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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场(中篇小说·下)

陈集益 

   

 

    

第七章  麻烦又来了

 

牛化生可怜,牛化生再也不挖洞了,也不再骂猪。许多时候,如果不是听见陈德方女人这样的谩骂:牛化生混蛋,牛化生疯子,牛化生恶棍,牛化生人渣……我们会以为牛化生已经从洪坛冈上蒸发。

于是,日子又过得心安理得了。

这时候,陈德方女人为了省钱,帮我们在山上自酿了一缸米酒,我们嫌酒不地道,不怎么喝。这样,倒是便宜了开始像蟑螂一样缄口的牛化生,他成了酒精的受益者。他常常趁我们不在偷喝我们的酒,喝醉之后就更安静,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倒在猪粪里人事不省。牛化生的表现让我们满意。然而,洪坛冈上并不平静。

我们养的那些猪,此时成了让人头疼的问题。它们变得越来越野,脾气也越来越大,让我们感到力不从心。特别是那些雄性杂种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早熟,嘴里长出獠牙不说,屁股底下先是出现一个胀鼓鼓的气囊,后来就发现这气囊垂了下来,里面的两颗蛋足有拳头那么大。它们走路的时候,屁股上的气囊随着一收一缩,就像有人往里吹气一样,真想拿根针把它捅捅破。

当然,那些雌性杂种猪也好不到哪里去,它们仅仅样子稍微好看一点、圆润一点而已。它们也不听话,常常夜不归宿,害得我们整夜寻找。

猪长到这个份上,当然,食量就更大了。它们的胃成了一个深渊,一架机器,什么东西都盛得下,消化得了。而洪坛冈上又偏偏不长粮食,草根和树皮几乎被它们吃光了,部分杂木被连根拱起后死亡,山上只剩下了破碎的岩石和酱色的泥浆。洪坛冈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天气变化、大雨滂沱时,山上到处是让人防不胜防的泥潭,跌进去淹不死人,但是会让你浑身奇痒。虽然我们也尽量弄一点吃的,比如向山下的农民收购一些番薯藤、米糠之类的东西喂它们,可是这样也难以慰藉它们饥肠辘辘的胃。它们反而会为了抢一口吃的,咬得鲜血淋淋,有一头刚怀孕的母猪就是这样被活活咬死的。

至于这些猪惹出来的祸事,更是让人难以忍受。连山上真正的野猪撒起野来也不会像它们这么得寸进尺,肆无忌惮。至少山上的野猪多少还是怕人的,可我们养的这群猪因为从小跟人在一起,对人毫不畏惧。它们在洪坛冈上填不饱肚皮,就跑到山下的庄稼地里去,山下的村民以为能用锄头和扁担轻易把它们赶走,就拿出打死一条狗的勇气冲上前去。结果,杂种猪们哼了几声,身体一阵抖动,雪白的獠牙在前腿上磨了几下,接着两条后腿在泥地上一顿,向拿着武器的村民扑了过去。吓得他们嚎叫着四处逃命。

而杂种猪们显然是暴怒了,兽性大发,它们追赶那些村民,上蹿下跳,不管这些人的脚后跟是否干净,张嘴就咬。有一个老汉在慌乱之中跌了一跤,马上就有杂种猪扑上去咬他的臀部,大概连它也知道这个地方的肉最肥厚,幸好这个人在该部位别有一个刀鞘,刀鞘里还有砍刀,杂种猪一口咬下去,獠牙“咯嘣”一声,吓了它一跳。与此同时,感到一阵钻心疼痛的老汉乘机跳起,像球一样滚下山去。杂种猪们只好继续追赶。直到把这些人逼到了一户居住在矮山上的村民家中,他们把门闩死了。

杂种猪们见那些人迟迟不肯出来,又没有捞到任何吃的,就在屋外闹闹哄哄的,想把一面土墙拱翻。屋里的人非常气愤,但又没有办法,只好从楼窗里往下扔番薯,扔土豆,扔南瓜,扔玉米棒子,直至把一篮刚刚采摘的蔬菜也倒了下来。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些东西根本填不满杂种猪洪水一样的欲望,有人就要打开谷仓往下面倾倒粮食,那户人家的主人终于舍不得,张牙舞爪着,简直要哭了: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家里本来就穷,粮食要留着过冬,求你们了……”

但是,那些受到惊吓的村里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他们把那户人家储存的粮食几乎全部倒下来给猪吃了。可是这些猪却没有吃饱,或者说吃饱了但没有吃得发撑,之后,它们又跑到附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把那户人家晒在门口的数百斤腌萝卜吃了个精光(本来是要拿去卖的)。最后,这些猪口渴了,闯进一片甘蔗林嚼甘蔗汁吃,这时它们才在半个村子人的驱赶下,飞一样地回到了洪坛冈。

 

直到现在,有村民说起我们养的那群猪,还是一脸惊恐。对于这个相对封闭的小山村来说,“洪坛冈上的杂种猪”在以后的许多年中,还会被他们当作一个特有名词反复提起

怎么可能忘记呢?这些猪因为没有在适龄时进行阉割,后来已经无法管理,它们成了吴村一害。当时正是晚稻成熟、硕果累累的季节,杂种猪频频下山糟踏庄稼和粮食,让村民们感到十分痛心和愤慨,他们成群结队地上山找我们赔偿。必须承认,杂种猪犯了错,我和祝小乌、陈德方负有责任。可是说到赔偿,我们赔不起啊。

待陈德方笑脸陪尽,跟那些义愤填膺的庄稼汉一同下山后,我和祝小乌坐在月光下商量对策。我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发现我们骑着杂种猪通往银行取款台的路,差不多被堵死(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一是将“洪坛冈野猪场”搬到“碗高坪”的计划泡汤了,因为杂种猪的危害让那些户主感到为难;二是不卖掉这批猪,这些畜生日后还会惹出更大的祸事来,到时候落得个连饭钱都没着落也说不定。

综合以上两点,我和祝小乌决定卖掉这批猪,尽管这些猪每天都在长肉,带一股膻味的肉又这样值钱。

可是,我们又是多么的不甘心!

“如果养到年底,快春节的时候,我们把猪拉到镇上,喊上几个屠夫,两天时间保证把肉卖完。”祝小乌的眼镜后面出现了一片新的夜空,那里的星星就像铁匠抡锤下的火花一样,撞击着祝小乌啤酒瓶底似的镜片,“到那时候,肉卖得贵不说,大家还抢着买,镇上的人没有吃过野猪肉啊!我只要在肉案上挂上一块牌:野猪肉……那买年货的人挤上来,手里举着钱,我要我要,给我割上5斤……”

“可是,我们现在就要把猪卖掉了。”

“现在?”祝小乌瞪大两只眼睛望着我,张大的嘴巴好像吞了一口猪粪,他说,“我们应该再想想办法。”

于是,我们坐在黑暗当中商量到了天亮。

等到翌日清晨陈德方来到洪坛冈,我和祝小乌的衣服被露水打湿,自己却一无所知。好在我们已经想出了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阉掉这些杂种猪,虽然迟了一点。

我们对陈德方说:“咱先阉掉那些公的。”

陈德方说:“那母的呢?”

我们说:“暂时阉不了。”

陈德方说:“母的照样跑下去偷吃。”

我们说:“母的只有兽医知道怎么阉,你读书时没学过生理课吗?”

陈德方只好拿起我们丢给他的一把镰刀,向一头正在撒尿的小公猪悄悄靠过去,那尿在地上冲出一个小坑,从坑里溢出的气泡“噼噼啪啪”直响。他打算在小公猪撒完尿之前,“寒光一闪”,把小公猪屁股上的两鸟蛋劈下来。他已经想好了:小公猪的睾丸是有名的滋补品,他要每天阉上几头,这样,就天天有猪睾丸吃。

“猪睾丸吃了有劲,我跟我家女人分床睡好几年了,”他形容道,“这一次,嘿嘿,恐怕她要向我求饶,不会把我赶下床了。”

“难怪你家女人看见男人就像花痴一样。”

“你们说什么?”

“没什么,你有劲了,逢到陈嫂上山我们睡觉也塌实了。”

“我会让你们满意的,放心吧!”陈德方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肯定是越阉越得心应手。”

说时迟,那时快。陈德方走到那头小公猪身边时,小公猪已经撒完了尿。只听“唳——”的一声尖叫,那猪突然一跃而起,它的尾巴被陈德方砍下来了,掉在地上直跳。陈德方手慌脚乱的,跳上去踩住了它:

“怎么?刚才没有劈到睾丸吗?”

就在这时,等陈德方再看,就看见那头受伤的小公猪已经掉头向他跑来,在它的后面,跟着更多怒气冲冲的猪,还没等他回过神,这些猪已经朝他的肚子拱了过去,陈德方“啊呀”一声,人就像溅起的水花砰溅得老远又落了下去。他的一条腿立刻被断了尾的小公猪咬在了嘴里。

“救命啊,救命啊!”

我看见那头小公猪的鼻孔里吹出气泡,从陈德方小腿上撕下的一大块肉已经被它吃下去了,其它猪则把附着在陈德方小腿骨骼上的血管和筋脉扯了出来暗红色的血,正从破裂的血管里往外冒……杂种猪们的脸部洒满陈德方的血,样子很是恐怖。

我和祝小乌吓得两腿发软,但是,都拿起棍子赶了过去……

就这样,被激怒的杂种猪不仅撞伤了陈德方的睾丸,还撞伤了他的肋骨折断了他的腰,把陈德方咬得鲜血淋漓。

 

我们有苦难言。在陈德方生死不明的日子里,山下的村民还不停地上山来控告我们的猪,要求赔偿。我们跟这些人不熟,也没心思跟他们罗嗦,已经打了好几次白条。最后,他们终于拒收白条,要现金。

我们告诉他们,山上又没有银行,怎么会有现金呢?

他们就把一捆麻绳扔在地上,问我们:“你们说吧!是要捆走人,还是捆走猪?”

我和祝小乌尽管有的是力气,皮也厚,不怕挨打,但是还是妥协了。因为这些人比汤溪镇上的小流氓野蛮多了,他们横着脸叫嚣:“这几头母猪尽管又怀了一肚子坏种,但是我们认了!如果再有野猪出来捣乱,一手指头按死你俩!”

他们用绳套套住了两头老母猪的头,连拽带踢,牵下山去了。

那一天,我和祝小乌欲哭而无泪,就像被人强暴后扔在荒郊野外的女人。我们已经无法将这些畜生驯服,并且,也想过各种办法。其中最有效的是把它们重新圈养起来,或者在每头猪的前腿上戴上脚链。可是猪能把铁链咬断,这是无疑的,因为它们就是把木栅栏上的钢筋咬断,然后逃到山下去偷吃的。

时势已经逼得我们不得不立刻卖掉这些猪。可是我们真的拉这些畜生去卖钱的话,我们同样不知道怎样把它们拉下山然后弄到车上去的。它们不是普通的猪,它们会把拉它们下山的人咬死的。我们因此感到很头疼,开始像牛化生那样打猪,骂猪,恨不得剥了它们的皮!可是在找到买主之前,我们还得伺候它们,看护它们,为它们背负责任。

一天,终于等到了一个上山来收购野猪的朱老板。此人矮胖,腋窝下裹着一只小皮包,是听说陈德方被“野猪”咬伤事件后,主动找到洪坛冈来的。他看了我们的杂种猪后,说:“我来之前,就猜出你们的野猪是杂交出来的。不过,很好!很好!你们杂交的这些猪是具有远大前景的生态农业项目。”

我和祝小乌吓了一跳,这个猪贩子说话怎么像个干部?果真,这个人自称是什么烹饪协会的副会长。他告诉我们,他是帮省城数家宾馆到山区来收购野味的,他这几年收购的野味数以千吨计,不论山上跑的,天上飞的,囊括“海陆空”所有飞禽走兽,统吃统收。他的到来让我们受宠若惊。可是,就在我们准备草签一份买卖合同的时候,陈德方夫妇的出现给这宗买卖泼了一桶冷水。

陈德方叫嚣着:“不许你们卖掉这些王八蛋!”

伤愈后的陈德方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就像故意模仿瘸子走路一样,生硬,但很好看。他是他的女人把他背下山,然后又背上来的。他叫嚣着:“不许你们卖掉这些王八蛋!”

我和祝小乌很尴尬,向朱老板做了解释后,转身对陈德方说道:“猪把你的脑袋咬掉了一块是不是?你别在这里支支歪歪的,等签完合同,你的股份少不了你!”

“我没有什么股份!我是给你们打工的,我要你们养我一辈子!”

“你、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陈德方看看我,看看祝小乌,一脸仇恨,他说:“妈妈的,我就差死在这里!现在我只剩下一条腿,叫我以后怎么活?你们告诉我!告诉我!”

“拜托,你别这样嚷嚷好不好?”

陈德方却嚷得更响了:“我今年才四十五啊!腿瘸了,叫我以后怎么活?怎么活呀!”

陈德方这样叫着,吼着,突然,他就像疯狗一样滚了过来:“要不是你们让我去阉猪,我现在还好好儿的,是你们丢给我一把镰刀!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们的!是你们害了我!你们别想跑,你们赔我……”

听了陈德方这些哭天喊地的话,我和祝小乌既心酸又恼怒,不过都没有当真。可是几天之后,我和祝小乌分别接到了法院的传票:陈德方当真把我们推到了被告席上。

 

第八章 活捉杂种猪

 

我们很后悔当初纵容了这些猪,在该“去势”的时候没有给它们“去势”,在牛化生拿棍子教训它们的时候,我们还在替这些猪说话。我和祝小乌都没有想到我们的事业竟然栽在这些猪的野性上,而当初,我们恰恰以为这是让我们的事业蓬勃发展的基石。现在,我们终于自食其果。

陈德方跟我们打起了官司。陈德方一审败诉。陈德方不服,告到了市一级的法院,这一回陈德方赢了我们,因为他死不承认他是我们的合伙人。我们想向更高一级法院提起申诉,这时想到牛化生的教训,想到洪坛冈上无人照看的猪,只好认了输。

这时候,洪坛冈上的那些杂种猪,这些万恶不赦的罪人,终于等到了它们的末日。

现在,它们已经快要性成熟。在我和祝小乌回到洪坛冈的时候,这些猪正在吴村的漫山遍野逍遥。山上的牛化生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屋中无人。昔日生机勃勃的洪坛冈,冷清而萧条,只剩下大腹便便的老母猪,坑坑洼洼间的枯枝败叶,枯枝败叶间的猪粪,还有带猪粪臭的风,还在呜呜地吹着。

我和祝小乌想起当初我们借钱购买小母猪上山时的雄心壮志,以及后来所受的苦,不禁潸然泪下。

我们下了山,去找吴村的人。

吴村的人对我、祝小乌及我们的猪恨得咬牙切齿,还没等我们开口,就叽叽喳喳起来,有的还拿出了我们写的白条,因为陈德方的胜利让他们感到嫉妒。我和祝小乌原本是想请他们帮我们上山捉猪下来卖的,这时候就变得难以启口。

但是猪一日不除,我们就一日不得安宁。最后我们豁出去了,在村口贴了“捉猪告示”,内容主要是我们已经无力养这些猪,恳请村民帮忙,活捉杂种猪一头,得200元报酬;如果有猪被他们打死,罚200元一头;如果有人不慎被猪咬伤、咬死,概不负责。

吴村人被我们的告示所诱惑,却不敢轻易出手。200元对他们而言,是四百斤稻谷的价钱。一家人齐心协力活捉10头杂种猪下山,那么他们将得到一台彩电。但是一条人命的价格也是很昂贵的,他们把自己的命跟我们的猪放在天平上称来称去,一些人放弃了,另一些人却找上山来。

“你们的猪呢?”第一个上山的人是一个气喘吁吁、面色浮肿的中年人,一看便知病入膏肓,我们告诫他捉这些猪的危险,劝他赶快回去,他说,“我无儿无女,得了绝症,求你们让我挣一口棺材钱。”

我们吃过陈德方的亏,所以要他立下字据。立好字据后,他这才向我们讨了一口水喝,向附近的山上走去了。我们的猪,此时就在这些山头的茂密树林处。

整整一天,我们都在等待,生怕我们的猪闹出人命来。好在次日清晨,我看见昨日上山的那个人还活着,并且捉到了一头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把猪捆绑起来,然后弄到山下的公路上来的。村里人都围着我们的猪看热闹。我走过去,那个人犹如乞丐看见施主,伸出了一双血迹斑斑的手。

我吓了一跳:只见他的手上已经没有多少手指头,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了他的手心。血粘住了钞票,没有掉下来。然后,我就看见他抖动着嘴唇,就跟捧着一条活鱼似的跑开了。

“谢谢,谢谢……”这是他跟我说的话。

当又一天过去,我听说这个人已经死在一口刚刚买回的棺材里,是他自己爬进去死的。我很想去停放棺材的祠堂看看他,一同下山的祝小乌拉住了我,说,有财,人一死就升天了,可我们还在地狱里苦熬!我想想也对,我们的猪只要还在山上,它们就等于是一群野猪,而我们已身无分文——昨天的两百块钱,原本是准备用来雇车运猪的,没想到被我给了这个等着棺材寻死的人。

 

三天里,一共只捉下来五头猪,它们被五花大绑着,放置在公路边的凉亭里。

我们当然希望在更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猪捉下来。可那几个“亡命”的村民见我们迟迟不兑现报酬,已很愤怒。有一个甚至要宰了我们的猪:“你们就这样拿别人的命当儿戏的吗?!”我和祝小乌不得不答应他们,卖了猪就给钱,可我们心里清楚,我们是不可能为这五头猪雇车去城里销售的。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请村里的屠夫宰了这几头猪,猪肉也由他卖,买完拿提成。他听了当然高兴,只用了一个上午就送它们上了西天。就这样,我们捉几头猪下山,宰几头猪做成本,把山上那几头快要生产的老母猪也卖了。几下子折腾下来,钱挣不到不说,山上那些在逃的杂种猪倒是越捉越精,一听人声就跑。没过几天,村里人上山就再也不见猪的踪影。

我和祝小乌只好亲自深入大山的腹地。

吴村地处两县三乡之交界,除溪水的流向是奔向平原的,其余指向均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好在秋后天气凉爽、风轻云淡,放眼眺望,群山上落叶树点缀墨蓝的灌木林,景色凄迷而壮丽。可惜我们无心欣赏风景。我们跟随雇请的山民,足迹遍布与洪坛冈相邻的高布山、碗高坪、老鹰尖、劳动坞等等高山峡谷,可是都没有见到猪的蛛丝马迹。

我们既疲劳又焦虑,辗转一圈重回洪坛冈的时候,却在半路上听到了一阵沙沙沙的声音,我的心中一阵窃喜,难道杂种猪就在附近?我们在灌木丛中奔跑,追至一座坟冢遍布的小山上,才发现我们追的不是猪,而是一个人。

“是谁?滚出来!”

那人不答,在坟冢之间继续奔跑。我和祝小乌猜测这个人一定与失踪的猪有关,于是我们分头追赶,终于把那个人逼到了一棵大树上。我们走近一看,愣住了:此人衣裳褴褛,几乎赤裸,他是牛化生。

此时的牛化生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头猪,一只野兽。很显然,他因饥饿难当离开洪坛冈后,并没有回到人间。他在这许多天以来,一直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我想他一定跟杂种猪一起偷吃过村里人的庄稼,所以,他应该知道猪的去向。可是我们抓住他以后,发现他的神智已经完全失常。

“我不是刁民,我不是,不要抓我,不要……”他因为害怕,睁大着双眼,一直在战栗,“不要送我回去!他们恨不得一口吞掉我,整死我啊!

大概是这几天不怕死的村民在山上追捕杂种猪的场面,使他害上了迫害狂一样的毛病。我走过去说:“你别给我装,没人看你表演了!你这就给我滚到洪坛冈上去!你不是要隐居吗?我们成全你!”

没想到牛化生听我这么一说,号啕大哭:“们拦不住我!我天天告,日日访,我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半夜也在想办法!我活着告不倒你们,我死后还要接着告!……

牛化生的眼泪“唰唰”地流,接着,像真正的疯子那样唱了起来:“山乡乌云罩,上京找青天。没有冤枉事,谁愿招讨厌?”

我和祝小乌看到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是没治了,就用一根准备捆猪的绳子将他牵下了山。在山下,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就把牛化生暂时关在了那间破落的凉亭里。在那里,还有两头没有来得及杀掉卖的猪。牛化生就暂时跟这两头五花大绑的猪呆在了一起。

于是,牛化生又像在洪坛冈上似的彻夜叫喊了,只不过喊的内容变成了这样:猪有一条命,人有一条命!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诸如此类,直到把嗓门喊哑。

 

好在这时候,终于从一个砍柴人的嘴里得到了消息。我们的猪并没有跑远,而是呆在一座“岭坳里”的山上。我和祝小乌立刻叫上人去了“岭坳里”。

那是一座与邻县交界的山,山上有一岩洞,一头通吴村一头通邻县,吴村人叫它“碗窑洞”。我们的猪白天为了躲避人类的袭击躲在洞里,只有到了晚上才在山洞附近活动。我们一干人藏在树丛里等待天黑,只听“呼啦啦”一阵声响,从洞里刮出一团迅速升腾的黑旋风,那是成千上万只蝙蝠飞出了洞。

紧接着,我们就看见有一群猪跑到了外面,东张西望。

没想到猪的变化这么快,它们已经跟真正的野猪无异:猪嘴修长,獠牙尖锐,好比两把弯刀翘在嘴角粗硬的鬃毛几乎从颈部直至臀部,皮上涂有凝固的松脂,大概连枪弹也不易射入。它们在山洞口踯躅,样子机灵而凶猛。当我们压低嗓门商量对策,立刻有猪抬起头,发出刺耳的“哼哼”声,猪群如同撞在岩壁上的波涛消失在了山洞里。过了很久,还可以听到回荡在山洞口的轰鸣。

下山时,我们没有了力气,坐在山石上站不起来。这一回,连那几个帮我们捉猪的光棍汉都同情起了我们,他们说:“这些猪就凭我们几个,那是做梦!你们不如趁早到井下村去找猎人帮忙,你们的猪已经变成了野猪,大概只有猎枪可以对付。”

我们听了那几个人的,下山之后连夜跑去井下村。非常遗憾,井下村的几个猎人都说,猎枪早在几年前就被派出所没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打猎了。不过他们听了我俩的境遇后,答应给我们想想别的办法。

第二天,猎人们没有食言,带了一箩筐“土炸弹”(民间用炸药自制的表面涂上香油之类的圆丸子)来凉亭找我们。他们看见地上那两头五花大绑、瞪眼呲牙的动物,浑身骨头痒了起来,他们太想念早些年扛着“火铳”打野猪的日子了,只要求到时候分一些“野猪肉”解解馋,就跟我和祝小乌上了山。

杂种猪们在山洞里咆哮,我们守在山洞的两个出口,这样对峙了数天,我们才在附近的腐殖土里埋上“土炸弹”,爬到树上。

杂种猪们饿得就要发疯,见我们撤离,纷纷跑出来觅食,它们闻到涂抹在“土炸弹”上的香油,鼻子往泥土里拱去,只听一阵阵爆炸的巨响,如同战争,在几分钟内我们这一边已经炸死了好几头。我们立刻下山请人把这些猪抬下山,然后雇三轮运输车运到了镇上。

祝小乌发动了他的亲朋好友,提着竹篮,挎着柳筐,走街串巷帮我们卖掉了这批肉。虽然价格不是很理想,但是我们回到吴村的时候,已经雇得起解放牌的大卡车了。我们准备把剩余的50来头猪炸死后,火速运到城里去卖。因为我们认为城里的价格肯定比镇上贵。

然而,我们再次把问题想得过于美好了。现实的残酷性不光教育了我们,同时也教育着我们的猪,它们在目睹同伴的惨死之后,早已秘密地撤离了“碗窑洞”。井下村的猎人们也不愿再帮我们了。

 

事情发展到这儿,当然是越来越难以收场。但是考虑到篇幅的问题,我只好放弃一些捉猪下山的情节。因为这些情节固然精彩,却不是最重要的。它们跟后来我们运猪去省城遇到的挫折、以及跟牛化生的死比起来,并不显得惨烈。

正如刚才提到的,猪,我们还剩下50来头,又都逃到了更加偏远的高山上。我们绝望了。最后是在一个挖草药的外乡人的帮助下,才联系到了一支专业的狩猎队,这些让我们吃尽苦头的杂种猪才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下场:它们被狩猎队的猎狗咬死3头,击毙5头,其余大部分被活捉,只有2头孽障大概是永远逃走了。

值得补充的是,这支狩猎队训练的11头猎狗是世界一流的,它们为这次捉猪立下了汗马功劳。时间过去多年,我竟然还记得它们在山上确定猎物的位置,围追堵截猎物,最后将猎物赶进陷阱的情形。那陷阱是我们用坑洞加钢丝网提前布置的。

现在想想,当我们把几乎全部杂种猪都捉拿下山以后,那是多么凯旋的喜悦啊!我和祝小乌是含着眼泪下山的。我们看见我们的猪,不论活的还是死的,都被绳索捆绑着,拴在公路两边的木桩上:多么壮观!多么不容易!差不多有几十米远!

吴村人都被惊动了,他们早在狩猎队进山的那一刻起,就抱着“有好戏看”的念头等待着。现在,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幸灾乐祸,只有心服口服,他们在猪的呻吟和人的赞叹里走来走去,大声地喧哗着,“这头猪怎样怎样,那头猪怎样怎样”,有几个老太婆甚至拿起石头想敲断杂种公猪的獠牙,把獠牙挂在孙子的脖子上辟邪。

而我和祝小乌,回想起在洪坛冈上虚度的时光,赔进去的本钱,猪的嬗变,和被陈德方告上法庭的屈辱,心生怆然……好在一场持久战终于结束了。我们决定在当夜煮一头猪来庆祝。猪是现成的,屠夫又懂得烹饪,我们的盛情感染了众人,他们在一块闲置的稻田里架起三口铁锅,夜色渐浓时,铁锅里冒出油泡,“野猪肉”的香味飘了起来,连月亮都馋得滴下口水。

我仍记得大家开吃之前,祝小乌还致了几句“辞”,内容大致是感谢吴村人这一年半来对我们的帮助,感谢狩猎队和他们的猎狗帮我们捉住了猪;还有,就是替我们的猪向村里人道歉,因为猪糟蹋了村里人的庄稼,还咬伤了人。说到动情处,祝小乌哽咽不能成声,把一些心肠软的妇女弄得涕泪纵横

这时,野耗子一样的陈德方带着烂番薯一样的女人,原本是挤过来催赔款的,看到祝小乌那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样子,一声不坑地回去了。过了一会儿,还叫人抬了两箱“九峰牌”啤酒来。

那一夜,很多人喝醉了,也有很多人肚子胀得难受,打饱咯的声音就像蛙鸣此起彼伏。村里人都夸赞说,在吴村,自分田单干后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伙饭”了。他们点起了篝火,唱起了山歌,就这样,许多人在篝火边呆到了天亮。

 

第九章  大难临头

 

只是,我们的故事远未结束。我们将几头死猪运到县城顺利脱手之后,自然就产生了运活猪到省城去卖的念头。谁不想着多挣一点呢?于是,我们的解放牌汽车拉着我们和我们的猪,从县城出发,铺满金钱与诱惑的危险之路上风驰电掣。

一路上,我们听着歌,那歌里老是重复着:“,中国,中国,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那歌就好像是专门为我和祝小乌编出来的。我们不正是迈着气壮山河的新步伐”往省城赶吗?我们简直不像在车上,而是端坐在云端,4个小时的路程,说到就到了,好像只用了四分钟一样。

雇来的司机对我们说:

“现在天还早,我们先找旅馆吧。”

“这里真是省城吗?怎么又脏又乱?”

“当然不是,我们还在城外,卡车白天进不了城,只有深夜才允许开进去。”

“那我们就等开进去之后再找旅馆吧。”

“我听你们的。”

当华灯初上,夜的帷幕徐徐拉开,我们的解放牌汽车拉着我们和我们的猪,迫不及待地进城了。我和祝小乌在山上呆得久,看见五光十色的街道,影影绰绰的行人,心中说不出的紧张和兴奋。

陌生的省城,就像在霓虹灯下敞着胸脯的女人,丰满,花哨,淫荡的眼神勾引每一个人。我们在她的裙摆底下有欲望却没有勇气,就像一个误入皇室的小偷在错综复杂的机关暗道迷失了方向。再说,我们似乎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去向,我们进城的目的仅仅是想找一家旅馆住下,方便明天一早去推销“野猪肉”而已。可是在省城,我们发现没有便宜的旅馆,甚至连寒酸一点的招待所都难得一见。

这样转了一圈,发现已是凌晨一点。我们在一个正在拆迁的建筑工地上停了下来,终于决定:司机睡驾驶室,我和祝小乌呢,在卡车旁边铺上帆布,躺在上面。

我们并不是吝啬,仅仅是从来没有住过那么贵的旅店。在县城,住一夜宾馆也没有那么贵的。可是我们躺在帆布上,看着城市上空淡黄色的夜,突然想起了洪坛冈,洪坛冈就像梦一样遥远!这样一来,发现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我们谈论起卖猪的事情,谈了很久。

这时,或许是猪的一声叫唤惊扰了我们,或许是与猪朝夕相处这么久,心中还是有感情的,祝小乌叫我爬上去看看。

我奉命爬到了卡车的护栏上,看见昔日生龙活虎的这群猪,如今在逼困窘的车斗里挤成一堆,看不到凶残,听不到蛮横,这些被突然带到了城市的猪,在经历了一路的上吐下泻之后,已经东倒西歪、趴在车板上,苟延残喘。

“有财,怎么样?还都活着吗?”

“活倒是活着。”

“活着就好。”

“大概活不长了。”

“猪反正是要死的,只要熬过这一、两天。”

可是,在远离洪坛冈之后,在这特定一刻,我看见这些猪,想到它们即将被宰杀的命运,想到它们挨刀子时绝望的尖叫简直要流出泪来。我不信这些猪猜不出自己即将到来的下场,否则,他们不会连噩梦中的哼哼都显得如此悲伤。

“小乌我们,把猪赶到工地上喘一口气吧。”我终于说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和祝小乌准备把猪赶回车上去,猪赖在地上不肯走。这时候,祝小乌发现在一堆残砖破瓦的后面,有一栋拆得只剩四堵墙的空房,就好比一个猪圈。他走过来跟我商量是不是可以让猪在里面呆上一天。

我担心这事会有人来管,祝小乌说:“我都看了,这些空房子没人管,你看那边住着大批流浪汉呢!有人管的话他们也不敢住在里面。”

我当然同意。这样一来,只要叫司机呆在这里看护就行了。

我们没有费很多力气,就把猪赶到了那栋空房子里。我们用一些旧木料挡在门洞上,又抱来一些砖头护着木料。

“你无论如何要看好这扇门。”我们说。

“放心吧,我看它们连站的力气都没有,拱不开的,这样一弄很结实。”司机说。

我们这才放心地走了。

我们先是来到了一个菜市场。我们向那里的肉贩子推销“野猪肉”。原以为他们听说“野猪肉”会像看见女人的大腿一样兴致勃勃,不料,他们不是摇头就是拭耳不听。难道大城市的人不喜欢吃野猪肉?我们壮起胆问一个拿斧头劈排骨的人,他问我们是不是没有卖过肉?我们说是的。他这才说道:“你们以为这里是乡下的早市吗?这里每天都要查的,不要说野猪肉,就是普通的猪肉没有经过检疫,都要罚款、没收!”

我们的心凉到了底。走出菜市场的时候,两人都说不出话来。这样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在一个电话亭的旁边,祝小乌停住了,跟我说:

“看来,我们只有去找朱老板。”

“可是,朱老板的名片,不是丢了吗?”

“不碍事,我还记得他说的那个协会,我们只要找到那个协会就可以找到朱老板。”

“那个协会好像叫烹饪协会。”

“对,打114就可以查到。”

可是,祝小乌呆在电话亭里咕噜了半天也没有出来,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敲敲玻璃,他出来的时候,脸红了到耳根,他说:

“事情有点麻烦。”

“怎么啦?”

“那个朱什么,死了。”

“死了?”

“跑到什么地方去收购什么娃娃鱼,被蛇咬死的。”

“他也真会跑,死的不是时候。”

“那个接电话的人告诉我,他们再也不帮饭店联系什么野味了。”

“那,我们的猪怎么办?”

“只好运回去卖了。”

 

不过,我们没有死心。在回拆迁工地的路上,我们进了街边的几家酒店询问“野猪肉”的事情。有一个厨师长对“野猪肉”很感兴趣,问我们“野猪肉”在哪里?我们告诉他在工地的空房子里。他问我们是不是把活生生的野猪运到城里来了。我们告诉他是的,他就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声,说:“你们赶快运回去吧!就算我店买你们的肉,也不敢整只买。肢解,懂吗?就像卖鸡胸、鸡翅、鸡爪那样卖!”

我们真后悔没有带吴村的那个屠夫一起来,可是厨师长的话让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只要我们联系好酒店,然后把猪运到什么地方宰掉,肢解成块,然后在深夜再送回来就行。至于这宗买卖为什么如此神秘,我们倒不清楚。

“大概野猪是受保护的动物吧。”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咱不怕。”祝小乌舒了一口气。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糊涂了?咱的猪是人工繁殖的。”

“可它们的样子跟野猪没有什么区别。”

“咱在猪的耳朵上,烙有记号呢!”

经祝小乌这么一提醒,我才恍过神来,发现我们已经回到了那个拆得如同战争废墟的地方。这地方跟几个小时前比起来,变得嘈杂,混乱,有许许多多人围在我们昨晚睡觉的空地上,就像有人在那里耍猴戏。

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我和祝小乌凑过去一看,果然!我们的猪被许许多多人包围了!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然后大吃了一惊:我们的猪已经恢复体力,三五成群,就像在洪坛冈上一样放肆地拱来拱去,而我们的司机,却被两个民警严严实实地摁在地上。

“猪不是我的!猪不是我的!放开我!”可怜司机嘴啃着泥,吼着,“我只是他们的司机……求你们了……

民警照旧担心他逃跑,将他的双手拷起来了。他们说:“你先给我蹲着!”

这时,我看到那两个民警猫头鹰一样的目光,还有别在他们腰间的枪,我的腿一阵阵发软,我对祝小乌说:“小乌,咱、咱先避一避吧。”

祝小乌脸色铁青,他说:“不用怕,让我去跟他们评理。”

我说:“就怕猪会惹出大祸!”

祝小乌说:“不会的!它们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没有力气……”

正说着,一辆“乌拉乌拉”的警车划开人群,差一点把我俩撞倒在地。我看见车门打开,从车上跳下来十多个荷枪实弹的武警。人就像遭到驱赶的苍蝇一样“哄”的一声飞了开去。接着,一个桶状的喇叭里立刻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野猪危险,请围观者迅速撤离,迅速撤离!”

“野猪危险,请围观者迅速撤离,迅速撤离!!”

 

这时候,那些武警就跟新兵训练那样,列队,报数,持枪,跑步,卧倒……然后,他们把枪口对准了我们的猪。

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们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把我们的猪毙掉了。所以,一心想卖猪还债的祝小乌疯了一样冲了过去,拉也拉不住,声嘶力竭着:“猪是我的!猪是我的!千万别开枪,千万别开枪啊!”

“走开!野猪危险!不要过来!”

那些武警见祝小乌已经冲过了警戒线,枪立刻调转了方向,对准了情绪失控的祝小乌。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被拉到刑场枪毙的祝小乌,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救祝小乌,无论如何要去救祝小乌。可是我发现我瘫在了地上。

我号啕了起来:“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啊!猪不是野猪,小乌也不是坏人!你们要抓就抓我吧……”

警察的喇叭不但没有驱散瞧热闹的人群,人反而越来越多,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人小声地对我说:“傻瓜,快跑呀!傻瓜!他们真要过来抓你了,你哭什么呀?”

可是,仿佛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我的胸脯里滚来滚去,我情难自禁,必须把它释放出来。当我被警察拽到与挨了揍的祝小乌和司机蹲成一排的时候,我的喉咙里还在发出声音:“它们不是野猪,它们真的不是野猪!你们不准我们卖,我们就把它们拉回去,我们没有想到这里的猪必须检疫……猪拉在地上的屎,我会捡起来的……”

结果,我还没有说完,突然有一根沉甸甸的棍子打在了我的头上,这一棍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你~~~~~~~~~~~

不过,等头上的疼痛一消失,我仍听清了警察盘问祝小乌的那些话:

“问你呢!野猪从哪儿捉来的?”

“我说过它们不是野猪。”

“你还嘴硬!是不是也想挨上一棍子?

“我不想。”

“那你知不知道野猪是省二级保护动物,猎捕野猪是违法行为?”

“我知道。”

“你这是知法犯法!”

“可它们不是野猪,是杂种猪!”

“你说什么?骂我杂种?”

只听“砰”的一声,刚才打我的那根棍子打在了祝小乌的头上,祝小乌“啊”了一声,声音明显小下去了:“这些猪是家猪跟野猪杂交的,不信你们可以看这些猪的耳背,那是它们刚出生时烙的,我没有撒谎。”

这样,场面就出现了片刻冷场,等那人回来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盘问我了:“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好像突然哑掉了,“我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知道?你们把这么多野猪运到省城来,你不知道?难道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只好重复刚才祝小乌说过的话,死死咬住这是一群杂交出来的猪。因为我心里清楚,只要这群猪不是国家保护动物,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可即便这样,我们和我们的猪仍逃脱不了要运往派出所等候处理的命运:因为根据警方解释,养野猪必须到林业部门办理《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出售野猪及其产品,必须办理《野生动物经营许可证》。更何况,我们还违反了城市市容和卫生管理等规定

看来,我们在劫难逃。我们被押到了车上。可问题是猪,猪还在工地上,对付猪比对付人难多了。

 

应该说,我们的厄运就是从众人抓猪的那一刻开始的。怎么说呢,他们还不如直接将这群猪毙掉得了。他们不该听我和祝小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求,不该因为这是一群人工繁殖的猪就放松警惕。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我们的猪看到那么多枪对准了它们,本来就受到了惊吓,后来又有那么多人一步一步紧逼,想把它们重新赶到车上去,就更加重了它们的紧张心理。它们开始是逃,从这头逃到那头,哼哼唧唧,后来就凶相毕露不管不顾了,它们就像在吴村的高山密林中那样乱蹿乱跳咬起人来!等武警手中的枪“砰”“砰”响起的时候,它们早已疯了一般冲进了逃命的人群当中。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如同一场噩梦:猪在大街上追赶人群,或者说人群在大街上追赶猪,或者野性大发的猪逃进民宅咬伤了人,或者随即赶到的警察打死了猪……总之,这场人猪大战叫整个城市陷入瘫痪。其中大部分报道是这样写的:

“××日报讯:昨天中午,数十头野猪突然入侵省城居民区,这绝不是耸人听闻的传言。记者亲眼目睹,这批野猪进入闹市区后,见人就撞。为避免野猪再伤人,防暴警察在市区主要街道警车开路,狙击手则手持冲锋枪坐在警车内,跟在野猪后面寻机开枪。由于逢下班高峰期,狙击手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

本报记者××报道:×月×日凌晨,本市又先后有40名市民遭遇野猪袭击。在市红旗医院,记者见到了遭遇野猪袭击的市民刘景兰。据她讲,她像往常一样去公园锻练身体,突然有一头黑色的野猪从她身边蹿出,嘴里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一口咬在她的左大腿上……截止记者发稿时,野猪已经致使××人受伤,×人死亡……

“××晚报×月×日讯:今天对于本城的居民来说,是一个惊险又兴奋的日子。上午9时许,流窜到城郊某旧厂房的最后一头野猪被民警围堵3小时后,终将击毙。此时,从野猪进城骚扰市民正常生活已整整3天。据警方透露,此次猪祸是由两位外地青年非法养殖、贩卖野猪造成的,他们已被刑事拘捕。目前案件在进一步审理当中……”

……

从以上报道可以看出,杂种猪进城,着实让沉闷无聊的省城热闹了一阵子。一时间,这件事越传越玄,轰动了全国,我和祝小乌的名字当然也跟着四处传播,甚至有谣言说这次“野猪行动”是两名恶毒的日本人,受国际恐怖组织秘密指使,化名之后跑到中国来搞破坏的。

但必须指出来的是,当省城因野猪横冲直撞、世人惊惶失措的时候,作为罪魁祸首的我和祝小乌,却因为已经被派出所关押,一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就是后来大难告终,我们接受法律的制裁时,也仅仅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野猪死了,受伤了,有多少财产因为野猪毁坏了,流失了……所以对于这件悲惨而辛酸的往事,我们并没有比报纸了解得更多。

但可以告慰大家的是,法律对我们的判决是从轻的,宽容的,大概是考虑到我俩的认错态度良好,对非法养猪行为供认不讳,野猪猖狂之际我们已经被抓,还有家境贫寒、文化程度不高等等因素,只判了我们有期徒刑6年。并且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事实上,我只被改造了4年。

我仍记得出狱的那一天,监狱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鉴于这四年来你表现良好,你可以提前回归社会,以后你要好好做人,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可记住?”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记住了。然后,我挥了挥手,迈上了回家的旅程

 

第十章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是说我和祝小乌养野猪闯祸的多年以后,我坐在县城的一条巷子口,正埋头修理自行车。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了起来:“有财,是你吗?这些天我到处找你呢。”

我抬头一看,是祝小乌,没想到他也提前释放了。

我们在巷子里的小酒店坐下来喝酒,诉说各自的情况,连连叹气。

祝小乌告诉我,他刚从狱中出来就回洪坛冈去过一次,我们盖的那三间房早塌了,洪坛冈上灌木丛生,杂草与藤蔓长得很繁茂,大概是吃到了猪粪的原因,如果不是在山上呆过,保证要迷路。

比起那座被人遗忘的山头,我似乎更惦记曾经和我们一起养猪的人。我问他可曾见到瘸了腿的陈德方?祝小乌说,见过了,陈德方还开着小店,只是他的女人跟人跑了。祝小乌刚开始不敢去见他,因为我们还欠他赔款,可是当他下山的时候,陈德方站在门口等着了,一定要留他住宿、吃晚饭,没想到陈德方只字未提赔偿的事。

走的时候,祝小乌许下诺言,“等我发财以后一定要补偿你”,陈德方苦笑(大概是怀疑祝小乌不会发财吧),说:“小乌,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这条腿又不是你们用刀砍断的。”

说着,祝小乌喝了好几口闷酒,然后,他突然问我:

“有财,你还记得我那个亲戚吗?”

“我当然记得。”

“他死了。”

“死了?”

其实,我对牛化生的死一点都不感到吃惊,一个精神崩溃者是不可能长寿的。可是祝小乌告诉我牛化生的死因时,我还是吃了一惊:

“怎么?他怎么死的?”

“他被我们的猪咬死的。”

“怎么可能呢?我们的猪全部被击毙了。”

祝小乌抿了一口酒,抽动着嘴唇说:

“你知道吗?自我们走后,他疯得更厉害了,村里人说他好像鬼魂附体一般,见到谁家的猪都两眼泪汪汪,跟猪说一些‘猪也一条命,人也一条命,大家都是一条命’,‘从虎口里逃出来你们要小心,坐飞机拉回去变成神经病’……”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同情猪吗?”

“谁知道!反正整天说这样的话。”

“大概是忏悔吧!”

“有可能。”

“怎么就死了?”

后来,你应该知道,我们遗留在吴村的那些杂种猪长大了,他跟那些猪去说这些话,哧!你想想……”

“你是说留在母猪肚子里的那些杂种吗?”

“对,就是这些猪咬死了他。我去的时候,村里还有许多人家养着这样的猪呢。不过,经过几代的圈养驯化,它们的野性大大减弱了。现在,喂养这样的猪已经成了吴村乃至山乡的主要副收入,它们的名气比做火腿的‘两头乌’还大。”

“这可真没想到。”

 

这时,有人大呼小叫着来找我修三轮车,我和祝小乌只好分手了。

走之前,祝小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在这里修车一天能挣多少钱,我告诉他二、三十块,他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叠报纸来,对我说:“有财,你知道现在养鳄鱼很挣钱吗?”

我说我不知道。祝小乌就像当年掏出报纸劝我养野猪那样唾沫横飞起来:“现在有人养鳄鱼养发了!你看报纸上都登了。在扬子鳄繁殖研究中心,扬子鳄数量严重饱和,咱到那里购回种鳄,再到乡下包个鱼塘就能养起来。”

我扫了一眼报纸,看见一口墨色的池塘里,一些血盆大嘴的条状物像蝎子纠缠在一起。我心想,你算了吧!跟你养野猪我倒了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你去养什么鳄鱼!傻瓜都知道这玩意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养这玩意说白了就是送命。

可是,祝小乌还滔滔不绝着:“你不用担心,国家鼓励人工饲养扬子鳄,因为鳄鱼浑身都是宝,皮可以加工成皮革、肉可以吃、油可以防冻疮,报纸上写得明白:鳄肉将成为餐饮业的新宠……致富要勤劳,还要靠头脑!有财,咱再博一次吧!”

我简直忍无可忍,我吼起来了:“呸!什么勤劳什么致富?从来都是骗人的鬼话!我算是看透了,就今天像我们这样的小赤佬,要想靠自己的双手过上富翁的日子,简直就是痴人做梦!”

我的同学祝小乌看我不再信任他,可怜巴巴地嘟囔了一句:“有财,你变了啊!”

然后,他扶了扶宽边眼镜,走了,再也没有来找我。

2007-7-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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