋人伊面做事体去哦。但是迭个里头并勿像一般人讲的格能简单,像煞是伊拉全部做了汉奸。天底下的事情如果全部格能简单,迭个世界朗厢啥地方还会得有介能多的纷争?

到东洋人伊面去做事体哦,有好几种情况。一种是无可奈何,迫于生计。被人家侵占之后,总不能全部自杀伐。想要继续活下去,就只好到东洋人的工厂里去做做工,到东洋人的店里去买么事,到东洋人占领的学校里去教书,读书。迭个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体。另外一种情况是,表面上是去替东洋人做事体,实际朗厢是勒拉替中国人做事体。这类人,是最倒霉哦。伊拉活勒拉夹缝里厢,替自己的同胞做了无数好事,也顶不了一个汉奸的罪名。更加倒霉的是,这类人当中又分成两派,一派是偷偷交替重庆替老蒋做事体哦,一派是不声不响替共产党做事体哦。替老蒋做事哦,老蒋后来非但不认,而且还拿伊拉一个一个以汉奸的罪名,全部枪毙脱。替共产党做事哦,后来也是被人家杀格杀,关格关。迭眼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所谓汉奸,真是作孽(可怜)。老蒋不肯替伊拉澄清,共产党呢,也不愿为伊拉正名。到头来,呒没一个得到善终。

伊个辰光,老蒋派人到上海滩朗厢杀汉奸,表面朗是因为人家投靠了东洋人,实际朗厢是痛恨人家不肯跟他走。迭眼所谓汉奸,无论是跟了汪精卫,还是私底下跟了共产党,老蒋全都不能容忍。就算是当年跟他出生入死过的人,只要后来有一段时间不跟他走了,老蒋也不肯放过。阿木林,就是一个顶顶生动的例子。

迭个阿木林,勒拉民国十六年的辰光,曾经搭仔金老板还有申先生一道,替老蒋出过大力气,立过大功劳,帮老蒋摆平了上海滩,打下了蒋家的天下。但就因为阿木林当时不肯跟老蒋走,老蒋硬劲派人,拿阿木林杀脱勒拉自家屋里厢的窗口头。阿木林其人,并勿讨人欢喜,是个粗鲁的杀坯。我一直讨厌他,私底下还骂过他猪头三(蠢货)。他最后投靠东洋人,也确实邪气不明智。相比之下,金老板就老鬼(念居,老练或者狡猾之意)多了。东洋人打进上海滩之后,金老板闭门不出,百事不管。随便啥个事体,全部装糊涂。阿木林呢,刚好相反。他当仔东洋人一来,会得成为他飞黄腾达的机会,结果一脚踏上了东洋人的贼船。不过呢,闲话要讲回来,阿木林上了贼船之后,倒还呒没做过啥格伤天害理的事体。杀脱阿木林的道理,并不是交关充分。如果讲,凡是到东洋人手底下做事体就应该杀脱,格么交交关关中国人,都勒拉东洋人的手里谋生过哦,是不是要通通杀光?道理朗厢讲不过去哦。如果老蒋心胸宽广一点的闲话,不妨让阿木林自作自受。或者,等他做出啥个伤天害理的事体再制裁也来得及。人家毕竟替你打过天下嘛。但是,老蒋就是非要拿人家置于死地才肯罢休。

阿木林的被杀,对申先生震动极大。申先生呒没想到,老蒋格能介翻起面孔来不认人。最让申先生受不了的是,外界还纷纷传言:阿木林是勒拉申先生的指使下杀掉脱哦。民国十六年,老蒋曾经利用申先生和阿木林铲除共产党。迭兮辰光(这个时候),老蒋又要利用申先生,铲除所有不愿跟他走的人,包括当年替他出过力的阿木林。勒拉不知情的外头人看起来,老蒋勒拉表示他的抗日决心,准备做一个抗日英雄。但勒拉知道内幕的人眼睛里,老蒋格能介说翻面孔就翻面孔,无非是借抗日之名,行铲除异己之实。申先生被老蒋弄得来,有苦讲不出,只好打脱门牙,和血吞进肚皮里。

东洋人打进上海之后,上海滩朗厢,不是东洋人跟中国人打得昏天黑地,而是重庆的中国人搭仔上海的中国人,互相之间杀得来血肉横飞。格能介的互相残杀,弄得申先生的处境邪气困难邪气危险。申先生夹勒拉东洋人搭仔中国人、老蒋一派搭仔不跟老蒋走的各派各路、重庆搭仔上海、国民党搭仔共产党等等各种势力的互相绞杀里厢。勒拉格能复杂的处境下底头,申先生进退两难,而且还无法像金老板那样,只消关起门来,就可以万事大吉。以申先生当时勒拉上海滩朗厢的声望和地位,是各方势力全部想要争取拉拢的首席人物,同时也是各方势力一旦拉拢不成,就可能成为被铲除的头号目标。老实讲一声,当时要是有人向申先生下手,就算拿他打煞脱,都弄不清究竟是哪一方势力的作格孽。更不用讲,当时的东洋人,也拿申先生恨之入骨。东洋人甚至还派出过飞机,勒拉申先生的公寓上空飞来飞去哦,威胁过申先生。格能一来兴,申先生只好决定,马上离开上海,到香港云暂避一时。

申先生离开上海的辰光,只让大佬倌一个人护送,雅雅交(悄悄地)勒拉法租界金利来码头上的船。申先生走得相当保密,弄得上海的报纸上,勒拉申先生离开的第二天,还会登载申先生在租界里搭某某人一道吃饭的小道消息。格日仔,大佬倌送走申先生之后,中午还赶回临海别墅,旁听侬临海阿奶,听一个叫做爱丽丝的英国老太婆上钢琴课。他们两家头伊个辰光还没呒没结婚,正勒拉(在)轧朋友(谈恋爱)。

侬临海阿奶,正宗是个大家闺秀。平常辰光,大佬倌叫伊妹妹,我叫伊芬妮阿妹。芬妮阿妹的娘,是周浦镇朗有名格大乡绅林之乔的独生女儿。林之乔行事交关开明,居然肯让自己的独生女儿,飘洋出国去留学。伊个辰光,像我老丈人格能,肯让侬阿奶到学堂里去读读书,勒拉浦东迭块地方,已经算是相当少见哦。侬想,林之乔肯让独生女儿出国读书,是何等了不起的作派。他女儿后来嫁给留学辰光认得格一个同学,好是个北方人。据说格个夫婿的学问,邪气好。他回国后,勒拉北京格啥个大学里做教授。侬临海阿奶,就是格对教授夫妇的千金,也是个独生女儿。

侬临海阿奶是个聪明绝顶的女性。从小饱读诗书不讲,十岁不到,就弹得一手好钢琴。要不是东洋人打到中国来胡天邪地,伊肯定会成为一个名扬天下的钢琴家。侬临海阿奶一家人家,是勒东洋人打进北平的前一天,逃离北平哦。真是作孽(可怜)啊,一路逃难,吃尽苦头。父母双亲,通通被东洋人的飞机炸煞。侬临海阿奶要不是被伊格娘严严实实藏勒拉身体下底头,老早一道出送脱哦了。故所以侬临海阿奶后来老是讲,伊格条小命,是伊格娘硬劲从阎王爷手里抢下来哦。

侬临海阿奶到上海呒没多少辰光,就搭大佬倌认得了。大佬倌搭伊格缘份不是一般格深,大概做过好几世的夫妻。头一次见面,两个人就含情脉脉格互相看了交交关关辰光。看得来,旁边人全部呆脱。从此以后,就再也分不开了。伊个辰光,上海滩朗厢,不晓得有多少男人追求侬临海阿奶;但是勒拉伊格(她的)眼睛里、心底里,只有大佬倌一个人。伊还讲,伊弹格所有钢琴曲,全部是弹给大佬倌一个人听哦。伊讲,只有他、就是我大佬倌,才能听懂伊勒拉弹点啥。伊迭能介讲,我是完全相信哦。只不过伊弹格迭架钢琴,是我替伊去买得来哦。格架钢琴是直刮挺硬(千真万确)的德国货。我从一个法国人手里买下来。伊个法国人大概是急了要回法国去搭仔德国人打仗,卖给我格价钿,邪气便宜。

我叫人拿格架钢琴搬进公寓里格辰光,侬临海阿奶一看到,眼睛顿时一亮,拉牢仔我格袖子,一叠声的叫:福生阿哥,你真是好;福生阿哥,你真是好。侬临海阿奶伊个辰光只有十六岁,漂亮得来,上海滩朗厢寻不出第二个。伊个英国老太婆,动不动就叫伊“My Little Swan(我的小天鹅)”。伊其实比天鹅还要漂亮得多。伊勒拉大佬倌心里的份量是用不着讲哦。就是勒拉我格心里厢,也像公主一样高贵。伊要是皱一皱眉头,我会比大佬倌还要急。伊要是落一滴眼泪,我会比大佬倌还要心痛。看见伊介能开心,我比大佬倌还要惬意。唉。现在话起来,格幕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清爽得就像刚刚发生一样。

伊拉两个是勒拉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格年仔结婚哦。伊拉结婚之后,我开始叫芬妮阿妹阿嫂。我头一次叫伊阿嫂,伊面孔涨得通红通红,别扭仔头对我讲,还是叫我阿妹吧。我故作认真格对伊讲,我哪能再叫侬阿妹?阿嫂搭阿妹是完全不同格两桩事体。伊面孔通红格反击我讲,那我以后叫你阿弟。闲话还呒没讲完,人就连忙逃脱了。

伊拉两个结婚之后呒没多少辰光,东洋人就占脱勒租界。占脱租界,是东洋人做的交关坏事体之一。老底子格上海滩,为啥道理让人念念不忘,就是因为有租界格关系。上海滩朗厢交交关关好白相的事体,全部是发生勒拉租界里。上海滩特有的风味,也是从租界里厢生发出来哦。人家讲,上海滩,是个十里洋场。迭个是一点不错哦。而且,十里洋场的味道,就勒迭格洋字朗厢。其它格城市,比方讲,北京,就呒没这种介格味道。我去过几趟北京。过去叫北平的辰光我去过;后来改成北京,我也去过。北京迭个城市,弄来弄去,总也改不脱一付土头土脑的腔调。就连我阿嫂都讲过好几次,勒拉上海弹钢琴的感觉,搭仔伊小辰光勒拉北平弹钢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哦。上海迭个城市搭仔钢琴交关协调,北京伊个城市搭仔钢琴根本不搭界哦。北京的京戏,比上海正宗。北京的钢琴,是大兴货(冒牌货)。我有一次对侬临海阿奶讲起过迭能介格感觉。伊回答我讲:你说得对,北平是个很不钢琴的城市。

钢琴是天底下最奇妙的音乐。我不算是个笨人,无论是听申曲还是听京戏,全部一听就懂。偏偏碰到听钢琴,哪怕一日听到夜,听来听去就是听不懂。讲起来,我听的钢琴不算少哦。侬临海阿奶做其它随便啥事体,一做就会吃力。就是弹起钢琴来,从来不晓得吃力。一连弹好几个钟头,是家常便饭;兴头上来的辰光,可以弹一日天。但是,无论伊弹多少辰光,我就是听不出来,究竟有点啥个名堂经。只晓得好听,不晓得好听勒拉阿里嗒。通常是开始辰光感觉好听,听格辰光一长,就变得木知木觉,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大佬倌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动不动坐勒旁边,入迷得来,连吃饭都会忘记脱。侬临海阿奶弹多少辰光,大佬倌就会听多少辰光。两个人全都一点不吃力。真是奇怪。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侬临海阿奶说,阿嫂啊,那两家头一个弹琴一个听,可以坐介许多辰光,哪能会一点不吃力哦?伊回头我,你不知道,我们是在没完没了地讲话。我们讲起话来,时间再长也不会觉得吃力的。我听了更加糊涂了,问伊讲:格能讲来,侬勒拉钢琴声里,只搭仔大佬倌一家头讲闲话,所以我听不懂,是伐?伊笑了,告诉我说,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是用嘴讲话的,有时候是用心讲话的。伊格能讲,我有点明白了。因为伊心里只有大佬倌一个人,别人当然听不懂哦。平常辰光,我搭伊拉两个算是一家人家。但是,伊只要一弹钢琴,我顿时立刻变成了外头人。伊好像看出我勒拉想点啥,马上安慰我说,福生阿哥不要瞎想八想,我们两个都很把你放在心上的。我用力点了点头,笑笑,回头伊讲,我晓得哦,晓得哦,除脱侬弹钢琴格辰光。

大佬倌和侬临海阿奶勒拉一道、一个弹琴一个听琴的辰光,是让旁边人看了最感动格辰光。两个人真格像是勒拉讲闲话一样,一个笑,另外一个也会得笑;一个勒拉落眼泪,另外一个也会得落眼泪。我从来呒没看到大佬倌落眼泪,就连伲娘过世都不曾落过眼泪。哎,就是听侬临海阿奶弹琴,会听得眼泪汪汪。伊日仔,好像是勒拉伊拉结婚格前头一天,伊拉两个坐勒钢琴前头,一道眼泪落个不停。我进去一看,吓得来一声不敢响,连忙退仔出来。伊拉两家头格世界,不要讲别人,就连我迭个嫡亲阿弟,都觉得陌生,呒没办法走进去哦。尤其是格架钢琴,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分界线一样。我心里的上海,是搭侬临海阿奶的钢琴连在一道哦。平常辰光,我搭伊拉一样,都算是正宗的上海人。但是只要侬临海阿奶一弹钢琴,我顿时立刻变成了一个乡下人。侬讲好白相伐。

东洋人占领租界前后,上海滩朗厢又是一场欣临轰隆的逃难。租界里厢的法国人、英国人还有美国人,加上原先逃到租界里来的交关北方人,还有行行莘莘(许许多多)勒拉租界里避难的中国人,像潮水一样,从上海滩涌出去。租界里厢交交关关好来兮格房子,一批一批空出来,卖都来不及卖。火车站朗厢,轮船码头,还有长途汽车站头,各到各处,人山人海。所有的交通工具,就连三轮车、黄包车,全部派到用场。迭个场面又混乱,又凄惨,看了叫人眼泪都落得出来哦。

我伊个辰光最头痛的是,大佬倌的新娘子哪能办法呢?我搭大佬倌商量来商量去,只好暂时送伊到乡下头,让侬阿奶照看伊。哪能想到,侬临海阿奶从小勒拉城市里长大哦,乡下头的日脚,根本过不惯哦。再加上侬阿奶又不懂哪能介照顾城市里格小姐。送得去格第二日,竟然带伊去种地,还迪为(特意)去一块平常辰光勿大去格荒地。格块荒地靠近一片坟凳头(坟地)。就算是日里厢(白天)走过,也照样会叫人寒毛凛凛。侬阿奶勒拉前头一路走,一路用扁担哗啦哗啦地拨开脚跟旁边一条又一条的蛇,拿跟勒伊后点头格新娘子吓得来,面孔介了水白,一连做了好几夜的恶梦。我晓得之后,讲了侬阿奶几句,伊非但不买账,还要搭我吵场子(吵架)。我后来只好感叹,东洋人为啥道理格能介欺负中国人,就是因为中国人忒不团结。外头打得来格付(这个)样子,伲自家屋里厢还勒拉搞七弍三。

讲起来,侬临海阿奶气量真是大哦。伊再三关照我,不要对大佬倌讲,更不要搭家英姐姐吵场子。但是侬想,大佬倌是哪能介格人,啥格事体瞒得过他。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勿讲出来而已。我是看勒拉眼睛里,难过勒拉心里厢。兄弟两家头,只好不声不响重新想办法。

这桩事体最后是啥人帮忙解决哦呢?讲出来侬简直不敢相信。年初三。东洋人占领租界格辰光,是伲兄弟两家头搭仔年初三生意做得最热火朝天的辰光,三天两头要碰头。年初三看到阿拉两家头有点愁眉不展,就问啥格事体。我只好一五一十格对年初三讲了一遍。年初三听过之后,想了一歇歇,对阿拉讲,两位兄弟,也许我能替你们想想办法。我起先以为格只浮尸不过客套一声。呒没想到,一个礼拜之后,他对阿拉讲:事情已经办妥了,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地请令嫂移驾回宫。我听了不由脱口而出:啥么事?让她搬回来住?年初三邪气有把握格点了点头,继续对阿拉讲:正是。区区以三尺微命作保,令嫂回宫,绝对安全。我看牢仔他,目瞪口呆。我再看看大佬倌,大佬倌朝年初三微微交一笑,讲,好,听你的。

侬临海阿奶就是格能介搬回临海别墅哦。真的就像年初三讲哦,在东洋人手里过得太平无事。迭格里厢头的秘密,直到东洋人投降之前,我才从一个叫做朱吾能的老徒(哥们)嘴巴里,无意当中晓得哦。迭个老徒勒拉当时的上海滩朗厢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有关他的故事,我下趟再对你细讲。先讲我从他嘴里晓得了啥个秘密。

原来,年初三用了一条啥人都想不到的妙计。不晓得他通过什么关系,居然有本事叫人勒拉整个临海别墅前门搭仔后门格门柱方顶上头,各放了两盆梅花。我平常辰光一直呒没注意到迭个细节,直到无意当中晓得迭个秘密之后,才特意到别墅前后门的门柱前头看了一看。果然不错。侬晓得迭个是啥格意思?大有讲究。东洋人勒拉中国最高级又是最秘密的特务机关,分别用四个代号作标记:梅、兰、竹、菊。迭格意思,有可能是借用了中国麻将牌里的四朵花。其中,梅是老大,地位最高。随后是兰、竹、菊。勒拉别墅门头朗厢前后放四盆梅花,是表示迭块地方,属于邪气重要的保密机关,一般东洋人东洋兵,绝对不敢随便侵扰。格能一来兴,不止大佬倌夫妻两家头,包括住勒临海别墅里的十几户人家,全部被不知不觉格藏进了格顶保护伞里厢。侬看,厉害不厉害?由此也可以想见,迭个年初三是哪能介格厉害角色。东洋人的特务机关,他都有本事摆平。

年初三帮了阿拉介能一个大忙,让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我对他说,小开,事体真格像你讲的格能,阿拉两家头欠仔侬一个天大的人情。年初三挥挥手,讲,哎呀,人情不人情的,就不用提了。只要福生兄弟不再骂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年初三说得我有点难为情。因为就勒拉迭个之前呒没多少辰光,我为了伊批军火勒拉虹口被东洋人拦牢格桩事体,拿年初三骂了个臭要死。我问他,侬为啥道理不对我讲清爽,格批生意做格是啥个货色?侬不声不响格让我担格能大的风险,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让我替那当炮灰,对勿对?侬拿我推到东洋人的枪口底下一命呜呼,以后侬搭仔啥人做生意去啊?再讲呢,我搭侬最多不过是生意关系,凭点啥非要我拿性命交到你手里厢?迭个能介性命交关格生意经,你还是寻别人做去格好!我骂得年初三一再道歉,不停格讲,这确实是我大意,是我大意。他向我保证:福生兄弟,假如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年某人愿意以命相抵。我马上回敬他:谢谢!还是留好格句闲话伐。我真要是翘了辫子,啥人还会晓得侬抵命勿抵命。

年初三被我骂得哑口无言,只好拼命劝菜,一面朝我碟子里夹菜,一面和颜悦色格讲:福生兄弟息怒,息怒。今天这道炒蟮糊做得当真不错,请福生兄弟多吃点,多吃点。呵呵。

格日仔是勒拉新雅饭店一间包厢里吃格夜饭。新雅的汤老板,是个厨师老爷出身,烧得一手好菜;只是做了老板之后,不再轻易下厨。但只要我到场,汤老板呆板数(一定会)要做上几道。其中又呆板数有一道他最拿手的炒蟮糊。这道炒蟮糊做得好不好,只有我最晓得。年初三实在是呒没闲话寻闲话,给他自己弄个台阶下下。我当然也不再给他难看。从他的口气里,我听得出来,他已经掂出了份量,不会不当桩事体哦。果然,格顿饭吃好快格辰光,年初三郑重其事对我讲:福生兄弟,我年某人真的向你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出这样的紕漏。我本来还想问年初三拿啥个么事(东西)向我做保证。不等我开口,旁边一直呒没讲过啥闲话的大佬倌,朝我摇了摇手。然后,他对年初三点点头讲,好,相信你。

大佬倌呒没看错年初三。年初三还真格说到做到。第二趟的军火生意,年初三替我搭仔大佬倌两家头弄到了东洋人敲了钢印的特别通行证。为了让我彻底放心,年初三又特意搭仔阿拉兄弟两家头一道,押运了格批货色。伊个辰光的军火生意,大部分都是从国民党手里买得来,然后再倒卖给共产党。国民党只晓得,所有的军火全部运给了余老板和申先生的忠义救国军。实际上,有不少落到了共产党手里。迭个里厢头格过程,详细讲起来,相当复杂。简单讲一句,阿拉兄弟两家头,是最关键格环节。只要阿拉两家头不开口,国民党根本不晓得个中奥妙。所以讲到底,年初三对我格能介讨好,勿是呒没原因哦。

为了紧紧拉牢阿拉兄弟两家头,年初三还真是呒没少动脑筋。不瞒侬讲,伊个辰光,年初三甚至动过大佬倌的脑筋,想拉大佬倌加入共产党。年初三做这种事体的功夫之深,啥人都比不上。大佬倌算得聪明过人,也差一点点上当。年初三晓得我是绝对不会加入共产党哦,故所以拿功夫下到大佬倌身朗厢。

年初三替阿拉解决了安置新娘子的难题之后,大佬倌对年初三越来越有好感。大家每次碰头,开始都是我跟年初三谈生意经。生意谈定当,年初三就开始搭仔大佬倌海阔天空一番。有辰光谈谈政治,有辰光谈谈文学,像煞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有一次出货回来,年初三登门造访,还特意送给芬妮阿嫂一本贝多芬传记,好像是一个法国人写哦。阿嫂一面道谢,一面开心得来当场弹了一段贝多芬的奏鸣曲。年初三听完马上就讲,要是将来天下太平了,卢夫人的钢琴艺术,一定会成为我们国家的骄傲。不过,阿嫂听了,倒也呒没哪能介动心,只是淡淡格回应了一句:年先生过奖了。接下去的闲话,是由大佬倌替伊讲出来哦:内人不过闲情逸趣而已,不曾想过那样的荣光。


3

贝多芬的《暴风雨》奏鸣曲。妮儿的眼睛,晶莹的露珠。露珠在绿叶上滴溜溜地滚动。晨曦里的嬉戏。清淡的阳光,一道道划过那盈盈然的荷塘。妮儿扬起快乐的目光,午夜里的惊喜。丈夫回来了。七天的小别,千年的相隔。紧紧吊在脖子上的妮儿,怎么都不肯下去。只好轻轻道一声,游子方七日。妮儿马上在耳边回道:闺中已千年。敏捷得不可思议。一个悠长悠长的吻,仿佛在弥补那千年的相思。妮儿的呢喃。风住雨歇。

突然响起年书山的赞叹声。有道是:天下太平。钢琴艺术。国家的骄傲。妮儿显然被扫了兴致。淡淡的回应,宛如一缕袅袅青烟。无奈中,替她把话说完。那份荣光,与晨曦里的快乐,无关。仿佛听到了一声无言的送客,年书山脸上划过一道没趣,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福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得乐门轻松一下?年书山呵呵一笑,顺势而退。小芸客套地作势一拦:吃了晚饭再走吧?福生朝她做了个鬼脸:侬真格当仔侬格油爆虾做得来,超过了老正兴?年书山朝着福生响亮地笑了:对,先去老正兴。然后手指头点着福生,对小芸眨眨眼睛:今晚他请客,去不去呀?

房门喀嗒一下,把欢笑声切到门外。门外,汽车开开心心地发动。一条大河,在夜色里静静地向前伸展。迷朦的月光,撒在紧张的空气里。波光闪闪的水面上,唉乃声不断。长长的船队,悄悄地前行。很有诗意,对吧?年书山在旁边说道。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说,得写篇游记?年书三点了点头:没错,不过得等到抗战胜利之后。我看了眼船板,船板下躺着机枪。

枪声突然爆响,打破了城市的寂静。妮儿支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关上窗子,把战争推到看不见的远方。一袭袅袅不断的清香,幽幽地枕上胸口。

――见到那些打日本的人了么?

――见到了。

――他们是什么样儿的?

――黑夜里看不清楚。

――他们叫什么军?

――新四军。

――也是重庆的部队么?

――好像不是的。他们的总部在延安。

――延安在哪里呀?

――在西北的什么地方吧。

窗外的夜空,晦暗不明。月亮隐没在一片厚厚的云堆里。星光一阵阵黯然。远处传来急促的尖叫,然后是几声枪响。有人在奔跑。什么车子呼啸而过。不安的城市。妮儿在呢喃。

――丈夫,我请了一尊菩萨。天天烧香,保佑丈夫平安。

――傻妮儿。你就是菩萨。

――吃吃。菩萨还有女的么?

――菩萨不分男女的。

――那爱丽丝也是菩萨,对不对?

――对。你们都是钢琴菩萨。

――吃吃吃。天底下还有钢琴菩萨呀?

――菩萨是各种各样的。打柴也可以打成一个菩萨。更不用说,弹奏出美妙无比的音乐了。

――那么贝多芬、肖邦他们都是菩萨了?

――他们不是,还有谁是呀。

――那丈夫也是菩萨。

――我不是的。

――娶了菩萨的,当然就是菩萨。这叫做门当户对。

――应该说,佛道一家。

――那林黛玉是佛还是道?

――嗯,亦道亦佛吧。

――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看《红楼梦》。看得好伤心。

――为什么看那么伤心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比屈原的《离骚》还要动人。丈夫,你听这两句:“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这两句应该是和“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对应的。

胸口湿漉漉的,妮儿流泪了。泪痕斑斑的脸儿,转过来的刹那间,济慈的诗歌闪电一般,掠过。婴儿的呢喃。心头,一阵颤动。婆娑的泪眼,清澈的目光。山间的小溪,汩汩流淌。水底躺着冷冽的山石,听凭泪水不停地净洗。那目光里又透出一片天空。蓝天,白云。仿佛十分遥远,却又似曾相识。莫非是李义山的“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也许是失散已久的亲人。妹妹。我的妹妹。妹妹又流泪了。心头骤然一阵猛烈的刺痛。

我们回家吧。默默的点头。摇摇欲坠。赶紧托起,在白云飘落的那一刻。疾步而出,把一只受伤的小白兔抱回家。

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妮儿一定要倚在我怀里,才轻轻地按向琴键。起先以为,有许多话要诉说。引子特别凄楚。画面渐渐呈现的时候,竟然是长歌当哭。惊人的孤寂。悲痛欲绝。如此的无望,如此的悲愤。那是被弃于地狱的孤苦无告,芳尘委地。又岂是“凄凄惨惨切切”,可以描述?更类于嵇叔夜的幽愤,阮步兵的仰天长啸。“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然后有如,“淡淡流水。沦胥而逝。”

慢板才是幽然的诉说。血泪里间杂着,温馨的回忆。阳台上的午茶,日光斜斜之中。爱丽丝婀娜的身子,即便是随意坐着,都充满了活力。脸上那坚毅的线条,轮廓着和蔼的笑容。My Little Swan。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幽深的山谷,久久地回荡着。亲爱的,你不像是出产在这块土地上的少女。妮儿将茶匙叮叮地放放茶杯底下的茶盘上,抿嘴一笑:那是你没有读过《红楼梦》的缘故,亲爱的爱丽丝。爱丽丝点点头:我听说过这部小说,散发着中国式的贵族气息。

不知道妮儿为何如此《悲怆》,在成婚的前夜。喜极而泣?还是命运的昭示?《悲怆》不知不觉地中止。天鹅般的脖子,优美地弯过。眼前,唯有那双迷迷朦朦的眼睛。我想现在就叫你丈夫。没有谁会阻止你。丈夫,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刚想回答,却被一阵哽咽堵得严严实实。丈夫,我最最亲爱的,我把你弄哭了。丈……被一个亲吻堵了回去。

婚礼从《悲怆》的阴影里,断然走出。不再回首。云开雾散的一天。阳光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马路上奔跑。领结如同一只只黑蝴蝶,飞扬在教堂门前。静静的。婚纱宛如少女们清脆的笑声,悠悠飘入。教堂。福生目光灿烂,一脸喜气洋洋。依在他身边的弟妹,仿佛一株秋天的稻穗。阿香不住地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又像在等候。小芸羞涩的微笑里,饱含庄重的神情。爱丽丝的管风琴,响起了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妮儿小声说道:仲夏夜之梦。

莎士比亚总是微笑地观看着人世。那位圆脸的牧师似乎更加乐观,断言苦难挡不住美丽。牧师的声音,宛如教堂的钟声,在穹顶上回响。十字架上的基督,听到了祝福,微微抬起的脸上,一片喜悦之色。莲花出自污泥,良缘结在了战火下。即便是末日将临,也应该有一片幸福的吟唱。哪怕是稍纵即逝,也因为短暂而特别的永恒。

年书山默默的笑容。是恭喜,也是矜持的友好。镜片后的目光,时而扑朔,时而清晰。举起酒杯的时候,年书山对大家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日本人的刺刀面前,有人选择结婚,有人选择战斗。这个民族是不可征服的。他手中的酒杯在颤抖,目光有些晃荡起来。彼此杯沿碰了碰,荡漾的目光,泛起一圈圈涟漪。年书山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揣有许多新名词的小开。有时候非常朴素,有时候故作高深。血液的流速,时快时慢。目光充满莫名的自信,总是行色匆匆,仿佛有人在背后推着他。踩着华尔滋舞步,十足一个儒雅的绅士。喝酒相当节制,偶尔做出豪放的模样,骨子里却没有丝毫放浪形骸的性情。在女士面前永远彬彬有礼,多一分显得夸张,少一分则成了拘谨。打量男士的目光,是在区分敌人还是朋友。言谈不失分寸,却又俨然一个真理的化身。从不怀疑自己。不知是什么样的激情在燃烧。

文学。匕首,投枪。年书山认真的神情。灯光在镜片上闪烁着。舞池里的人们在柔声柔气的吟唱中,悄然滑动。年书山站起身,向小芸伸出手出,邀舞。风度翩翩。年书山把小芸带向舞池之际,把刚才的演说扔在了身后,就像那件进门时交给侍者的大衣。妮儿看着年书山的背影,喃喃地咕哝道:他刚才的眼睛里有凶光。我怎么觉得,他会要你去杀人。

小芸的目光,幽幽地越过年书山的肩膀。他想叫我加入共产党。妮儿明白我在说什么。难怪,妮儿说,小芸的眼睛里有一重担忧。妮儿不说她自己的感受。
善解人意的小芸,眼睛有如水晶。水晶里的世界,历历在目的清晰。

――祥生阿哥,我晓得侬是个方外之人。不过,芬妮阿妹也不是个世俗之人。侬不至于一直拿伊当妹妹伐?

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出,在阳台上,晾出一方绢帕时。深深的哀怨,为了芬妮,又不啻因为芬妮。一阵清风,从华山上袭来,又向华山吹回去。城市上方单调的天空,在山里变幻莫测。

――阿哥,侬也真是格。介能好格妹妹,当伊呒介事。既然不想搭伊结婚,当初又为啥要救伊到屋里来呢?大概到华山去……去戆脱了。……好,好,我勿讲,勿讲了。

福生比谁都着急。年书山看福生的目光,非常自信。十拿九稳,志在必得。福生在微笑,看着舞池里的少坤和阿香,亲昵地相拥着。小宁波在打瞌睡。福生最信得过的司机。得乐门舞厅的一个舞女,笑盈盈地朝福生走去。妮儿说,我们也去跳舞吧。

第一次接吻,在迷朦的星光下。我想现在就嫁给你。一声轻轻的耳语,淡淡的清香。手臂向空中下意识地划了一下,好像要把阴霾推开。一股混浊的激情,汹涌着,朝妮儿扑来。火热的运动,把一切献出去,毫无保留地。飞沙走石的昏暗,浓浓的血腥气味。荒芜的心灵,炽烈的欲望燃烧过后。不知能否保护她不再受到伤害。命运在诡异地奔跑。流星划过。转瞬即逝的人生。去人世间走一遭吧。师父说道。遥望着起伏的山峦:这会是什么样的一遭?

妮儿悠悠的舞步。清风荡漾。腰肢柔柔,溪水一般潺潺流过。肖邦的《夜曲》开始了。晶莹的星光,导引着,在深山里越走越深越远。不需要黎明,即便黎明就在前面。唯有,随着肖邦的远足。

妮儿弹奏《夜曲》,是她最宁静的时刻。也最美丽。

阳光在田野里一层一层地铺展开来。田埂上走来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子,一律的短发,一身微微泛白的军装。比起夜上海的旗袍,泛白的军装好像是朴素的。她们的脸被晒得通红,肤色黝黑,大大咧咧地笑着。她们敬礼的时候,异口同声地叫出一声:首长好。年书山说,这些都是有信仰的女性。年书山没说,她们是否全都准备好了,把自己无条件地奉献出去。究竟是什么样的信仰,要人无条件地奉献出去?释迦牟尼不曾如是说过。师父也从来不说奉献。最多不过是,去走一遭。

看着有信仰的女性,远去的背影。年书山看着我。是打量,也是试探。假如你们能参加进来,芬妮一定会跟她们相处得非常愉快。妮儿的肖邦越弹越深远。肖邦也穿过那样的军装?也许拜伦是穿过的,像拿破仑一样,跃马疆场。拿破仑口袋里装着的,是《少年维特之烦恼》。烦恼。这可能就是差异。年书山再沉着,总像有烦恼。跟着肖邦远足,没有烦恼。我们没有烦恼。轻轻回答年书山,尽可能笑得友好。年书山大笑不已:你以为我们都是因为烦恼,才参加革命的?只好回答他:我不知道。但参加的人,好像都有烦恼。年书山一挥手:错了,正好相反。有信仰的人不会有烦恼。直起身子,向年书山摇摇头:有烦恼的人才会渴望信仰。看着年书山不解的神情,加上一句:真正有信仰的人,没有信仰可言,更何谈烦恼。年书山不由楞了一楞。

――你原来信仰的是禅宗?

――我没有信仰可言。

――假如我没弄错的话,你是道家弟子。

――道家没有弟子。

――我是说,道士。

――道者,无士。士者,不道。道者,无家。有家者,非道也。

――我们的信仰,就是道。我们不以家为归宿,以天下做关怀。

――道者,无争。天下,尤不可争。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

――也许,会是你们的天下。

――也是你们的。你们……

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出现了。轮到年书山向他敬礼,叫首长。首长挥挥手:你们二个在讨论什么哪?一个职业性的表情,高高在上的亲切感。枯黄的叶子,在风中飞舞。

丈夫走神了。妮儿提醒说。手臂一紧,让妮儿更加贴近。没有,亲爱的。我正和你一起,随着肖邦去远足。吃吃,得乐门里没有肖邦的。可是,亲爱的,我们径自走在肖邦的《夜曲》里。他们跳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丈夫说得对。我们……走我们的。

我们的。这是我们的。世界。妮儿悠悠地弹奏着门德尔松的《无字歌》。没有肖邦的《练习曲》那么神采飞扬,却也不失别致幽雅。在一个精致的花园里,倘佯。少了一层天然,多了一份教养。对,妮儿转过脸说,门德尔松总是太有教养了。上流社会的气息,在客厅里弥漫开来。走进你们家里,不穿西装都好像不对头。祝武进笑呵呵地说道。他在教堂里穿了西装。那个祝爷叔,大大咧咧的,是个好人。妮儿说。

年书山不喜欢祝武进。祝武进从来不正眼看一看年书山。彼此天然相克。深深的敌意,不用开口,火星四溅。以后不要再让他们二个碰面。福生小声叮嘱少坤。晓得。少坤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上菜的时候,阿香朝一动不动端坐着的少坤嗔道:少爷派头十足。小芸悄悄地掩口一笑。祝武进用宁波话招呼阿香说:小菜呒高。阿香笑嘻嘻地放下一盘葱烤鲫鱼,不无调皮地回道:爷叔,饭要吃饱。硬梆梆的宁波口音。嬉笑声里,年书山温文尔雅地坐在餐桌另一端,看着妮儿,字正腔圆地说道:你外公可是,有名的开明绅士。祝武进提高了声音对阿香说:小宁波阿是侬同乡?年书山笑盈盈地对妮儿点着头说:在下拜读过令尊大人介绍英国诗人奥登的文章。祝武进朝大家扫了一眼,提着更大的嗓门说道:在座诸位,就数大佬倌最有文化。福生赶紧站起来,举起酒杯朝大家晃了一圈:来,来,来,兵慌马乱的断命辰光,大家难得聚一聚。

福生阿哥越来越聪明了。妮儿坐进车里时笑吟吟地说。卢太太,侬格裙子被车门夹牢了。小宁波回过头提醒道。车门重新打开,再度关上。福生一屁股坐入前座,头也不回地说道:祝爷叔喝过头了。年初三跟阿拉一道去得乐门。妮儿不放心地问道:得乐门里真的没有东洋人啊?小宁波替福生回答说:卢太太放心好了。整个上海滩朗厢,就是得乐门,还是阿拉上海人格天下。年初三在前面那辆车的后座上,回过头朝我们招了招手。车子启动了。妮儿倚过来低语一声:我怎么想要睡觉了。

细细的呼吸。妮儿一入睡,就变成了婴儿。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莫非是曹子建笔下的洛神?更接近拉斐尔画中的慈爱女子。不像是出产在这块土地上的少女。爱丽丝说得对。也许是远古早已绝种了的仙葩,爱丽丝不知道。那是你没有读过《红楼梦》的缘故。妮儿笑吟吟地说道。爱丽丝遥想着一个风姿绰约的时代,若有所思地说着贵族,说得妮儿神色肃然。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月光似水,妮儿如兰。

闷热的城市,发酵的人间。万家灯火,熙熙茫茫,犹如一个硕大的烛台,不安地摇曳,晃荡。祭奠着无数亡灵,映照出十里洋场。杜美路上的公馆。福开森路上的诺曼底大楼。丁香花园。梳流公寓……影影幢幢,高低差次。优雅的隐喻,奢侈的人生。挡不住昏黄的路灯里,照出弄堂内的苟活。秽满为患的垃圾箱里,破门而出的弃物,有的飞扬,有的流淌。日复一日,天空照样阴沉,河水依旧污浊。暑夜难耐,一把把开裂的蒲扇,叭嗒叭嗒,不停驱赶嗡嗡作响的蚊群。汗流夹背的市民,惊慌;小心翼翼的黄包车,奔跑。一队摩托车隆隆驶过,肩上的刺刀,耀武扬威。寒光掠影底下,纳凉人无动于衷。即便竹榻摇摇欲坠,也能安然闭上眼睛。该做梦的做梦,该昏睡的昏睡。得乐门闪烁不停的霓虹灯,舞曲绵延到曙光初现。吆喝声开始此起彼伏。

太阳升起了,最先照亮的,是翻滚了不知多少年的黄浦江。

我们的使命就是,结束这人世间的所有苦难。年书山十分肯定的目光,不容置疑。没有人作过如此承诺。地藏菩萨也不过是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但怀疑不如相信。觉醒总是从上当受骗开始。故事可以不断地重复,信任却永远驻足在头一次和第一回。阿哥啊,我看年初三是个骗子。福生只相信申先生一个。阿哥啊,他们人太多,打不过哦。福生不明白,就因为打不过,才不能退却和逃跑。

兆丰公园里,年书山第一次说到组织上。一个非常神秘的词语。听上去似乎很亲切,想一想觉得很高远。寒风拂面,树枝摇曳。年初山站在风中。一条羊毛围巾,一袭厚重的长衫。假如阁下不嫌弃的话,在下很高兴做阁下的领路人。默默地看着年书山的认真神情,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委婉地表示:路,都是自己走的。年书山却无所顾忌地笑了出来:在河流里行船,总得有个航标。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也许行船需要航标,河流不需要。年书山怔了一怔,然后哈哈大笑。

莫扎特的奏鸣曲是欢笑的。一缕细发,披落在妮儿兴致勃勃的眉角。修长的手指,快乐地跳跃着。阳光从窗子里透入,在地板上划出窗格。福生早早到来,一脸喜色:三弟向阿香正式求婚。妮儿在琴键上打出一串珠响,兴奋地转过脸儿: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小芸,系着蓝白花纹的围裙,闻声而至:啥个事体?他们要结婚了。啥人?少坤和阿香。

妮儿焦急的目光,直直投来:亲爱的,送什么礼物好呢?福生笑了,开心地走向妮儿:阿嫂,我已经替侬准备好了。

一对玉镯。妮儿兴奋地举起一个,对着阳光端详。福生阿哥,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阿香姐姐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玉镯。福生说,我还为侬准备了一对。妮儿眉毛一扬,那是让我给谁的?福生微笑着转向小芸。小芸脸色一沉,一个转身,走开。妮儿投来询问的目光,好像在说她并不在乎。只好走开,看着窗外。身后,福生小声说道:阿拉兄弟两家头老早讲好哦,大佬倌不会哦,我也不会哦。

不知不觉地走进厨房,正在准备早点的芸儿转过身子,灿烂地一笑。祥生阿哥饿了吧?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知该说什么。你辛苦了?让你操劳了?还是,让你受委屈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小芸低下脸去,然后抬起,不知是目光还是泪花,那么一闪:不要这么看着我,我知道的。你知道什么呢?我又知道什么呢?依然无语。似曾相识的清晨,似曾相识的阳光。

那天醒来的时候,母亲倚在灶前睡着了。灶膛里的柴火,映照着母亲眼角疲惫不堪的皱纹。



2008年1月20日星期日上午写毕于纽约曼哈顿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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