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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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兮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我站到窗前,电信局的院子里有人在打篮球。
四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其中一个矮个男孩独自成队,其余三人一组。矮个男孩像雪豹一样跑,在对手们的防线中找空隙像隐形人,他频频将球投中。篮球场边的草地上,一个头发染成白色的女孩站在自己的影子里,矮个男孩投进球时,她鼓掌,吹口哨,跳跃。她穿着拖地的裙子,上衣也很长,几乎没到了膝盖,这使她跳动的动作实施起来很不利索,她跳起来,落下来,脚踩住裙边,踉跄几步又站稳,再跳再踉跄……她摔倒了,矮个男孩扔掉球向她跑去,他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摁住她放在脚踝上的手……球场上,另三个男孩分成了三组,各自抢夺篮球,纷乱地投球,一个也没有命中。矮个男孩搂住白头发女孩,嘴唇在她脸颊上挪动着,球场上的三个男孩呆呆地站在一边,球兀自在水泥地上蹦跶着……他们围了上去,与矮个男孩扭打起来,女孩着急得又跳起来,为了不摔倒,她提起裙子,第一跳,她又摔掉在地。矮个男孩挣脱出来,将她彻底摁在地上,亲她,亲了很久,另三人在一旁看着。他放开她,他跑到球场上,捡起篮球,拍打投篮,他们跟上他,四人继续打球。女孩的头发被风吹着,一片白云般。她理顺头发,怔怔地看着他们打球。三对一的组合分成了二对二。她没有鼓掌,没有吹口哨,没有再往上跳……
我走下楼,在电信局门口站着。白头发女孩从我身边经过。与她擦肩而过,向我走来的是晃晃与盖头。我们约好了一起去酒吧街。
我们从街这头走到那头,掉头又走回来,都没有看中一家。走疲了,我们三个站在街边一个公共电话亭歇脚,抽烟。电话亭里,一个高个八字胡男人正对着话筒说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又柔和,仿佛沙子在水里缓慢地滚动,仿佛在说一个漫长的故事。我走近他,耳朵挨着话筒,希望可以听到那个故事里的部分段落。“我亲爱的,亲爱的”,他不停蠕动的嘴唇,翻来覆去地,只七个字:我亲爱的,亲爱的——受骗的感觉让我浑身颤抖,不能自制地采取行动。我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倒在地,电话听筒砸在地上,像球一样弹起又重重落下。“怎么啦?”晃晃与盖头问我。“他调戏我女朋友。”我恶狠狠地说。晃晃和盖头爆笑:“你女朋友在哪儿呢?”“他在电话里调戏我女朋友,在电话里!”我把“在电话里”四个字发音加重,使之听上去有宣战书的气势与卜文的肃穆。晃晃与盖头不笑了,他们恶狠狠地看着八字胡男人——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土,掏出几张纸币付给公用电话亭老板,转身拐入电话亭边的一条巷子。我、晃晃与盖头跟上他。
巷子两边是高楼,空荡荡的,一个绿邮筒侏儒一般靠着一侧墙壁。我用手掌拍了一下邮筒,一声钝响,仿佛被棉布裹住的嘴迟疑地呻吟。晃晃和盖头超到八字胡男人前,堵住他;他掉头往回走,又不得不在我面前停下,他的个子很高,我的头只到他的下巴处,但我抬起头,目光牢牢扣住他的脑门。
“你盯住她多久了?”我问。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
晃晃抡起拳头,击中他的后脑勺,他摇摆了一下,勉强站直;盖头一脚揣中他的右腿,他跪了下去;“说话!”我朝他脑门又拍了一巴掌。
他不啃声,费了很大劲站起来,脸上终于有了无辜的表情。
“吭声!”我说。
他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空气在寂静中凝固,他的嘴唇紧闭,一个字都没有。这沉默于我,无异于挑衅。我手脚并用,野兽般扑向他,他再次倒地,用胳膊肘交叉护胸,他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不说话,不交代,也逃不了罪!”晃晃拉长了调调说。盖头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把匕首,刀刃在日光下雪白,恍惚,像一小片飘过来的云。
他的不抵抗,使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为了保持足够的冷静,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这时,耳朵里出现了一阵嗡嗡的回响。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似乎是什么要紧事,但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有什么要紧事比现在揍这个八字胡男人更重要。
盖头把匕首递给我。我站在他的影子里,这样,匕首也同样处于阴影中。
“利器在光线中的反光会吞噬你,使你的攻击成为敌人的武器”,这样的句子出现在我脑海里,是由于我读过一本叫《如何正确杀死猎物》的书。
匕首逼近他,他没有丝毫恐惧,只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判定这种目光于我的羞辱比之前的挑衅更具有攻击性。我用匕首削掉他的衬衣扣子,一颗紧挨着脖子的扣子。刀尖在他的咽下停顿,稍一用力,鲜血即将染红他的白色衬衣。我迟疑着,观察他的表情——他一动不动,目光里疑惑递增——我轻抵刀柄,一滴血轻易地从刀尖下落,我不可遏止地闻到空气中的腥臭。一阵晕眩,耳朵里再次出现了嗡嗡的回响。“你歇一下,我们来。”盖头,晃晃把我往后拉。退后几步,我靠着墙,仿佛若有所思,目光没有漏过眼前的任何一个细节。盖头与晃晃轮番向八字胡男人诘问、恫吓,不时拳脚相向。八字胡男人几次趴在地上,又站起来,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总是试图去整理他已经不干净的衣服,捋平衣角,仿佛即将在豪华的餐厅进食。“是个闷葫芦!”盖头和晃晃悻悻地骂着,走到我跟前说,“算了吧?”炽热的阳光下,我举起匕首,以示反对。我忘了《如何正确杀死猎物》里的告诫,匕首的反光仿佛在收拢我的身体,将其束入一个密不透风的口袋里。“嗡嗡,嗡嗡,”耳朵里仿佛无数翅膀在振动。
“妈的!究竟是什么事情呢?”空中,一架直升飞机盘旋,巨大的声响盖住了我的问话。倏忽,直升机朝展览馆的方向飞去。
“我先去办点事情。你们看着他,我一会儿就回来!”我朝晃晃和盖头挥挥拳头,踩着邮筒,爬上墙上的消防梯。
在楼顶,我看到不远处的仿欧建筑物城市展览馆的尖顶。从我的脚下到那里,隔着四五个楼顶,显然需要一些情急之策。屋顶上有一大簇藤蔓植物。从蔓藤植物的繁茂枝叶里,我找出一根蟒蛇般的粗枝,牢牢拽住,像荡秋千似地把自己甩到展览馆尖顶的平台上。平台上,直升飞机停着,我气喘吁吁地站稳。飞机上走下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我抱住他,他的身体冰凉,柔软,潮湿,像一团雾,几乎抱不住。“你病了?”我问。他摇头,递给我一枚钥匙。他在我耳边说:“树林边,河边。”我问:“哪里的树林,哪里的河?”他没有回答,径直回到飞机上。舱门关闭,螺旋桨飞转,刮起一阵大风。我不停地流泪,仿佛参加自己的葬礼。风停了,飞机消失在云端。我止住悲伤,打起精神,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迅速返回盖头和晃晃那里,他们需要我。
从平台的工具房,我坐电梯回到大街上,又打了辆出租车,几分钟后又出现在酒吧街。
巷子里,八字胡男人坐在地上,嘴角流着血;晃晃和盖头靠着墙,喝着啤酒。他们闲聊着什么,神情愉悦,看到我,他们站直了身体。
“他还是不说话。”晃晃说。
“他可能是个白痴,他不还手,他任打,很经打。”盖头补充道。
我转动着手心里的钥匙,把它放入牛仔裤口袋。
“我不信他傻,他是嘲笑我们是傻子呢。”我示意盖头和晃晃把他拉起来,反拧他的胳膊,我拔下不知谁插在邮筒口上的匕首,走到他跟前,想用匕首撬开他的嘴,他死死咬住嘴唇,我朝他肚子上狠踢几下,他的嘴巴才松开一条缝,匕首瞬即滑入,他的上下嘴唇分开,两排洁白的牙齿像一个地洞的门:喉咙黑乎乎,深不见底,却什么都没有。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拳打中他的腮帮子。他趔趄着后退了几步,站稳,没有摔倒。盖头与晃晃反而摔倒在地。
“让他走吧。”我扶起晃晃与盖头说,“他没有舌头。”他们疑惑地看着我,我一字一顿地说:“他没有舌头。”八字胡男人吐了一口痰在我们跟前,痰里都是血,还有一颗碰到地面叮叮作响的牙齿。他弯腰捡起牙齿,掏出一块手绢擦干净,不急不慢地走出巷子。
我们原地站了一会儿。大街人来人往,嘈杂而冷漠,谁的脸都像浮在半空中的影子,某刻,我仿佛深处异域,在做白日梦,忧郁与愤怒轮番侵袭,使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接着,我听到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说改天再一起去喝酒吧。我迅速地附和同意。
回家后,我百无聊赖,有些怅然。是什么使我们改变了主意?我一时想不明白,为了这次酒局,我们计划了很久。大家工作都很忙,好不容易凑到一起,却在短短的几分钟改变了初衷。
可能是女人。那个与他们擦身而过的白头发女孩。回忆一下:白头发女孩是从正面插入晃晃与盖头之间,使他们原本紧挨着的肩膀分开,他们都朝她看。当他们再次肩并肩时,他们的嘴唇蠕动着,虽然我听不到他们确切地说了什么,但很有可能是在讨论她的白头发,她的长裙子,她的长相。
躺在床上,我思念起我的女朋友。看着电视,荧幕上是我灰魆魆的脸。打开电视,逐个调换频道,一个个女人的脸被我否定。我翻箱倒柜地寻找,没有发现一张女人的照片。而思念变得越来越浓稠,压迫着我,使我呼吸艰难。
我拿起电话。我给晃晃和盖头打电话,问他们在哪里喝酒,他们说在酒吧街,在公共电话亭旁的一个酒吧,我问,不止一个公共电话亭呢,究竟哪个?他们说,旁边有条小巷,墙边有个邮筒,酒吧街只有一条巷子有邮筒。我说,哦,那我知道了。你们等我。
酒快喝完时,我犹豫了很久说:“快清明了,你们谁替我去一下?”他们都摇头,然后给了我合乎情理的解释——他们上班都很忙,谁也没有时间坐船去墓地。“虽然,你已经几年没有跟你哥哥与他妻子说过话,但现在人都黄泉了,你去拜祭一下也没什么。”对此,我不置可否,淡淡地说:“回吧”。
路灯照着地,我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丝毫没有散的意思。我说:“去我们院里打篮球吧。”他们点头。
篮球场上空无一人,晃晃与盖头坐草地上休息,我跑回家找篮球。走到储藏间的门前,我掏出钥匙,停顿了几秒,然后打开门。屋内堆积着布满灰尘的杂物,蜘蛛已经结网。我轻易地找到篮球,同时,目光也触及一副相框,那是我、哥哥、晃晃、盖头的合影:我和哥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比我只早出生十分钟零三秒的他一直没有我个高,为了显示他的年长,他蓄着两撇八字胡;相片的右上角,是一个女孩故意伸入镜头里的一只挥动着的被定格的手,我几乎完全忘掉她的长相了——现在,在相片上,我也无法看到她曾经在阳光下的容貌。
合上储藏间的门,我抱着篮球,回到盖头和晃晃当中。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们投不中球,我也投不中。我们离开球场,躺到草地上,昏暗的路灯将草地边一排槐树的影子投到我们身上,我们处在比夜色更幽暗的沉默里。天上没有月亮,碧蓝的夜空上有少许星星,一架飞机轰鸣而过,像陨石般滑入天空的尽头。那里一道白光倏忽而逝,特别像一个长发与裙子飘忽的女人。
2008.4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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