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的XX/7蒋忠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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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贞
其实,在我和阿弟导演的“母女吵架”那出戏后,在和蒋忠梅完全中断接触前,我还去过蒋家一次。那是因为演戏时,小梅终于没有说出“跑二排”这几个字,蒋忠梅吓得快要断的气又回了过来,摸摸假面具,它还戴在脸上,蒋姐依然是齐家贞的“好朋友”。所以那天,她派小梅来我家,要我去修理她的缝纫机。
修理缝纫机是蒋忠梅的馈赠,是我在劳改队学会的手艺,没有这个手艺,我这辈子大概永远无法自食其力重做新人了。
我一直很喜欢聪明伶俐的小梅,她上门来找我,除了不忍心拒绝外,我对她家要我帮忙做事从来的反应都是没问题。事到如今,我一时还改不过来。
当然,今天站在蒋忠梅身边的,已经不是昨天的齐家贞,蒋忠梅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蒋姐长蒋姐短对她无话不说、无限忠心的齐家贞,居然会安排阿弟挑拨小梅和她吵架,这个毫无戒心其蠢无比的呆头鹅齐家贞,居然能听懂小梅和她之间的暗语,从而证明交了十四年的好朋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四九年我八岁起到当时三十五岁,我一贯受人管,想不出那些管人的人,暗中在我档案里乱七八糟塞了些什么,大概包括十岁的我在队旗下受审检举父亲贪污,包括十八岁的我在广东外县和男人睡一个房间甚至一张床,包括亲爱的蒋姐汇报二十岁的我组织反革命集团的检举材料等等。这个近在身边又不知就里的档案──杀人不见血──长期以来神秘地阴沉沉地盯在我身后。现在,档案撕了个小口,齐家贞把呆傻的蒋姐看个清楚,竟感到了一丝痛快。
过去,“每次见到蒋姐,我都是满腔热情,满心欢喜,而她对我时冷时热,有时似乎没有友情。几年好朋友交下来,我发现蒋姐有一些变化,她沉默了许多,也冷漠了许多,我大发感慨或者大放厥词之时,她一般都是静听,不加置评,无论同意还是反对。但是,有一次,我谈到同犯郑明秀告诉我,三年自然灾害时她在劳教队,伙同其它人一起偷花椒,吃得嘴皮发麻像两块木板,他们把蛔虫从大粪池里滤出来煮来吃,后来还把一个干部才七个月大的死婴挖出来吃了。劳教队用木板抬着快要饿死的郑明秀回家,救了她一命。蒋姐听后,冷冷地回答:‘没得这么恼火,我不相信!’蒋姐的回答令我吃惊。但她是我出狱后第一个主动相认的朋友,是岁月淘汰后留下的真情谊,她使我感到人性中最温暖的一面,我倍加珍惜。对于她的阴阳怪气,我毫不介意,我非常理解她不幸的境遇,二十多岁守活寡,一个人吃力地把女儿养大,现在还是单身,怎么能要求一个活得如此凄苦的女人有好心情。我自己对她真心就够了,不需要她的回报。”
今天,蒋忠梅还是那付“十八两的秤”翘起,对齐家贞不冷不热的,我明白,不是真朋友,怎么会有真感情。怪不得庭长孙白亮说蒋忠梅是他所见过的人当中最不自然的一个。
但,我内心很矛盾,说不清楚为什么还舍不得与蒋姐分裂。
我不能和蒋忠梅继续交往下去了,齐家贞二进宫活该,把已经为我受苦受难的父亲和四个弟弟再次推进泥潭,那我就罪不可赦了。我必须管住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修理缝纫机时,我忍不住几次转身看看蒋姐,她正和一位男客聊天。五十出头的她,身材保持得很好,穿戴大方得体,还是那付斯文体面的派头,对人不卑不亢若即若离。她怎么会,她哪里像,是干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勾当的人?她是我出狱五年来唯一一个能够谈心的朋友,她的家是我周末唯一的去处,我多么珍惜这份情谊,要把她从我的心里抹掉,就好象拿走我生活的一个部分,我心痛。我实在不愿意相信蒋忠梅是跑二排的;我实在遗憾蒋忠梅是个跑二排的;我多么希望蒋忠梅不是个跑二排的!
我难过我无奈。
蒋忠梅从来没有朋友,除了一个姓冯的近六十岁的老太婆。听蒋姐说,冯阿姨头一个丈夫解放初就给镇压了,现在的老公在五七干校,每周末回家。冯阿姨长得很富态,笑眯眯一张脸眉清目秀,她说话和蔼,举止稳重,一付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相信冯阿姨不是出身于普通人的家庭。蒋姐经常带她来我家,我从未听她讲过半句牢骚、落后话,一言一行完全合乎报纸宣传的规格。知道蒋忠梅的身份后,我回忆冯阿姨和也来过我家数次的她的老公,怀疑他俩也是蒋忠梅的猎物。可能他们的社会经验丰富,嗅出了蒋的气味,对她严加防范,不然他们讲的话怎么会如此滴水不漏,他俩对蒋忠梅的客气,简直到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程度。我曾经想把蒋的真实身份告诉冯阿姨,但是我不敢。
修缝纫机的那天,蒋家的那位男客,他先认识蒋的弟弟忠泉,才与蒋忠梅有了来往。那人告诉我蒋忠泉离开重庆前,把一部德国蔡斯相机溅价卖给了他,镜头质量极好。由此,我可以想象,蒋忠泉被自己的姐姐逼到何种程度,他已经身无长物山穷水尽了,否则,他绝不会卖掉这部保存了几十年的唯一的纪念品,他告诉过我,这部相机是他年轻时当侦察员用的。
忠泉走之前去通用厂看望过我大弟兴国,兴国把身上穿的一件毛衣脱下来送给了他。当时,我太穷,帮友人带孩子,知道忠泉经济很困难,我爱莫能助。
蒋忠梅家的那位客人,就是我后来离了婚的丈夫。蒋忠梅在无意间帮我们拉了这个关系,我们在她家结识;蒋忠梅在无意间使我经受了另外一个比十年监狱更痛苦的十年,它断送了我一生中剩下的唯一私产——对爱情的理想。
就这件事而言,我后悔,不该去帮蒋忠梅修理缝纫机。
这以后,我和蒋忠梅停止往来。我和“客人”结婚时,没有请她这个“媒人”喝三百杯,她大约从中感觉到了什么,再也没来过我家。
后来,齐家贞在“客人”家里看到街对面一场戏。杂货铺的售货员偷了店里六块钱,被组长当场拿获,门口围了许多观众,不知为什么蒋忠梅也挤在那里,她装成看客大声帮偷窃者──蒋忠梅的亲人──诡辩,说是组长栽赃。她怎么会表演这种角色,很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蒋忠梅虽然跑二排,但其它方面应该是不错的。
随着毛泽东死、四人帮倒台、地富反坏右揭帽、右派反革命平反等,由蒋忠梅经手被枪毙的王文英、郑克很可能获得平反,齐尊周、齐家贞平反前就当了电大辅导老师,蒋忠梅看到她丰硕的成果纷纷被否定,她付出的几十年岁月统统浪费。许多事,她已经是袖子长手杆短,够不着了。所以,在拒绝了两个弟弟劝告她别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坚持要继续当“无名英雄”几年后,蒋忠梅的跑二排事业,无论她情愿还是不情愿,逐渐进入了冬眠状态。
几年后,阿弟的一位同学,也在蒋忠梅兰香园糖果点心厂上班,他告诉我们,小梅结婚了,生了个儿子,一家三口住在七星岗蒋忠梅家里。一日,蒋忠梅逗刚学走路的小外孙玩,她一边退着走,一边张开双臂鼓励孩子“再来,再来……”。这个外婆可能是太兴愤了,她忘记后面是个高坎,还在叫还在往后退,就摔下坎了。女婿吓得手足无措,赶紧抱住蒋忠梅的两个膀子把她架起来,她痛得大叫,盆骨粉碎性骨折。真是重庆人讲的,“欢喜不知愁来到,挨打不知哪一天”,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我,头天晚上还在试母亲给我编织的、我等待了十五年的粉红色新毛衣,以为两天后就可以穿它过国庆,第二天,我就给六个公安逮走了,一走就是十年。
突然听到蒋忠梅给摔了的消息,我的心一惊,跟着又一痛。哎呀,架住两个膀子,重量都坠到摔坏了的臀部,不知有多痛啊。可是,转念一想,蒋氏跑二排跑得别人丧命、坐牢、家破人亡,却对自己的罪过没有反思、没有忏悔,摔得好,这是老天对蒋忠梅的一点惩罚。
我的“父女两代囚徒的真实故事”一书在香港出版后,带了几本回中国送给当事人和同学,他们看了说,蒋忠梅还真算个人物,要想办法帮我找到她,未果。否则,我是很想也送一本书给她的,让她看看书里的她自己。
每个人的历史是他自己写的,不要等到丑行暴露出来后才感到丢脸,才开始后悔。宁可悔了做,不可做了悔,做了都不悔,那就没资格请求宽恕了。
假如蒋忠梅还活着,她应该是八十三岁。无论她活着还是死了,我相信她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为什么齐家贞要疏远她要与她绝交;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齐家贞对她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当然,她就更无从猜测到底是谁揭了她的老底。
除非她现在还活着,她,或者小梅读了我写的书或者在网上发表的文章照片,除非她的两个弟弟忠直或忠泉或者他们的儿孙,读了我写的书或者在网上发表的文章照片,举着妈妈或爸爸或姑奶或爷爷……的照片,看哪,你们上书了,你们上网了!
其实,哪里需要一定是亲戚,就是邻居、同事、同学、朋友、弯弯拐拐的相识者……都可能由于某种原因读到这本书,都可能上网看到相关的文章和照片,了解谁做了什么事情,发现谁是谁。日新月异的现代电子网络技术,已经有能力全方位地把昨天和今日、历史和现实、罪恶与功绩、谎言与真相……天网恢恢,纤毫毕露,统统呈现在每个人的面前。
一旦记录在网,它就永远存在网上,永远存在历史里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读到它的可能性哪怕逐渐小到无穷小,它始终存在,像不祥的幽灵游荡不灭。
那些伤天害理的犯罪者们,忏悔吧,痛改前非吧!否则,你无可遁逃。小心某一天,有人举着你(们)的照片:看哪,你(们)上书了,你(们)上网了!
我认为,这就是正义,这就是正义得到了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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