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期

第2期

第3期

第4期
第5期
第6期
第7期
第8期
第9期
第10期
第11期
第12期
第13期
第14期
第15期
第16期
第17期
第18期
第19期
第20期
第21期
第22期
第23期
第24期
第25期
第26期
第27期
  第28期
  第29期
  第30期
  第31期
  第32期
第33期

 

 

 

 

 

 

造车献礼(散文)

——记“计划经济”时代

张民昌     

 

 

“计划经济”时代,有许多事情是在“计划”外的。我记事时,就见到很多,如文革中的“献礼”。现在看来,近似天方夜谭。

1969年四月,田里的青蛙开始叫了。中国共产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了,晚上的重要广播宣布:把“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把接班人林彪副主席写进党章。

在西南山区里,正在建设兵工厂的第六冶金建设公司的干部、工人、小镇上的居民们,敲锣打鼓,连夜欢呼“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我也奔上小街,看火炬游行,听锣鼓呐喊。随着一队队人群,一阵阵闪光,我很激动,一直看到半夜才回家。

在那个年月,参加游行、看游行,都令人有莫名的亢奋,莫名的激动。回到院落静悄悄,见老乡们已睡觉,一院子黑灯瞎火——他们怎么不去庆祝?都睡了,真不关心国家大事!我想。

那时,我刚随父母从城里来到四川山区参加“三线建设”,( 三线建设,是1964年至1978年那个特殊年代,由大陆的国境线依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即受外敌侵袭的可能性”向内地收缩,划三道线形成的地区。)遵照当时“工业学大庆”的“先生产,后生活”创业精神,公司没有建宿舍,职工家属都租住老乡的茅草屋,首先让我看到“先生产”出了如此富有诗意的生活:一个月一人配给半斤咸肉、二两糖、五两菜油、一块肥皂、半斤豆腐、半尺布……凭结婚证可以买两个热水瓶;粮食定量,分粗粮细粮,粮店里大米白面搭红薯卖,附近小镇上的商店里货柜几近空空,货架上摆着“毛主席著作”,旁边红色标语写着“解放全人类”。

住在农舍,每天看日出日落,见周围村民敲钟出工,打锣收工。他们扛锄头带铲子,耕田靶土,热衷于挣工分。工余闲暇忙着打猪草,抱柴火,收工后忙于生火做饭。日复一日,看不出什么革命热情,也没什么“思想”和“主义”;老乡们大多不识字,开会了才“读”一下“红宝书”,没有标语,没有旗帜。哦,我发现还有这样过活的人们,与城里的举红旗,大批判,“闹革命”不相同。我感到惊异。我甚至质疑——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我那时十几岁,正在文革的轰轰烈烈中“茁壮成长”着。一上学就叫我们当“接班人”,又说当“螺丝钉”。接着领袖说我们是:“一张白纸”,还说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所以,想接班的螺丝钉,就要被到处去拧;最白的纸每天被“人民日报社论”和“文化大革命”的口号涂抹着;是早晨的太阳就自恃着向上升,发亮发光,红彤彤地总想照别人。还说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要一尘不染……也学着用“思想”去评“先进”和“落后”,评“革命”和“反革命”,不仅“心明眼亮”,还不识人间烟火。

那时,听了领袖的话,举着一个“思想”,处处总想着去“拯救”别人,否则,就不算革命,不是进步,将这当成唯一的信条。

当时,工厂的口号都是:“工业学大庆”。在山里,我也看到了许多新鲜事。

六冶公司建设的“112”工厂,是生产军用战斗机外壳材料的。据说为了预防“苏修”、“美帝”的轰炸,不但把工厂建在山沟,还把几个大车间都各自分散,建在不同的山沟和不同的山洞里,半成品在各个山洞之间车来车往地运,运输成本是不用算的,反正有“人民”呢;一路上车厢还用帆布篷遮盖,当时刚与“苏修”在珍宝岛打了一仗,就更要保密了。

看到工厂车间近在眼前,我想学“工人阶级”,想当“螺丝钉”,心想在这里该很容易。又想认真地追寻“灵魂深处革命”。

一次,我想山洞该够深了,那里面该有不一样的“革命”。我问父亲,知道父亲总有不一样的眼光。在我知点事了的过去,他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大不一样,也让我停止了一些异想。文革开始不久,我才知道北京竟有“黑店、黑村、黑帮”,学校停课“闹革命”了,先发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后来又发一套“毛主席著作”,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看过批斗“牛鬼蛇神”,看过抄家,自己去大串联,写大字报,还徒步走去延安,很亢奋。后来,我却看到了父亲忧郁的眼神。他说:学生不上课,不务正业;还说“秦始皇焚书坑儒”,“误人子弟”等等。父亲说:“不读书,没有文化,怎么能懂革命道理呢?”父亲的话让我断断续续,似懂非懂地想了很久。

我记得他还说过:他差点就当上了“右派”,要不是出差,一开口他就当上了。那时,我不明白父亲的良苦之心,却知道是惊世骇俗的话,有时还显得悲怆。

“那山洞里有什么?”我问。

“都是些机器,一些不能见人的机器”,父亲若有所思地回答。

哦,我不再问了,这也许是该长大后才明白的。

伟大领袖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工厂就在眼前,它象磁石般吸引着我,我常到车间附近转悠。那里的“工人阶级”很多。看红色标语高挂,让人仰视,我感到工人很伟大,很想学习他们。

在那里,我见到过一些直爽、热心、善良、朴素和勇敢的工人,他们任劳任怨,常加班或参加义务劳动;我也隐约听到了一些踩着别人的脑袋拼命往上爬的工人发际之故事,有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阿谀逢迎的,有媚上压下的,有告密,揭发的,有赤膊上阵的;我也看到了另外的一些工人,他们被剃阴阳头,被捆绑着批斗、游街,低着头受侮辱,一脸悲哀,最后,有的还自杀死去。当然,还有更多的不为人知的瘐死。我认识的一位工人王叔叔,因为画宣传画向日葵,别人数花瓣,说画的是国民党党徽,被抓走并被判了十几年,一片花瓣判一年。

那时候,没人再提他们是“工人阶级”,只说他们是“阶级敌人”,是“黑手”。后来,我明白了,原来“工人阶级”里也不都是“领导”,有在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演员”;有稍有不慎都可被他人当作“投名状”打掉的另类。(《水浒传》中有“投名状”一说。在古代是忠诚之征,意思是加入一个组织前,以该组织认可的行为表示忠心其,并不论是与非,善与恶。)

父亲是机械工程师,平时喜爱读史,正下放到机修厂当钳工,叫“下放劳动”,还有一说是“接受工人阶级教育”。那时候,都说体力劳动才算劳动,知识分子要劳动“改造”好了,才能“合格”。用体力劳动改造人的思想和灵魂,是那个时代的常事。

“九大”的一阵锣鼓敲完后,就是围绕着“九大”的反复学习和表态了。人人要学习,人人要表态。要“统一思想”,这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排练。反反复复地排练,这也是常事。

一讨论就说要“献礼”,广播中说全国都争相向党的九大“献礼”,(要献礼,这是1945年延安“七大”就开始的惯例。)也是最光荣的“政治任务”,六冶公司似乎要献大礼,上上下下都忙开了。

那时期,都时兴“破格”地干事情,什么都只算“政治账”。以前有“大跃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文革了,正碰上“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伟大领袖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干部们,也对上号,忽然变聪明了起来,那些从工农中提拔的干部们更聪明,胆子更大,坚信自己“什么人间奇迹也能创造出来”管它专业不专业,几个人脑袋一拍板就决定了。

父亲下放的机修厂有许多车床,二百多工人,各工种都有。公司里的汽车有毛病就过来修。

一天吃饭时,父亲跟我说机修厂要造汽车,要献礼,他负责设计。机修厂也能造汽车!我高兴得蹦了起来,父亲正好能显一下身手了呀,能让那些人瞧瞧,知识是有用的,工程师是有用的。

我知道,父亲下放到机修厂当钳工,工人们都叫父亲“张工”。父亲有些哮喘,一用力做事就感到累,可钳工是体力活,父亲说在车间的钳桌上,他不如工人,所以常得到工人们的照应,他心里总感歉意。这次能用得上自己的学问了,可以大显一下身手了,不是很好吗。要献礼了,照当时的说法:精神要变物质了。可父亲提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过了几天,父亲回家就说:“把很粗的铁柱切削成细车轴,真浪费呀”,他比划着:“切削后只能做一根车轴,光材料,工时就不知浪费多少;做好的模具用一次就废了,真可惜”。父亲还说:“全六冶几个车间都停下来赶做这辆汽车,加班加点地连夜干,车外壳全凭手工敲,有的配件还要派人到外地买,最远的跑到东北三省,豆腐都搬成肉价钱了……”

两天过后父亲回家又叹气说:“真是浪费,让织手套的人去做皮靴,喝酒的人忽然想自己造瓶子,真没办法。越不懂的人越胆大,劳民伤财”。父亲苦笑着:“献礼比科学、物理还有理,真是的。”我看到父亲的表情,知道他实在是骨鲠在喉,忍不住了才回来跟我这小孩子说。在工厂车间里是不能说的。那时候,人民的思想都被“统一”着,语言也被“统一”着。

说是献给“九大”的礼物,都说是献给毛主席的,谁能不全力以赴的充满“激情”地大干快干?那时候,叫“大会战”,白天黑夜地都要加班加点。

一切工作都围绕着几千里以外的“九大”转,似乎没人不欢呼的,没人不激动的,没人不说是“胜利”了的。否则,给你安个对“九大”或是“毛主席”心怀不满,或“螳螂挡车”等,那可就是罪了。轻则拉出来“写检查”,“批斗”;重的开除公职,送去劳改或判刑。

父亲说过,秦始皇搞愚民政策,书都被烧了,菜刀被收来铸铁人,那时候最多的也许是哑巴。眼前没有哑巴,人们都“激情”着说一样的套话。

因造车复杂,六冶公司又增加了几个技术员,也“下放”到机修厂来造车了。

近二个月的加班加点,还有“高举”加“指导”等,父亲早出晚归,机修厂车间里昼夜灯火通明,叮叮当当,轰轰隆隆,汽车终于造成了。

那是辆平头式的大卡车,一看就不同一般:比一般的卡车宽点,高点,车头车厢交接处微微隆起,棕红色的外壳,油漆不太亮。

出厂那天,专门安排在星期日。广播里大声地通知,朗读着颂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又播放“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那天,我站在一土坡上,远远地望见那辆汽车先在公路上缓缓地驶驶停停,就象坦克。公路上的大车小车都给它让路,鸣号致敬。它开到镇上转了一圈又朝着矿区驶去,走走停停地,车头喘息着,车尾不时喷出烟雾,扬起灰尘。

它插红旗戴红花,车头镶着一块金光闪闪的“六冶”徽牌,双排驾驶室里挤满了人,车厢上也站满了敲锣打鼓的人,锣鼓喧天地开到各个工区。

一路上,吸引的人越聚越多,工人、家属和镇上居民都跑过来看,似乎充满了幸福感。连周围赶场的农民也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地围观。

有人赶上前拍了拍手摸一摸,兴奋不已,夸个不停。六冶公司能造汽车了,真是奇迹!车上的人们都欢呼说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胜利,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在那个年代,“胜利”一个接着一个,都让人记不清了。

车轰隆隆地开过来了,我迎了上去,站在路边,我想看见父亲,他一定在大车厢上,该很高兴很自豪吧!我围绕大卡车前头后尾地跑,在车上的人丛里寻找,我仰起头蹦了几次,也希望父亲能看到我,或许能将我拉上车,让我举起彩旗,然后迎风飘扬地又向前开。

那阵子,我真渴望自己长大,象大人那样站到车上去,在那上面该多光荣呀!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一个伟大胜利呀——那天,风很大,我一直尾随着汽车跑了很远,在卡车后的扬尘中断断续续地跑着,一直到追不上了……车上的人们仍在使力敲着锣鼓,没人看我一眼,更没人注意我。

那时,我曾痴想:如果我真是一颗螺丝钉,就拧到这辆汽车上,哪怕在车厢边上,该多光荣,多幸福!我还想:父亲一定还会设计汽车,六冶公司以后还可以造出更多的汽车,一辆接一辆的行驶在每条公路上,然后开去四面八方,支援工厂,支援农村,开去解放世界上其它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更想告诉人们,卡车是我父亲设计的——他正在机修厂下放劳动呢。

可惜,车头车尾一直没看见父亲……

我在外跑了半天,肚子饿了,望着车子越开越远,直到无影无踪我才烟尘满面地赶回家。

一进门,我惊讶地发现父亲正躺在床上睡觉,近二个月的加班也许太累了,我激动万分,气喘着赶紧告诉六冶汽车的消息:“它正在工区到处开呢,还敲锣打鼓”……我想告诉父亲我正到处找他。只见父亲翻过身来恩了一声,才慢吞吞地说:“阿弥陀佛,我还真怕六冶公司再造一辆……”。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幸好没想到造飞机”,父亲坐起来苦笑着。一会,父亲说:“你去打一斤酱油吧……”

我回答一声,看着父亲若无其事的表情,我纷飞的遐想停止了。该做饭了,生活重新平静了下来。

那时候,我真不明白父亲,在那个“敢想敢干”的时期,被叫做“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许多人都在“激情”呀“燃烧”呀,他却没一点相似的情怀,既不表现激情,也没什么燃烧。

父亲不拘言笑,常独自思索,似乎既忧郁又孤独,他具有不一样的眼光,在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他有着自己的情感和思绪。

那阵风吹过去了,后来六冶公司真的没再造车了。那一辆大卡车渐渐地也就不见踪影了,我跟着跑了半天,我还是那个我。毕竟是赶着拼装出的一辆汽车吧,听说有了毛病修修补补地开了一阵,最后就停在一车间的角落里。过后,螺丝钉也该锈了吧,也没人再提它了。锣鼓敲过了,大礼献过了也就算了,曾经“激情燃烧”的幸福人们,已经不记得它了。

村民们依然扛锄头下地挣工分,吃饭生存,生儿育女,恓惶的生活中,仍存世俗理想;工厂里只剩下“工业学大庆”的横幅还在半空中飘着,飘着。“工人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又在学习新的“最高指示”了,他们又等待着下一次的献礼,等待着下一次的胜利。

那个时代,许多事情都有一套一套的“激情”,“燃烧”得令人匪夷所思,做事的规则都由不做事的人来制定,是非道理也由不做事的人来说,据说那就是“计划经济”…… 

                                 2008-1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