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川宛川(散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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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承
那是一条河。这是我在对谁细腻地说出。河面上有架近百米长的桥,桥大概是水泥钢筋铸成,是这条近百公里长的河流上最威严的桥梁。据说,这一信息来自本县县志。我所看到过的县志是薄薄的,略带黄色的书籍,除此,再无更明显的印记。依我现在的审美眼光来看,里面的记叙不算有价值的文字。这是条怎样的河呢?在我出生的时候,河流里似乎还有些单纯的鱼苗与景色。不光是河流,家乡大多处的景观都可以用小小的江南来涵盖。父亲那时骑着笨拙的自行车去外村小学上班,雨后,天慢慢晴开,地下水充沛着,仿佛溢出的乳汁。在铁路的边缘,有个好几十亩大的湖,有人曾在兴隆山下的泉水处倾注带有标记的油,后来,在这湖里看到了浮华的影子。现在,这湖早被添埋了,上面盖了磷肥厂,之后,这厂倒闭了,厂区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图片。
那河顶多是条符号意义上的河。从我记事起,那河里流的便是上游化肥厂排出的污水,后来又增加了造纸厂。化肥厂倒闭了,但造纸厂的一些分厂还存在着。那河里大多时候是或深黑,或浅绿的水,味道时而刺鼻,时而是一种莫名的淡味。夏季的时候,从上游,从山区大肆奔涌而出的洪水助长了河流的声望,灾害出现了,报道出现了。我想,只有在此刻,这才算一条条真正的河吧。
现在,我在另一条河旁边,在这里,我能很清晰的看见和尘土颜色一般的水流向远方,水流不怎么旺盛。这河边桥的长度与家乡那桥的长度大致相当,只是桥墩略高。但还不至于像一个公园里的小桥,那桥的弯曲太大,看上去美观,走上去却有些不舒服。那桥下是一大片的人造糊,清代一江南商人怀念故土,便在这西北荒凉中建造出这一点绿色的露珠。
车在桥头停下了。
我开始独自穿越这个小镇,这个我曾抒写和沉默的地方。在这里,我曾和多少人只有一面的闪烁,在这里,我才可能是真实的,也是保守的。这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倾诉。小镇比起我的初中时代已有太大的改观,桥头那些破旧的铺面早已金碧辉煌了,那个曾经包容着卑微的爱好与希望的小书店早没了踪影。我沿着公路往前走去,略有些陡,走入一个小巷,依然陡,直到走到一个麦场的边缘,地势才平坦起来。
小巷略深入一点,前面就是我的同学小刚家,小刚是我初中同学,但比我大一岁。初三那年,我转学到了县城了中学。我上了高一,他仍在小镇的中学复读。高考后,我不满意被录取的学校,打算补习,于是和要上高三的他多了联络。那时才真正走进了他家的院子。他的母亲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这种厉害是难以明言的,我只记得她一直在斥责她的小儿子,而那种语气,却不停变化着。等到开学时,我帮小刚在出租屋里抬床,商讨着未尽事宜。但最终,我还是去了那所大学。此后,好像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听人说起他高三读了两年,成绩还是不如意。小刚家对面也是一位同学的家。高中同学,学习很强悍,中专毕业后,重新上的高中,是我们那一级最有希望上清华的。但有些天妒英才的味道,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平方厘米一斤肉的身体,二十年来不知感冒为何物的人,高考那几日却突然跨掉。即使如此,他的高考成绩也高出清华分数线近30分,可惜的是,他没敢报清华。这两家人对门,说起相互的子女,又是怎样的尴尬呢,或者,他们什么也不说,就像平常安静的街道一样,门闭合着,感觉不到任何的存在。
走了一阵,有家音响店,这家店在小镇上是极为花哨的,原因在于他的主人,一个九十年代初的高考落榜生。那人我似乎见过,长发,戴眼镜,颇有些艺术家的气质。他的店还配眼镜,装裱字画,篆刻。记得有次中午上学时,冬天,有些冷,前面一位女子却穿着皮裙,他的店里的音响播放着什么,忘了,但在那调子中,摇摆的身段,我至今依然记得,媚惑,性感,青春,还有萌动。
再往前,街道开阔了,有相当数量的店铺。也有曾经留意过的路口。心情凝重了,也放轻了脚步,更快地走去,耳朵里的MP3响着什么,是《乌兰巴托的夜》还是《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看见一家店铺前,一个妇女在打扫街道,忆得是一同学的母亲。那同学当时身材高佻,她的母亲那时保养也好。而此时,看到她抬起头的目光,岁月已无情地烙上了记号,而我的那位同学大抵已是人妇,人母了吧。空气中传来了面粉的味道,清新,也让人窒息。看到了小镇中学的建筑,看见昏黄的楼阁上,我曾坐在那青色的栏杆边晒太阳,看娇小的美丽从路边的坑坑洼洼中走过。
往前走,河对面的村庄。又看到大片的岌岌草,流淌在沙石之上的废水,那家被查封的场地。开始熟悉起来的田地,春天的田野里,有一大片的洋芋藤很茂盛,零散的人在路边筑堤,施肥。路边的水塔放射着属于它的力量,水流顺着绿色映阶的地表,从视野中流得更远。我一路走着,不曾停歇,感受着好些年前的充实和汗水,不同的是耳边有阵阵的音乐飘过。走过这茫茫的田地,钻过铁路下的通道,再爬上眼前这座山,我就到家了。
田园之音
我家的院子里有流水,有果树,杏树。春天播种下菜籽,夏天会有菠菜,葱,辣椒,许多年前的草莓。在靠南面墙的地埂边沿,父亲早年曾引来些草莓藤,那些温柔的缠绵迅速地占领并巩固了自己的领地。在夏日的煎熬中,不等白色的果实熟透,我便忍不住将她们悄悄安放到肚里。大概上小学五年级时,曾和几个玩伴翻过小学校的墙,沿着田野上狭窄的路面,穿过麦地,也穿过桃林,渐渐接近目的地,才发觉离我家的地非常近,是在我家地的上坎上。那天正午太阳很毒,我们几近匍匐着钻进了草莓地,那藤几乎能淹没了我们,而果实是那么鲜艳,那么丰厚。我们一边把鲜美的物品送到嘴里,来不及细细品尝,一口先吞下去。一面也不忘摘取着战利品,装到衣兜里,带着的塑料袋里。时间仿佛很漫长,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我们从地埂上跳下,在稍微隐蔽的树阴下缓解下紧张的汗珠。空白了一阵,决定再去偷一次。这次已没上次那么紧张了。地里已经有些狼藉了。这件事最后没起什么大的波澜,吃完后我们也担心是否被喷了农药。院子里的草莓由于光照不足,很难有旺盛的长势,冬日来临时,烧了,又重新点上了其他的种子。院子里一角曾种过一小片葱,苗子的时候,浅绿的,裹着油馍馍吃,很新鲜,也很湿润。现在,院子里令我怀念的是,那棵占据着中心位置的杏树,白色的花瓣,红色的花蕊,有蜜蜂在周围唱着交响曲。
如果有人问起小桥流水人家,如果我所挚爱的人问起,我会告诉她,我的家就是田园中最美丽的一处。下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打到身上,我的衣服单薄。还好,并不强烈的光热一点点在身上汇聚,我沏上一杯粗糙的茶叶,让直接的苦涩在我的口腔发麻。树枝之间,麻雀们争吵着,为了什么利益,近似打架一般,飞过来,又飞走了。鸟语花香是不是就是类似的情形呢?我一遍遍的听隐藏在民间的音乐,听双眼失聪的人的悲怆,近似哭腔和低沉的男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在重复着内心无限的自我。阳光是最幸福的,音乐也是最美丽的。在田园里听这些区别于天籁的真挚,听意识流中经过的童年,山村,铁环,玩具,玻璃球。乡村小学的某个角落,一个意念中沉下去的男子在简陋的电子琴上按着,起伏,对,起伏着的是一群在青春的末梢模糊了的少男少女,唱那句,他说风雨中这点疼算什么。又几年过去了。一位现已中年,那时还激情四射的小青年,说流行音乐如何如何。又几年,在县城初中的大通铺上,会有近似疯狂的音量响起,刺耳,慢慢的,顺耳了,也快衰竭了。很久了,我才可以坐在院子里,中午,午休的时候,父母在炕上睡着,我一个人坐在太阳下,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关于麦子的传说,那个经典的故事,河流和每一座山,我的心屏息,沉静下去,就像这末尾的旁白,磁性的,长远的,蔓延到了院子的每个角落。
在家,可以睡懒觉,睡地很迟。母亲也懒得去责骂了,说难得睡懒觉,就好好睡吧。转而饭要熟了,又喋喋不休起来。但在家的幸福,比起这点滴的牢骚,又能算什么呢?前一天晚上做的米饭。我很久没吃米饭了,炒了两个菜,土豆丝,番瓜,这两样菜都应该加个修饰词:红烧肉。我竟然吃了两碗,吃完后吃意未尽,但也不敢再多吃了。第二天早上,母亲做臊子面,汤里有鸡蛋,各种绿色的菜,重叠在一起,宛如一种艺术品,汤很稠。吃了两碗,吃的饱饱的,直到下午也不觉得怎么饿,中午时在外面,就没再吃饭。和母亲说在单位的事情,说同一办公室与她同龄的男女,说与其他同事的事情,也问我的花销,父亲则走过来走过去,忙着什么,或只是静静地斜坐在炕边,脊背靠在枕头上。言论的重心落在了我上月的花费上了,怎么会这么多了?我沉默,其实以前也花这么多,只是上次发完牢骚后,母亲大概遗忘了吧。但完了,还是会说,你尽管花吧,别乱花就行,要吃好。在家待的时间说长就长,说短也短。最多就是三件事,吃饭,睡觉,看电视或一个人静坐,或走来走去,在院子里的树下,在房间里的砖地上。每次的饭都是那么丰盛,父母平时很少如此奢侈。吃着吃着,就已经吃了很多了,也不能再多吃了。喝廉价的茶水,一遍遍,直到茶杯里水的颜色平淡,味道全无。再去库房,翻看以前所买的书刊,在书柜看看同学录,看上面写着的熟悉的字迹,赞扬或暗讽,一位女生长篇的叙述又让我在恍惚中笑了不知几回。
村里一位老乡,本省一普通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在山区中学执教数年,调到了县城一所香港人投资建的中学。大概一年后,考取了师大古代文学的研究生。三年后,又考取了复旦大学的博士。和我大四实习的指导老师熟识,那时谈论了不少。许多人也是被这博士的头衔所迷惑。母亲说,他走的时候,家里没钱,把房子卖了,才卖了两三万,现在房子值多少价。媳妇一个人领着孩子租房子住——家里的老爹还在劳作,(父亲在我工作后把家里的地租给了他人。)每年卖的菜花钱去贴补他——不过也是先苦后甜——
间或是季节的抵达,河流两边的田地又开始新的轮回。戴着草帽的黝黑,用手指,剪刀划破塑料薄膜,让已显露的绿芽伸展地更开。远望中,光阴被压缩,铁锹和泥土混合着向谦卑的温暖致意,前往的奔流在这一块暗哑的瓜子皮上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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