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甜甜圈
(短篇小说)
◎
井
蛙
我每天经过派克街时都看见那只狗。它脏兮兮的趴在那里喘气,它的毛毛都掉得差不多了。可见它很老了。狗的身边是饭兜,乱七八糟地散乱着狗粮。地上是湿的,它身上有股狗的臭味。一直以来都是这股味道,似乎它的主人,那个住在楼上的老男人从来没为它洗过澡。每天经过,我都会定睛看它几眼,然后扫视周围,看他是否在。他在时会与我打个美国式招呼。
“你好啊!女孩!”
“你好!”
“你的狗很老了吗?它的毛毛都乱成这样了。”我看他左手举着一个甜甜圈,右手举着七十一咖啡。就是像水一样淡的解咖啡瘾的便宜咖啡。
“好喝吗?”
“好喝。我最爱七十一的东西了。咖啡和甜甜圈,这是我的早晨,我一直都喜欢吃这玩艺儿。”
“真的好喝吗?”
“为什么问得这么古怪?”
“我走了,向你的狗问好。兄弟啊,向你的主人问好吧。”
我蔑视地走了。心里嘟囔着,这家伙都老成这样了,还养狗。那狗都老成那样了,还跟这么个不会打理自己的老人在一块儿生活。一想起它身上的臭味,我就浑身起疙瘩。一想起他手里的甜甜圈,我也浑身起疙瘩。看看,这小路两旁本来就很浪漫的,岛上的每条小路都被两旁的花木衬托得很浪漫。现在可好了,草面上都飘满了狗毛。像是露水一样揉杂在上面永远不会被风吹走。反而日益增多。也就是这狗每天在掉落毛毛,这草地,这马路上的狗毛就不断地堆积起来。我担忧地想,这些狗毛迟早要把岛上所有的风景都给毁了。变成狗毛堆积岛。
“我是不是太神经质呢?”虽然如此,这种担忧大概是有道理的。
整条派克街唯一一家洗衣店,屋顶上冒烟的厂房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了。屋顶上尖的,红色的,老旧的,木头的……当我正在发呆的时候,有人从我身上走过。好像是认识我的人。她的红色羽绒夹克被风吹了一下,“唦唦”了一下,碰着了我的红色呢子外套。疯牛马不相及的两种衣料,竟然碰在一起了。我觉得很开心,也许因为它们的颜色是一样的吧。
我们没打招呼,各自走进了尖顶的木头房子里。
十三姐在喝茶,从英国留学过来美国的中国女人。一个很十三点的女人,所以我就不客气地告诉阿迪妹妹,我们就叫她十三姐吧。
“不如叫她十三姨,黄飞鸿影片里不是有个从英国留洋回去的十三姨吗?”
“人家十三姨多漂亮啊,左手永远举着照相机,右手永远举着遮阳伞。”我挥动着手臂,模仿着十三姨的优美动作之际,阿迪妹妹一脸窘迫地用手指给我看,我朝她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十三姐正在吃莎翁。左手举着莎翁,嘴里咀嚼着,满脸麻木表情,右手举着七十一咖啡,就是那种解咖啡瘾淡得不能喝的便宜咖啡。一个穿红色羽绒夹克的女人从她身边晃过。脸上表情更加麻木。
“她好像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摔坏脑子似的,天天吃莎翁,天天喝七十一咖啡。”阿迪妹妹同情地说。
“对啊,就不能换别的吃吗?这莎翁真的那么好吃吗?这淡咖啡真的这么受欢迎吗?”我摇头。我想,这岛上的人本来很有情趣的,就是因为十三姐来了之后,就快变成乏味不堪的地方了。看看,我们这厂里的叔叔阿姨们都很喜欢咱俩,阿迪妹妹前阿迪妹妹后的,每天都这么叫着,让人听着多舒服啊。他们叫我也一样,叫我“文化界”。尽管,显得我在这里工作很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很愿意他们那样叫我。
“说说说,把单子看错了,钱算错了,钱找错了,客人衣服量错了,单子钉错地方了,我看你们还说不?!让咱们的客人都在上飞机前拿不到衣服,让他们在洗澡前都没衣服穿,让满街上的人都没衣服穿,让那些有衣服的人都穿着半长不短的出去见人,我看你们还说不。”那个穿红色羽绒夹克的家伙,现在才让我看清楚她的模样。我们的老板,一个神经质女人,每天睡不着觉,一早爬起来自己开门。她永远不将钥匙交给阿迪妹妹,让她为她分忧。她就是喜欢这么干,像狗一样忙碌个没完没了。
“这岛上的人本来就很有情趣的,自从我发现咱们老板以后,我就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咱俩,就再也没有正常人了。”阿迪妹妹故意大声说给她听。老板特别喜欢装听不见别人说她,她是很脆弱的人,她如果听见别人在说她的不是,她会一个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就回来折磨我们。
“这错有那么容易犯吗?这钱来着,又不是莎翁能吃到肚子里去,会看错吗?这衣服不都在这里吗,何先生天天洗,里面叔叔阿姨们天天烫,还有啊,湿洗的机器人都会自己把衣服穿上自己烫直,这世界上还有错的事情吗?真是的,又不是吃莎翁。”阿迪妹妹继续说道。她纯粹是在拿十三姐玩笑。但是老板已经躲到办公室去了。这个可怜的神经质女人,就是害怕别人当面说她。
“她好像每晚都睡不好觉,早上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见了谁都像是杀父仇人一样。连话都不能说了,叫我们回来干嘛?”我也加了把嘴。
十三姐终于把她手上的莎翁吃完了,而且还把七十一咖啡也喝光了。她满脸春风地跑出来,准备上班了。此时早晨十一点钟,也就是我平时报号码的时间。
“哎呀,这玩艺真好吃,它甜而不腻,里面的豆沙也甜而不腻。英国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莎翁。嘿,文化界,为什么你将这东西叫做莎翁啊?我一开始以为莎翁指的是莎士比亚。”
“你能将莎士比亚称之为莎翁,但是你不能将莎翁称之为莎士比亚。懂吗?十三!”我不客气地回答她。像她这鬼样子,哪里像咱们老广啊。广东人谁不知道莎翁,但是却没有多少人会将它与莎士比亚混在一块想。我想她也许真如阿迪妹妹说的,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摔坏脑子。
“嘿,文化界,我还弄不懂,你们为什么叫我十三姐呢?多难听的名字啊,我又不是没名字让你俩叫。”
“嘿嘿嘿,十三姐,我们本来要叫你十三姨的,看在姐比姨年轻份上,才没那么叫你的。”阿迪妹妹认真地说道。
“嘿,红衣主教出来了。”十三姐很害怕遇上老板,每天看见她在,她都很拘谨。不怪她,她刚来这里工作,所以,新人就像监狱里的犯人一样,是先要受点欺负的。
她被叫去数钱了。这真是苦差,以前我刚来时也干过这事。就是蹲在一个地方数硬币。一箩子的硬币,像她那样傻的人要数到天亮。
阿迪妹妹在数单子,就是十家店加起来的单子叠在一起,那可是几百张像数钱一样的重活。数多了人会傻的,我正在想这个问题。
“我昨晚一夜没睡好,你知道为什么吗?”阿迪妹妹突然停下手上的活儿问我。我正在喝我的爱尔兰红茶。
“你什么时候睡过好觉?自从你哥哥把他家的狗迁徙到你楼下以来。”我对于她每晚被狗叫声吵得睡不着的事情似乎了如指掌。
“就是,把我吵醒了之后,我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家的狗发呆。它在微弱的灯光中还朝我房间里吠个不停。当我是贼。我真给它折磨死了。可是,我心里是喜欢狗的,尤其我哥哥的狗长得很帅,黄毛,长的,耳朵耷拉下来,很有灵性的狗。但是,它为什么老是弄得我睡不着呢?”
“你想狗了吗,我说的是现在?”我把我几个月来百喝不厌的爱尔兰红茶再往嘴里挪。
“想啊,我就是喜欢狗嘛,所以才会被它吵醒。如果我不喜欢狗,我才不管它叫呢,叫一百次也弄不醒我。不是吗?嘿,你什么时候给我换一把好点的装订机?这鬼东西我都用了快两年了,自从来了这里工作之后,没有东西是新的,没有东西是可以变新的。唉,我都快不行了。”
十三姐正乐此不疲地数她的钱。但是,没坚持多久,她就厌烦了。
“为什么这些钱都长得一个模样的?!”
“呵呵,她大概又数错了。”
“说说说,如果……我看你还说不?!”老板又一脸麻木地从办公室里冲出来。
“你们就是我的杀父仇人!别以为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其实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说完了,她又气冲冲地进了办公室。但是,她的红色羽绒夹克脱了,天也开始热起来。岛上的气候很怪,就是早晚才冷。中午像是夏天。我也将我的红色呢子外套脱了。
三点钟的时候,我将我早上报的号码拿去十家分店去取钱。
经过那条老路,突然想起早上那只老狗和那个养老狗的老人。路上还是堆满狗毛,狗依然趴在上面睡觉。它实在太脏了,可是,它的主人比它更脏。我走前屋子去,老人正挨在一张破得不能见人的沙发上打盹。他睡熟了,狗也没发现我。
但是,我正要举步时,老人发现我了,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但是,很快就失控般地合上了。
岛上似乎所有的人都喜欢白天睡觉。我正要神经质地想这个问题,才发现我离开我的车有点远了,结果还得折回去,再次经过老人和狗,他们依然在阳光下睡觉。
2007-12-15
午夜
SAND
BE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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