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散文·外二篇)
◎
阿
钟
一个庞大的场院里,到处都是泥泞,但喜庆气氛中的人们似乎并不在意脚下的不便,路面上发出哔叽哔叽的音响,欢天喜地的小孩也在大人的膝下跑来跑去,一个个身上都弄得跟鬼似的。
在一个大教室里,有三个人围在一块黑板前,其中一个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手拿粉笔,正在黑板上演算着一笔旧账,口中骂骂咧咧,把不满一咕脑儿倾泻在黑板前的空气中。
我认识他们。他们是我老婆家族中的人,而我老婆已远去天边,他们想来此地找茬,看来是不会达成目的了。我像影子一样尾随在他们后面。我倒要看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将如何进行。
然而,事情似乎没什么进展。他们从教室出来,经过这个泥泞的场院,面对这些喜庆的人们似乎有所感动。
但我才不理会他们想什么呢!
我坐上车来到了火车站。忙碌的人群又一次将我包围,使我无法动弹。一个好心的闲汉走到我跟前,对我说:
“你的车可以停在这里。”他指指一个大顶篷下一架升降机边上的一块空地,示意我把车停到那儿去。但我的车在来来去去的人群中无法移动半步;况且升降机前的几个工人打着拒绝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向前靠近,他们才不理会我与站长——这些人的顶头上司——是有约定的。难道要我跟这些人去解释吗?在这个嘈嘈杂杂的环境里,你发出的每一个声音立刻就被淹没了,你简直无法想象可以把一件事原原本本让另一个人了解清楚。但僵局就这样形成了,我在流动的人群中动弹不得,而对方——升降机前的工人摆出孔武有力的架势,好像我只要近前半步,他们就会向我开枪似的——如果他们手中有枪的话。
我似乎感到车站的另一边有人在向我召唤,而我却在车站的这一头,在不由分说的僵局里沉默不言。
诗人的真面目
应该说我在研究一件用来与盲人交流的装置。这个装置类似于一台笔记本电脑,通过用手触摸可以获得所需信息或表达意思。这个装置在黑暗的环境下令我着迷。我看见一个胖子变成了瘦子,伤感使我对这个气息奄奄的人充满了怜悯。那天晚上,他的红色外衣格外引人注目,他长长的头发垂到肩上,也引来了众多的目光。
这家农户是一个殷实之家,全家热热闹闹,围聚在一起,在摊一种薄饼。桌上已有三堆码放整齐的薄饼,也许很好吃,但也平常得很。吝啬的诗人今天很慷慨,他要买下这些薄饼。农家主人说:
“一堆二万五。”
一共三堆。
诗人说:
“我都要了,七万五……”
令人目瞪口呆,三堆稀松平常的饼,好像掺了一点油,在油里炸过,也许比较脆,但要花七万五去买它,令人不可思议。
诗人利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很快点出七万五交给主人。主人接过钱,但全家的午饭却没了,因为他们的午饭就在这三堆饼里。我问诗人:
“七万五,可以买十分贵重的东西,你去买这个干嘛?”
诗人很神秘地说:
“在他们那儿,只有这种东西才是最值钱的。”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花这代价买这三堆薄饼,是为了投某人所好。而在某人看来,世上最昂贵的东西也抵不上这些薄饼。
房间很大,诗人在表演画画。只见他把许多颜料都挤进一个盆里,但不搅拌,让掺杂在一起的颜料形成一种自然的纹理。诗人拿起一只瓷盆,小心地往颜料里放,然后轻轻地抽取出来,盆上便现出一幅图案。诗人以这种拙劣的方法制作出来的玩意竟大获成功,人们竞相追捧,一时他成了坊间的明星,他的画以高价标示,而且购者踊跃。
诗人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可爱的小女子。天气湿嗒嗒的,小女子与农家主人的交谈十分融洽。说着说着,也许说到了某样东西,需要从家具底下取出来。男人的身躯要钻到家具下面去当然是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小女子自告奋勇,只见她摆了摆双肩,身子一缩,然后趴到地上,双腿双手鳍一样左右摆动着,通过家具底下的间隙游了进去。一会后,又从家具下游了出来。也许她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于是又往床底下游了进去。
她又从床底下游了出来,姿势优美。我们互相缠绵在一起,她摸摸我的胸脯,又摸我其他敏感部位;而我摸她的时候,竟像是在爱抚一个可爱的女婴,令我感到无限怜惜。我搂着她,我说:
“诗人啊,你让我梦得不安稳啊!”
她的头发像被风吹碎的云霞,在阳光的映射下光彩夺目。
我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了无兴趣,只想追她而去。
用魂去追,却把身子留给这个世界。
泔脚钵斗洪大皮
他说,美国就在我们的下面。要是从我们的脚底下一直挖下去,就可以到达美国了。我就老想着怎样挖通地球的这一头到地球的另一头,要是从美国的那一边钻出来,一定会有很多外国人吃惊地看着我。地面上的石块被拱开,我们(肯定不是我一个人)从洞里爬上去,那边跟我们这边完全不一样,不一定有太阳,石头上都刻着外文,长鼻子的美国人一定会对我们佩服得一塌糊涂。
他的外号叫洪大皮。洪大皮长得很结实,个头高大,他好象不上学,每天只是早晚两次帮他妈倒泔脚缸。弄堂里的每一个转角处都放着一只大泔脚缸,每家的淘米水都倒在这口缸里,有吃剩变质的的饭菜,就都倒在另一口缸里,洪大皮他妈的工作就是收集这些泔脚缸里的东西,然后送到不知什么地方,用作猪饲料。他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开始洪大皮只是帮忙而已,后来几乎取代了他妈的工作,反倒成了主力。开始人们叫他的外号“洪大皮”,后来干脆用他所干的活来称呼他:泔脚钵斗。
每天早上天刚亮,我们基本上还在酣睡中,洪大皮就要出门去倒泔脚缸了。他戴着黑色橡皮大围兜,推着一辆两轮马桶车,挨弄挨个去倾倒泔脚缸。
我是无一日不睡懒觉的,当然看不见洪大皮早起干活时的那副尊容。但是下午那一次,可是没逢必睹,洪大皮在倾倒泔脚缸时,不慎溅在他那黑色围兜上的残渣,使我看着恶心。我总在想象这些变质起泡的食物如果被吃进嘴里,会产生怎样的恶心效果。
他说美国就在我们的下面,这在当时来说,绝对是博学之士才能说出来的话。洪大皮虽然还只是一个小伙子,却已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堂堂国字脸,红脸堂,举手间煞是有力,现在我想起他干活时的那股子英武劲,我就每每要把他与日本的高仓健相混淆,分不出彼此。
我从没有和他说过话,我总是远远地看他,我嫌他身上有一股泔脚缸的味(其实我并没有真的闻到过),他不属于在我心中占有分量的那种人物,但在内心里倒也暗暗惧他三分。凭他那一身的力气,我知道如果我去和他较量,肯定远不是他的对手。
洪大皮说了那句话以后,他就成了被我神秘地观察着的对象。但是,却发生了一件小事:
我在弄堂里玩,不知怎地就玩到了他家的门口。我还在闷头玩,大概在玩地上的石子之类,听见有人叫我,回头循着叫声望过去。他家的屋子很窄但却很长,象一个走廊,屋子里本来就暗,从外面望进去,就更看不清楚发出声源的那个所在。
他又叫了一声,我才弄清这声音出于谁口,同时也看清了他,坐在屋子的最深处,正在向我招手,让我走近前去。
我迈进他家,穿过窄窄的走廊似的屋子,渐渐地看清楚他坐在楼梯的下面,样子很萎顿,完全不是平日里给我的那种孔武有力的印象。我走到和他相距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问他何事。
他说,你过来,到我面前来。我想他一定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还无法辨认出一个成年人貌似郑重的表情后面隐藏的另一种居心。他说,你再过来一点,走近点。我依言在他的面前停下,却依稀闻到了一股臭味。
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举了起来,手上是一只马桶盖子。当我意识到他正坐在马桶上拉屎,他已经把马桶盖子对着我的脸盖过来,我想让开,却已经来不及了,那只马桶盖子正湿湿地从我的脸上蹭过去。
我用手捂住了鼻子,叫了一声:臭!就赶紧一边用衣袖使劲擦脸,一边向外逃去,背后是他得意的笑声。我骂了一声:赤那娘逼!就赶紧逃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去了。
但是,洪大皮毕竟说过那句话,他竟然知道,在地球的另一边就是美国,这是何等样的见识啊!
后来,我依“教”奉行,把从洪大皮处学来的这一手,又回敬给了其他比我更小的小孩。而不久以后,洪大皮的家因为快要坍塌的缘故,搬迁走了。后来还见到过他几次,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赤那娘逼,这只泔脚钵斗!他怎么也会知道美国是在地球的另一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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