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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幸的人(译文)

——一篇写给同逝者的热情洋溢的致辞

星期五周会上的终结讲演)

基尔克郭尔  著    

京不特  译    

 

    

众所周知,在英格兰的某地肯定是有着这样一个坟墓,这坟墓没有以宏伟的纪念碑或者忧伤的环境、而是以一个小小的碑铭来展示出自身的特别——“最不幸的人”。据说人们打开过墓穴,但在里面却找不到任何尸体的痕迹。人们找不到尸体,或者人们打开了墓穴,这两者中那一个事实更引起人们注意呢?确实是够奇怪的,人们这样花时间去搞明白在这墓穴之中是否有什么人。当人们在碑刻上读到一个名字的时候,很容易受到这样一种诱惑,去想象这个人的生命曾经是怎样在世界上奔走着的,人们会有愿望走进墓穴去与他聊上一聊。但是这一碑文,它是那么意义重大!一本书能够有一个标题,这标题让人有读这书的愿望,但是一个标题就其自身可以是如此思想丰富、如此具备对个人独特的吸引力,以至于使人永远都不想去读这本书。实在地说,——如果一个人在静思之中也许曾秘密地让自己衷心沉湎于这样一种想法,觉得他自己是那最不幸的人,那么,对于每一个有过这样想法的人,这一碑文确实是意义重大的,——它到底是会具有震撼性的意义、还是会具有喜悦的意义,则完全根据这个人所具的心境来决定。但是,我能够想象一个人,他的灵魂从不认识这样的追求,对于他来说,去知道在这一墓穴中是否真的有人存在,就成了他的好奇心所想要完成的一种任务。并且,看哪,那墓穴是空的!也许他又重新复活,也许他是想要嘲弄那诗人的词句:

——在墓中有的是安宁

它的沉默居民不知悲哀;

他无法找到安息,甚至在墓中也找不到,他也许又无常地在这世界上漂游,他离开了自己的寓所、自己的家,而只让自己的地址留在了那里!或者他尚未被人发现,他这个最不幸的人,这个人,在他找到了祭寺的门和谦卑的祈求者们的长凳之前,甚至连欧墨尼得斯姐妹们都不追踪他,而各种悲哀维持着他的生命使得他活下去、追随着他到墓穴!

如果他还没有被发现,那么,亲爱的同逝者,让我们就像十字军骑士那样进入一次远行,不是去那坐落在幸福的东方的神圣墓穴,而是去那坐落在不幸的西方的悲哀墓穴。在那空墓穴前,我们将寻访他,那最不幸的人,确定了要去找到他,因为,正如信者们的渴慕趋向那神圣的墓穴,那些不幸者们也这样向西方移徙到这空墓,每一个人都被这样的想法充填:这墓穴是为他而定下的。

或者,这样的一种考虑对于我们的观察来说也许不是一种有价值的对象,我们的活动——我应当遵从我们协会的神圣习俗——是在格言式的、偶然的祈祷仪式中的尝试,我们不是格言式地思想和言语着的我们,而是在格言式地生活着的我们,异乎寻常地生活着的我们,就像生活中的格言,与人们的社会无关,不参与他们的悲哀和喜悦,我们不是生活之喧嚣中的协音,而是夜之宁静中的孤独飞鸟,只偶尔一次聚集在一起以便在对生活之可悲、对白天之漫长和时间之无限延续的观想展示中获得启发,我们,亲爱的同逝者,是不相信“喜悦的游戏”或者“傻瓜们的幸福”的人,我们是除了不幸之外什么也不信的人。

看,无数的人成群地向前涌动,全都是不幸的人们。然而,相信自己就是被召唤的人有许多,而被选中的则不多。在他们之间必须被定出一种区分——一个词,而人众消失,也就是,把所有那些不请自来的、认为“死亡是最大的不幸”、因为畏惧死亡而变得不幸的客人们全都排除掉;因为我们,亲爱的同逝者,我们就像罗马的士兵那样不怕死亡,我们知道更糟的不幸,并且它自始至终首先就是——“活着”。是啊,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无法死去,如果传说中所说的关于那个永恒的犹太人的说法是真实的话,那么,就去宣告他为那最不幸的人吧,我们还踌躇什么?这样一来,我们也就弄清楚了为什么墓穴是空的,这是为了标示出那最不幸的人就是无法死去的人、无法被置放进墓穴的人。这样,问题就搞定了,答案就很简单,因为那无法死去的人是最不幸的,而能够死去的人则是幸福的、在老年寿终正寝的人是幸福的、在青年夭折的人是幸福的,最幸福的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死去的人,最最幸福的是那从来不曾出生的人。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死亡是所有人的共同幸福,因此,只要那最不幸的人还没有被找到,那么他就必须在这一界定之中被寻找。

看,人众消失了,数字减少了。我现在不说“把你们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听我说话”,因为我知道,我拥有着你们的注意力;我不说“把你们的耳朵竖向我”,因为我知道它们属于我。你们的眼睛闪烁,你们从你们的座位上站起来。这是一场值得去参与的辩论,一场比生死攸关更为可怕的搏斗;因为我们并不畏惧死亡。但是那酬报,是的,它比世上任何其他酬报更令人骄傲,并且更为确定,因为,那确定了自己是最不幸者的人,他根本就无需畏惧幸福,他不会去品尝在自己的最后一刻不得不叫喊“梭隆、梭隆、梭隆!”的羞辱。

然后,我们于是就举行一场自由竞争,任何人都不会被排除在这竞争之外,不管是从身份的角度还是年龄的角度看。除了幸福的人和畏惧死亡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被排除在外——不幸者们的社团中的每一个值得尊敬的成员都是受欢迎的,宝座为每一个真正不幸的人而定,墓穴保留给那最不幸者。我的声音在这世界里发出,倾听它,所有你们这些自称是世上的不幸者而不畏惧死亡的人们。我的声音回响到时间中的往昔;因为我们不想振振有辞到因死者已死的缘故而去排斥死者的程度,因为他们也曾活着。我恳请你们原谅我在一时一刻中打搅你们的安宁;在这空墓前聚集。我三次对世界这样喊叫,倾听它,你们这些不幸的人们;因为在这里,我们的意图不是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裁决我们自身间的一个事件。地点已经找到,而在这一地点,该事件必须面向全世界来得以裁决。

 

然而,在我们去盘问那些单个的人们之前,让我们使我们自己称职而能够无愧地坐在裁判者和辩论参与者的位置上。让我们强化我们的思想,武装它去抵抗软耳根子中的蛊惑;因为,在一个不幸的人讲述他自身的不幸的时候,又有什么声音能够像不幸者的声音那样逢迎奉承、又有什么样的声音能够像不幸者的声音那样具有迷幻的魔力呢。让我们使自己称职去坐在裁判者和辩论参与者的位置上,不失去概观和洞察能力,不被那些单个的人们迷惑;因为悲哀所具的雄辩是无限的并且有着无限的创新能力。我们将把不幸者们划分成特定的群组,每一个群组都只有一个人能够发言;因为我们不想拒绝这样的事实,——任何单个的个体都不会是那最不幸者,最不幸者是一个类别;但因此我们不想有所踌躇,去赋予这样一个特定类别的代表这个名称:那最不幸者,我们不会踌躇于去把那个墓穴赋予他。

在黑格尔的所有体系文本中有一个段落是关于不幸意识的。一个人总是带着一种内在的骚动和心跳进入对这样的各种考究的阅读,带着这样的畏惧,唯恐获知太多或者太少。“不幸意识”是这样的一个词,哪怕只是偶然地被置于谈话的过程中,它就几乎能够使得血液凝结、使得神经颤抖,而现在,它被如此显著地表述出来,就像柯莱门斯•布伦塔诺的一篇小说中的那个秘密词:第三颗核桃是死亡,能够使人像一个罪人那样地战栗。唉,那除了就这个问题写一段文字之外就不再与这个问题有更多关系的人是幸福的;而更幸福的人则是那能够写接下去的文字的。现在,那不幸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理念、他的生命内容、他的意识财富,他的根本的本质以某种方式是处在他自身之外的。那不幸的人对其自身而言总是缺席的、对其自身而言从来不是在场的。但是缺席,很明显,一个人可以是要么在过去的要么在将来的时间里缺席。这样,整个不幸意识的领域就被足够地限定下来了。对于这一固定的限定,我们要感谢黑格尔的工作,而现在,既然我们不仅仅是那种保持着距离看这个王国的哲学家,那么,我们就要像一个本土人那样地更接近地去观察那之中各种不同的阶段。这样,不幸的人是缺席的。但是一个人的缺席,如果一个人不是在过去的时间就是在将来的时间里的话,那么他就是缺席的。这一表述在这里是迫切的;因为很明显,正如我们也能够在语言科学看到的,有一种时态是过去时中的现在时,还有一种时态是将来时中的现在时;而这同一种科学也告诉我们说,有一种时态是过去完成时,在之中没有任何现在时的东西,还有一种时态是将来完成时,也具备同样的特性。这是那些希望着的和回忆着的个体人格。但是,如果一般地看,只有那对于自己是在场的人才是那幸福的人,那么,只要这些个体仅仅是在希望着或者仅仅是在回忆着,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无疑就是不幸的个体人格。然而,在严格的意义上,我们不能将一个在希望或者在回忆中在场的个体人格称作是不幸的。也就是说,在这里必须强调的是:他在那希望或者回忆之中是现在着的。我们也将从这样的事实中看出这一点:一次打击,不管它有多么沉重,不可能使得一个人成为最不幸的人。也就是说,一次打击要么是只能够剥夺他的希望而使得他在回忆中现在着、要么是剥夺他的回忆而使得他在希望中现在着。现在我们继续进一步讨论并且将去看,不幸的个体人格在更具体的细节上必须怎样被定性。首先让我们看一下那希望着的个体人格。如果一个人作为希望着的(并且因此而言是不幸的)个体人格对自身而言不是现在着的,那么他在更为严格的意义上就变得不幸。一个希望着永恒生命的个体在某种意义上无疑是一个不幸的个体人格,如果他放弃了那现在的;但在严格的意义上却不是不幸的,因为他在这一希望中对于他自己是现在着的,并且与有限性的单个环节并不构成冲突。相反,如果他无法在希望中对于他自己是现在着的,而是失去了自己的希望、又再重新希望并且又如此继续,那么他对于他自己就是缺席的,不仅仅是在那现在的时间里、而且也是在那将来的时间里缺席,这样我们就有了一种不幸者的构成形式。如果我们观察那回忆着的个体人格,那么情况也是如此类似的。如果他能够在过去的时间里对他自己是现在着的,那么他在严格的意义上就不是不幸的;但是如果他不能够达成这一点,而是在过去的时间里对自己持恒地缺席的,那么我们就有了一种不幸者的构成形式。

回忆尤其是那些不幸者们的真正元素,那是自然的,因为那过去了的时间有着值得注意的特性,“它是过去了的”;那将来的时间所具的特性则是“它将要到来”,因此我们在某种意义上能够说,与过去的时间所处相比,将来的时间所处与现在的时间更为接近。现在,为了使得那希望着的个体人格在将来的时间里变成现在着的,这将来时间就必须为这个个体人而具备实在性(Realitet),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时间就必须为这个个体人去获取实在性;为了使得那回忆着的个体人格在过去的时间里变为现在着的,这过去的时间就必须为这个个体人而具备实在性。但是当那希望着的个体人格想要希望一个将来的时间而这一将来时间却无法为这个体获取任何实在性时,或者,当那回忆着的个体人格想要去回忆一个不曾具备过实在性的时间时,那么,这时我们就有了那些真正不幸的个体人格。前者在人们看来是不可能的或者被人看成是纯粹的疯狂,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那希望着的个体人格固然不去希望某种对它而言是没有实在性的东西,但它却希望着某种它自己都知道是无法实现的东西。就是说,当一个个体人格在它失去了希望的时候,它不是去成为一个回忆着的个体人格,而是继续想要作为一个希望着的个体人格,那么,我们就获得了这样一种构成形式。当一个个体人格在它失去了回忆的时候,它不是去成为一个希望着的,而是继续想要作为一个回忆着的个体人格,那么,我们就获得了一种不幸者的构成形式。比如说,如果一个个体人迷失在古代或者中世纪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的时代中,但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这时代对于他有着一种决定性的实在性,或者他迷失在自己的童年或者青少年时代,以这样一种方式,这时代对于他有着一种决定性的实在性,那么,他在严格的意义上就不是什么真正不幸的个体人格。相反,如果我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他自己不曾有过什么童年,因为这一时代走过他而不对他构成任何意义,但是他现在比如说因为成为了孩子们的老师而发现了所有童年时代所具的那美好的东西,并且他现在想要回忆他自己的童年、总是回眸凝视着它,那么,他无疑就是非常合适的例子。他想要向回走,去为那对于他已经是过去了的、但他却想要在其意义中回忆的东西找到意义。如果我想象一个人,他曾经生活却没有领会到生活的喜悦或生活的乐趣,而现在他在自己死亡的瞬间突然看见了这些喜悦和乐趣,如果我想象他不死,这会是最为侥幸的事情,但是如果他复活而没有因此重新从头再生活,那么,在“谁是最不幸的人”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他将无疑能够成为我们的考虑对象。

希望类的不幸个体人格们在自己身上从不具备像回忆类的不幸个体人格们所具的那种痛楚。那些希望着的个体人格总是有着一种更为欣悦的失望。因此,要寻找那最不幸的人就总是必须去回忆类的不幸个体人格们中寻找。

然而,我们得继续,我们要去想象出对以上所描述的这两者的一种结合,在更严格意义上的各种不幸的构成形式。那不幸的希望着的个体人格无法在他的希望中变得对自己是现在着的,而那不幸的回忆着的个体人格也有着类似的情形。这结合只能够是这样的结合:那阻碍他“在自己的希望之中成为现在着的”的东西是回忆,而那阻碍他“在回忆之中成为现在着的”的东西是希望。一方面这是在于,他不断地希望着那应当被回忆的东西;他的希望持恒地成为失望,但是在这希望成为失望的时候他发现,这失望不是渊源于希望的目标被更久远地推迟,而是由于他与目标擦肩而过,这目标已经被经历或者本该是已被经历而以这样一种方式就过渡进了回忆之中。在另一方面,他持恒地回忆那他本来应当是去希望的东西;因为他在想象之中已经用掉了那将来的,他在想象中经历了它,这一被经历的东西本来是他应当去希望的东西,但是他却回忆这东西。这样,他所希望的东西处在他的身后;他所回忆的东西处在他的前方。他的生命不是向后,而是双向地错反。他马上就会觉察到不幸,尽管他不明白这不幸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然而,因为他要真正有机会去感受到这不幸,那误会,那在每一个瞬间里以一种古怪方式讥嘲着他的误会,就介入了。在日常中他尽享那“被看成是有理智的人”的荣誉,但他却知道,如果他去向任何一个人解释这发生在他身上的到底是怎么,他都会被人宣告为是发了疯。这一点是足以让人发疯的,但是他却没有,而这却恰恰是他的不幸。他的不幸就是他过早地来到了这世界并且因此而不断地来得太迟。他不断地完全接近目标,而在同一瞬间他远离了这目标,这时他发现那使得他不幸的东西——因为他拥有这东西或者因为他是如此而使得他不幸,这东西正是那在几年前会使得他幸福的东西——如果他那时拥有这东西的话,但那时他变得不幸,因为他并没有拥有它。他的生命没有意义正如那个阿凯乌斯的生命,关于他有着这样习俗的说法:除了曾经因为他而出现了一句谚语之外,人们对他一无所知,仿佛这谚语本身还不能足够地说明问题。这谚语是:

在杯子和唇边之间有着很长的一段

他的生命从来不曾见到过安宁并且没有任何内容,他在此刻的瞬间对于他自己不是现在着的,他在将来的时间里不是现在着的,因为那将来的东西已经被经历了,他在过去的时间里不是现在着的,因为那过去的东西还没有到来。就这样,他就好像勒托娜那样被到处驱逐最后跑到北方极寒之土的黑暗之中、跑到赤道光明的岛上,无法生产出孩子而持恒地作为一个生产着的孕妇。他站在这个辽阔的世界中,孤独地只有自己,他没有可让他依附的同时代,没有可让他怀念的过去,因为他的过去还没有到来,没有可让他希望的未来,因为他的未来已经过去。孤独地,他在自己面前只有那整个世界,作为一个“你”,一个与他共处于冲突中的“你”;因为他之外的整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人物,而这个人物、这个分不开而令人头痛的朋友,那是一种误解。他无法变老,因为他从来不曾年轻过;他无法变得年轻,因为他早已经变老;以一种方式说,他无法死去,因为其实他就不曾活过;以一种方式说,他无法活着,因为其实他已经死去;他无法爱,因为那爱总是现在着的,而他没有现在的时间,没有将来的、没有过去的,但是他却是一个具有令人同情的本性的人;并且他恨这世界,仅仅是因为他爱这世界;他没有激情,不是因为他缺少这激情,而是因为他在同一瞬间有着那相反的激情,他没有时间去做什么,不是因为他的时间被其他东西充满,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时间;他是无力的,不是因为他缺少力量,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力量使得他无奈无力。

然而,不用多久我们的心就得到了足够的锤炼,我们的耳朵塞住了,虽然没有全封闭。我们听到了深思熟虑的冷静声音,让我们感受激情的雄辩,简短精练如一切激情。

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那里。她悲诉她的爱人对她不忠。这不是能够让人反思的;但是她在这整个世界里只爱他一个人,她出自自己的整个灵魂、整个心灵和全部思想地爱他,——那样,她还是能够去回忆和去哀伤。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物还是一幅图像,这是一个活着的人死去,还是一个死者活着,——这是尼娥伯。她一下子失去了一切;她丧失了那她赋予生命的东西、她丧失了那赋予她生命的东西!仰首看一下她,亲爱的同逝者,她站得稍高于世界,在一个墓丘上像一块纪念碑。然而没有什么希望向她招手,没有什么未来打动她,没有什么前景诱惑她,没有什么希望使她骚动——她无望无告地在回忆中化成石头;在一瞬间里,她是不幸的,而在同一瞬间里她变得幸福,并且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她的幸福从她那里拿走;世界变换,但她不识任何变化,而时间到来,但对于她则没有任何将要到来的时间。

看那里,多么美丽的共同体!一代人向另一代人伸出手!这是为了祝福、为了忠诚的团结、为了喜悦的舞蹈?这是俄狄浦斯那被放逐的家族,这打击繁衍下来并碾碎那最后的人——那是安提戈涅。然而对于她却有着这样的考虑,一族人的悲哀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是足够了。她弃绝了希望,她以回忆所具的忠诚来替换掉了希望的变幻无常。那么,去逗留在幸福中吧,亲爱的安提戈涅!我们希望你有一个长远的生命,就像一声深沉的叹息一样地意味深长。但愿不会有任何遗忘来剥夺去你什么东西!愿悲哀的日常苦涩能够被丰富地提供给你!

一个强有力的形象出现了;但他不是唯一的,就是说,他有朋友,那么,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那是悲哀之族长,那是约伯——以及他的朋友们。他失去了一切,但不是通过一次打击;因为主收取、并且主收取、并且主收取。朋友们教会他去感觉到丧失之苦涩;因为主给予、并且主给予,并且还有一个不明事理的妻子作为额外赠品。他失去了一切;因为他所保存了的东西是在于我们的兴趣之外。敬重是属于他的,亲爱的同逝者,为了他的白发和他的不幸。他失去一切;但是曾拥有过。

他的头发花白,他的头垂落,他的脸枯萎,他的灵魂忧虑。这是那迷失之子的父亲。他就像约伯一样失去了他在世上最亲爱的东西,然而不是主在收取,而是敌人夺取这东西;他不是曾失去,而是正在失去这东西;这东西不是被从他那里拿走,而是消失不见了。他不是在家坐在壁炉前的麻袋布和灰中;他站起来离开家,离开了一切去寻找那迷失的孩子;他抓向他,但是他的手臂及不到他,他叫喊着他,但是他的声音追不上他。然而他希望,哪怕是通过泪水,他瞥见他,哪怕是通过雾气,他赶上他,哪怕是在死亡之中。他的希望使他苍老,除了与他相依为命的这希望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使他和这个世界有所关联。他的脚累了,他的眼睛昏黯了,他的身体寻找安息,他的希望活着。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的身体衰老了,他的脚步停下了,他的心破碎了,他的希望活着。抬起他来吧,亲爱的同逝者,他曾是不幸的。

谁是那苍白的形象,就像死人的影子一样无力!他的名字被忘却了,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许多百年了。他曾是一个年轻人,他曾热情洋溢。他寻求献身想要成为殉道者。在想象中,他看见自己被钉上了十字架、看见天空被打开;但现实对于他太沉重,梦想的狂热消失了,他拒绝自己的主也拒绝自己。他想要承受起一个世界,但是因力不能及而身心交瘁;他的灵魂没有被碾碎、没有被消灭,它折裂了,他的精神瘫痪了,他的灵魂麻痹了。祝贺他吧,亲爱的同逝者,他曾是不幸的。然而,他却确实变得幸福,他确实是成为了他所想要成为的人,他成为了殉道者,虽然他的这种殉道献身没有成为他所想要的那种——被钉上十字架或者弃尸喂野兽,而是另一种,是被活活焚烧,被一种文火慢慢地销蚀掉。

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那里,如此地沉思。她的爱人对她不忠诚,——这不是能让人去反思的。年轻女孩,看这集会的严肃表情,它曾听到过各种更为可怕的不幸,它的大无畏灵魂要求更大的事件。是的,但是在这整个世界里我只爱他一个人,我出自我的整个灵魂、我的完全心灵和我的全部思想地爱他。——这样的说法我们已经在前面听过一次了,不要让我们不耐烦的渴望变得疲劳;你完全可以去回忆和哀伤。——不,我无法哀伤;因为他也许并没有对我不忠诚,他也许不是欺骗者。——你怎么就不能哀伤?走近点,女孩中的特选,原谅这位严格的监审一时间里要把你弹回去——你无法哀伤——那么你还是可以去希望的。——不,我无法去希望;因为他是一个谜。好吧,我的女孩,我理解你,你在不幸的梯子上攀得很高;看她,亲爱的同逝者,她几乎是在不幸之尖顶上盘旋了。然而,你必须分割你自己,你必须在白天希望、在晚上哀伤,或者在白天哀伤、在晚上希望。骄傲吧;因为一个人绝不应当为幸福而骄傲,但无疑应当为不幸而感到骄傲。固然你不是那最不幸的人,但是,你们不是这样认为的吗,亲爱的同逝者,让我们授予她一个尊敬的亚军称号吧。我们不能把墓穴授予她、但是赋予她最靠近墓穴的位置。

因为,在那里站着他,叹息王国的特使、苦难的特选宠儿、悲哀的门徒、痛苦的沉默朋友、回忆的不幸爱人,在他的回忆过程中被希望之光明困惑、在他的希望过程中被回忆之阴影挫丧。他的头承受着烦恼的重压、他的膝盖是松弛的,然而他却只是依靠在他自己身上。他黯然疲惫,然而却那么充满力量,他的眼睛看起来并不曾涌流,但是喝下了许多眼泪,并且,在他的眼中却有着一种火焰在燃烧——这火焰能够消蚀掉整个世界,但是却无法消蚀去他自己胸中忧愁的任何一个碎片;他弯曲了,然而他的青春却预示他一个漫长的生命,他的嘴唇对着这个误解他的世界冷笑。站起来,亲爱的同逝者,鞠躬,悲哀的见证人,在这个庄严的时刻。我向你致意,伟大的不知名者,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以你的荣誉头衔向你致意:最不幸的人。不幸者们的社团共同体在这里、在你的家居之中向你致意,在通向这谦卑低矮但又比所有世界上的宫殿更为骄傲的居所的入口处向你致意。石头已经辊开了,墓穴的阴影带着其美味的凉爽等待着你。然而,也许时间还没有到来,也许路很长;但是我们答应你会更为频繁地在这里集会以向你表达对你的幸福的羡慕。那么,请接受我们的祝愿,一个美好的祝愿:愿没有人能理解你而所有人都羡慕你;愿没有朋友喜爱你,愿没有女孩爱上你,愿没有任何秘密的同情能隐约感觉出你孤独的痛苦;愿没有眼睛能够测出你遥远的悲哀;愿没有耳朵能够探听到你秘密的叹息!或者,如果你的骄傲灵魂鄙夷这一类同情的愿望、蔑视这一缓解努力,那么,愿女孩们爱你,愿那些有孕的人们在她们的恐惧中求助于你;愿那些母亲们寄希望于你,愿那些濒死的人们在你这里找到安慰;愿年轻人们聚向你;愿男人们信赖你;愿老人们如同抓住拐杖一样地抓住你,——愿全世界相信你能够使之幸福。那么,好自为之地生活吧,你最不幸的人!然而,我在说什么:那最不幸的人,我应当说“那最幸福的人”,因为这其实恰恰是一件幸福之礼物,——没有人能够给自己这样一件礼物。看,语言碎裂了、思想混乱了;因为除了那最不幸的人之外又有谁会是那最幸福的人,而除了那最幸福的人之外又有谁会是那最不幸的人;除了是疯狂之外,生活又会能是什么别的,除了是愚蠢之外,信仰又会能是什么别的,除了是厄运的暂缓之外,希望又会能是什么别的,除了是伤口上的醋之外,爱又会能是什么别的。

他消失了,而我们再次站在这空墓前。于是我们还是祝愿他和平和安息和康宁,以及所有可能的幸福,以及一个迅速的死亡,以及一场永恒的遗忘,以及毫无记忆,以免对他的回忆会使得别人不幸。

站起来,亲爱的同逝者!黑夜过去了,白天又开始它孜孜不倦的活动,正如它所显示的表象,从不厌烦于永永远远地重复它自己。

 

(摘自基尔克郭尔《非此即彼》卷一

京不特根据丹麦文版本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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