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花开一忆君(长篇小说·节选)
◎
樊心民
酒,恋爱中与恋爱外的人喝来,自然味道迥异。同为颠连沦落人,我和她这么对饮,倒喝出一点共苦相怜的意思,尤其是在这春风不度的摇红烛影里,受罪于周遭蓬勃洋溢的盎盎欢情。她话不多,烛泪像是在替她诉说着什么。女人失恋,必也失眠,此时睡眼惺忪,加以可能又戴了尔时刚面世的博士伦,一双凤眼直勾勾、朦朦胧看人,像是释放无限柔情似水,一波波荡漾开来。再斟再酌,更有些醉后海棠轻带雨的味道。
一阵抽搐,她心力不支,
顿然昏厥,整个身躯如比萨斜塔一般向我扑来—颓败的凌厉与无助近乎标准的影视动作。我受宠若惊,惊魂未定,她已啜泣嘤嘤在我玉楼,俨然以小生为不二之选最佳哭墙。天降大任,义不容辞,我自岿然不动,心窝承负的却像是比肩窝还多。不知不觉我已在本能地摩挲她的头发,尚有香波余香—薰如暮春里随风流窜的隔墙月季—一面悄声低语,款款抚慰受伤的心, 条件反射或多于骑士精神。
我猛然发觉女人的泪水居然就是胶水:我不清不楚已与她粘糊为墙边一对同病同仇苦菜花,众目睽睽下实在有碍观瞻,如果不有伤风化。我的怙恃与纵容更让她涕零汛澜,呜咽不已,鲛珠簌簌,大有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架势。正好我们离门不远,我怀着可能是想替她抆眉拭泪或是有话好说的心情,只手揽月,拥着她身体最亏损的部位,转移进入走廊里那一片洞深的黢黑,竟如驾轻就熟,仿佛有一阵尾风助推。
转过丁字弯,踉跄几个狐步,立足未稳,一双观音臂已将我拦腰抱住—抱得我战战兢兢,
伏伏贴贴。我感到胸前有两团浑圆的酥软将我接上了电源:一阵眩晕,区区已丧权辱国,全土告失,毫无自主,沦为傀儡。十指纤纤,章鱼般翕张不舍,吸魂摄魄,操控了我本已脆弱的中枢;一只魔爪又在肋骨的键盘上轻轻一滑,千千万神经的乐弦顿时被弹奏得骚然出声—那是我搁不住仰天长叹。
鬼使神差,我的手也蠕蠕而动,上下漫游起来,从发梢之微,到臀座之丰,在她胴体的瀛寰—美好的新世界—进行它哥仑布探索之旅。未几,容与而不进—濡湿的倒不是下边什么而是上面嘴角:
错谔间,一条逡巡的水蛇一探身一头潜入我此时气吞山河而此前还天真如伊甸园的双唇内。什么东西顶到了我—噢,原来是下面妄自行动,嵬然而举。她短促的欷歔绵延为忘情的呻吟,我的颈部发生伶牙俐齿的龃龉,疼得我将指甲嵌进她背脊的肌肤……
少刻,足履趵趵,传来一阵惊响:我看到墙上我们抱作一团,鼓吻奋爪,如在皮影戏中。有人秉烛夜游,上卫生间?我匆遽不知所措,只听到耳畔一声轰鸣—一记雷霆万钧的耳光掴得我在一阵大爆炸的星雨中脱胎换骨,立地成佛。行为胜于雄辩,贝梅一巴掌别开生面,嘹喨地宣告她三贞九烈,
素知自守,岂会“任郎恣意怜”?节操铮铮,无可訾议。一晃眼,她已脱兔遁迹,留下我一个仗气使酒未逞之徒,瞠乎其后,气咻咻原形毕露。
次日早晨起床时,同屋都已到食堂去吃早点了。我却在镜子里看到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陌生面孔,吓了一跳。是谁?徒自虚愒,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带着水仙的自怜,我趋前端详:脸上五指山赫赫横亘至鼻梁边,颧骨上—过了一夜,还青山依旧在?我倒吸一口凉气:无情掌功力如斯,岂非梅超风再世—舍伊其孰能之!—或至少是她师妹表妹?她还真是阴阳相济,文武并工,身手不凡,不愧大方;醉里如花醉里侠,摇身劈手,盖脸一掌便打出泼墨似的画意如许。山势豪迈,若舻列竞发。颈侧也黥出几道紫珊蝴礁,恰似注角或落款,点缀得江山如此多娇。
呆会儿上课,老师问起这张白云苍狗脸,该如何应对?说自己素来严于律己,澡身浴德,清心寡欲,昨晚苦于校风淫靡,吹皱灵台一池春水,没法止定静安虑;为正心诚意,逐魔驱邪,以扇骨为戒尺,一时性急手重了一点—这把年纪,不好意思还这么细皮嫩肉,一失手便给自己施了墨刑。
此等话我也说得出来?贴块狗皮膏药—活生生一幅汗奸形象—或许更像话。再怎么,总不能说向我下黑手的是一只红袖添香的手。
好在第一堂是公共课科学社会主义。我往阶梯教室后面最侧边居高一坐,以半壁江山独当一面;另一面,朝阳的金镞猬集五指山间,大放异彩。如此脸上贴金,面面俱到,自以为尽善尽美,万事大吉。脑海里,昨晚某些细节如海豚或剑鱼般破水而出,翻腾或嬉戏一下,却又潜逸无踪,沉入一片深不可测的墨绿。
再一看,在坐女生一个个横波向我,美滋滋笑逐颜开;后进来的也多半近道不抄抄远道地从我身边迂道而过,运用原施于她们的侧目、转身、折腰、回首、挠鳃等拙劣技法,将偷觑从被动语态变主动,弄得我神魂同阴阳一起颠倒,有些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自得,能吸引、垄断这么多千姿百态的瞩目礼。开课点名时,不佞应声说在,竟惹来哄堂一笑。一夜间,我已变脸换面,声名鹊起—什么样的声名?女人的阿拉伯电话—法文小道消息—那么灵通?
窗外间有鸟鸣,句读着讲台上络绎不绝传来的真理。犹抱宝书半遮面,我只沉溺在回忆的温汤里,带着淡淡的余醺,懒洋洋有些惝怳。仔细想来,我和贝梅貌和神离,同病而不同根,同仇而不同恨。我们算什么?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无它,如是而已。“物情惟有醉中真”:她果真对我动了凡心,即便平素对我并无眷注?她那摔跤手似的拥抱还真格像是拉辛所谓“维纳斯缠住她的猎物”(Vénus
toute entière à sa proie attachée),感觉紧绷绷如巨蟒,昏沉沉若死亡。她是我什么人,我又是她什么人?
我在她心目中是什么形象,诗人?有十七世纪沙龙名媛(Madeleine
de Scudery)曾绘通往女人心的“温柔国地图”(la
carte du pays de Tendre),有河,有城,有村,其中要津便有“漂亮诗”(Jolis
Vers)。我还有点自知之明,不会真信这在当今只是无聊书生才子佳人的无耻幻想,当时已被莫里哀损得要命。无论是我趁火打劫,还是她趁人之危,都万万使不得也。她留情而不用情,一如我向来滥情而不动情。
爱上她岂不是进了地狱?我不进地狱,谁进地狱,既便进去得“放弃一切希望”(Lasciate
ogne speranza)?我还真要罗网自投,火坑自跳?也难说无网可投,无坑可跳—一切只是多情自作,心动的妄念?别人不过在最脆弱的时候—脆弱的名字本来就是女人—一般真醉一半假地借景消遣,激发扬厉出一场玻璃杯里的风暴;我还要以冲弱童子的擅病工愁,情怀如玉,果于自信,以为天上就这么掉下个贝姐姐?我也真是,伴着她,又像三陪,又像填房,到头来吃力不讨好,作为消遣被玩弄于股掌间不说,还遭人大打出手,打得还有点鞭辟入里,刻骨铭心。
室外木樨泛香,石榴绽红,春风拂煦;室内影移斑驳,随枝曼舞,撩人心怀。 “往事总堪惆怅,前欢休要思量”。我和她本云在青天水在瓶,了无瓜葛;这一掌后—那当是安息回马箭(flèche du Parthe)—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一腿”。昨晚那情景,换了别的女孩,恐怕早就花容失色,芳姿狼籍,恇怯恧窘万状。她倒好,一把掌了事,打出一片清白,一块牌坊;留下一口黑锅,一个十字架。她真个流氓,既能投怀送抱,浑然天成,又能当机立断,妙手回春,骨子里和红桃这个杀千刀的毫无二致。我在她糜烂多彩的人生棋局中顶多就是一枚弃子,无关紧要。如此也罢!我想起夏雪,觉得她总会来,
虽说期未可期。
回溯前夜,我随波逐流,险象环生—羞愤只是潮涌的惊喜中一朵微弱的浪花而已。虽非愿打愿挨,我却没感到涓滴的怨怼,甚而有一股感恩的潜流:毕竟是她让我稍省人事,略窥鸟兽虫鱼之道,对男女多了一点点却已经是大跃进式的知彼知己—汲引诱掖,躬行以身,已造浮屠三级。
心中甚至像出了故障的留声机似地来回播放起Edith
Piaf那句歌词:“Non,
je ne regrette rien.”(不,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和贝梅不会有戏—或者说业已落幕告终,想来从结构上也未免俗,终究落入佛氏(Gustav
Freytag)金字塔窠臼:
a.引导(Einleitung), b. 攀升(Steigerung), c. 高潮(Höhepunkt), d. 落潮或迂回(Fall oder Umkehr), e. 结局
(Katastrophe)
从惊散巫山到霹雳一掌,未“立”(catastasis)而“覆”(catastrope),失之草草;抑或现在只刚开演(protasis),剧情(epistasis)还在“攀升”—还有一波三折的插曲(epeisodia),还得蓦然醒悟(anagnorisis),猝然转捩(peripeteia)—收场还甚遥遥?我的生活注定会摹仿艺术—法网恢恢,如逃不出如来手掌?
晚饭排队打菜时,我身边冒出一个健美裤女孩,鬼祟得像小人书里的潜伏女特务,以电报般简洁的语言不由分说轻声通知我贝梅要和我“谈谈” —新闻的when和where都有,唯独这可及物动词不及物地双声叠用,弄得三W缺一,要谈what就像万花筒般在我猜测中变来变去,诡奇难窥,不可端倪。那群玉女使搁下懿旨,倒没奉辞伐罪,只一路春风满面翩然忭跃而去。心下骇然,鼟鼟如鼓,我近来宽损裤带,每况愈下,不在愁中即病中的一身柔筋脆骨竟有点体不胜衣,摇摇乎快散了架的感觉。兹事体大,大势不妙,不到二十四小时已要借端生事,
秋后算帐。我还真是骨头轻,昨夜一晌贪欢,酿成祸端,今朝报应眼前,如何是好?
拌着猜疑,和着推断吃饭,几乎辟谷多日的我又成噍类,倒忘了食堂大锅饭的乏味。
本来面目全非而江山依旧,现在却又陵谷变迁,滋生出需要了却的夙怨或孽债?真中了那句宋词:“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这次第,又怎烦恼二字了得?思前想后,我和她—此刻可能是花容惨淡, 泪痕隐约的她—做过什么;即便酒情撩乱,
因势乘便,忘乎所以,又能做过什么?
Des mamours, pas
l’amour—tout
au plus un brin de cour,我即兴编出这自慰的法文垛句。
切理厌心,抚躬自问,没甚把柄,其奈我何,还怕鬼来敲门?有些片断像底片一样在大脑中冲洗显影:好象不是她落入我怀里,而是我落入她手中—是她先还是我先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我又想象一幅昨夜那厢阃闱里的场景:
灯已灭,人不静。贝梅向枕悲哽,哭天抹泪,气断声吞地对同屋控诉我的不轨:看他似斯斯文文骚雅士,讵料竟汹汹如色中饿鬼,像大猩猩一样毛手毛脚……
姐妹们未得安寝,群疑满腹, 各怀鬼胎,搬脣弄舌—或阴阳怪气,装傻充愣,有枝添叶,察察为明地追问到底吃了什么亏。当事人汍澜依旧,故弄玄虚或悬念,羞于覼缕其详;只以泪水叙事,无言胜有言地言不可言。那些女人多疑而雄猜的想象里蒙太奇似地闪现些情兴勃勃只宜在黄色电影中出现的孤南寡女热闹场景。她们当中难道就没人有点良知良能,会想起《西厢》所云“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
我听到泪人儿又运用诗性自由(licence poétique)和戏剧现在时故甚其词,泣诉:“Je
n’en puis plus sous ses pattes baladeuses—un
vrai cauchemar!—et
alors, je flanque une gifle au chaud lapin!”
(他荡游的手下—真是一场恶梦!—我忍无可忍,就这样我扇了那色蛋一耳光!) 陡被狂风苦不胜,坚守情操底线,愤然自卫反击,公论般证明她高山景行,贞介宁死不辱,临大节而不可夺。片言折狱,又罪必该罚—crime
passionel纵不膺惩,也得作amende
honorable—怎可衔恨饮泣, 吃亏纳侮!于是又泫然发生了一个条件式或虚拟语气的革命问题:怎么办?论罪让他检讨反省,踵门赔礼,光头百日,悔过自新,还是—有人(我的代言人?)听不下去,别置一喙—半生不如做熟,何不将错就错,依他罢了,也算是一哭定乾坤?一群娘们私设公堂,析律贰端, 诬枉无辜,丑诋本人—一片皆欲杀的公愤中,她会不会有些独怜才的私心?一屋子杀气腾腾,纵然人云亦云,她就不会暗持主见,明也远也,有点超生的私衷,犯而不校的胸襟?她们叽叽喳喳,群策群议,直如喜鹊一窝—还是我在深文周纳,在幻想中自编自导?
女人的眼泪既然能哭倒万里长城,为什么不能哭倒千金弱质—自己的身体?膳毕,居然是这么些天进食最多的一顿—吃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揆情度理,擘肌分理, 困心衡虑,智尽能索,我福尔摩斯式从三段论到十三段论的侦探推测虽没什么结论,但等闲平地波澜起,她肯定居心叵测—这一行必是命途,多凶多舛多沴。我借一杯苦乌龙抖擞一下精神,又孤鸾照镜,以指为栉,梳犁、振刷了两下那一头蓬草。盛服肃装,带着香烟和上刑场的心情,我义无反顾,孑身准点赴约。
图书馆台阶上,立侯之余,我四下张望,不见她半点踪影。平日这里学子如蚁,穿梭不息;今晚却阒寂落寞,门可罗雀,因为碰巧学校礼堂要放一部盛传此前是县团级以上方得一睹的情调有些蓝而镜头有点黄的苏联产内部影片。同学们,你们饿得雪亮的眼睛此刻是否正不亦乐乎忙于追求真理,贼溜溜地盯着革命的大浴女芙蓉出水于林中池塘里或任凭雨打梨花于山间瀑布下?知否,知否,你们痒得沸腾的荷尔蒙,一丝不挂的红色娘子军—理想的纯真,忠贞的象征,古希腊亚马逊女战士和湖泉仙女的杂交体—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楼前梧桐亭亭,交柯错叶,风过处索索作响;华灯初上,更显幽谧。斯文的冷清催人油然而生周情孔思:“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等着等着,我倒等出点好生类似待月西厢下的臬兀与犯疑,点缀着空气中隐隐向我袭来的莫须有的良人昨夜情。男女约会,女人来得太早据说有失身价—姍姍兮不太过分的来迟或许是她们进化出来的特权。看着天边几朵火烧云,我若有所思,揣摩该准备什么样的面孔迎接什么样的颜容—悍妇忿詈,鸦鬓懒梳;淑女怀春,翠眉淡扫;是否有浓睡不消残酒的慵倦;妄受轻薄出乖露丑名玷誉损的不甘;还是卧泣行号不共戴天的情感敌忾道德怒潮?
覃思低回未尽,肌肤却又重温或复习起昨晚那香肩斜倚的悸动,
纤腰轻挽的旖旎,酥胸紧贴的汹涌……不是浮皮潦草地再现,而是病入膏肓地体会—一波昏厥,一浪沉醉,突如其来的种种竟推波助澜,掀风鼓浪,涣涣然气象万千,壮阔得有些美不胜收。她那一下子玉山颓倒的豪举在我未经柔乡色域的人生里已是里程碑式的事变。不知为什么,我的脸有些辣,但绝对不是那记撑霆裂月的耳光在回潮:我直觉我已在一对凝眸焦灼的注视里—那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看着我寻找未是火侯一时还不便被看到的它们自己。
少顷,我听到身后花岗岩地板上一阵无可置疑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声声慢,却鼓点般闷沉沉一声一声着着实实踩着我的心跳。 回头一看,她已粉墨登场,像是从一本哥特小说中走来:绛唇如血,面赛石灰,头顶爆炸式钢丝怒发。驻足于三丈外,一双纳粹式炭黑皮靴—横竖是令人不敢随便抱佛脚的那种—托着丰纤得宜、凸凹有致的青春玉体;蝙蝠袖苹果绿连衣裙嫳屑风中,罗袂猎猎,更显英姿飒爽,器宇轩昂,俨若高踞三十三天上。
贝梅不语,寒气逼人,像是炼就了什么不用动手就能以意念出招的阴鸷邪门武功,以一顾倾城之势扫我一眼,先给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詟惧。当然,女人一沉默—尤其是含冰傲雪式地沉默—我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动容貌,正颜色,我点头哈腰,不出辞气而执礼甚恭,样板得好似鳩山见到已化悲痛为力量而蓄势待发的铁梅。仙人谪下,置我于无睹,
只怏怏直前如蜂,完全一副前世冤家的化身。点上一支烟,我吞吞吐吐,云缭雾绕,随她鞋声橐橐,
款步而行。有些情绪呼之欲出,像是披了迷彩服卧藏在她脸上。
学校大半在山麓,小半在山腰,以拱卫的山岭为屏籓。一前一后,我们像一对青蛙列队出行。山嶝蟠曲,山峦蛇展,落荒的蹊径越走越偏僻;隘路漫漫,莫不是要通向酆都城?归鸦掠过,鸣噪惊心—惊心的还有触目的野花,像无数只眼睛鲜艳地盯着我的窘促。她缄默依旧,不为所动,如阴间灵魂引领者坚定地往既定方向行进。草木深深,暗示着她正强捺住一坐休眠火山或是滔天洪水,行将爆发或溃决。一种恐惧在心中蜎蜎匍匐,不堪沉重如蝜蝂或赑屃:我像是就要走向斧锯鼎镬—我的罪戾是不是和路途成正比?如是则孽根罔替,乌乎哀哉,人百其身而不赎。
跟着她再这么走下去就要走进电影里典型的野外犯罪现场了。盘陁的羊肠小道她走得那么自信,绝对不会只走过一两遭;我初踏畏途,两眼墨黑,像迷途羔羊失掉了北,不知自己要落个什么下场。关山迢递,谁悲失路之人?山岚氤氲,弥漫了大脑—我联翩的惶惑像载途的树影一样越来越长。
我已三魂缥渺,遇到了一个狄多(Dido)还是一个贝翠妾(Beatrice)?
索寞、芜秽、阴森、晦昧、险僻,全属男女非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的狉榛之所……。她该不是想找个巉峻的悬崖要我粉身碎骨,灵异的山洞让我自行了断—或者什么幽寂的短松冈陪她一块看日落吧?
我觉得我已经走入十面埋伏,就是不知有何见教或分解。道姑兼侠女的脸上又添颜变色,起了一片乱烟残树,肃杀秋风,惮赫千里,令人觳觫。思无邪如唐三藏,我无端被这无声的紧箍咒咒得五脊六兽,七荤八素,却还是矢志不渝尾随下去,如天路历程中执迷的信徒,信其所信又不甚明其所信,一路走得如赴汤汤阔无边,如蹈火火焰冲天,前进向时间的尽头。
漫长的序曲终于结束于遥对西坠金乌的一处眉峰,颇有登临之胜,仿佛是距永恒最近的地方,特别适于采气、羽化—或殉情。君临四合,以天空为背景,她的身影恰似剪纸,清晰、纯净地点破这一片清寂,凭添一份冷酷与妖饶如某一种咏叹调,呼应此时悬在后方感觉既冰凉又火热的那一轮黄昏的太阳。
我垂手侍立,还未及这厢有礼,就听到了夕照中一脸霜气前小半句像是读党国讣告后大半句三分像念密宗咒语七分像背圣贤语录天地不可夺其志郑重其事地向天地及人—山谷和苍旻和身后的在下—公布的宣言:“对不起,我还不能接受新的感情”。
“是吗?”
我几乎想挤出两滴鳄鱼眼泪来哀悼我子虚乌有的爱情横遭腰斩,回应这晴天霹雳而来的死刑—情不自禁,泣涕涟洏,侘傺伤感外再显露些如果你不爱我我也爱你的执着,也好让她心里熨贴。未果,我只好给自己一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表情—其实都不用演,这么些天惨惨戚戚欲哭无泪的面容此刻挪来一用,自然而然,倒属神来之笔。
“昨天的事—”
修辞性语断(aposiopèse)开启了诱供性问罪。她那镀了一层落日熔金的能剧脸谱透出几分愤懑与要挟。
“是我不好,我—我—我—”
期期艾艾,怯声怯气,我嗫嗫嚅嚅,謇不能言,忐忑得像是腹中有一千只蝴蝶在翻飞。
“Tu
m’a pris pour quoi? Marie-couche-toi-là, ou une chose à toi?
De quel droit te permettais-tu de prendre des libertés?
Qu’es-ce que ça sera la prochaine fois!” (把我当什么了?随便浪女,还是你的东西?你凭什么权利那么放肆?下一次还不知道怎样呢!)她发问如矢,意欲箭箭穿心。
“Je
sais pas que dire—je n’y comprends rien de rien.
Moi, je m’en veux d’avoir agi machinalement, sous le coup
de l’ivresse satanée. Plus
précisément, mon corps s’est enflammé tout seul. J’étais hors de moi, je ne me possédait plus—je n’étais
absolument pas moi-même. Voulez-vous
que je me fasse hara-kiri?”(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真是莫名其妙。我自己也恨自己活见鬼酒醉癫狂。更准确说,我的身体自己就着了火。我当时魂离自身,身不由己—我根本就不是自己。你是不是要我剖腹自尽?)不敢直撄其怒,我又不能罪己,只好诿过于它(das
Es),容也悾悾,貌也慥慥,以示言从心出,浅露无矫。
一丝冷笑,盛气凌人—
“Quel toupet! Comment
cela?Tu veux dire que tu es tombé victime?”(好大的胆!怎么回事,你是说你倒是受害者了?)
我像是被那直钉钉的眼睛钉在十字架上,不假思索脱口应道:“Tout
chavirait autour de moi, tout
tourbillonait dans ma tête—je
me suis fait basculer dans tous mes états
parce que je ne sais quoi m’a saisi
à bras-le-corps tout d’un coup.” (我晕头转向,弄得不胜颠倒,因为不知道什么突然一下将我横抱)
“Hein?”—她金刚努目,面呈藕色。
“Ouais, quelque chose m’a possédé,
quelque chose de trop formidable—carrément
irrésistible, pour ainsi dire—dans ce
cycle infernal. Que ces
sensations du diable étaient épicées, pimentés!
Au fond du cœur, je—” (这一连串电掣中,有什么东西附体,这么说罢,某种过于强大,无以抗拒的东西。那着魔的感觉太火,太辣!从心底里说,我—)
“Tais-toi! Assez parlé, je tout comprends!”
(好了!说够了,我全明白!)
我的言未尽她竟引伸为意无穷—她一点通的难为情及由此而来的霸道分明已把我的巧语神会为花言:每一字都是一朵玫瑰,绚烂得像她脸上此时月晕出的羞红愠紫。果不其然,风雅了几句心恍意惚中没听清的什么之后,她又讥砭我以言代花而献佛的伎俩:
“A en juger par tes
vers de mirliton, tu vis seulement d’amour et d’eau fraîche.
Comment s’étonner? Cela
te va bien en poète de mener une vie dans les nuages and couler des
jours heureux selon ta fantaisie.
J’ai comme l’impression que tu éprouve de la tendresse
pour bien des filles.”(从你那些歪诗看,你倒是有情有水就可以活啊。也不奇怪!作为诗人,你过得跟神仙一样,随心所欲地快活也没错。怎么印象中你对好多女孩都柔情有加?)
“Non non! Grands dieux, non! C’est
de l’histoire antédiluvienne!
Ça fait un bail que je n’ai pas écrit ce type de poésie.”
(没,没!
天哪,没有!那早是洪水前的上古史了!那种诗我早就不写了)风云月露,愧承见赏,但我诗风早已醇化升华—那些个污目的露怯旧作,她不知又能微言大义出什么罪证:接受美学出什么苦涩的恋情,精神分析出什么灵魂的龌龊,甚或女性主义出什么阳物中心的欲望?
“Je ne me soucie
du passé—je
m’en fiche!—mais
l’amour a ses lois. Désormais,
tu n’auras qu’une muse!” (过去我不管—去他妈的!—但爱情有它的法则。从今以后,你只能有一个谬思!)
“Plutôt
oui!” (那是!) 仗马寒蝉,之子腹诽—爱情大司寇再不可逍遥法外的最高指示只可阳奉阴违—竟也阿其所好,唯唯诺诺。
“J’en
ai appris de belles par ouï-dire à ton sujet.
J’entends que tu es doué pour te singulariser, te mettre
en vedette en faisant ton flambard, ton intéressant aux lectures de
poêmes. Sacrément
en verve devant les innocentes—c’est
ton style, ton genre, pas vrai?
Pour un barde, c’en
est un, de barde!
Pourquoi jouer
les timides maintenant?”(倒是听说过你一些故事。说你在那些诗朗诵会上很会自我标新立异,大张旗鼓,大出风头。在小女孩跟前很有一套嘛—这就是你的风范,你的本事,对吧?
真不愧是骚人哪!怎么现在倒羞答答起来了?)
我哑口如蛤,吃罪不轻—诗的确是自己的隐身草—奚啻供认不讳。一之谓甚 , 行不贰过,岂敢在水月观音面前再越礼肆行,
犯事铸错?顾左右而未能言他,作老僧入定状又不成,我一时感惭五内,神骨俱蔫,脑袋耷拉得像批斗会上的坏分子。
“On
dit que c’est toi signé de miauler sur tous les tons comme un
chaton en chaleur en chanant tes compositions.
En voilà une manière de s’y prendre!
Tu sais te défoncer, te déchaîner
sur scène pour draguer les nanas.
Je m’imagine bien ta belle allure en cours de ton manège,
ta belle prestance en train de faire tes comédies.”
(人说你的标志就在朗诵大作时像小猫叫春百般妙。也别是一路啊!
你在台上嗅蜜磕妞,好放得下,放得开。可以想象你抖弄风骚,送意推情时好生雄姿英发)
此话惊人刮目,
说得我一激灵:她还真可能是不幸言中—言中的只是一点,一点却点了我的穴—无论这是谣传、野史还是她自己的演绎、篡改或杜撰。
话锋一转,她审问我那天为什么要鹰视狼步远远地尾随她,而且表情诡异得像那巴黎圣母院神父偷窥翠玉姐:
“Pourquoi
est-ce que tu me prenais en filature de loin comme un beau diable?
J’ai t’entrevu m’épier à pas de loup l’autre jour, une drôle
d’expression sur le visage, tout à fait semblable à celle du
voyeur le père Frollo en cachette d’Esméralda?”
我在她法眼中竟行同欲火攻心的宵小道士。魂惭色褫,我羞愧难当—方才揭发短处,已无颜以辩;现在搜出贼赃,更无地自容。
问题悬在空中,无法回避如她照妖镜般的眼神。“Il
se trouves que je—”
宕辞出口,无以为续,而在她聚焦的目光下我那一点心思就像昆虫在骄阳下的放大镜下被灼烧。从那气势汹汹抗拒从严的架势看—法文说她用眼睛把我吃了—她断然不会轻易罢休,给我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那样噤声的权利。急于有个交代,汗下涔涔的汪洋中我胡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窜端匿迹地剽窃时下流行歌:“‘你的—一切—移—动,左右—我—的—视—线’”。
似唱似吟,离弦走板,那春切切莺啼柳内如果不是千娇至少也是百媚的腔调自己听了暗吃一惊:一字字丝丝入扣,真像那么回事—什么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痴心郎发自灵魂的溢美,且不说印证了她言犹在耳的讥讽。
“Ça s’est trouvé comme ça. Je me sens pris d’une sale manie qui s’ignore.
Il faut un culot monstre pour n’en faire plus mystère,
mais je dois m’avouer coupable d’une grande audace visuelle:
j’aime vous poursuivre du regard, peut-être même trop—mes
yeux ne sont pas assez zen; au contraire ces deux petits gourmands
voyeurs sont tellement affriolé depuis belle lurette qu’ils
soient accros, semble-t-il. Quoique
trop absurde pour être vrai, tout ça est vrai de vrai, aussi
vrai que je vous vois maintenant.” (一切不过如此。我感觉被某种不自觉的迷乱所左右。不再隐瞒下去需要超级厚颜,但我得承认我罪在双目胆大妄为:我喜欢任凭视觉追随你,也许太过分—我的眼睛不够禅静;正相反,这两只贪看的小饕一直以来受诱惑,似乎上了瘾。虽然听来荒诞不经,但这都真的不能再真了,真到像现在我能看到你)
“Rien
que ça? J’ai bien peur que ce ne soit pas pour autant si
simple. Je suis encore
dans le noir le plus complet: j’attends toujours que l’on éclaire
ma lanterne.” (仅仅如此?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我还是整个一团漆黑:我得等人把我的灯笼点亮)她找到了破绽,就这么探赜索隐,再接再厉地究诘下去,以其格物致知的逻辑确信我那易服潜踪的怪异行径后面一定有精彩的不可告人的什么天机或隐情。我也真没用,慑于她拨草寻蛇,捕风捉影,办大案件般咄咄逼人,多方鞫讯的淫威,一时昏溺于瓢泼而来的问句,竟稀里糊涂,不明不白承认心仪有时,暗恋已久—悃愊情愫,幽囚心中,耿耿于怀,早已酿成XO,此时一璺到底,尽泄无遗:“Je ne suis pas de bois—je ne peux m’empêcher de vous admirer.
Même si j’étais
de bois, je ne pourrais rien pour m’empêcher.” (我不是木头—我没法不仰慕你。即便我是木头,我也没法不)
听罢,她似笑非笑—笑得缥缈如风,一纵既逝如水溅落入水中—像是笑天下可笑之人,不自量妄想超升,仰上躐等而追瑶池玉女。她也不看我,只一手抚髀,两指支颐,看着空中那一轮像一片剪下的指甲似的新月—仪静体闲,婉丽中隐约几分似乎不知该怎么排遣的风情:好一派貂婵拜月的功驾。月亮并不代表她的心?
“Voilà donc le sublime de l’histoire?
Ça promet d’être un vrai roman, une véritable mise
en abyme.” (原来事情妙就妙在这?听起来好像小说,故事中还有故事嘛)
踧踖如也,我掐诀自我表白:“Je m’abandonne au désespoir—le
désespoir
est mon lot. Je ne suis
pas à la hauteur de mon rêve pieux aux cieux.
Heureusement, le désespoir
me sauve des déboires, ce qui est ce qu’il
y a de bien. Je sais que mon
songe proche du fantasme, du déire s’apelle mensonge.” (我只有绝望—命定我只能绝望。我心比天高的美梦高不可及。幸运的是,绝望了也就不会失望了。我知道我如幻如痴的梦想只是谎言)
她说我负性疏狂,脱略形骸,却时常装得恂恂然若处子,拘拘然如腐儒,煞是镇物矫情,克己复礼,
害得人家差点上了当:“Toujours très
comme il faut, on ne peut plus guindé—ce que ton
cinéma, ton leurre peut être trompeur!
Tout pour la façade, saperlipopette!
J’ai failli me laisser avoir.
Je t’estime beacoup moins
naïf que tu n’en as l’air.” 以前都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低年级的男生嘛,不过惨绿少年,情窦尚浅,不解风情!—直到那天我偷偷摸摸,敛踪匿迹跟踪她,一脸脉脉含愁无限恨的样子:“Tu en faisais une
mine—une
mine de papier mâché. Si
tu avait vu ta tête, ton cou de giraffe!”
我引颈如长颈鹿不说,眼神也真成了一封情书不成?
“C’est
vraiment un numéro, bien audacieux de me suivre comme une ombre, me
suis-je dit.” (这还真是个角色,胆敢如影随形,我想)
昨晚又发觉我饮酒猖獗情愈放,攀花卤莽病偏狂。她扫描了我一下—从那检阅的表情看,一定是观赏我脸上的青斑,罪有应得,如观赏惩恶的战果,信手拈来。想起来了,听别人说,好象自打她和红兵交往密切后,我便恹恹一蹶不振。果有其事—“C’était
quand même le cas?”
“Et
comment!” 我答—此言委实不虚。
赧然凝羞,声容并茂,她说有人看到我一个人彳亍中院,弄影惜春,恨紫愁红,低回欲绝飞花雨—早成校园一景,足资女生宿舍熄灯后谈助:“Ta
bonne figure sous la pluie fleurie, ton regard perdu dans le
vague—un roseau pensant de savage noble—on n’a jamais rien vu
de pareil. C’est tout
un poême!”
“On
a beau dire, je me moque du qu’en-dira-t-on.
J’étais d’un ridicule, soit, mais le ridicule ne tue
pas.” 我从不忧谗畏讥,哪管那飞短流长。我那雨晦风凄的光景,她居然诗关别情地品味出什么诗意。
“Tu
sais ce que mes camarades de chambre ont dit?
‘On dirait qu’il a un rendez-vous gallant avec les
fleurs!
Il faut être diablement
dingue ou
éperdument épris pour faire
un poireau si épatant
à regarder!’ ” 她的眼神勾勒出扭曲得我都自己认不出自己立若青蒜惨不忍睹的剧照。我纵然是一幅以自己为蓝本的漫画,也不至于被她的想象哈哈镜成在维特式烦恼中如此不堪的影像。“Elles
m’ont dit ça pour rigoler, et moi de rire.”
她噗嗤一笑,笑得我左支右吾,无所措手足—中冓之言,不堪设想!—只道见笑,见笑,自己也笑自己:“J’en
ris moi-même.”
原先别人还以为我是戏装玩诗人气质,以惊世为事,骇俗为能。伤心不独为伤春,为谁消得人憔悴—“Ton
cœur se déchirait pour
quoi? Tu
languissais si piteusement après qui?”
形单影只,惨兮兮不人不鬼,更裋褐褴褛,形容狼狈,宛若从十八重地狱爬出,任是无情,必也相怜。怎会落到这种地步—“Est-ce
à
ça que tu en es réduit?”
“Effectivement.”
罪甚,罪甚!芳情牵惹,按纳不下,以至行止有乖。美人眼高,未免笑后生唐突。
“Mais
tant de beautés te tapent dans l’œil.”
花花世界,不会两眼花花?
“Pas
question! Je n’ai
d’yeux que pour une seule.”
动人春色不须多,我哪有福消受众美,怎敢又秦又楚,又陇又蜀,跟红桃一般?
提及于此,贝梅语焉不详,只说他表面一本正经,下面神经过敏:“Il
a, mine de rien, une sensibilité à fleur de peau sous l’aspect
collet monté.” 接着又补充道:
“Ainsi que une façon bien à lui de fair mourir à petit
feu. C’est
bien lui, un être d’exception s’il en est.
Bon débarras!” (也真有他的,能用小火把人慢慢弄死。他就那样,很是不一般。甩掉也好!)
山高月朗,
碧天如水。暝色渐深,带来晚飔泠泠,星光稀疏。贝梅丰度端凝,一派闺阁大家不怒而威的仪范,虽然不时也浅笑低颦,春横眉梢。言谈中她引导我已自如得像牧羊女引导绵羊或—在她看来—山羊或披着羊皮的狼。她握雾拏云,出神入化;我招架支应,进退失据。她已臻胜利的巅蜂,而我则陷疑惑的旋涡。荧火虫飞来飞去,一闪一闪,正如某些思绪在我心中。先前峰峦涵青,林木漾碧,现在黯淡下来,倒像是剧院里灯暗后真地有戏要上演了。见她翠袖生凉,裙裾风冷,我也感同身受,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山上有的当然不止是风月:也有蚊子。见她手挥如扇,像是已惨遭叮咬,我随那嗡嗡嗡嗡,双手啪地一声,果然血淋淋击毙一只;在她耳畔严打,如此凶狠突兀,震撼秋山—伊人瘦怯的肩胛—可能是不自觉象征性回击前夜她有名无义那一掌。我自鸣于英雄救美的殊勋与壮举,当下发挥说:“Il
m’a piqué aussi! Donc
il est de mon sang, il est de ton sang, et voilà l’union de notre
sang!” (它也咬了我!
所以它有我的血,
它有你的血,
我们的血交融了!)
我是剿说英国一首理趣名诗,差点没再耸听地说得更白、更艳而又更玄。梨涡蕴藉,她似嗔还喜:“Quoi?
Tu te fais des idées!”(什么?亏你想得出!)
我们怎么就成了花荫践约,月下谈心了?不妨长任地濡滞下去,只恐恋恋依依,艳情深溺,不自振拔,而她并不是我的缪思。我的缪思的音容此刻成了我的护身符;得此加持,我一时间竟能捏住魅惑的七寸,将自己强制得—至少这么信了—身如槁木,心如止水,虽没到无树非台那么超凡入圣。乖觉的她大约是看出了什么苗头不善—动物攻猎前一刻的雌伏藏形及剧烈的安泰—以为我要来一回“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到时狂奴故态,孟浪无以钤束,一发而玉躏香蹂,眼前亏吃尽还不知如何收场。“Retournons,”
她说,轻柔如月华,声音中已有一种笑傲江湖的气概。
下山虽由鼪鼬盘道,但月白路明,走得倒比来时坦然。暮气清峭,带几丝凓冽;崎岖山径上,贝梅腰轻乍倚风,薄衣不胜寒的态势更显楚楚动人,可怜可惜—起伏不定的裙纹已然是我心中的涟漪潫潫。峰回路转,行至半途裸对夜空廓落的崖壁上,飒然一阵狂飙,流氓般地在她身上上下掀鼓摇曳,
逸响回风,展现清辉下乳腰的曲线,臀腿的春光。她双手合抱胸前,簌簌花摇柳颤, 像是千般无奈, 万种不堪。我解衣衣之,以熨其热—立领夹克飘然成了肩上坤服,小姐的披风。她欣然受领,俯首嗲声嗲气,回眸一笑冁然:“Merci mille fois!” (千谢了!)。
秋波一盼魂销处,我不知所以,顷刻难持。她倒洞察秋毫,善解人意:“Mon
pauvre, toujours ivre?” (小可怜,还醉着啊?)
“Mais
oui! De l’alcool hier
soir; ce soir, de ta beauté.”(自然!昨夜醉于酒,今夜醉于人)
她轻咬下唇,神情盎漾,仿佛檀口香遗一缕温,看我亲切得像看刚出炉的面包—怜我憨态,乱我方寸。或是觉得其情可悯,她慈悲大发,扬起衣袖飗飗,法外开恩,生造一个名词,一种礼数—“Fais-moi
un baise-manche! Si du
moins le cœur t’en dit.”
进亦忧,退亦忧,我却依嘱造次“吻袖”,蜻蜓点水而已。花露水兰馨幽微,淡淡沁入襟怀。吻讫,心内一阵断雨零风—细想来,些许像尤大之吻。我的嘴唇还真不是绝缘材料:一股暖流沿血脉汹涌肆虐—毛细之涓竟成浩浩汤汤之势,回肠九转,激肝扬肾,唤起了些原以为已在体内冬眠的兽类,惹得它们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我失魂的凝视或许有些露骨,然而觉得袒裼身赤的却是她:明月入怀,疾风盈袖,一手攥紧裙幅,仿佛我的双眼正替她一层层宽衣解带。
我还没明白自己已做、在做或要做什么,脸上又是一阵火烧—那是她扬柳风般地给了我一掌:一盎司的力道打出一千吨的旧痛,煽风而胜点火,就这么吹又生地复发起来,燎原一片。“Tiens-tois
bien!” 她约我以礼,祈使语态铁了心的坚毅中像是混合着某种不得已的心疼及外强中干的心虚。
我又点上一只烟,矫正了喎斜的嘴脸,将自己疑似屈辱的凌乱随烟雾一起吐出,风流,云散。低首下心,我未再哆口,只听着她的足音跫然,和着小夜的天籁;倒不是惟恐这副德性又牾其意,触其威—我害怕自己比害怕她还多,害怕自己的意志又那么弱不经风。风稍歇,空中暗暗浮动、飘逸着那淡弱的衣香—是否自己的嗅觉一闻既被窨透,还是迷失的心无意中练就了芬芳自来的香功?烟蒂踩灭时,校园已沵迤在望,灯火烁烁。她没说什么,但送佛送到西天,而知耻近乎勇,我还是善终为善,奉陪到底。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