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完整的破碎心(短篇小说)
——右派组歌之四
◎
齐家贞
我在“力县城关中学”的正对面摆了个小摊,卖练习簿、圆珠笔、橡皮擦子等学习用品,也卖点糖果饼干小包装的零食。摊位非常好,从学校出来的人未必能一眼看见我,但出门人肯定立即进入我的视线。
一定要见王栋,闷在心里二十多年的话,再不倾诉,我要爆炸了。
和他相恋一年、结婚一年,时间不长,但这是我一生中唯有的幸福。忘却是办不到的了。
(一)
劳累了一天,王栋的精力还那么旺盛,哪像其它老师,卖了三、四节课的嘴皮,已经声嘶力竭,回到家只剩一口气,话都懒得说一句了。可王栋,只要他一跨进家门,两个人的家,马上热闹起来。
我忙家务,他急着要同我讲话,我进他进,我出他出,撞我个满怀,踩着脚差点摔跤是常有的事。还穷有理,“谁叫你是形我是影,如影随形嘛。”“形”炒菜,“影”帮忙,笨手笨脚的,不是挡住我的手就是把盐罐打翻。我哭笑不得:“王栋,帮倒忙的大王,你是不是精神过剩了。”正中他的下怀:
“我就是精神过剩,现在要和爱人分享我过剩的精神!”抱着我亲个不停,说是给我输送精神,不管周围那么多双眼睛。我赶紧求饶,错了错了对不起。
爹妈取的好名字,他叫王栋(动),我叫王静。
难得有空闲,我对着镜子梳长辫。
“你一个人美呀,我也要看看我有多美!”
王栋凑过来也要照镜子。镜子太小装不下两个头,他要我让,我要他让,挤过来挤过去,里面留下我俩各自的半张脸。“王静,你看,镜子里是谁?”我好笑:“谁也不是。”
“嗨,你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三,这是我俩的三呀。”
一加一真的等于三。
王栋蹦得老高:“是吗?太好了。静,你好能干,真了不起!肯定结婚当晚就有的。”好象世界上就我一个女人会怀孕,他左一个“能干”右一个“了不起”,说得我脸都发烧了。
“好,从现在起,”他双手一拍,轻轻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肚子上,好象已经贴着了婴儿的脸:“我们要给这位小客人取个不同凡响的名字。”
王栋动情地说:“静,我俩都是教师,品种优良,生了这个,再生四个。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我这个爸带队!”
你看看,玉城“树人中学”的物理老师说出这种傻话,八字还没一撇,就什幺四个五个的。
我也是老师,在“玉城中学”教音乐,和他不同,我生性胆小,不大接触人,不喜欢高声大气说话,只在弹琴唱歌的时候,嗓子才亮出来──有人说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想要个女儿,但愿她有王栋的眼睛。王栋的大眼睛亮得出奇,孩提时代,小飞虫误以为那亮晶晶的东西是太阳,飞进里面献出了生命。这种事发生过两次。“妈妈,快点拿水来给我洗眼睛!”你瞧,多逗。
我如愿以偿,真的生了个女儿。女儿的眼睛和她爸爸的眼睛一样黑亮,天鹅绒般柔美。
(二)
可是,孩子来到这个家的时候,这个家已经没有了欢乐。愁云惨雾,一片沉重。
女儿下地一周,王栋就去报户口了。
那个年轻户籍没有胡子。有人说,不长胡子的男人很阴,什幺都阴在皮下面,可他一点不,他把对王栋的鄙视全摆在脸上了。
王栋把那本还很新的户口簿和婴儿出生证交给户籍,恭恭敬敬地说:“户籍同志,我给女儿上户口。”
第一句话就把户籍冒犯了。他恨了王栋一眼:“谁让你叫我同志啦?”然后,没好气地问:“取什幺名字?”
王栋赶紧把写好的字条递给他,没敢吭声了。户籍把纸条抓过去,看了一眼,再看一眼,皱着眉头扔回给王栋:“把字写清楚!到底是王王王,还是王王王点。你耍什幺把戏,有这样取名字的吗?”
王栋急了,像给学生上课,有问题得赶紧解释清楚:“女儿父母都性王,她当然只能姓王,取名珏。珏字的读音和觉悟的觉相同,意思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说到这里,王栋得意起来,他觉得有重要的话非讲不可:“还有,你注意过老虎吗?它们额头上都有个王字,兽中之王呀。这个珏,左边一个王,我,男老虎,右边一个王,我爱人,女老虎,后面跟了个小不点儿,女儿,小老虎。男王,女王,小王,就是我们一家三口。”
不知户籍是否把女儿的名字弄懂了,王栋想再多说几句,还没开口,一声如雷的吼叫:“给我闭嘴!你这个右派反革命,一家人都想当王,妄想变天复辟了。滚回去,给我写检查,不准取这个名字!”
受了这样的辱骂,我们再也无心为女儿取名,她是我俩的第一个孩子,就叫她王一吧。至于王二,王三……他们已经无缘来到这个世界了。
不久,王栋和玉城市教育系统近三百名开除教师队伍的右派份子一起,全部流放到遥远的山区,就像飓风卷起的泥沙,抛在哪里算哪里。
走的那天,王栋背着背包,那是他自己清理的,手上提了一卷草席,高大的身子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沉默无语。我坐在床边捧着才出生二十天的女儿,低着头不停地哭。外面有人喊要出发了,快点快点!
王栋把他的手搁在我肩上,我全身打了个寒颤。他要走了!我没抬头,不想让他在离别时看见我哭肿了的丑陋的脸。他弯下腰来,亲亲只知闭眼睡觉的王一,然后和我吻别。
这个吻和过去的吻是那么的不同,它不再热烈,不再令我们倾倒。我俩的嘴唇都是冰凉的,心里充满了惶恐与悲伤。我没有送王栋,我甚至没有站起来送他走出房门。
昨晚,我俩通宵未眠。我是个软弱的小女人,上不得场面,碰到困难只知道哭,就想后退。王栋,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哪。可王栋沉默着。我实在不明白,一向乐观勇敢爱说话的王栋,怎么竟给一顶看不见摸不着的右派帽子打趴下去,变得那么服服贴贴,连他夹杂着幽默的牢骚也不见了。通霄,他只说了一句话,静,我爱这个家,我害了这个家。
(三)
只少了王栋一个人,就好象少了一群人,我们的小房间一下子成了冰窖,又空又冷。
“王栋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养得大女儿呀?”反复只想这件事,我整日整夜不停地哭,哭得眼睛胀得要爆,哭得心口痛得要开裂。
一只老鼠教训了我。
那晚,我实在太疲倦,倒在床上睡着了。女儿尖利的哭声把我惊醒,我翻身起来开了电灯,一只老鼠从她小床边窜走,女儿的食指被咬破,正在流血。我猛然想起报纸上讲过,可恶的老鼠不仅咬断婴儿的手指头脚趾头,还吃掉过他们的眼珠。
在惊恐中我听到一个声音:
王静!哭有什么用?眼泪吓不走老鼠,眼泪养不大女儿,眼泪也唤不回你的王栋。王栋的不幸,你爱莫能助,只能听天由命;可你的女儿,一个连老鼠也无力抵抗的小婴儿,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里。过去,你事事可以依赖王栋,现在他走了,你得独立支撑责无旁贷。如果想把女儿养大,做个称职的母亲,你自己必须浴火重生。
我要浴火重生,为了女儿。
产假将满,我把辫子剪掉,留短发。二十二岁了,那怕已经结婚,我一直蓄着辫子,总觉得自己尚未长大,辫子是尚未长大的标志。现在,我是母亲,理所当然是大人了。
我将一束长发藏在箱子里,留给王栋。
王栋啊,我们再不能一起唱那些永远唱不厌的歌,我们再不能躲在房里打打闹闹象一对孩子,我再不能每天欣赏你喜孜孜吃我为你做的饭菜,我也不能脸上假装生气心里藏着一罐蜜逗你着急……可是,请你一定记住,我永远属于你;请你一定记住,我会竭尽全力把我俩的“三”抚养大。我和她一起等待你回家。
我匆匆忙忙、战战兢兢对付着新来的每一天。
清晨,刚刚把王一放进婴儿室,一转背,我就开始记挂她,记挂她没有按时吃奶喝水,记挂她被盖没盖好受凉,记挂她哭的时后没人理睬眼泪流进耳朵里,记挂她尿片打湿了不及时换皮肤过敏……记挂到下班抱进我的怀里,才实实在在相信女儿安全无恙。
一推开家门,我赶紧打开收音机,听不听没关系,房间里需要声音。忘了买盐我吃淡的,没时间买草纸我找别的纸代替,一碗菜我一个人吃几天,煮一锅汤维持一个星期。
等女儿长大了,好饭好菜俩个人一起吃才有滋味。
我把女儿搬到大床上同我一起睡,手一伸就能摸到她,眼一开就能看见她,心才踏实;为了避免无意中把膀子压在她身上,我用被盖做了一道矮墙隔在中间;我四处撒放毒鼠药,谁叫你是我女儿的头号敌人!
第一次看见死老鼠,我好恐怖,抖抖地用火钳夹着尾巴扔进垃圾堆就往回逃,深怕它在后面追上我。后来,活老鼠我也不怕,非逮住它处死它不可。
(四)
离家四周后,王栋来了封短信,告诉我那里是连绵的大山很荒凉,叫我放心,他决心在艰苦的环境里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成为新人。他请我寄几本书去,大约怕荒废了专业,在他开列的书名中,只有一本与物理无关——《外国名歌两百首》。
我俩都非常喜欢“两百首”,上面的歌几乎每首都会唱。王栋最爱用阿尔巴尼亚民歌“你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更美丽”唱我,我总爱用俄罗斯民歌“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表达我矢志追随他的爱意。二重唱时,我的高音圆润嘹亮,他的低音雄浑深厚,俩人配合得很默契。
想不到,爱唱歌唱出了五七年的横祸。
那晚,我俩坐在“树人”校园的树下唱歌,我偎依在他的怀里,我们一首接一首唱,唱得很忘情。突然,一束强光像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朝我俩刺来,我的眼睛被手电筒照得什幺也看不见,吓得要命。王栋很冷静,他厉声喝道:“是谁?为什幺照眼睛?”
黑暗中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什幺时候了?深更半夜的在这里搞鬼!”当时刚过十点,讲话的是“树人中学”的党支部章书记。
五七年不平凡的春天,用一把诡计多端的钥匙,启开了许多人紧闭的嘴唇。
在领导反复动员下,王栋帮助党整风,向章书记提了个意见。“十点钟你说是深更半夜,唱歌你说是搞鬼,当书记的讲话要实事求是,别管那幺多闲事。”就这样,王栋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接到王栋要书的来信,我第一个反应是明天中午就去寄。但转念一想,邮局就在学校对面,来来去去的熟人很多,与其让别人汇报我划不清界限给右派丈夫寄东西,不如我自己先向领导讲清楚,书籍,总不至于不让人寄吧。
书记叫我把信留在那里等回音。一等再等,泥牛入海无消息。
终于,书记叫我去讲话了。他说我不鼓励丈夫好好改造思想,还要寄物理寄名歌之类的书给他,影响他的进步,批评我小资产阶级情调太严重。最后,他提醒我在大是大非面前要划清界线站稳立场,不要抱住丈夫的大腿不放。我暗自想:“天哪,我不抱自己丈夫的大腿,我去抱谁的大腿呀?”我没讲话,不争气的眼泪就要流下来,我得努力把它忍回去。
我不敢问他们要王栋的信,连地址都没有,怎么寄书。
从此,他们不断教育我启发我暗示我要考虑后果。很显然,再抱住王栋的大腿不放,我的饭碗就要摔碎。
王栋啊,嫁给你就是托付终生,结婚不是为了离婚,可我不离婚,女儿怎么养大呢?
思前想后,我终于决定听党的话跟党走,和王栋划清界限。
离了婚,饭碗是保住了,可不经意中我又犯了错误。在教学生唱“右派份子回到家”那首反右歌曲时,歌里右派的凄凉孤独,使我想起了王栋,忍不住眼泪直流。虽然我很快收住了眼泪,报告还是到了领导的手里。
学校通知我伙食团需要人手,让我去那里暂时帮忙。于是,我弹琴的手每日忙着理菜洗菜做清洁,那付爱唱歌的嗓子从此休息。
(五)
这个暂时帮忙,一暂就暂了两年半。
六零年,中国大陆的“自然灾害”登峰造极。
王一从幼儿园回家,像受了震的秧苗奄奄一息。她想给妈妈唱“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唱了一半就说:“妈妈,唱不动了,我饿。”她用小手在胸前乱抚了几下,表示里面不舒服。半夜,她大声把我喊醒:“妈妈,老师讲泥土是花儿的饭,是吗?”我还没弄清该怎么回答,她接着说下去:“妈妈,我要吃泥土。”她继续在梦里,小嘴巴叭嗒叭嗒高兴地吃着,大约是和花儿们一起聚“泥土餐”了。
我心痛地盯着她腊黄的小脸,三岁的孩子正和“人民共和国”一起挨饿。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再次翻腾,我决心把它变成行动。
我早就想给女儿做“油炸鸡蛋馒头片”,一顿真资格的家宴了。我偷了伙食团五个馒头两个鸡蛋,团长把我当场拿获。
家宴没吃成,得了一顶坏份子帽子,开除教职。
学生们编顺口溜,蹦蹦跳跳跟在我后面唱,“坏份子盗窃犯,偷馒头偷鸡蛋”。
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这是“偷蛋不成蚀只鸡”,连蚀只鸡都不止,蚀了一辈子的前途。我没工资收入了。
我又伤心地哭了。问题虽然和王栋走的时候一样,“我怎幺把女儿养大啊?”可是,我长大了,这次哭和上次哭很不相同。那次哭,我只知道伤心,伤心得天昏地黑,拿不出主意;可这次我哭管哭,泪也不断地流,脑子却特别灵醒地飞旋,一定要旋出个挣钱养活女儿的门道不可。
突然,学校厨房后面的垃圾堆,和那群与之相生相伴的拾垃圾的叫花子们出现在我眼前,我对他们太熟习了。对,我拾垃圾去。它是当今中国绝无仅有,不需要政府分配不受政府控制的自由职业。他们能,我为什幺不能!
学那些拾垃圾的叫花子,我也准备了一个背篓,一根长柄铁钩,一身专门裹灰的旧衣裤,和一块遮头布。
很快,我像发现金矿一样发现了玉城主要垃圾堆所在地,以及每一处垃圾车倒垃圾的准确时刻表。与所有拾垃圾的叫花子们一样,我按时出现在尘埃飞扬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一窝蜂冲向刚刚倒下来的新鲜垃圾,不顾一切地、眼疾手快地哄抢争夺,煤核破布纸张鸡毛杂骨……样样都可爱,件件都是宝。
回到家,我先把拣到的有时候是抢到的珍宝分门别类,再送到“废品收购站”按值论价,称斤两拿钱。假如那天运气好,拣到了铜丝铜块就是拣到了金子银子,两块多钱一两,等于我几天的收入。
拣垃圾很脏,一天下来,鼻孔成了两个黑烟囱,衣裤、鞋子、头发和脸无处不是尘埃,抖得下半斤灰。有时候抓到死老鼠臭鸡蛋人粪尿,恶心想吐,只能自认倒霉。拣垃圾也不很安全,手脚常常给旧钉子碎玻璃扎伤,撕块破布包扎好了接着再干。拣垃圾也非常辛苦,手不住脚不停,晚上睡梦里都在喊全身痛,夏天日头毒,严冬大雪飞,你都得去拣,不拣就挣不到一分钱。没得钱,你就心发慌脚发软坐立不安,心甘情愿去垃圾堆里受苦受累吃灰。
一句话,当了泥鳅,就不要怕黄泥巴糊眼睛。
每天下午三点,哪怕有黄金埋在垃圾里,我都毫不犹豫立即收工,像灰姑娘半夜十二点必须离开王子,否则就要原形毕露。我把东西该卖的卖掉,该藏的藏好,梳洗干净穿戴整齐,准时从“学校出发”去幼儿园接女儿回家。
王一喊着妈妈冲过来,黑亮的大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芒。嘿,妹妹,这是妈妈从学校买回来的小人书,你喜欢吗?女儿灿烂的笑脸,那份柔和与依盼,我所有的辛苦劳累都不值一提了。
被人们百般轻视的垃圾,养活了女儿和我,养活了这幺多贫穷无告的苦命人,事实说明,一件东西的价值并不在于它被扔到了哪里。人,也是一样。
我想起了王栋。
王栋呀,你可好?
拾垃圾七年,日子过得辛苦清贫但不受气不挨骂──有时候,抢垃圾宝贝抢得彼此吵架打架,祖宗八代骂得开花,可叫花子堆里不兴骂右派反革命坏分子,你就过安身日子。
王一在有妈无爹的家里长大。“妈妈,你叫我妹妹,你是我的姐姐呀?”“妈妈,别人都有爸爸,我的爸爸是不是死了呀?是不是等妹妹长大了,他才活呀?”
(六)
好景不长,一场革文化命的运动开始了,红卫兵来我这里抄家,抄出了我压在箱子最底下王栋的照片,那是他大学毕业时拍的,年轻英俊,黑眼睛目光炯炯。
“好啊!你这个坏东西,还在怀念反革命右派分子。欺骗群众欺骗党,搞假离婚。”
红卫兵把我双手扭到背后做“直升飞机”,胸口挂了个牌子写着“右派老婆坏份子假离婚”,脖子上吊了一串馒头。
随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之类的口号声起,红卫兵开始打人。一脚踢过来我就赶紧跪倒在地,免得他们再踢;左右开弓的耳光里有一记最响,它使我左耳终生失聪。一个红卫兵把红油漆从我头顶上倒下来,青肿的脸顿时觉得许多小虫在往下爬。相信我已经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揭露我的人一上来还没开始讲话,拳头就雨点般地朝我头上身上捶下来,我闭着眼咬着牙强忍住痛,跪在地上一面喊叫一面拼命磕头。小将们以为我在认错在求饶。哪里哪里,你们错了,我真的不在乎自己挨打,我感到很幸运。你们不知道,我心里在喊叫,王一王一,你跑得好你跑掉了!我是在拼命磕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你们逮住我折磨我,可是碰不了我女儿的一根毫毛。
几天前我见事不妙,把王一送到远乡去了。
批斗我的第二天,我对隔壁一直暗中同情我的陈老师说,愿意见见她介绍过的那个男人。
一周后,我就答应嫁给这个男人了。他姓孙,老婆病逝,大我二十岁,党员,在玉城日用杂货部负责总务。老孙给我安插了个收发室看门的工作。
他用他善良的心,做我和女儿的保护伞;我用我善良的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尽女人的本份。
(七)
历史像个万花筒,变幻莫测,阴阳怪气曲曲弯弯走到七九年,它忽然想起给全国右派平了反。王栋从远方返城,他不肯回树人中学,安排在离玉城一百五十里外的力县城关中学教物理。
我仍旧戴着坏份子的帽子留在敌人的营垒里。那次去玉城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上访,正好主任值班,听了我的陈述,他说他将派人调查,如果确实只为五个馒头两个鸡蛋当了坏份子,理应给我平反恢复名誉。后来我又去过两次,均答曰,正在做当时那位书记的思想工作,他还没有想通,劝我耐心等待。
怪了,这位书记马上就要退休,整了别人,别人都想得通,他有什幺想不通的?是不是政府借他的手整了人,现在政府又要借他的名字来顶罪,捉贼放贼都是它,相当不公平!
等吧。整只牛都蚀了,还计较一条尾巴?
周末一个晚上,我为老孙做了几道好菜,特别买了几个他最爱吃的盐鸭蛋,一切四瓣放满了盘子。他一如既往地劝我:“王静,这个蛋的黄很红很油,尝一口你就会喜欢它,试试看吧。”我也一如既往地回答:“不,我从小就爱吃蛋白,你喜欢蛋黄,蛋黄归你。”
洗完碗,把厨房杂事收拾停当,我坐近老孙身边,心里有点惊慌也有点犹豫。“哈哈,又是什幺事有求于我了,看你好亲近。”老孙笑了。我靠近他耳鬓轻轻说:“对不起,老孙,我要离开你了。”
那晚,老孙没有进房睡觉,他在外屋抽了一夜烟。第二天清晨,他一脸疲惫站在我床边:“王静,谢谢你十二年来对我的照顾,这已经是我的福份。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走吧,我留不住你。你是个好女人,我会永远记住你。”
(八)
半年后,我决定带女儿一起去力县看王栋。
二十二年啦,我从来不照镜子,右派老婆、坏份子,厨房杂工、垃圾婆、看门狗,有啥好照的。我不需要看自己,只看看女儿就看到春夏秋冬的脚印。王一二十二岁了,正是王栋离家时我的年龄。这个一加一等于的“三”,文革后中国恢复高考,考进了外语学院英文系。她身材高挑,聪明伶俐,眼睛和爸爸一样乌黑清澈,看到她就看到了我的王栋。
今晚,突然有了这份心思,我要好好照镜子。
面对镜子,我大吃一惊,那个望着我的陌生女人,她是谁?难道会是我?
我不曾期望二十多年后我还是青春焕发,年轻好看,但总不该老得如此离谱吧?曾经细嫩白皙的脸,现在布满皱纹像一张揉皱的纸;那双总像在笑的眼睛竟如此暗淡无光,还吊着两个丑恶的大眼袋;曾经的一头青丝,现在白发处处像杂草丛生。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样子的,我怎幺不知道?
青春,你去了哪里?还没来得及拥有,你已经渺无踪影。
那一夜很难入睡,我成了这付自己也不喜欢的模样。那,王栋呢?四十七岁的他,当然也老了,但是,要我来描绘王栋的老,那是白费心思,那张年轻神气的脸已经顽强地盘踞在我的记忆里,它拒绝我想象王栋变老。
相见的一刹那,我们又会怎样呢?二十二年不曾见面,二十二年不曾互通音讯,二十二年的苦难使我俩面目全非,对于他,对于我,双方已是陌生人,擦肩而过不相识。或许,见到我们,凝固在分离时刻的记忆,把王栋带向王一身边,以为那是王静,他日夜思念的妻子。迟疑一阵,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应当是自己的女儿。
王静,我们的“三”,这么大了呀!
(九)
那是八零年一月下旬,三周后就是春节,中国人团圆的日子。
女儿这次去力县见父亲,就象小时候说的爸爸死了,然后又活,她是去见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王一好兴奋,也很紧张,老在问:“
妈妈,要是我不好意思叫他爸爸,你说,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女儿一直不喜欢王一这个名字,说它不男不女,说爸爸妈妈偷懒不想动脑筋不负责任。我向她保证,这个家一旦破镜重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她的名字改回王珏。两个王,后面跟着个小不点儿,多有意思。
我们在校长室里等候王栋。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半小时了,还不见人影,我开始预感不祥。我心紧缩,呼吸困难,突然口干,拿起一杯水想喝,牙齿碰在玻璃杯上敲出金属般当当当的响声,水撒了一地。
校长劝了王栋很久,他拒绝。
我知道,纵然有百张嘴千张嘴,我也解释不清我自己。怪只怪我太软弱,叫我不寄书不写信,我就不寄不写,叫我离婚,我就离婚……二十二年来,我为什么不给她写一个字。哪怕写封信假装骂他几句,他也能从凉水里测出温情;哪怕让女儿寄几个学写的阿拉伯数字,他也可领会出其中的寓意。春节一个空信封、中秋一张月饼纸,也是一番心意……花儿用色彩做衣裳才显出了美丽,心里话插上翅膀飞出来才有人知音。
要是我咬紧牙关坚决顶住,我行我素不听他们的,或许我就像有的女人那样熬了过来,熬过来就好了。可是,在恶势力面前,我选择了屈服。
我只顾一点不及其余。二十二年来,我竭尽全力抚育保卫女儿这朵娇嫩的小花,但是,我忽视了他,孩子的爸爸,一株连根拔起频临死亡的大树。
我知道。二十二年来,我活得再苦再累再难,有女儿随身相伴,死活都有希望在。王栋一无所有,对他而言,整个社会抛弃他,他忍受,但是,王静也抛弃了他,与他离婚另外嫁人,那就是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那就是把他逼至绝境。他,已经心死。
是我错,我杀死了王栋,
我永远失去了他。
别以为,我已经像被榨尽了汁水的甘蔗,再也不能回返到丰腴甜美的过去;别以为这颗伤痕累累的心,呵护不住金贵的爱情。
心,破碎不堪,情,完整依然。
我要找回王栋。
(十)
两个月过去了,未见王栋影子。或许,我上厕所、买中饭时请人搭眼睛照摊,他正好出门;或许,学生下课后蜂涌而上,挡住了我,错过了他。我开始早晨出门不喝水自己带午饭,整日不离摊位,学生再多我情愿收错钱,也要把眼睛挂在校门口。
四周后,仍然毫无进展。我决定星期日也摆摊。
星期日学生不上课,只有住在里面的老师进出,无论单身还是全家,出来的人都会好奇,没有顾客,这个女人摆摊?免不了多看我几眼,我不相信还会错过王栋。
第六个星期日,王栋朝校门口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的老天,你真的不负有心人。
我喜极欲狂,心剧跳、头晕眩,身子发软人要倒下去。赶紧把自己镇静住。
我的王栋,两鬓斑白,看上去老了些,比以前瘦,但眼睛还是挺有神。印象最深的是他一派中年男人成熟稳重的风度。
我激动起来,正想走过去,王栋拐进了传达室。
原来,有人在等他,一个女人同他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站在门口交谈一阵后,朝学校里面走去。
他俩在门口交谈时,王栋两次转头朝我这边张望,我相信,至少有一次,两双眼睛相遇过,他看见了我。但是,那双我永生难忘的眼睛,已经忘记了这一双,它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好象一根无形的线牵住我,跟在他俩背后。年轻女人扎在头后的长马尾随着她讲话活泼地蹦上蹦下,王栋的一只手轻轻搂住她的腰。有一会,他俩站住,相对着哈哈大笑,笑够了又走。
线,越牵越远,牵住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个点……
我看见了昨天的我和他。王栋找到了新的一半。
女儿选择做英文教师,她自己把名字换回了王珏,说是纪念爸爸。她结了婚,丈夫也是个教师,也爱说爱动。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生活。
时间吞没了我美好的一切,包括我最后的梦。我像一粒被风化了的谁也认不出的石子,孤零零地呆在人世。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我已经白发苍苍衰老不堪,时时在无声无息里等待,不等待风声,不等待雨滴,不等待故人,只等待人生舞台落幕。
昨日的一切均已消逝,只有那束留给王栋的相思丝与我长相厮守。它,还是青青的。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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