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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聚焦(短篇小说)

丹  羽     

 

    

那个夜晚,子孑疯了。真的疯了。那个夜晚是一周的结束,另一周的开始——那是星期五的夜晚,星期六的凌晨。子孑在那个夜晚突然发疯。她的疯狂的、绝望的嘶喊、狂吼、恸哭以及可怕的身体语言,震动了身边的所有的人。全楼的人,全院的人,一致认为她的父母应该把她送到N城脑科医院,精神病科去。她的父母,差点这么做。但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一周以后,子孑又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变的正常、平静、温婉。眼神由混沌转为清澈,仿佛被什么有灵气的东西洗过一般。她是在见到苏克以后恢复正常的。苏克到N城弗恩大学尚美学院做当代文学报告的那个夜晚,在子孑的眼睛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激烈起来,像一团雾化的影幻。热气腾腾的,潮汐般的集体的疯狂。世界变得怪诞、不可理喻,世界上各个部分的人们为着各个不同的主题忽而疯狂,忽而冷却,忽而集中忽而松散。开始,人们仿佛都忙着奔向目的地,最终却仍然是盲目的。在子孑眼里,世界是变形的、扭曲的。夜晚是疯狂的,夜晚的人群也是疯狂的,真实的疯狂。可是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很正常,他们因为模糊而兴奋,因为兴奋而模糊。子孑也兴奋,异常的兴奋。苏克的讲座与她不相干,但苏克这个人却与她息息相关,她这么想着,很明白的想着。所以,苏克使N城弗恩大学尚美学院几百人疯狂和疑惑的那个夜晚,子孑却恢复了理智。而且她相信只有她内心的隐秘力量是清晰的,是一种理智的疯狂。她喜欢这种反差。

 

星期五与星期六的临界点上,十二点钟,子孑在直播室艰难而努力的说完最后一句话:“亲爱的朋友们,结束今天的节目,也结束这一周的节目,在最后的时刻里,在语言已经苍白的日子里,子孑仍然把这句话送给你,无论你是否喜欢;‘把我的右手放在我的左胸前,默默的祝福你,祝你一切安好!”然后,她咽下一口气,直播室里温暖的空气与自己的在垫乐衬托下通过耳机传入耳朵的回音,使她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恐慌,她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了直播室,离开她日常生活中工作的地方——电台。

子孑在零点以后的寒夜里骑着单车,驶进尖锐陌生的寒冷中,冬夜的风犀利如刀子一样,令人畏缩。冬夜的黑暗,阴背,更使人恐慌。子孑骑车,飞快的穿过沉静下去的马路,街巷,义无返顾的向家的方向狂奔。她心里的阴郁和惊恐和悲凉比这深冬的夜色更加沉重,像风一样在她体内狂野而迷乱。当她骑到院落门口,在寒风中,用颤抖的手,打开铁门,推车进去的时候,她的思想又回到令她焦灼到要疯狂地步的事件上来。那就是,她的那篇新写出来,预备投到《收获》去的短篇小说《秘密》遗失了。是那张装《秘密》的软盘坏了,在电脑中出现了乱码。想想吧!一万四千字,折腾了几天几夜,花了一百多块钱才在电脑公司打好的稿子,竟然没了。子孑对小姐说:“有一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错了,所以必须再修改一次,一定不能有任何错误。格式,字词,标点符号。这篇小说我要投到一流刊物去的。”小姐把软盘插进电脑,用手按着鼠标,给电脑命令。但,显示屏上出来的全部是乱码。“你这个不行哎,出不出来。”小姐说。“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这机子是不是Word97?!”子孑紧张而急迫的说。“按道理是能打开的,系统是一样的,但就是不行,你看,出来的全是乱码。”小姐重复操作了一遍给她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机子出问题了?”子孑瞪大眼望着屏幕上的乱码嗫嘘着说,心急如焚,焦恐扭曲了她柔美的嗓音,使它发颤,发粘。“机子好好的,是你的盘子坏了,出不出来,肯定是坏了。”小姐慢条斯理,胸有成竹的说道。“坏了!这——这怎么可能?!这是新盘呢!你再看了,是不是别的什么问题,你再打开试试。”子孑坚决不相信。小姐不耐烦了,说:“告诉你坏了,就坏了,不信拉倒,反正我打开了是乱码,这稿子我是调不出来。”

“那怎么办呢?!”子孑竟然手足无措像孩子般讨好的求援的口吻。

“硬盘上的文件已经消了,我们也没办法。”小姐很自然的说。子孑的头“轰”一下,差点晕过去。那个时候是十点,她的节目在夜间十一点开始。她只有强忍着,坚持着自己,因为无论任何一种关于自我的形象,她是无可能不顾及的。她把这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暂时压在了心里,去上节目。它成了一枚随时可引爆的定时炸弹。

这会儿,她下了节目,她进了宅院,把铁门锁上,正一步、一步往家门口走去。正当她走到门栋,第二道铁门门口时,那炸弹突然爆炸,把心炸碎。她感到一阵猛烈的巨痛穿透心房。一种难以逾越的无助感将她击垮,她哭起来,在她的家门口哭起来,在深冬凌晨十二点半的夜色中哭起来。哭出声音。开始还是微弱的抽搐,然后声音就逐渐强大起来。接着,那声音以一种质感的尖锐刺入夜空,像一根带倒钩的针一样从人们的耳朵里猛的拔出,顿时,那只耳朵鲜血淋淋,那种痛是会使人发疯的。因恐惧而发疯。“子孑?子孑?——你怎么了?啊?怎么回事啊?”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子孑的耳朵,那声音她认识,那声音充满焦虑,关怀,是她近些年已经听不到的声音。无论在她平稳时还是绝望时;健康时或疯狂时,没人给她一丝安慰,能看见她这种状况的人只有她的父母,而他们总是不予理睬。顺其自然。那个男人走近她,他不是陌生人,他是她的邻居,是她父亲的过去同事的丈夫。而她宁愿那是个陌生男人,如果他是个陌生男人,还这样问她,她就会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痛哭。但,那一刻,她不能,她痛不欲生的蜷缩在那里,任凭那温情的男人对她说什么,她都不理会只是哭,一味的哭。男人关注着她,替她把防盗门打开,她进去后,在最后的家门门口哭……门栋里没有灯,一片漆黑。她仿佛找不到最后这道门的钥匙,继续用声音哭泣。尖细,悲绝,在夜里听上去让人恐慌。男人在二楼停下来,一手扶着楼梯、弯下身来看着她,男人想帮她,关怀她,但因遭她沉默方式的拒绝而不知所措,最终他通过电脑门通知她的家人,她父亲。他说:“哎,子杨啊!你快开一下你家的门,你女儿找不到钥匙进不去。”“啊?怎么回事?!她干什么呢,她?”子杨夹着烦躁与粗鲁气息的声音隔着门从房间里传出来,传进子孑的耳朵,从那一刻起,她就疯了。她人进了家门,心却留在别处。不确定的不知何处的地方。她疯狂的叫喊、哭泣、放纵的宣泄,无论子杨怎样的追问、指责,她一样的嘶叫,绝望中用把菜刀割破手腕,很深的一道裂口随着刀刃被割开,细长的刀口裂成一条缝。白色的、细腻的肉里慢慢的汇聚了粘稠而鲜艳的红色液体,瞬间溢出伤口,流淌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子杨猛的夺过了她手中的刀,强行替她包好伤口。这就是他对她最大的安抚。然而她依然绝望,只是一时不能以死亡来克服它,只能声嘶力竭的恸哭。那一夜,她一声声的抽噎,到达失控状态后忽高忽低;连续一夜,一声连着一声。直到她哭累了,头疼得要裂开,神经长时间高度紧张,人几乎虚脱了,才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黄昏。她的眼睛肿了,脸肿了,心也肿了,肿得很厉害。她跑进卫生间,把门插上,看自己的脸,又红又肿,简直不堪入目。镜子里的人,是一个绝望的女人:一件蓝色夹绵长袍敞开着,里面是光裸的颈子和丝薄的内衣,披头散发,有几根发粘在被泪水侵湿的面颊上,眼神是混沌而呆滞的。左手手腕上是四、五道新鲜的崎岖的刀痕,一夜过来,残留的血迹褪了色,成为封干了的粉末状的咖啡色的物质粘在伤口旁。

子孑在镜前站了很久,她突然感到惶恐,她也突然清醒过来,在卫生间橙色柔和的灯光下清醒过来。这个女人难道就是自己吗?这样一副恐怖的形容,没有美感,没有矜持,没有女性的温婉华美。她用手把头发理理好,把睡衣扣好,再用湿毛巾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用毛巾擦掉腕上的血迹。那一刻,她像一个恋人般的心疼起自己来了。她还年轻啊!她毕竟只有二十一周岁,她也一直是个有着很多人歆羡的秀欣的身材,姑娘家东方女子均匀体形的年轻女人。还有一张典型的瓜子脸,尖下巴,大眼睛,性感的、微厚的双唇,以及两道浓眉和一头越肩的长发。是那种光华、垂直,有坠感、豆沙色的长发,而且她头发的颜色是那种在国内流行了五、六年的豆沙色,时髦女郎最喜欢染的那种颜色。有很多人以为她是花了大价钱,才染的这么自然。她每次到发廊去洗发,设计师总要问她:“小姐的头发作过颜色吧?一定是在‘王子’作的吧?那么自然,纯粹。”N城染发最贵的发廊就是“王子”。一次至少要收两千元。可是,她总是轻轻一笑:“我的头发是因为怕油,常洗变得不黑了。”“你没染过?天生的豆沙色?”设计师从镜中现出惊鄂的表情。子孑的长发是从来没有折腾过的,她在头发的尺度、法式和颜色上面,崇尚的是自然,而不是时尚。

那一刻,子孑,望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一周前曾看过的一部西片,一个发生在二战时的故事,说一个法国女人赴德执行反抗组织的秘密任务。她的情人,一个深爱着她的兽医,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直跟随她、保护她。她拒绝他介入自己的工作,她要独自完成。在一次遇险被她的情人救了后,他劝她放弃这个任务,与他一起到瑞典。她虽然惊魂未定,但仍坚持要完成那个相当危险的任务。那男人就说:“你是个女人,那么漂亮,那么优雅,那么体面。你是不应该去做这种危险工作的。没有一个正直的男人会让女人替他去死。女人生来就是为了生活的,为了恋爱和美的。”

子孑记起那一段话,她记得那部片子中只有那段话抓住了她,刺激着她的心灵。如果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能够得到那些东西:宠爱,美丽、优越、舒华的生活。她想,即使做一个“尤物”,又有何妨?问题是,在脚下这片土地上,有这样超然的懂得欣赏女人婉若欣赏一件艺术品,懂得享受生活犹如享受成就感和烟、酒和性一样的男人吗?子孑觉得,她生错了时代,也生错了国度。这既不是一个生活的时代,也不是一个生活的国度。至于“爱情”那是要在摆脱生存斗争,摆脱物化,生活优越甚至奢华后才能考虑的事情。那才可能是她想要的享受,恋爱与美丽。

站在镜前,子孑陷入了幻想与回忆,她突然明白了小的时候在生活中拼命寻找的东西是什么?而她如今开始写作,并且要以此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本质方式,正是因为她明白了她的寻觅在现世中是没有结果的,而她又是如此深的依恋着,幻想过、理解过的那种生活,那部片子中男主人公说的那种生活。因此,她要写作,要在另一个世界中寻找和经历和感知这一切。那么,她怎么能疯呢?又怎么能在现在就死去呢?二十出头的年纪,至少还有十年的时间可以努力,可以不断的发现、创作、幻想、营造。十年中,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会不会有奇迹呢?只有活着才知道。

 

在子孑出事两天之后,是新的一周的开始。星期一的早晨,太阳是新的。

弗恩大学97级文编班,早上有课。八点钟的课。子孑应该六点半起床。但是,她请了病假。她还没有调整好,不愿意面对人。现世的人。所有的人。这几天,她仿佛一个得妄想症的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幻想,听音乐。一个人,不见人。不做任何事情。父母亲已经准备送她去住院治疗。但周一的下午,她从床上起来,穿得整齐而淑雅,吃完饭,到弗恩大学去了。她是想回到正常生活中去的。她去上课,但没按时,去的时候,课已经结束了。

子孑坐在公共汽车里,坐在平时最讨厌的人群之中。下午的冬阳透过车窗抚慰着她,温暖的阳光和冰冷的微风透过窗一起刺激着她的皮肤和纤弱的神经。她于是感到自己离现世太遥远了。自己若想正常的生活下去,与现世的关系最好是:若即若离。因此,人群、噪音、灰尘这些东西也不能完全没有,它们似乎是阳光、空气,风和空旷、安宁的另一面。前者象征着物化的现世,后者象征着梦幻与理想。前者已经存在,后者有着无限的可能,但仍然虚幻。她在车上的想象一直延续到下车后的宽阔的马路上,路上车水马龙,子孑感到自己完全在它们之中,又完全在它们之外。这种感觉很好,正是与它们——现世的恰当距离。她带着这样的感觉来到弗恩大学。艺术院校的氛围离她的内心世界更近了一步。她进去,在弗恩的门口碰见了自己的同学,一群唧唧喳喳的女生,她们面向她跳跃着过来,摆着手,嬉笑着对她说:“子孑,转身,向外走。今天下午没有课,我们白跑一趟。”其中一个扎马尾辫的最活跃的女孩子用手指指着校园大门,热烈的对她说。她笑着回答:“噢?是吗?那没关系,我去交假条,上午的课我没来。”“上午的课又没点名。”女同学说。“哦?那最好了,那我先走了,再见啊!”子孑说。“再见!”她的同学们一起说。

子孑径直向学校里走去,身后是几个女生热烈的声音,这热烈让她感到生活的气息,现世生活的气息,偶尔如此,她也很喜欢。因为这样的热烈,如今在她身上已经没有了,荡然无存。

没有课让她感到轻松,同时,失落感也升起来,紧张的生活突然没内容了。变得空洞、旷达。她正准备去教务处把假条交了后回家,再决定做什么。结果,路过校园里的展览橱窗,一张醒目的海报吸引了她的全部视线。“苏克”的名字在上面。鲜红的两个大字立在海报正中间。那红鲜得像血,令她晕眩。他没有读过苏克的任何作品。连那个被拍成电影的最著名的小说《丫头》也只看过片断。有些印象。但并不强烈。强烈的是大半年前,她刚开始写小说的日子里,在另一位作家那里谈文学,谈心时听他说:“一会儿苏克要来找我打球。”就是这样一个印象,在她脑海里被海报上鲜红的两个大字唤起,互相关联。引起她的兴奋的原因是多重的,最深的原因不是苏克,而是他打球的对象,她一年前偶然知道并主动认识的那个人——“风华”。那时她并不知道风华是谁,她还年轻的很,在生活中想象和寻觅。一段生活的风波促使她写成一篇小说,她想让它发表,然后与这段生活告别。像演员那样走下台去换一套衣服,从二十年代的旗袍更换成九十年代的太阳裙。一次偶然,她翻阅一本文化杂志,上面有一个栏目叫做《小说至高点》。每期介绍一位作家。刊登他的一篇小说,一张照片和简介。从来没有一期引起她的注意,那一期刊登了风华,他的照片首先引起子孑的注意,她觉得似曾相识,他很英俊,清秀,而且成熟,还有一种古典悠远的神秘感,这些都是她从照片上他的眼神中读出的,再一看介绍,原来他就在N城一家杂志社任职,于是,子孑惯性一般的决定在日常生活中作日常生活以外的事,充满神秘和美的事。而且她完全不了解文学家的生活,中国的文坛。她对这个领域的认识是一片空白充满幻想。但她从来就是这么生活的,随心所欲,跟随感觉与想象,从孩童时一直到长大成人,伴随着永恒的幻想,她在生活中所想的奇怪的事,从小到大,只要去做了,无一不实现。因此,她的生活也是光怪陆离的。她已经很自如的进入了一种角色,以一种感觉的经验按照地址写信给他,并用她已经认识的P城一位很有知名度的女作家的语言评价他的小说。然后在信中谈自己的内心世界,并提到了自己的小说。当然附了一张电台节目主持人的名片。接着,她熟练而机械的做着一些事。打‘114’查询那家杂志社电话号码,查到后,再打电话到那里,找他,他不在,别人接的电话,她就以记者的身份说要采访他什么的,轻而易举的获得了他的传呼号。她的A型血注定她能在外人(陌生人)面前自如的将真话与假话混合起来说。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在生活中投入的游戏着。又像一个清醒的老者,在生活之外静静的观看。她总是同时扮演两种截然相反的角色。后来,她觉得这与自己的星座有关,书上说:“天蝎座的人总是在等待奇迹的发生,并且热爱神秘的事物。”

在这样的心态下,她如愿的与风华见面,与他谈心,把小说给他看。他原来是文坛上赫赫有名的年轻作家。六十年代风华正茂的“新生代”一流小说家。子孑是不懂得这些的。她认识了那么多名人却没有那种对名誉的敬畏心理。子孑只懂得在她自己感觉中的某些内质的东西。也只崇敬,甚而是迷崇那种东西。比如睿智,比如神秘,比如优越,儒雅,比如成熟,比如敏锐,比如美妙……子孑就是想在生活中体验这一切。于是从初次见到风华,她就与想象中的完美男人对比,发现风华是最接近的,他比过去她经历过的任何男人更接近她的想象。而且,的确,子孑是被他的那些细节吸引的,他的外表,包括动作,说话的方式,语态,神情,穿着和谈话的内容。然而,她是个女人,在尚未感受到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重要的阶段,他当然也被她后来才明白的他的名誉,他的现实环境,以及他的小说所吸引。她的虚荣心也因此而膨胀。但首先吸引她的确是不涉及其余一切的单纯的他的人的气息,然后才是别的东西。风华原本可以把子孑引向任何一个可能的方向,因为对于他而言,子孑是一张白纸,她几乎没有真正意义的关于文学,社会,信仰,文坛,名誉等等的观念。她与他谈这些,只是因为她被他吸引,然后越来越遁入想象的空间。与他在一起,谈这些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也是为了表现她的“成熟”,“别致”。她并不成熟,但她的确是特别的。她做这么多,并不是想要成为一个“作家”,而只是想去爱一个她能够爱的男人,无论他是什么“家”。子孑是“资产阶级”的女人,她爱奢华的东西,她爱那种有光泽的东西,她本质上是虚荣的,是女性的那种真切的虚荣。所以,她爱的男人必定要是个什么、什么“家”,要被他所处的现世认可。就是说,她只能去爱一个比自己优秀许多的成功的男人,她只能去爱一个健康的,良好的,幸运的男人,有才华,才能,坚强有力的男人。她喜欢崇拜,她会因为崇拜而愉快。

风华原本可以把她塑造成一个单纯的生活中的女人,他对她有着绝对的驾驭权。到最后,她是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他了。他完全可以使她成为自己“私生活”里的一部分,再不妨碍他什么的情况下。因为,他们的关系原本有着无限的可能,当然,他是个成功的男人;有家室,事业,名誉。他可以把她变成自己的一个情人,因为她爱他,为了他,她可以抛弃一切,可以放下一切,他完全知道的。但是,直到她主动提出这一切,他都不愿这么做。她并不是灰姑娘似的人,她是“红色贵族”。她是不愁吃穿的那种女孩。但她忧郁,敏感,脆弱。结果他把她引向了文学,引向了写作。她原本只想把那篇小说发表(完全是小孩子的虚荣心理)。然后做一个节目主持人,然后哪怕一辈子作他的情人,只要他爱她,即使这种爱只能分得十分之一,她也心甘情愿。只要他不离开她,她就会永远自足的生活着。恋爱是她的宗教,她就像信徒那样虔诚的执著的信奉着它,她愿意为她爱的人献身。这是真的,所以她可以把所有的才华全部投入到这种恋爱中来。但是,他不要,他对她很好,很温柔,却引着她,走向“写作”这非常艰难的事业。正如子孑看的那部电影,女人一旦投身于生活之外的事业,受到那种高于生活具有神秘性事物的诱惑,就会把她们对待爱情的宗教般的执著献给这个事业。女人天生是为了爱而活着,但因为找不到爱的承载与对象,才寻找别的替代物,比如宗教,比如事业,甚至艺术,而子孑就只有写作了。因为他不接受她作为女人的爱。因为她爱他,那么疯狂,执著。而他的事业是写作,他也让她写作,帮她推荐作品,使他在一年中发表两篇小说。所以,她必然要“写作”。爱屋及乌。子孑,最后因为太渴望赢得风华的爱了,又明白不能如愿的成为他的真正意义上的情人,于是把感情推向了极致。她向他表白,想向他索吻和献身。那么,她的承诺就是,从他眼前消失,自己独立投稿,她终于得到了他的拥抱和吻,却失去了他,失去他,正如失去信念和精神支柱一般,如同从心里挖去了一个内核,致命的痛在空洞中蔓延,而且,是她自己断了后路,她在写作以后,认识的所有作家,名流,P城的,N城的,其他城市的,只有风华一人,而且是最著名的一个,亲自帮她推荐作品。可她,却只是一个任性而不谙世事的孩子。风华一直唤她“孩子”。“你是一个孩子,我是你的长辈。”这些话她当时觉得新奇,后来想起来就想哭。感动,因为深味现实中那些残酷的东西后,与他比较而感动,而伤心,而觉得自己当时太冲动,太不珍惜他所给予的一切。难能可贵的一切。风华那么善良温绵的样子,一直烙在她心灵的深处。

这个时候,她已经与那些编辑们打过多次交道了,发觉自己缺乏那种社交能力。发觉自己是柔弱的。当看见了苏克的名字,以及他要道弗恩尚美学院作当代文学报告时,她的目的更加明确了,她要发表小说,要在一流刊物上发表,她要像爱风华一样爱写作。要像风华那样成为一个作家。当然成为一个女作家,哪怕再痛苦,再孤独也无所谓。她不能再把恋爱当宗教,仅仅做一个女人存在在这世上。于是,她决定,来听这个周末晚上七点钟的讲座。苏克的讲座。她要认识他,她要使苏克愿意帮她推荐作品。她自信自己是有写作才能的。但她的作品难以被大众理解,就像她本人。因此她认为要被社会承认,被现世认可,就要寻找捷径,就必须认识一批当代文坛的“名流”,得到他们的赏识,并由他们帮助推荐作品,然后发表。

 

子孑记下了海报上的内容,暗下决心,在周末晚上七点钟到学校来听讲座。她今天仿佛就是为了来看这张海报的。她的目的很明确,她要认识苏克,认识他是为了写作。写作现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没有其他原因。

周末到了,子孑变得沉重而质感,对苏克的想象重叠着对风华的回忆锁定在她的脑海中,使她的思维与感觉深度忧患,并激活了她所有的潜力,最终支配着她的行动。

周末是凡俗中人修整自己的日子,放松的日子,娱乐的日子,寻找刺激和享受的日子。城市的生活越来越紧张了,节奏越来越快了,人们脸贴脸的擦肩而过,对方的样子在记忆中却越来越模糊。天越来越冷了,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尘土,都是噪音,人群如潮,拥挤在每一个角落,包括街道,购物商场,公共汽车,单位,娱乐场,茶社,酒吧甚至是家,但是疏离感在那些天生敏锐的人的心中,却越来越深。冬天冷了,大部分的人麻顿了。因此,周末应该是尽情的日子,大多数人尽情的喝啊,跳啊,吃啊,谈啊;一部分人,尽情的狂欢,尽情的宣泄,当然也有人坐在电视机前面消磨时光,也有人尽情的思索,带着某种欲望思索,行动。按照脑海中的设计去行动。子孑正是那最后一类人。她的周末是这样的:女朋友朱朱打电话来邀她下午逛商店,晚上去听张卫健的N城演唱会。她说不行,晚上有事。女友朱朱就说,这是他们电台内部发的赠券。子孑依然说,不行,晚上有事。朱朱就说,你现在接触文坛上的人了,成了名流了?傲的很嘛!张卫健不也是明星吗?子孑想,如果社会是一个人,歌星是它的器官,而作家,则应该是它的血液。所以她就对朱朱说,对不起,我不喜欢歌星。我喜欢作家。朱朱“哼”了一声随即把电话挂断。子孑不以为然,但她并不觉得愉快,她不愿与生活中的任何人发生争执,磨擦。她想她宁愿作个隐形人,就因为如此,子孑把寻呼机关掉了。但她因为自己的工作,在下午不得不去见一些广告客户,谈节目里的赞助问题。所以她的时间非常紧张。在结束了最后一件事情以后,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猛的一惊,急忙赶回家。一回家,她就说:“我要洗澡,我要洗澡,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会儿洗澡,你发神经啊!马上吃饭了,你洗什么洗?”她的妈妈正准备做饭,很难理解她的行为。

“我得去听苏克的讲座,晚上七点钟的,我得先洗澡,换衣服,然后还得赶到学校去,真的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子孑一边慌忙的找内衣,一边快速的解释着。“听什么讲座,这么晚了还要跑你们学校去,还要洗澡换衣服?!”母亲更加费解她了。“苏克!著名作家苏克到我们学校美术系讲当代文学,我一定得去,我要了解文坛,更重要的是应该认识他,这样会对我的写作有极大帮助,为了写作,我一定要这样,写作对我太重要了!可是我穿这么邋遢的衣服怎么行呢?整个人太糟了,得换衣服,见苏克得换成最典雅的样子,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写作。”子孑一边急速的在屋里转来转去,从房间走到卫生间,一趟又一趟。拿衣服,推取暖器到卫生间,插接线板,开热水器……;一边自言自语式的对她妈妈说,试图让她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和她现在这样急迫状态的合理性。可是母亲说:“你一天到晚还有没有正常日子啊你,啊?昨天晚上写了一夜,早上课也不去上,一夜没睡你不吃饭,又要跑那么远去听苏什么?什么人?”“苏克”子孑道,“噢,苏克讲座,你晚上再赶到电台去做节目,还要不要命了你?!”

“现在写作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最重要,是第一位,苏克是文坛的大家,名流,得到他的指引,对我的写作会有很大的帮助。我必须去,而且必须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别无选择。”子孑说。

“你呀,你就糟蹋你自己吧,到最后身体垮了,什么也干不了,写作的人都要像你这样,那还要不要生活呀?还要不要过正常日子啊?我不管你,你自己作贱去吧!”妈妈说。

子孑心下一片寒冷,她赶紧到卫生间去开水洗澡。水淋在身上,都是冰冷的,零下两度的冬日黄昏,她的神经崩得紧紧的。她在浴室里双手抱住胸前,赤裸着身体,瑟瑟发抖,“妈!水凉了,怎么回事啊?——妈——你听见了没有啊?水是冷的,冻死我了——!”她在浴室里大喊,一种无助感油然而生。

“这个时候洗澡,家家都在用煤气烧饭,能不冷吗?哪有热水?!赶快关了吧,擦擦出来算了。明天再洗吧!”隔了一会儿功夫,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进浴室。

子孑沉默着,忍受着。她僵僵的站在白磁塘的浴缸中间,离淋喷头的水柱大约几步的距离处抱着前胸,半侧着身。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怕洗冷水澡,我也要洗完。”这个念头刚一出来,水忽然热了。她说了一声:“感谢上帝!”于是很快在温暖的水柱里沐浴起来,并很快洗完了。时间是六点钟,于是擦身,梳头,化妆,穿衣服,吃饭,(面包夹鸡蛋,她的妈妈临时作好给她充饥的。)等她结束这一切,时间又过去半个小时。她还要乘公车去弗恩大学,大约也要半个小时,因此来不及了,她便急急忙忙的冲出家去,然后骑自行车到车站,等上了车后,她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子孑坐在每天早上都必然要乘坐的第十一路车到弗恩去。因为是夜晚,车上人少多了;也因为是夜晚,尤其是冬夜,寒冷的冬夜,人们即便交谈,也是轻柔的。而且车上有空座,子孑一上车就坐上去了。她还在车上画好了紫色的口红和眼影。她拿着小镜子,在颠簸中一颤一颤的修补完了在家里仓促间画的不够完美的妆。她感到时间的紧迫,觉得自己仿佛在和它赛跑。她相信自己是最珍惜时间,珍惜生命的人,尽管她常常会想到死亡。

在车上,在夜晚乘车感觉是良好的。她觉得夜晚真是适合自己的,它使人们变得安静,变得清爽,这安静这清爽又给她带来一种闲暇,感觉中短暂的固定了自己的存在,感觉着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和谐起来便可以轻轻的放松一下过度紧张的神经。她是喜欢夜晚的,她属于它。

由于子孑的注意力过于集中而感到时间的飞逝,车子在飞逝中瞬间似乎就到了。六点五十。她下车后还得走一段挺长的路。这时,她与马路邂逅了。与夜晚马路上暗黄的灯光、稀疏的人流、车流平行。夜对她而言是一种平静、从容、自由和安宁。她穿着天蓝色较薄较瘦的长呢大衣走在华灯初上的城市马路上,走在不繁华也不冷清的街道上。踏着一个二十一岁年轻女人的步伐,清晰而坚定的步伐走向弗恩,走向苏克,走向心中朦胧而又执著的目标。她的长发迎风飞舞;冷风的刺激,她很喜欢,使她兴奋还不迷乱,热烈而不焦灼。

 

夜晚的弗恩空旷,阴郁。子孑迎着风,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绷紧身体,迈着稳定稍慢节奏的步伐向目的地尚美学院走去。在那条路上,骑车的,走路的,大部分独自一人(与她一样)奔向共同的目的地。他们神色匆匆,他们兴奋紧张的内心隐藏在那些严肃匆忙的身影中。

“……哎……哎……哎,进不去了,进不去了,不让进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从一楼到二楼,尚美学院挤满了人群,子孑挤了上来,看见有几十个人堵住了礼堂的门口。人群里传出疑惑和抱怨的声音。

二楼尚美学院小礼堂门口的人群,一层又一层,小礼堂内已经坐满了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座位四周,讲台边上,站着的、坐着的人群已经占满了这间小礼堂的几乎所有空间,楼梯上还有一些人,楼下的人群在不断的往上挤。子孑奋力的挤进礼堂门口的人群中去。抬腕一看表,才刚到七点。她正纳闷,怎么这么多人?而且那么喧嚣,激烈,躁动。到处都是声音,什么“苏克,是苏克,那个写《丫头》的作家……”“什么东西,影视红星吧?作家也成这样了!”她被挤到边缘,很自如的往身后的栏杆一靠,而后用手撩拔了一下头发,不屑一顾的笑着听到身边几个男生的放肆不忌的议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涩感,想赶紧进去,想这场面赶快结束,她好与他单独谈。“哎,是你啊!子孑?你怎么也来了?!”突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并且这声音很熟悉。她回头一看,才知道是自己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她有些局促,上午的课都没来上,这晚上与专业并不相干的文学讲座倒是来了。于是她含糊其辞道:“是啊,来看看,好玩嘛。”

好玩?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相对于大部分年轻女人也许是适用的,但对于她却是不能承受之轻。于是,她的目的是那么明确。只是想省掉繁冗的过程。但她毕竟是挤进去了,站在能看清前面整个讲台,能够看清苏克脸上表情及动作的地方,抑制着强烈而有力度的情绪,冷静的,笃定的,站在那儿,没有动摇。

“哎,苏克,礼堂太小了,到外面来讲,换个地方,听见了吗?”一个男生在拥挤的门口大声喊道。

门口的人接踵擦肩,簇拥在一块儿。凑热闹的学生只不过是好奇,陌生而浑浊的从众心理以及与“文学”与“弗恩尚美学院”相关联的词语刺激着他们年轻的虚荣心。

子孑进去了,挤进门内。她看见了礼堂内座椅上人群的脸,那是些有别于门口人群的脸,皱着眉,眼睛睁得很大,有些人用手托着腮,视线集束式的投于前台。明晃晃的灯光下的正在讲话的人——苏克。

苏克的脸是一张圆润而厚实的娃娃脸,平头,头很大,人很宽,浓眉大眼。子孑站在后排,隔着距离望着他,觉得他很粗犷,很强悍。她只看过他的《丫头》。那种柔和古典的色泽并未出现在他脸上。“他的粗犷像北方人。”她想。

“哼,谈到当代文坛,我觉得它目前是中国最正常的时候。什么样的作品都有。什么样的写作方式都存在。它应该是,就是指当代文学噢。是最具活力的时期。也是最正常的一个躯体在那里呼吸。我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文学创作的。”苏克在这个座无虚席,站无空缺的礼堂内面对几百双不同的眼睛,滔滔不绝,抑扬顿挫的谈当代文学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子孑进来时,看见他在找夹克衫上的微型话筒。他的声音由于过于厚实,从礼堂后面音响传出来后显得浑浊不清。好像大舌头,咬音不清。苏克发现自己的声音通过话筒礼堂后面的音箱里传出夹带着沙哑和“滋滋”的电流声飘荡在诺大的空间中,显得异常刺耳,因此他低下头,一边继续说话,一边用一只手去调整那支小话筒,调整好了,他看了看台下,说:“几点了?不早了吧?!”台下离他最近的那一圈人说了几句话,没人听见。子孑在后面更听不见,就感觉着一段强大的空白。“再讲啊?”“哪,哪,那好,行,行,那我,这样吧?我一个人长篇大论,我也不知道讲什么,这样好了,你们有什么问题,递字条上来,我来针对具体问题解答,这样比空泛的谈要好一些。”

又一段空白后,白字条如雪片一般飞了上去,台下一阵阵骚动着,台上堆满了字条。一张条子就代表着一种声音。几百条各式各样的声音。苏克只挑选了其中的一部分回答。

他低头拿条子读上面的问题,他的样子在子孑的视线里是一种高度,一种随心所欲,当然那也是一种比较严肃的姿态。子孑只是想风华的俊秀内敛是苏克无可企及的。

“噢,来看一下这位同学的问题:苏克,你刚才说当代文学创作活力丰盛那么为什么没有出现十分有影响的作品和作家,你觉得中国当代文坛与过去能比吗?哎,这个问题是这样的啊,中国文坛的现在我刚才说了,创作力极其丰富,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作品都有,那是浩淼如烟啊。你要读严肃有严肃的作品,你爱读轻佻的,轻佻的写得不错的也有。可以说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搞得眼花缭乱,而八十年代中国文坛出现了一种文学的虚假繁荣啊。那个时候整个是文学的时代,是最辉煌的。但这很奇怪,很不正常啊。那时候,人们好像整天都在看小说,要是有一篇什么什么小说出来了,人们就互相奔走相告啊!我记得那个时候什么现在看来简直不入流的东西,当时就不得了了,中学课本上都有,一个姓王的写了几篇当时就红得不得了,这个人到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所以,我认为现在文坛上的创作力是最旺盛的,是我们国家空前的旺盛。这一旺盛,作品种类繁多,必然不会像以前那样确定一种绝对的价值标准。这就像现在其他领域一样,像市场你喜欢什么你买什么,那小说你愿意读什么就读什么好了。我们为什么就非得要确定一个什么所谓经典,让最好全国的人都表示一致肯定呢!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我看现在这种情况对一个国家来说才是最正常的。而八十年代的文坛出现的那种虚假繁荣,倒是极特殊的。”子孑看着苏克在台上兴奋得说着这些问题,她焦急的不停的看表。这些内容并不是她所需要了解的。对她而言,诸如此类的信息全部是重复的,多余的,浪费时间。她需要的只是某种实质性的东西,她为此而忍耐,等待,继续听下去。

“写作是很痛苦的,你是否想过没有痛苦和绝望的心灵体验,对一个作家而言就不可能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那么你如果经历了这种痛苦,是否会想摆脱呢?有痛苦,不摆脱,我承受它。”苏克果断地回答。

“苏克,《丫头》是你的成名作,评论界由此把你看作是一个传统的作家,你自己怎么认为呢?另外你是否经历这书中主人公的生活呢?如果没有怎么写出来这种一夫多妻制的生活呢?哼,这位同学很有意思啊!其实我一直被他们(评论界)说成是当时的先锋作家。后来是马原跟我说,哎,要写一篇古典的东西,他那时一直说要写,要写,但最后还是没写成。那我可能就是受他这个想法的影响,我后来就写了《丫头》。这是我第一次用那种极笨拙的笔调,白描的写法来写小说。反正那篇东西里面是所有传统题材的要素都有了。我写作只不过是表达一种对“传统”的怀念而已,没什么其他用意,我也不可能就因为一篇《丫头》就成了什么所谓传统的了吗?”苏克皱眉,发出不屑的声音。

“苏克,你对现在‘先锋’文学怎么看?‘先锋’这个词在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到了,那是在‘伤痕文学’以后提过一段时间,最初的原因是因为文坛上出现了一批在当时具有新观念的与他们过去一代作家的思维和写作方式完全不同的一批作家。那么为了表示这种不同,把他们称为‘先锋’。就跟现在提那个什么‘后现代主义’差不多。但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没有哪一位作家会被这种套子套住。它只是评论界为了把一批作家联系在一起评述方便而下的一些定义。”苏克仿佛答记者问。

“你对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怎么看?”一个女生的字条被读出来。“我觉得他们都很小,也已经形成了他们自己的观念,这很好。”

“你在以前不用电脑写作,现在呢?如果用了是不是担心被新的东西淘汰?我觉得我不会被一种物质抛弃,我可能会被一个人抛弃,但怎么可能被一种物质抛弃呢?”

“苏克你是否经历这些作品中的生活,你是否认为一个作家应该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呢?这个给作家下定义的习惯不只是你一个人,大部分人都喜欢把人与作品对号入座。我们应该看到,一个人的生活层面是多方面的。假如一个孩子从七岁就被关在监狱里,一直关到八十岁。你不能说他就没有生活,一个人的生活可以是与现实世界的交流,也有可能是他的内心世界,他还可以通过阅读等这些间接的方式获取信息,他的营养是多方面的。当然,有些人他比较喜欢倾诉,他不仅在生活中喜欢倾诉,在作品中也一样。那么他如果喜欢描述自己现实中的生活,也没有问题。这种生活是可以被描述的。但不是说所有的人都只能够描写这一种生活。那么第二个问题,我认为问得很好,一个好作家它可能与他生存的环境保持良好的关系,能够和谐相处。但也有可能躲在一个破屋子里,那么孤僻,神经质的一个人写了那部《追忆似水年华》。我想在座的同学不一定读过但可能听说过,当时没什么影响,但现在谁读了这篇作品能不说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呢?所以,作家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完全是个人的问题。”苏克一口气说到底。

……

大约九点半左右的时候,子孑快要喊起来了,她看着那么多白花花的字条,听着苏克滔滔不绝的耐心的讽刺着几乎是每一个问题。她感到苏克与人群是多么的和谐又是多么的不和谐啊。和谐是因为苏克一个人的声音在台上贯通在几百个人的耳朵里。而不和谐是因为他们根本无法与他交流。每一个问题都是以被否定或概念被推翻而告终。苏克仿佛今晚就是为了肃清所有被很多人认为‘是这样’的概念。子孑突然觉得,自己混在这些人之中,孤独极了,可笑极了,像个傻子,傻子和木偶。她甚至感到自己毫无存在的必要。她既不是表达者,又不是倾听者。她是一个刚刚开始写作的人,一个没有位置的人。就这样耐着性子等待这种在他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交流方式赶快结束,好使她从公众中单个挑出来与苏克交流,私下里个人的交流去实现她实质性的意义。

终于结束了,苏克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于是人们开始络绎走出礼堂。很多人又一拥而上,举着笔记本,书,还有人干脆伸出手去让苏克签名。一窝蜂扑上去的人群围的苏克死死的不见人形。子孑坐在人群走空了的空旷的一排桌椅间,注视着找苏克签名的几十个人,仿佛观摩一幅画,她用了一种玩味的目光去克服内心的焦灼不安。那些人像苍蝇一样淹没了苏克。她静静的等人群散去。但还有人问他单位地址,身边还有这次讲座的组织者若干。她感到礼堂里灯光太亮,人也太多,太显眼,于是跟着苏克他们走,走出礼堂,在黑暗的路上,她微微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一个十字路口,又一批人走掉了,还剩下三个人在他身边,他们往校门口走。她跟着。她一步一步的、十分紧张的走着,每跨一步,张张嘴准备喊苏克的名字,但当另一支脚跟上来时她马上又缩回去了,她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咚咚’有节奏的响着。她与前面的苏克只隔半步远。路很长。苏克拍着一个陪伴者的肩说:“我他妈的现在也不怎么玩了,什么麻将啊什么的,我现在游泳。”然后突然一个转身,半侧过脸来,啐出一口痰。那痰迹就落在她的脚尖前那块地面上。苏克回头时一定看见了她,但她一直没说话,仿佛陌路人一般在那条细长幽暗的小路上行走,一直沉默而冷然。只有高跟鞋与路面摩擦的有节奏的“嗒嗒嗒”的声音。直到出了校门。她看见他们在道再见,她看见苏克拦了一辆的士,他坐了上去,门还没关,她赶紧追上去,正欲开口,就在这个瞬间,门关上了,车子“哗”的一下子走了。她保持着一种微欠身的体态站在马路边上,嘴还没来得及合拢。她的书包里是几十万字的发表与尚未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带来准备给苏克看的。它们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快要窒息。

几十秒后。她在茫然的夜色中突然变得很平静。决定从此自己投稿。

她只是在寻找一种最恰当的方式介入……

她也在寻找一面最标准合适的镜子……

而她走在路上,看着都市一路闪烁迷离的夜景,觉得身体在流浪,感情在流浪,连同月光也在流浪……什么都看见了,什么也看不清。有重影。模模糊糊的楼房,模模糊糊的街道,人群,城市……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线条轻浮迷乱,色彩褪却。

第二天,她又从镜子中看见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恢复正常的脱胎换骨的新人。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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