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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小说家朱新望(随笔)

赵军民   

 

    

朱新望是内地一个普通城市的普通教师,八十年代中期,他发表了成名少儿动物小说《小狐狸花背》,当年,这个小说在上海获少儿文艺一等奖。

后来,他一直把小说写到现在。

这个写动物小说的作家是业余的,虽然如此,他还是当选了这个城市的作协副主席,先是加入了省作协(后来加入中国作协)。接着,又当选了这个城市的政协常委,后边这个社会职务,在当地的报纸上注明是无党派人士。再后来他加入了农工党,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事。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他只有三十来岁,头发梗直,黑而平齐,走路挺胸,目不邪视,戴着一副"大学生"式的近视镜。那时,我们从没有说过话,后来,我由另一个教书的文化人马新民介绍,知道了他。有一天,我试着跟他说话,没料到他是那么和气,没有任何新近成名的作家派头。那一年,他在工厂编厂志。 

那是初夏的一天,大约是一九八六,他要我介绍一个会绘画的本厂年轻人给他当助手,美化这本耗财耗力的书。

恰好我刚认识从职工中专美术装潢专业刚毕业的王继武。这是个热情得有点过份的小伙子,我专门到家找他,把他介绍给了朱新望。

我很喜欢小说,也想尝试写点东西,心里隐隐有着难以向人诉说的向往。我把柯云路的小说《夜与昼》和《新星》介绍给他看。那些日子,他让我帮他到新闻单位送厂志,并写新闻稿,我跑了一圈,送了几本书,报上和电台也刊播了一下这方面的新闻。那时候,我非常愿意没事就找他,到他的办公室坐一会,说会话,也拿新发表的那些小东西与他说事儿。 

朱新望性格很好,就是有点拗,换上好听一点的,就是执着。 他是个下过乡的老知青,回城后就参加了恢复后的高考,进入当时河北最好的大学:河北师范大学地理系。当时,他已经了结婚,毕业后,原本有机会进入省级部门搞科研,也有机会读研究生,但他还是回到了那个当时并没有多少机会的城市。在家里他是四个弟弟的长兄,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更主要还是一对含辛茹苦一辈的老夫妻的长子。他似乎没有理由不回来。

他的妻子二十七岁时才嫁给他,是个小学教师,妻子二十八岁那年添了小男孩,他没有理由不恋这个地方。 

在他家里,你会真正感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深深无奈,这是我去过他家几次后的深刻印象。他的家很小,十几平方的旧楼小单间,一张床占了半个屋子,厨房和厕所与另一家合用,问题还不在于家里住的是不是宽敞,而是做为一个一心想写作的人,他不可能长夜点灯,也不太可能跟妻儿争仅有的小桌,他们供妻子批作业供儿子写作业,让他们都能休息好。在这样的环境,他想偷空写点东西,实在太难了。

没有什么办法,那时候的人家,大多都住得不宽敞。

大学毕业,他先在工厂隶属的小学教书,后来调入工厂职工教育中心,1984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他当了这个中心的副主任。后来,厂里知他能写,而且厂里正在按有关文件指示编写厂志,他就做起厂志编辑(办公室副主任),厂志弄好了,这个厂志办就不存在了,他又到厂报当了几天副主编。

他编厂报之后,厂教育中心副主任的职务就莫名其妙地丢了。

那时,他一心想搞好创作,可能也没有把职务太当回事。问题是,在现实的生存环境里,你没有职务,几乎就等于你做什么事也没有发言权。在一个需要一生来生活的小圈子里,一个人的身份是多么重要,那时他也许没有看出来。 

这个期间,在朱新望身上,发生了两件很不愉快的事。

那一年他买了几件家具,我和王继武都还去帮了忙。新家具还是托朋友买的,便宜一点,但是新家具来了,旧家具怎么办?他找管房子的一位姓徐的科长想借房,一个急着要,一个不想惹麻烦(估计这件事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两个不知怎地就打了起来。朱新望吃了亏。

接下来的事情更糟,朱新望要告这个科长。现实的事往往难就难在,你得弄懂冲突背后的利益冲突,表面你是跟一个科室发生了冲突,可实际上呢?是一个科室吗?是一个科长吗?你要把这个科长告倒了,那可能是一级组织的行政出问题了,为此这一级组织可能是要付代价的,比如给你房,比如组织行政错误。那怎么可能?科长不是代表一级组织来行政的吗?又不是代表他个人。 

告吧。你告谁去呢?结果是朱新望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他找过的领导太多了,从厂领导到上管局领导,甚至有当时的市委书记,市长。如果,朱新望仅仅是要房也还算好说一点,但一夹杂个人与体制的冲突,你是谁也得四处碰壁。至到朱新望家的那个儿子——培培,一个长得比妈还高的大小伙子跟父母挤在一张床上,不分严冬夏暑地挤着实在到了活着不如死了还有意思的地步,朱新望终于等到了厂里新建房。他们搬了家。

那一年的房子三万不到,朱新望借了弟弟们点钱,就搬走了。 

从前,在他的家里我看到过太多的不愉快,夫妻反目,拳脚相向。客观地说,朱新望是个极老实的人,他并不会打架,个人修养极好,老婆骂了半天才可能回个一句半句,如果让他蹦起来,他的老婆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这个可怜的作家夫人,您怎么能把这样的一个人惹怒了呢?难为你呵。这是我当时的,也是现在回想那些事的看法。

这不能怨她,一个无力且无助的女教师。处在一个如火炉的小房间,一无权二无势三无地方转个身,人不上火才是真奇怪。

其实,朱新望面对过好多机会,到市府作地方志办公室主任,到省里做一家报纸的业务主编。 鬼使神差,也许想得更现实,他没有动窝。主跟知识分子的功利思想和个人骨气都没有关系,最大的干系,他就是想留在厂里先要一套房。这个等待足可以影响他一生的命运。 

知识分子,有时是可悲的。

这个期间,我曾与朱新望"合作"过一次,帮他改《牧羊狗将军》,先说是准要署我们俩的名,后来我改的令他不满意,就算了。那次,他还让我给上海的编辑买了二十元的大枣,这件事我忘了,可前妻没忘,她唠叨了我好久。女人,就是女人啊。那次虽然合作没有成功,但朱新望待我如兄弟。一九八九年我想上职工大学,朱新望亲自辅导我学地理,那时,他又回到教育中心,虽然没有了职务,但他还是倾心地帮助我报考。
我真的考上了。 

时间很快,三年只是一转眼。

我回来时,朱新望的生存处境更不好了。他要到省、市作协开会,上司都不准。政协开会有时也跟他闹点别扭。在一个终身浸泡的单位,如果你跟管你的人有隔阂,你想活得舒展一点都不可能呵。那么几年他是怎过来的,也只有天知道。总之,我知道他不痛快,但我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在现实中,我比他还无力。

日子还得慢慢过,天生我材,只能写字。在我最初写文章的时候,我为朱新望的小说写过小评论,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这对一个初写者来说,难能不是件津津乐道的事。有一次我跟朱新望在路上见面,他说了这样几句话,让我感到没法再往下写"评"了。意思大概是:研究他的作品就足以能成为一个"研朱"的行家。二是,我研究他的作品,可能还不够格。我当时觉得打击太大了。说良心话,他说的话其实也没有特别不对头的地方,多少写作者,在著述等身的时候不是自视很高?毕竟,他们曾在文学的路上站据过自己的高峰,能放眼自己辛勤的劳动成果,自矜一点也不太过。可我真的感到有点伤了自尊,就不再写他了。人的自尊,有时是隐藏的,我从从不当人说过这些。朱新望自己也不可能料到我这么小心眼。 

后来的很多年,我依然没有文学成就,散走江湖,东一棒槌西一鎯头地敲打着篇幅,没准在哪儿冒出一篇不伦不类的"大作",自己都不好意思给人去说,但这并不等于我的心里没有埋藏更大的文学梦想。至于是否能实现,是否有才华去实现,是否真正客观地量材自躯,那也是天知的事。我没多想,也不敢多想。想多了,死的想法难说没有。

后来的日子,我坠落过人生的深渊。奋斗半生的家碎了,我带着些盗版(正版买不起)书和一台电脑就离开了明亮的家。那个家,何止凝结着我一个人的心血?何止又是我一代的心血?房子是爷爷一生工作换来的,只是旧了,我把它换成了新房,父母资助了三万,我和前妻自己拿出了五万!这对于一个五百元工资,妻子没有上班,孩子正在上学的家来说,不啻人间殿堂了。那几年,我跟前妻四处颠簸烤羊肉串,许多文章还是在地摊上用烟盒纸写的。那时候,我在冒着流火的季节守炉烤串,前妻风风颠颠四处送串结账。遇到痞子混子,往往收不到钱。更麻烦的是工商卫生城管税务,跟他们打交道一点也不比黑道上的人轻省。一言难尽。总之, 家,没了。人,像流浪的狗一样没了着落。 

再见朱新望的时候,他的妻子退休了,儿子从南方一家理工大学本科毕业后,已经到安徒生的老家读研究生了。这一天,离我们认识已经整整二十年,他写了多少本书了?离二十本差不太多了,在我的书架上,至少有他送的几本书,这几本是《牧羊狗将军》、《灰毛山大王》、《好老虎啊呜》和〈小狗汪汪〉。其它的书,我一直没有见到,只知书名,还有的,就不知书名了。

去年夏天,我在一条名叫幸福街的地方开了间极小极小的店,他与夫人一起走路,可能是来寻友的,我们遇上了。站在路边,我把几年的变故,只用半小时讲给了他,说得我们彼此眼里都蓄了许多东西,我想请他到小店喝点啤酒,尝尝我的羊肉串和烤鱼,他不肯的。多少年来,他从有来我的小摊。在我与他相知的二十年里,他只到我家喝过一次酒,我也去他家喝过一次。这是个一生不沾烟酒的人,此时,头发全白了。当年那个一头黑发的勃勃青春的年轻人,只用二十年,就变老了。 

一个人,倾尽人生最有力量的时空段,倾尽了几乎所有的聪明才智,也只得到那近二十本书。为这些书,他曾请假一年,在中国的天南海北走了一圈,兼教书,带着部分单位发放的工资,从东北到深圳,从大锅菜到广东的煲汤,跟一位文学同道一起漂泊。一年就这么过去了。这个期间,我们没有联系。他并不是个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也不太想给自己添太多的麻烦,在他的生命最富力量感的时空里,他把自己交给了动物。

现在,我至今与介绍我与他认识的马新民,不断打电话和网上说话。这个有心人,目前开办了一个网络:世界姓氏网。还有辞职后在委居会打工的王继武,我们有时也见面,但是,都很少说起朱新望。 

现在,他的日子并不差。

也许,这是那些他为之立言的动物们在保佑着他吧。

那些读过他的书的人,如我,难说不在内心为之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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