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逃生(短篇小说)
◎
王 巨
那孩子就坐在岸边,久久地疑视着那条古老的奔泻不息的河流。河水清澈见底,水中长满绿色的苔藓和柔曼的水草:绿色的苔藓附着在河底大小不一的卵石上,好像一枚枚正在孵化的怪蛋;柔曼的水草从这些卵石缝隙钻出来,又似一群群水妖在婆娑起舞。几尾小鱼从卵石下游出来,款款地游到岸边,好奇地望着那个孩子,挤挤碰碰地像是在议论什么。那孩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双梦幻般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河水,却没有看见那群围观的鱼儿。孩子长得干黑瘦小,圆圆的脑袋,尖尖的下壳,眉骨高凸,眼睛凹陷,而且又圆又大,乍一看去,简直就是一个精灵古怪的小猴子。孩子虽然涉世未深,但那双眼睛却流露出只有饱经沧桑的老人才会有的那种忧郁和孤独。他为什么那么忧伤?为什么独自坐在岸边出神?他在等待什么呢?一尾胆大而聪明的鱼儿,把嘴头伸出水面,冲着孩子发出喁喁的声音,像是在询问着什么。这时,孩子才看见这群可爱的鱼儿,好奇地注视着它们。鱼儿们见那孩子在看着它们,便本能地游到远一点的地方,躲藏在一丛不停浮动的水草中,远远地观望。孩子露出一丝难已觉察的微笑,微笑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凄凉和苦涩。
“你们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孩子看着鱼儿,在内心说,“我是在等待我的父亲。昨天夜里,我梦见他回来了,就在河边,在我待着的这个地方……”
孩子多年没有见到父亲了,父亲在孩子的记忆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孩子只记得父亲身材修长,脸庞清癯,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父亲如此陌生,但孩子会常常想起他。孩子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多年不回家。为此,孩子十分孤独和苦闷,常常一个人躲藏在暗处,独自偷偷地流泪。孩子曾多次问母亲:
“爹去哪儿了?”
“去很远的地方了。”
“他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回家?”
“……”
每问到这里,母亲便支吾着不作回答。后来,孩子发现这些问题使母亲变得异常不安和痛苦,便懂事地不再追问了。离家的父亲神秘得成了孩子心中一个难解的谜……
在孩子的眼里,母亲总是憔悴而忙碌的,就像挂在屋檐下的那只缀网劳蛛,在不停地默默补缀着那张网,因为那张网常常会被风雨吹破。瘦小的母亲身单影只,不修边幅,枯干的头发总是零乱地披散着。在母亲的生活中,父亲只是每年不多的几封信。而母亲每每接到父亲的来信时,总是一边看着信一边流下思念的泪水。今年开春以来,父亲再没有来过信,母亲开始变得神志恍惚,慌恐不安,总是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来信了呢?出什么事了吗?”
从此,母亲又多了几分焦虑和惊恐。昨天夜里,孩子被一阵呜咽声惊醒。他躺在那里没动,因为他不敢去看面对孤灯哭泣的母亲,不敢正视母亲那双悲哀的甚至是绝望的泪眼。他只是看着母亲映在墙上的身影,双手捂着脸,在悲声抽泣,那身影随着抽泣在微微地颤动。
“妈,您为什么哭泣?为什么悲痛?”
他哀伤地看着母亲墙壁上的身影,悲悯地在内心问道。
“你爹他回不来了。”
他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回答,但母亲一直在悲伤地哭泣着,没说任何一句话。
孩子怕母亲知道他已醒来,怕母亲知道他看见了她的哭泣,所以一动不动地缩在被窝里,但泪水却从眼眶无声地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这时,孩子进入了一个奇异而怪诞的梦境:正在河边玩着沙器的孩子,看见河里有条大鱼向他游来,那鱼还不时地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后,又钻入水中。那鱼不停地腾跃着,在河面上激起一朵朵晶莹剔透的水花。孩子看着它游到岸边,搁浅在沙滩上。孩子正为它担心时,发现它的下鳍慢慢化成粗壮的四肢——它变成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非常优美的两栖动物向岸上款款爬来。孩子正惊讶之时,那爬行动物来到岸上后又慢慢地直立起身来,变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向他走来。当这个男人走近时,孩子看清这个人正是他多年未见的父亲……孩子一觉醒来,便跑到河边,守候在这里了。
旷野寂静,晴空万里。亘古未变的太阳从对岸的树林中探出头来,跃入晴空,带起一阵清风,摇动着墨绿色的如云霄的树梢,踩碎河中的一团日影,轻拂着孩子瘦弱的脸庞,撩动着孩子破旧的衣袂,剥蚀沙滩上候鸟留下的爪印……
河岸上,蚂蚁在往洞外搬运着沙粒,屎壳郎在往洞里滚动着粪球,蝴蝶在草丛中流连,花朵在风中摇曳……只有那孩子仍静静地蹲守地河边。(我看见那只金色的三足乌越过树梢,从孩子的头顶上空徐徐飞过。它那垂天之翼从高空滑过时,发出难已觉察的沙沙的细碎声。它向西翔去,一直飞到天际,落在远在天边的西山头上。它落下时弹跳了几下,然后转过身,静静地蹲伏在那里,用悲悯下世的慈目望着那个孩子,望着孩子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古老荒凉的村庄。它凝视了好一会儿,接着那慈悲的目光投下最后一瞥,方转身跳到山背后它的巢穴里去了。)村子里人家的屋顶上开始升起一股股炊烟,那炊烟有的乳白,有的墨黑,有的浅黄,有的淡蓝,或浓烈或清淡,都袅袅地升上天空,融会在一起,变成一朵朵美丽的晚霞。暮归的牛群、羊群和人群,每个群体的上空都跟随着一团团密密麻麻飞舞的蚊群,从四面八方向村子涌去,那原本寂静的村庄顿时喧嚣起来。牛的哞叫声、羊的咩叫声、狗的吠叫声、大人们的说话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在村子上空盘桓了一阵子,最后随着暮色的降临,慢慢归于沉寂。
那孩子仍守候在岸边,却没有等到父亲的归来。怎么能相信一个梦境呢?但孩子就是这么执拗,在河边整整等待了一天。现在河面上一片宁静,什么也没有,就连那群小鱼儿也不知游到何处去了。孩子失望地看着河水,那原本忧伤的眼睛里又增添了些许怅惘。这时,天色开始暗下来,村头响起了母亲的呼唤。母亲的呼唤声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动了孩子。孩子绝望地站起身,慢慢地离开岸边,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河面。河水笼罩在暮霭中,宛若一条光滑而明亮的飘带。孩子向河水投去最后一瞥,转身向村子所在的方向跑去。他刚一抬腿,就听到河面上有激起水花的声响。那声响传来时已微乎其微,但孩子还是听到了。他停住步,回过头去,看到河的上游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游来。当它游到岸边时,孩子才看清那原来是一只雪白的羔羊。
那羔羊是顺着河流漂浮而来,似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它爬上岸时已疲惫不堪,四肢软得无法站立,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这时,它冲着孩子咩叫了一声,那声音既像是召唤,又像是求援。孩子看了看四周,旷野一片宁静,既没有人影,也没有羊群从这里经过。于是孩子向羔羊跑去。那羔羊又挣扎着站起来,抖了抖长满卷曲长毛的身子,顿时水珠四溅,像一粒粒珍珠洒落一地。
“啊,多可爱的一只羔羊!”
孩子高兴地抱起羔羊,转身向村子跑去。
“我终于回到了故乡,踏上了这条熟悉的小路。我多年没有回家了,所以走到这条小路上倍感亲切。这条小路通向村庄,通向我的家门。它不知道留下了我多少脚印,从童年的蹒跚学步,到后来的长大成人。到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学步时走在这条路上的情景。我稚嫩的小脚怯怯地踩在平坦的路面上,不住地咯咯笑着,既害怕又兴奋。那时候直觉得这条小路慢长而遥远,仿佛没有尽头。进入童年,我常常光着脚丫在上面欢快地奔跑,有时手里拿着纸风车,有时牵着一线美丽的风筝,有时在追逐着一只红蜻蜓……后来我走出家乡去城里读书,这条小路又让我魂牵梦萦。毕业后,它又牵引着我回到故乡,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那时候,我经常沿着这条小路到河边独自散步,一天傍晚,我看见对岸有一位姑娘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衣服,她的身影倒映在水中非常美丽,我直以为她就是仙女下凡。我被她的倩影深深地打动了。我走到小桥上,面对夕阳吹起了口琴。我希望用悠扬的口琴声将她吸引过来。果不其然,当我一曲终了时,她已走到了我的身旁。她是邻村的一位姑娘,我们一直隔河而居,却从未相见。接下来,我们恋爱了。不知多少个夜色温柔的晚上,我们相会在小桥上,披着朦胧的月光在这条小路上徜徉。那时路边开满了鲜花,散发出沁人心脾、令人陶醉的芬芳。不久,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们幸福地结合在一起了。那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既没有迎亲的唢呐,也没有热闹的婚礼,我只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面带着我迎娶的新娘,欢快地走在这条小路上。我惟一赠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就是在路边采了一朵芳香四溢的鲜花,插在她的头上。她侧坐在车座后面,温柔地搂着我的腰,幸福地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我飞快地踏着车,洒下一路欢快的车铃声……就这样,我把我的心上人娶回了家。”
那孩子怀抱着羔羊,奔跑在回家的小路上。
路两边的草地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些忙碌了一天的蝴蝶,现在都静静地停在含着露珠的花瓣和叶片上。
“现在,我就走在这条小路上,回家去看望她。我知道,她一直在等着我,盼望我的归来。我已经看到了笼罩在夜幕下的村庄。它像一头巨大的灰色怪兽蜇伏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猎物……”
孩子抱着羔羊跑进村口,放慢了脚步。暮色中的村庄显得异常宁静。街上已看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都点起了昏暗的灯光。忙碌一天的人们,都回到家里,坐在炕上吃晚饭了。那孩子向自家的门口走去时,下意识地朝街心望去。村街中央有一块光滑而不规则的天然巨石,巨石上蹲着一个酷似怪物的身影。那身影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荒诞不经的雕塑。这时,一个黑影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用枝条抽打那个怪物,那怪物嚎叫了几声爬下巨石,被趋赶进一处院子里去。孩子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只见那黑影回过头向这边张望,赶紧跑进自家破旧的大门洞去。
门檐下,一盘悬挂着的很大的蛛网被他撞破了。
一盏昏暗的油灯照着低矮破旧的小屋。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站在锅台边做饭,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到墙上和屋顶,占满了小半个屋子。这时,孩子抱着羔羊跑进来,站在那里看着女人的背影,叫了一声:“妈”。
女人回过头,看见孩子怀里抱了只羔羊。
“哪来的羔羊?”
孩子喜爱地抚摸着羊背。
“在河边拣来的。”
女人把碗筷摆放在炕桌上。
“是谁家丢失的吧,快给人家送回去。”
孩子抱着羔羊走到母亲身旁。
“妈,它是从很远的地方顺着河流漂来的。”
这时,那羔羊冲着女人咩咩地叫着,像是在请求收留它。女人回过头来,不无怜悯地看着它。
“那样的话,我们就留下它养起来吧。”
孩子高兴地把羔羊放在地上。那羔羊跑到女人身边欢蹋乱跳,一会儿蹭蹭她的腿,一会儿碰碰她的手,十分亲近和依恋的样子。女人抱起羔羊,亲了亲它。
“多可爱的羔羊。”
“妈,它一定饿了。”孩子看着羔羊说,“我们给它煮些黑豆吧。”
“好吧。”
女人放下羔羊,去煮黑豆。孩子和羔羊在地上逗着玩耍。
不一会,女人把黑豆煮好了。孩子双手捧着煮豆,羔羊俯下头嗫嚅地吃着。羔羊温润的嘴头拱得孩子的手心痒痒的,孩子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当我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时,我就把自已的命运交给他了。”
深邃而神秘的夜色,宛若一张巨大而虚幻的被子,轻轻地将苦难的大地盖住了。劳累一天的人们,暂时忘却了生活中的不幸,都沉沉地睡去,进入温馨而甜美的梦乡。
“我们是自由恋爱。父母反对我和他交往,因为他是个孤儿,除了那间破旧的小屋外,什么也没有了。父母把我许配给了村长的儿子,但我喜欢他。他不但有文化,是村里的民办教员,而且还会吹口琴。正是那美妙动听的口琴声把我引到了他的身边。那天傍晚,我正在河边洗衣服,蓦地,一阵美妙悦耳的口琴声飘来,顿时摄住了我的魂魄。那些年我只能听到鸡狗牛羊的叫声和人们的口号声,几乎听不到如此美妙的琴声。琴声捕获我,让我陷入痴迷的状态。我听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寻声望去。于是我看见了他——他依靠在那座破旧的木桥栏杆上,孤独而忧伤地吹着口琴。晚风吹拂着他破旧的衣襟和蓬乱的头发,霞光映红了他修长而单薄的身躯,他身后的河水如梦如幻静静地流向天际……这一画面如此美丽如此感人地深深映入我的脑海中!还有那美妙的琴声,它既有忧伤和痛苦,又有欢快和希冀。它如泣如诉,如怨如叹,仿佛在向我召唤……我不知不觉地站起身,不知不觉地向桥上走去。他感到有人走来,便停住吹琴,回过头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你是谁?’
‘你是谁?’
‘你从哪儿来?’
‘你从哪儿来?’
‘我住在河这边。’
‘我住在河这边。’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们就这样对着话,互相认识了……”
那女人翻了个身,将熟睡时蹬开的夜幕又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嘟哝着继续梦呓。
“从那时起,我们每天晚上在小桥上约会。他给我吹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二泉映月》《化蝶》……我的心扉慢慢地向他敞开……我们海誓山盟,私定了终身。当我把这一决定告诉父母时,我的父亲暴跳如雷:‘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将我逐出家门。他似乎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早已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等候在村口了。于是,我义无反顾地跨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在村民的围观下,跟着他回家去了……”
“我现在就坐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熟睡的脸庞。夜色温柔而宁静,将你轻轻揽入怀中。你一定是劳累过度,睡得是那样香甜。我凝视着你的脸,你的脸在朦胧的夜色中更显得消瘦而苍白,你的额头和眼角增添了不少皱纹,你的头发枯干而零乱,苦难的岁月过早地磨灭了你青春的光泽,但在我眼里,你更加充满诱人的魅力,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美丽。现在,你的眉宇变得越来越祥和,那可爱的嘴角也在慢慢地微微上翘——你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是谁闹入了你的梦境,令你如此开心?你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梦呓:
‘真好听……’
你在睡梦中的微笑告诉我,你进入了一个美妙无比的梦幻世界里。渐渐地我奇迹般地看见了你的梦境: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天,阳光明媚,山花烂漫,你在花丛间轻盈而欢快地奔跑着,美丽的蝴蝶在你的身边飞舞。这时,你停止了奔跑,伸开双臂在花丛中旋转。你一边旋舞一边在倾听,于是你听到了蝴蝶的歌唱。歌声萦绕在充满花香的空气中,那么轻柔,那么娓婉,那么悦耳动听!你很快陶醉了,慢慢地倒下去,仰卧在花丛中。那飞舞的蝴蝶仍在歌唱,那天籁般的歌声渐渐把你送入梦乡。这时,那群美丽的蝴蝶也停止了歌唱,落在你身边的花朵上。有一只蝴蝶把你的红唇当成了花瓣,轻轻地停落在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乌云翻滚,一道闪电划过,传来一声霹雳——顿时你那美丽的梦境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此时,那女人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像是被一个可怕的梦魇缠绕住了。那只羔羊卧在她的身边,注视着她。
“我看见你的微笑从脸上消失,眉头蹙紧,变得惊恐万状。你扭动着身躯,似乎在拚命地挣扎着,而且在睡梦中愤怒地喊叫着声来:
‘他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把他抓走?……’
你在睡梦中呜呜咽咽地哭泣,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抽动,晶莹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洇湿了披散在枕头上的长发……这时,你张开眼睛,猛地坐起——是你自己的哭泣声把你从噩梦中摇醒。”
那女人拥被而坐,含着泪花的双眼出神地回忆着刚才的梦境。
窗花纸开始渐渐地泛白,屋里的夜色在慢慢地消融……
清晨,那孩子挎着篮筐,出外去打草。
那羔羊跟在他的身后,形影不离。
他走出大门,看见村长一瘸一拐地登上当街的那块巨石上,拿着用白铁皮卷成的大喇叭开始喊话:
“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现在广播最高指示:消除四害。我们要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从现在开始,放下一切农活,不论男女老少都出动,去消灭一切害人虫,达到全无敌……”
孩子退回来放下篮筐,从窗台上找了个废弃的破瓶子,钻到茅厕里去。
这时,全村骚动起来,人们放下农具,有的拿起蝇拍追打苍蝇,有的拿起铁锹去挖鼠洞,有的抗出猎枪射杀空中的飞鸟,就连家养的鸽子也不放过……那些日子,整个村子到处响起枪鸣声,天空的飞鸟伴随着血雨腥风冰雹般撒落而下,五颜六色地铺了一地。当下没有死掉的小鸟,有的在不住地登腿,有的还在扇动着翅膀,有的发出凄惨的哀鸣……
“这血淋淋的场面,让我想起我被抓时的情景。那时我站在讲台上,正给学生们讲课,看见对面墙上贴着的毛主席画像垂下一角来。当时我停下讲课,望着他老人家的画像,不无幽默地说:
‘同学们,你们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低头了。’
孩子们回头看去,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像受惊的鸟群‘哗’地一下飞逃的无影无踪。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凶神恶煞般地闯进一群人来,揪着我的头发,拧着我的胳膊,将我抓走了……”
那羔羊躲在门洞里,听着四周鸣响的猎枪声,看着小鸟的尸体纷纷从空中落下。
“我被关在一间黑屋里,接受审询。他们不停地殴打我,使用各种残忍的手段逼迫我认罪。而我没有罪,我为什么要认罪呢?我只是说了一句真说而已。从此,我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糸……”
那孩子蹲在茅厕里,寻找着蛆虫。他每找到一条蛆虫,便用木棍夹起来,放到一个瓶子里去——他必须拿着这些蛆虫去上交任务。
几天后,天空再看不见飞翼划过,听不到鸟儿歌唱。
从那时起,天上蚊虫蔽日,地下蝗虫肆虐。地里的庄稼全部毁坏,疟疾在村里开始漫延……野外到处是被丢弃的死婴。
傍晚,那孩子打草归来。他在路边的草丛里,捉了许多停在花瓣和草叶上的蝴蝶,一片片装进衣兜里。
跟在他身后的羔羊在渐渐长大。
拐村长在当街的墙壁上写着大幅标语: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而那个长得像怪物一样的傻子,浑身光赤着坐在那块巨石上,用他那葫芦似的脑袋不住地磕撞着光滑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嘭嘭声……
孩子回到家里,没告诉母亲,悄悄地把蝴蝶放飞出来。那些蝴蝶像精灵一般在昏暗的灯光中飞舞。
女人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空中飞舞的蝴蝶。
“从哪飞来这么多蝴蝶?”
“从梦里。”孩子狡黠地一笑。
“是啊,”女人感叹道,“它们一个个多像美丽的梦境啊!”
这些日子,母亲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脸上也能看到笑容了。孩子捉回蝴蝶,就是为了让母亲开心的。他看到母亲开心,自已也高兴地笑了。
晚上熄灯睡下后,那些蝴蝶就又飞进了女人的梦里。
“这些天,我总感觉的你回来了,你就在这个家里,在我和孩子的身边。白天,你和我们像玩捉迷藏似的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但一到晚上,一到我们睡着了的时候,你就来到我们的近前,守护着我们。有时给孩子掖一掖踢开了的被头,有时把我们从可怕的梦魇中摇醒,更多的时候你就睡在这里,紧紧地挤着我,就像过去你一直睡在我身边时那样。
‘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每一对夫妻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你作伴,我再不会感到孤单寂寞,再不会感到忐忑不安,再不会因为有这漫漫的长夜而感到害怕。现在,我就依偎在你的身边,依偎在你的胸膛前,嗅着你身上的熟悉的气味,进入甜蜜的梦乡……”
女人嘟哝着,把卧在身边的羔羊揽入怀中,又沉沉地睡去。
一束月光透过窗口,照在女人搂着羔羊熟睡的脸庞……
那只小羔羊在孩子的精心喂养下,长成了一头健硕而肥壮的大羝羊时,季节已进入了初冬。那时草木萧瑟,大地一片荒凉。当呼啸的北风吹来第一场大雪时,整个世界又被惨酷的严寒封锁了。
人们像冬眠的动物,蜷缩在家里,不再出门。
拐村长像幽灵一样在街上徘徊。他的喊声时远时近,随着寒风飘入家家户户:
“割资本主义尾巴啦——”
整个村子又开始喧嚣起来:鸡群逃命时的急迫的飞扑声,羊群奔突时杂乱的蹄踏声,猪被宰杀时凄厉的尖叫声,一一传入小屋里。小屋里,女人和孩子都依依不舍守护在那只大羝羊身边。孩子眼含泪水抚摸着大羝羊的洁白绵软的长毛。
“妈,我们把羊藏起来吧,不能让他们宰杀了。”
女人轻轻地捧住羝羊的脸,无奈地摇摇头。
“它这么大,我们能藏到哪里去呢?”
此时,那只大羝羊不安地倒动着四蹄,用那双人一样的眼晴不无依恋地看着母子俩,眼里流出悲伤的泪水。
“妈,它哭了。”
“孩子,它通人性……”
“妈,它的这双眼,长得多像人的眼睛啊!”
“它的这双眼十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女人凝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想探个究竟似的一直向瞳仁深处望去。
“你看见我了吗?我就在这里,在这双眼睛的瞳孔里。一年前,他们把我镇压了,在一壁荒无人烟的土崖下。那时我茫然四顾,寻找着藏匿之所,便看见远处山坡上有一群羊,正巧一只母羊在产羔,我飘荡过去,躲藏在这双眼睛里。因为我不想死,我要和你们在一起,一家人团团圆圆……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所以我历尽艰辛,跋山涉水,回到故乡,回到你们的身边来了。
我被从家里抓走后,他们把我拉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并单独关押起来。他们说我是要犯,是现行反革命。接下来便是日复一日的漫长审询。他们非要让我交待出与谁联糸,受谁指使,成员有多少,都搞哪些反革命活动等等,真是草木皆兵,一派胡言。自然我交待不出这些来,也不敢胡编乱造,他们就认为我是死硬派,就这样把我给镇压了。
现在,他们又要杀我了,我无处躲藏。所以,我只好跟你们再一次告别了……你听到我的诉说了吗?我的话语虽然无声,但是心心相印的人是一定能够听到的……”
女人那双注视着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渐渐变得惊愕起来。她仍看着那双眼睛,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栗。
“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大羝羊似乎点了点头。
女人抱住羊号啕大哭。孩子不解地看着母亲,被母亲的这一反常举动惊呆了。
这时,院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四处搜寻的磕碰声。不一会,房门被咣当一声踢开,拐村长带着人杀气腾腾地闯进来。
母子俩一惊,赶紧护卫住大羝羊。
“好大一只资本主义大尾巴羊!”拐村长说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把它藏起来的。”
拐村长说着,上前把女人和孩子推开,要去拉羊。那大羝羊立起身,头一歪,用那双弯曲的大犄角狠狠地撞去。拐村长没堤防,像个软布人似的被一下撞倒在地。
人们都笑了。
拐村长气恼地爬进来。
“你们笑什么,还不快给我拖走?”
那些人一涌而上,有的抓犄角,有的提住腿,把大羝羊拖走了。
女人和孩子追在后面哭喊着。
“不!你们不能杀它!你们不能杀它呀!……”
那些人根本听不见她的哭喊,把大羝羊拖到了街上。
街心的那块巨石周围已变成了屠宰场。猪羊狗兔鸡鸭等凡是私家豢养的东西,统统都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驱赶到街心宰杀。巨石周围宰猪的杀羊的打兔的剁鸡的等各显身手,鲜血四溅,洇湿了大地,尸骨横呈,堆成了小山;猪叫羊咩狗吠鸡鸣兔号悲声一片,此起彼伏。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出来围观,大都脸无表情,目光痴呆而麻木。只有个别女人在偷偷地抹眼泪,还有一些孩子们面哭泣。而只有拐村长的傻儿子站在那块巨石上,浑身是血,一手抓着冒着热气的肠子,一手抓着血淋淋的心肝,在高兴地手舞足蹈,还不时发出一声怪兽般的吼叫……
当那女人和孩子追到街上,钻过人群时,看见那只大羝羊已被捆绑住四蹄,放在一张用来屠宰的已沾满鲜血的木桌上。大羝羊不停地挣扎着,困难地抬起头,那双类似人的眼睛在人群中急切地扫视着……当它看到女人和孩子时,便冲着他们诀别似的咩叫了一声。这时,有几个人将他按住,拐村长操起一把血淋淋的屠刀,向大羝羊走去。
“不要杀它——”
女人大吼一声,疯了似的爬过满地的尸体,跑到大羝羊前,用身体护卫住它。
“你个臭婆娘,竟敢阻挡革命的滚滚车轮……”
拐村长一把将女人摔倒在地上,操起尖刀,刺向大羝羊的脖子——顿时,时间仿佛凝固了,声音也消失了,一切都定格在那里:拐村长凶残地弯腰宰杀的动作,大羝羊鼓凸着眼睛,脖子被割开一个鲜红的大血口;而那女人披散着头发,大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它……这仅仅是一瞬间。紧接着那只大羝羊身首分离,鲜血从脖子上喷涌而出,溅了女人一脸一身。那女人变成了一个可怕的血人,而且张大嘴巴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像魔鬼一样扑上去,双手死死掐住拐村长干细的脖子;拐村长紫涨着脸,脖子上青筋暴突,拚命地挣扎着。就在这时,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的那孩子,看到一把刀尖从母亲的后背钻出来,母亲一下松了手,软软地倒在地上,倒在被宰杀了的那些动物的尸堆上。这时,孩子看到母亲的背上盛开了一朵鲜红的血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比艳丽……
“杀人啦——”
不知谁喊叫了一声,顿时围观的人群惊慌而散。唯有那孩子站在那里,浑身哆嗦着,惊恐地大张着眼睛——他被吓蒙了。
(许多年后,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故乡已破败不堪,一片荒凉。我走在留有陈年旧辙的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尘封的地面上只有野兽的新鲜蹄印,人家的院落都成了残垣断壁,低矮的屋顶上长满了毛草,荒芜的院子里到处是蚁穴……我怀疑整个村庄不会有人居住了。
“我的故乡被整个世界给遗弃了。”
我走在空寂的街上,试图寻找到个把活人。我看见一位老婆婆在前面走着,赶紧走上前去和她打招乎。她回过头像看见魔鬼一般,急忙躲进一处破败的院子,吱呀一声把大门关上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很高兴,毕竞我看见了人影。我继续往前走去。在一家大门前,我又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玩土。我正要过去,一个妇女慌忙跑出来,把小女孩拉回去了。我不解地摇摇头,又向前走。这时,我看见几个老大爷坐在街上闲聊,我赶紧走过去。当我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不再说话,而且一个个闭上眼睛装聋作哑,无论我怎样问他们,他们就是不说话……我完全被弄糊涂了,只好悻悻地离开。正当我纳闷之际,无意回头向身后一望,发现一段古旧斑驳长满苔藓的土墙后面,有几双眼睛正窥视着我,见我回头看他们,他们马上躲藏了起来。我这才明白我很少能看见人影、即使看见也躲着我的缘故了。人们都躲藏起来,在监视着我这个冒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我心里释然,便不再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这里毕竞是我的故乡,我的童年就在这里度过,它给我留下许多辛酸的回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寻找我的童年的……当我走到街心时,看到那块光滑的巨石上仍蹲坐着那个怪物似的傻子。他没有多大变化,像过去一样,仍是那么光赤着健硕的身子,光溜溜的脑袋像个歪七扭八的大葫芦,而那双圆溜溜的小眼闪着寒光,深不可测,让你永远猜不透他在想着什么……他宛若一个独立世外的怪胎,流逝的岁月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痕迹。他让我联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那个蹲在悬崖上让过路人猜谜的斯芬克斯。
就在我站在那里,十分困惑地看着这个古怪的傻子时,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走到了我的背后。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他背后跟着一群长得奇形怪状的侏儒。来人虽已老态龙钟,还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但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拐村长。我下意识地瞅向他那条拐腿上。他那条拐腿和过去一样,捂得严严实实,从未让人看过。童年时我听老年人讲,他那条腿不是人腿,而是一只长满黑色长毛的驴蹄。据说他母亲年轻时风骚无比,让村里的一头大叫驴操过,一年后生下他来,那条腿就长成了那个样子。传说归传说,但他那条拐腿总是神秘地捂着,至今还是一个谜团……
这时,一个侏儒走上前,厉声询问:
“你是什么人?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我来随便看看。”我说,“这村庄为什么这么荒凉?”
“你胡说八道!”另一个侏儒走上前来,“我们改革开放以来,经济飞速发展,人民早已过上了富足美满的生活。你看我的身后,一座大楼拨地而起,它是我们村经济发展的象征!”
我顺着他那又短又胖的小手指看去,果然见到一栋很气派的小洋楼座落在一片破旧的小土屋中。我记得那原来是拐村长旧宅院的位置。
“确实富有了。”我不无揶揄地说,“你们现在谁是村长?”
那侏儒昂着头,很骄傲地用大拇指点了点:
“这就是我们德高望重的老村长。”
我这才正眼看了看这位村长。他扶着拐杖站在我的面前,很得意也很有城府地点点头。
“怎么?他还在当村长?”我感到惊讶。
“不过,现在我们也实行民主选举了。我们爱戴的老村长深明大义,决定退居二线,让位给后起之秀了。”
“是谁新当选了村长?”
那侏儒又自豪地竖起另一只大拇指,向另一边坐在巨石上的傻儿点了点:
“这就是我们全体村民一致投票选举出来的新村长。”
我更加惊愕了。
“是他……?”
拐村长眼含狡黠的微笑看着我,又德意地点了点头。
“他是合法的民选村长,是我多年培养起来的最好的接班人。”拐村长说着,吩咐那些侏儒们,“给新当选的村长准备行头,他该走马上任了。”
这时,几个侏儒走到巨石上,一阵忙碌,给傻子穿上了西装革履,那傻子马上变得人模人样了。我在惊异之余,发现那傻子好像不再疯傻了。难道过去十多年他一直在欺骗世人、装疯卖傻吗?抑或他真的疯傻,但一穿戴上衣冠也懂得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吗?……他整了整自已新穿上的衣冠,还抬起脖子,紧了紧领带,咯了咯嗓子,开始发表就职演说:
“我走马上任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整肃异已,清除异类,创建一个安定和谐的社会。”
下面响起一片热烈的带有吹捧和夸张意味的掌声。
我没有鼓掌,静听他演讲。我感到他眼睛的余光在看着我。
他讲话的语气开始强硬起来。
“什么是法?法就是我,我就是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下面的掌声更加热烈。而我的脸上却露出一丝讥笑。这时,他如锥的目光逼视过来,让我不寒而栗。
“现在,有些心存不轨的人时时刻刻想颠覆我们的政权,我们要提高警惕啊。”突然,他伸直手臂指向我,“这位就是一个异已分子,应将其清除得干干净净……”
我还没有从惊愕中醒过神来,那群侏儒已将我团团围住,面目狰狞地向我扑来……于是,我就像空气一样在村子里蒸发掉了。
在我化作一股清气融入蓝天时,我听到了一阵阵魔兽般得狂笑……
在此之前,我有幸看了我的故居。我的故居早已变成一堆废墟,只有那个大门洞还歪歪扭扭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归来。我在那斑驳的土壁上,看到了我童年时用石块画上的怪异难解、荒诞不经的图案,还有塞在墙缝里的我童年时的头发——那是我母亲为了我能长命百岁,把给我剪下的头发塞到了那里去的。这时我一抬头,看见门洞的右上角,一只大蜘蛛正在忙忙碌碌地织网,它尾部吐着细细的透明的银丝,一扭一扭地连缀在已经挂好的辐射形的丝架上。它不停地由里向外盘绕着圈儿,那盘蛛网便越来越大……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只缀网劳蛛,眼里洇出泪水。
这时,门洞里跑出一个小男孩,他似乎没有看见我,径直从我的身边跑过,沿着门前的那条小路向村外跑去。他一边蹦蹦跳跳地跑着,一边哼唱着一首古老的童谣:
“龙生龙,
凤生凤,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那孩子来到河边,独自在沙滩上堆着沙器。
跳动着银色光斑的河水,如梦如幻,静静地静静地从他身边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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