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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短篇小说)

颜敏如     

 

    

从开始有感觉到真正发生只有很短的时间。我虽然尽快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浴室,可是那个令人厌恶的东西却完全不受控制而毫不犹豫地挤出来、流下来。

我一边困难地碎步走,它一边从内裤、到大腿、到小腿,最后大块小块地沿线掉在地上,我一路感觉到它的潮湿与温热。

近来,我的生活就局限在这长沙发上。过去在旧房子时,淑英就坐在身旁,我们看过一部部早已不记得内容的连续剧;有时看完电视便一起去夜市走走,吃碗爱玉冰什么的。现在我让电视24小时全开着,家里没人讲话,即使是广告也比外面的车声好。

儿子就在隔壁,就是紧靠长沙发这道墙另一边的房间里。他控制我的钱,不让我能随时随性买电视邮购产品;也常骂我:电视开着,人却睡着,音量也大得让邻居找管理员来抗议。有时强迫我换掉白得发黑的内衣裤,更死命地要把我推离坐得已经磨破表皮而看得到内层的沙发;他大声吼我,怎么就脏得坐在沙发上小便,不但恶臭难闻,四周爬满蟑螂也无动于衷。

前阵子我还下楼走走,想想以前在银行里的工作,回忆那些同事如何巴结上司而一路高升;以及,从小拜把的兄弟怎么吃掉我和他们共同经营铸造厂的股份。走在路上,我的黑皮鞋倒踩,脚步沉重拖行,以前的裤带,现在几乎可以绕上两圈。刚放学的国中生看我浑身无力,眼神呆滞,还分给我面包吃。人心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啊?就连小孩都懂得照顾我这形同乞丐的弱者,怎么几十年的老友竟然能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整个家产吞掉!见利忘义的戏码就这么大剌剌地在我身上演出!

三十多年前的台湾,经济正往上冲刺,高职同校的老伙伴提议筹钱开个精密铸造厂,生产高尔夫球器具。他们说,我在银行工作熟悉贷款手续,所以邀我入股。这个当老板的机会,我自然不会错过;心想,等我翻身了,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怕不争着来巴结!

整地建厂时,我们几个兄弟常互邀着去看怪手操作。工地上再闷、再热都阻挡不了我们激昂的心情。工人的敲打钉钻正扎扎实实地建构我的黄金未来。公司正式营运后,我去看了好几次。厂房里虽有冷气,却是烟雾迷漫,也不知道对人体是否有害。其它人没提,我也懒得问。订单数及出货量比较是我们谈话的主题。

以为日子这么顺着过,不久就会有大营收。然而,正当工业区里其它公司频频传出喜讯时,我们的铸造厂运作不到两年就发生财务危机。开了几次股东会,他们决定要增资再拼一回。这就难了!第一次的钱是借来的,我到哪里再去生银子?可是外面景气大好,就这么退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淑英要我把股份卖了,免得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干,女人懂个什么?

算命的曾说,我没能升迁主要是因为祖坟风水不好。我前后换了几个风水师,也把父亲的坟挖了又葬、葬了又挖,反反复覆已经花了不少钱。有次为了赶看在郊区的坟地施工,骑伟士牌经过中山路盖房子的工地时,机车轮陷进路上的沙堆,我摔了下来,跌断一根肩骨和二根肋骨。就在去医院开刀前一天的半夜,拜把兄弟们请来一位接骨师,硬是把我的断骨给接了回去。

换了风水之后,也不见有升迁的迹象,只好去找了阿忠介绍的小王爷。那朝天府可不是巷子里的小神坛,而是正正派派地站在大马路边。在这里进出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毕竟是来到宝地了,这下子我就要发了!为了引起小王爷的注意,我的香油钱绝不落人后。就这么持续了两个多月,有天,专让小王爷附身的铁头,闭着眼睛,抖着身体,他那可以比美女人两个奶子的胸肌一颤一颤地,突然伸长了手臂指向我。祭坛里大把的香所释出的白烟正浓,我紧张得差点被呛着,众人示意我要跪下来领旨。王爷借着边打哈欠边作呕的铁头说,他看到我的前途上有个女人的黑影挡道,所以才会老是走不顺遂,说穿了就是家里的女人犯冲。小王爷说,只要我继续忠心耿耿,他会帮忙除去孽障。

以前母亲在世时,她一和淑英吵架就来对我哭诉,说是我这独子娶了老婆就不认得娘,只要这女人在家,就永不安宁,直要我把淑英给休了。淑英除了没什么见识之外,倒也安份守己,实在没什么离婚的理由。即使随便找个借口,还得付一笔钱,既麻烦又划不来,而且当时孩子还小,我的确缺少离婚的能耐。现在小王爷证实了母亲的慧眼,真是英明。只要王爷能够保佑,再多的付出我都愿意;只要能升任副理、经理,从那些需要贷款的厂商身上,不但可以捞回老本,往后的好处也就诉说不尽了。

为了增资铸造厂,我只好动脑筋、做手脚,按着档案里的字体,找人刻了姐夫的印章,连同他交给我保管的存折,悄悄把他的钱移做资金。反正他钱多,也不常查账,只要高尔夫球厂赚钱分红,我会连本带利转回他的账户。这只算是不告而借,我没有其它的企图。

没想到半年不到就又有了危机,会计说是被下游小厂跳票拖累了。股东会议的结果,还是要再次增资。这下子我可真走投无路了。卖掉股份我可不甘心,公司并非接不到订单,而是被那些不懂经营的、借钱来做生意的小厂商拖垮的。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干一辈子公务员的姐夫竟然有能耐要买第三栋透天房子,需要转账。我假造印章的事被发现之后,他暴跳如雷,所有脏话骂尽不说,还限我三个月内必须把钱全数吐出来,否则就法庭上见。这事要闹大了,我银行的工作绝对不保!卖股份已成了小事,怎么筹钱出来还,让我愁得无法饮食安眠。淑英说,只能卖房子了。干,这种主意就她想得出来。只怪自己不听小王爷的话,没及早把她给休了。

房子是我父亲劳累一辈子买下的,在我手中卖掉了,多没面子!他在港务局管理仓库以前是个讨海人。年轻时有次出海被韩国人抓了去,关在牢里一年多,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这段时间全靠我母亲给小旅社洗床单、被单养活我和大姐跟小妹。父亲一生节俭,一根烟都得分两三次抽完。他辛苦存钱买的房子,说什么都不能流落到外人手里。淑英后来说,可以试试卖给她父亲。「妳老子那么有钱,就不能吐出一些来借我,还要我把房子卖给他!」「你偷刻姐夫的印章已经够丢人了,竟然还要我爸凭白把钱拿出来。你的信用已经破产了,你懂不懂,你还能拿什么做还钱的保证?」就这样,在岳父答应即使以后要卖,也会卖回给我的情况下,才勉强把房子过户给他。后来淑英回娘家帮佣,算是抵掉我们可以继续住在这房子的房租。

现在淑英已经死了五年,五年和一天有什么差别?倒是为了缝这破口袋,花去了我至少五十分钟的时间。女人缝衣似乎天生自然,这活儿到了我手上,光是线穿针就让我冒了一身汗;后来大小乱针一气,两边能兜上就行。

有次去看牙医。那个其实技术也不怎么高明的赤脚医,竟然要我先回家刷牙后才来。我这牙天生就差,嘴里的东西老喜欢往缝里塞。和女儿去街角吃肉燥饭,我把假牙取下来吸,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我吸假牙碍着她的优雅了?臭,也只是我闻到,也还轮不到她。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这吞咽困难的事情是何时开始的,好像是淑英还没生癌之前吧。有天下午,她陪我去看病。我骑着开始到处发出声响的老旧摩托车载她。我们靠路边慢慢前进,好多年轻人从身旁呼啸而过。靠近铁道的地方,是两条大马路汇聚成一条,特别危险。淑英在后座一直叨念着:注意!注意!她越说,我越紧张,车速降到如同步行,还暂停了几次,惹来许多白眼。

进了这家公立医院,照例是人来人往,只比夜市好些而已。淑英抱怨提早电话挂号也没用,名额总是已经满了,也不晓得多早才叫「提早挂号」。这种事,女人怎么会懂,如果有钱有势,随时有空档,随时可以插队。我这辈子就败在没钱没势没特殊关系上,到处让人瞧不起。以前为了要升上股长,每年春节前,总是骑摩托车顶着寒风和淑英去各分行副理、经理家送礼,火腿盒里还藏了红包。有的表面上还说几句客套话,有的干脆假装不在家。那些升官快的,还不是会巴结,会和厂商出入酒家、舞厅。我常暗自想象这些人突然发疯,解衣脱裤在街上乱闯的模样,心理才舒服些。

那个神经科医生给我打了一针以后,事情才严重起来。我的喉咙似乎永远有什么东西哽着,嘴巴也不太听指挥,说话结巴断续。我这天生的急性子,越是想说明白,就越说得不清楚。别人听不懂我的话,还耐着性子反复问我,儿女的态度就很让人失望了。他们拉长了脸,不断皱眉,似乎多听我一个字,身上就会多弄脏一大片。

说起养儿育女还真是令人伤心的鬼差事。往年在春夏换季时,房子里都会有不知哪儿来的跳蚤作怪,大家只好尽量延迟回家的时间。就有那么一年,也是霪雨不断燠热难当的气候,家里隐约飘着股淡淡的臭味。虽然找遍每个角落,却都不知道出自何处。跳蚤加上臭味,实在让人极不舒服,除了到处抓痒之外,还得尽量少呼吸。有天睡到半夜,突然被女儿猛烈摇醒。「起来,起来,看看你做的好事!」我们的卧房是一大片木板床,中间以纸门隔开。我和淑英一间,儿女共享一间。我被叫醒时,只看见隔壁房放有我父母亲衣物的大橱子和墙壁隔开一道。我还没开口问,女儿就已经失去控制地大吼:「臭味、跳蚤全从那里来的,你自己看看,去看看,就在衣橱的后面,有死老鼠,还有干扁的死老鼠。全是你造的孽!这些没用的旧东西早就应该丢掉,不但占去一大片空间,现在可好了,成了老鼠窝了!祖母还没死以前,你只会吼她,现在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就能赎罪了?就表示你孝顺了?笑死人,你不要一个人作孽,还要全家人一起死,你要自杀,还要我们陪葬!你有没有良心啊?」那天半夜,我们一家四口,就一批批把衣物连同橱子搬到路边堆垃圾的地方。

这事过后,我是街上绊脚石的「位子」就更加确定了。两个小孩看到我不但不闻不问,还特别绕道走路,摆明了,离我越远越好。

淑英病重的时候,我曾强迫她去拜小王爷,为了表示诚心,我还要她上三楼,并且又拜、又跪、又叩头。回来后,她累得无法说话,女儿心疼得边号啕、边骂我,说是她早已想象怎么拿菜刀把我劈了,血怎么从我头上、脸上、身上顺着流下来,她就只恨自己没勇气这么做而已。随后她要打电话告诉弟弟,我对待她妈有多恶毒时,她的手竟然气抖得握不住话筒。

淑英肝癌死后,女儿才出嫁,我只在法院的公证处看过她丈夫,听说是个孤儿。她要嫁人也没先招呼一声,通知我去法院观礼,算是给社会有个交代吧。「关系」是人用心去订下来的,心死了,关系终了了,任何人都可以形同陌路。她非要和我订下这么个规矩才觉得舒服,就随她去。血缘也不过是夜半不眠时,偶而在黝黑脑际里闪过的一点星光。

父亲留下来的房子我是买不回来了,现在就和儿子住在这小公寓里。让我无法正常说话的那一针,逼得我不得不提早退休。退休后不久,那姓张的竟然找上门来,说是听到我生病了,良心不安,他代表另外两个人来求我原谅,还愿意把我二十多年来铸造厂的股东分红全数奉还。我一听,惊吓了好一阵。我在无法增资,受到姐夫要上法庭告我的威胁,以及在极不情愿之下卖掉房子的一连串打击之后,也没经正常的退股程序,就再也不愿听到任何有关铸造厂的事了。其它的股东没有一个来问我到底后续该怎么处理。我心想,就这么不了了之也罢,反正也没什么账好算的了。

听老张这么一说,我整个人瞬间僵直了起来。原来那时候他们设计做假账,让我在无法增资的情况下知难而退,硬是把我的股份吃掉,以增加自己的红利。干,知道我是废人一个了,才要以还钱来修补他们的良心。呸!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我偏不收他们的脏钱,让他们天天受煎熬。我拼了命也要留一口气在,等着看他们会怎么病,怎么死。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就坐在这曾经是沙发的沙发上,醒着时,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心理恨着那几个畜生,必要时,在温湿的大小便还没泄完的时候,尽快颠走到浴室。其它的,我都不知道了,我都不做了。不去吃肉燥饭,不去看牙医,只要能全心全意地恨那几个畜生,其它的,我全不知道了,我全不做了,我全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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