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肖邦!(中篇小说)
◎
丹
羽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 “约翰福音”一章五节
“我来,要把火丢在地上,倘若已经着起来,不也是我所愿意的吗?”
—— “路加福音”十二章四十九节
“我渴望美善,人们以为我丑恶;我渴望给予,人们以为我剥夺;我心中有爱,行出来的是恶。我心中有火,做出的是冷酷。人们以为我仇恨……”
“一盏灯亮了,第一盏,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第五盏,第六盏,第七盏,基督降临了……”
2006年12月24日,这是个特别的夜晚。对我来说尤其如此。这是平安夜。全世界大约有几十亿的人同时庆祝这个夜晚,人们狂欢,人们等待,人们相互祝福、送上礼物,人们赞美,这一切都是为了守候那个在两千多年前降生在马槽里的神圣的男婴的到来,世界各地,张灯结彩,乐声连绵,一片欢腾的景象……
像过去很多年的圣诞节一样,我被动麻木的被时间拖着走,还没来得及反应,这重大的日子已经排山倒海般的到来。在人们共同守候和欢庆的时刻,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该做什么,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纷乱的世界里无依托,无目的的漂泊,偏行己路,忘记了自身存在的原因,价值和意义。今年,这个本应灿烂的夜晚,更是如此。我甚至刚刚从一场罪恶的梦魇中苏醒,浑身上下还残存着那罪恶的气息、情绪,它使我神智模糊……然而,毕竟我是一个基督徒,一位基督徒作家,我在这重大意义的日子真的来临时,本能的感到要把自己交托给他——我的主,我的神,耶酥基督。
如此,一切都放下了,我将自己变成感受的放大器,像之前二十几个小时那样自我放逐的去感受,体验,在自身以外,有另一个世界,我希望自己可以溶入,不假思索的溶入……
“走吧,我们走,去神学院!”丑牛说。他坐在斜对面的电脑桌前,面对着我,语气坚定而祥和,仿佛将要去的地方是天堂。我还没有回答,大门突然开了,钟点工像个圣诞老人似的蹒跚而来,她像往日一样平常的问候,像往日一样穿着臃肿的棉衣,进门脱掉外衣,自行走进卫生间,准备打扫。显然,圣诞的气息并没有感染她的世界。
客厅里开着大灯,一切都照得辉煌,我的视线里不再只是虚无的空间,丑牛和钟点工拉开了平安夜的序幕,那暖气和灯光,问候和提议,都围绕着我,提醒着我,牵拉着我;我如何回答?又怎么能拒绝?今晚是平安夜呵,等待了四个月的平安夜来了,曾想要音乐崇拜,也想过守夜祷告,此刻却如此呆滞的坐在沙发上,暖气和家人的话语围绕着我,虽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麻木和冷漠,但是丑牛却不等我回答就笑着说,你就像个大孩子,走吧,我们去神学院,说着就去房间衣柜里拿了一套马海毛的围巾和帽子,他拿来给我戴上,我说:“我不戴。”“这是一套的,我去年给你买的,你戴着多好看,像个洋娃娃,平安夜就该这样。”他笑盈盈的说。
围巾是荧光的蓝和淡灰的组合,帽子也是,在脖子上很柔软,在他温暖的话语和马海毛柔软的感觉中,我终于像个只有感觉没有意识的人那样快乐起来!于是,系好围巾,整理好帽子,又戴上那副前天才配好的红色宽边金属框架眼镜,转头面对着身边的丑牛,他肯定的说:“嗯,好看,很可爱!”说着,就凑过来搂着我,“好,乖,来亲一下,啊!”我笑着从他怀里挣脱,小声说:“你干什么呀?”他窃喜的在耳边轻语:“没关系,我们走吧。”于是,我跟着他走出家门,对钟点工说:“朱姐,我们走了。”“晚饭不用做了,今天我们回来很晚。”丑牛说。
疾步走过家门前那道堆满垃圾臭气熏天的街道,在广漠的马路上我们坐上了的士。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平庸的街道上暗淡的房屋、树木,人、车,慢慢滑过眼前,开始感到虚无,这么快,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当脑海里再度浮现昨晚的场景和他的背影时,我几乎想不起他的脸,可是有一种气息却如此的清晰,像一根毒针扎进我麻木的身体,有些像我去垫鼻子时打过麻药后的那种肿涨、麻木、和隔绝的感觉;可这个手术过去一个多月了,并且因为我无法接受脸部轮廓的改变和熟悉的自我外型的消失,又在半个月前去整形医院取出了塞在鼻子里的假体,这件事在我的生活里被描述成一次夜间碰撞的意外事故。除了和我朝夕相处的丑牛以外无人知道真相。两次麻药给我带来一种感觉,隐约中怀疑大脑受损,常常感觉不到外界的信息,即使感觉到了,似乎也因为厌倦极少做出反应。在手术后,我几乎与世隔绝,除了音乐和少量的书籍以外,与外界少有交流,像久远的过去那样全然真实的交流更是绝无仅有。这表面的平静却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只有在夜晚的神秘聆听中,那种痴迷癫狂的情绪才能缓缓得到释放,当我蒙着纱布沉浸在肖邦的练习曲、夜曲、舞曲和前奏曲里的时光,那些由来已久的情绪、体验以及无尽的幻想慢慢的涌现,这些体验和幻想在内心积累、压抑、升华、冲突十八年了,它们掀起的高潮足以淹没一个世界。
此刻的我,如此安静的坐在车箱里,看着窗外的那些景物,是如此疏离,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这冰一样的沉静,与那些在音乐里度过的时光,与那些在洋洋万言的短信里度过的时光、与昨天下午和晚上,形成如此鲜明的、戏剧性的强烈对比。这样的安静只能让我想起手术时的体验:肿胀,隔绝,疏离,麻木,无助和放弃。完全忽略外部世界的一切存在,这时也包括在身边的人。
“你怎么了?”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我的双手紧握成十字架的形状,他的手只能握在我的手背上,似乎没有依托。他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缝隙,在我抬起左手时,紧握住我的右手。像一个仪式。我没有动,转脸对他说:“他后来又打电话给我,你说他怎么会再打电话给我?他怎么用那么不可思议的声音?……”瞬间,丑牛烦躁的皱了一下眉头,猛的抽走他的手,目光凝视前方,脸部僵硬的像一尊雕像。我突然感到焦虑,“你怎么了?怎么了?”,“什么怎么了?你怎么了?”他漠然的说。“我没有啊,我只是搞不明白,才问你,你为什么这么烦躁?”我混乱而压抑的说。
“行了!这件事打住吧!你怎么还不能走出来?昨晚不是谈过了吗?没有必要再想了,已经结束了!”丑牛似乎是在克制。
沉默,一路上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我的焦虑加剧着,但努力的压制它。
“在哪啊?大健营巷?”司机问。
“对,就这里,拐过去就到了。”丑牛说。
车子转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甩开车水马龙的宽大街道就像是甩开海洋里油轮般的尘世,到达那窄长、深远的巷子。下车的时候,松散却络绎不绝的人群把我们裹夹进那与巷子几乎一般长的队伍里去。视野中流动的人群在这时让人感到安定,我不再焦虑,仿佛走在有许多伙伴的朝圣的路上。我们随着人群来到神学院里,门口发节目单的服务人员比去年还要多,还要年轻,他们发给我和丑牛一人一张今晚大型庆祝活动的程序单,微笑着说:“欢迎,欢迎,平安夜快乐!”
我跟着丑牛跨进那扇不起眼的、小小的、白色的铁门,然后满眼的鲜花以及各色人群扑面而来,那些兴奋、欢乐溢满众人的脸庞。使人有一种置身幻境之感。我们匆匆走向神学院,走向它的大草坪中央,挤进黑压压的人群;丑牛兴奋的拉着我,拼命往前走,一直钻到站着的人群的前两排,在我们四周的人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中间是十排左右坐着的人。前方的舞台很宽广,背景牌上赫然矗立着:“迎圣诞大型庆祝晚会”这几个红色的大字,下面一排写着:“金陵协和神学院主办”。舞台的侧面是一架大型的黑色三角钢琴,一看到这钢琴,我的内心就突然的燃起一团熊熊的烈火,激动占据着我。却无法表现出来,这是罪恶的,那熊熊的烈火里燃烧的是他的身影,他那修长的身影又一次闪现出来,当我看见耀眼的舞台灯光聚集在舞台上染亮了那架梦中的三角钢琴时,感到一阵晕旋,周围的人挡住了视线、封住了去路。这时,丑牛把我向前拉,他选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又将我向前推了几步,前面人的脑袋便挡不住我的目光了,是啊,尤其是舞台左边的景象——那架雄伟、气派的三角钢琴,它在这里嘲笑我的存在,这种烧灼的痛苦被舞台中心的屏幕图画——圣母玛利亚和她怀中的婴孩衬托的异常显眼。
当所有的人都准备停当后,台下的气氛热烈高涨,七点整,主持人走上舞台中央,宣布晚会开始,两位主持人,一男一女,共同说:“在节目开始之前让我们来做一个祷告。”七点钟的时候我和丑牛与众人一起随着神学院的本院牧师一起祷告:“在这个神圣欢乐的夜晚,主啊,求你祝福我们此刻的团契,我们在这里聚会是为了庆祝两千多年前你的诞生,你的诞生为我们这些罪人开启了一条通往天国的道路……你用无罪的圣洁的身体为我们所有的人担当了罪孽,你牺牲了自己,为拯救世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又从死里复活、升天并坐在天父上帝的右边,主啊你的宝血洗尽了我们一切的罪,使我们得以盼望永恒的生命!主啊,求你借着你自己的话语在这个你诞生的日子里祝福我们今天聚会的人们,我们感谢你,赞美你!阿们!”在这祷告声响彻整个学院时,我的心交托了,并因此而平稳安静,好像断奶的孩子在母亲的怀里。身后不断传来的“阿们,阿们”声,让我真切的感到力量,意义和圣洁。可是,一睁开眼睛,身边的灯光一打上舞台,那大三角钢琴赫然醒目,就让我想起昨夜的罪恶、痛苦,而他的身影就好像一种捆绑让我不得安宁,我虽然看见台上走上了一位穿长裙的中年女性坐在钢琴前,也看见那些穿着红色法衣的神学院的学生手中握着温暖的烛火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个一个鱼贯而上,走向宽大、明亮的舞台,但脑海里那清瘦忧郁的背影却着魔似的反复出现。眼前的景象是这样温暖、圣洁,这是一首圣诗大合唱,由神学院的青年唱诗班组成,前面是四位领唱,两男两女分别唱四个声部。当音乐响起,灯光齐聚,我真的从那领唱少女的眼睛里,从台上每个人的烛火里,从独唱和所有人的和声里,从伴奏的钢琴声以及赞美诗词里,窥见了天国的景象,那一刻,我的心中没有罪恶、痛楚,只有爱,与美。
一曲终了,女主持人又上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介绍下面的节目,合唱队的人排队走下台去,舞台顿时空旷如初。台下我的身后是安静的丑牛,他仿佛也沉浸其中。
“不错哦,听说神学院的人都是基督徒呢,还有那位金主教很有名气啊,据说他们学院在江宁建造新校区时,连省长都去了呢!南大在仙林建设新校区都没有这个待遇呢!”一位站在我身边的年轻的学生对他前面的女朋友说。这时台上又有新的节目了,是一位神学老师的讲道,我的目光重又落在钢琴上,那位子已经空出,强大的想象是如此真实的侵犯了此在的“现实”。那单薄的背影是如此能够唤起我的渴望,又是如此的折磨着我,将瞬间的宁静击碎,软弱的我再次被抓住、被囚禁。心里的宁静一旦被打破,一切都无法继续了,台上的讲道令人疲倦,因为讲道者是闽南人,他的南方语音含混不清,而身边人们的低声交谈再也没有赞美诗那般纯美。人群又是黑压压一片,空虚混乱再次席卷,使我窒息,爱人就在身后,我却感觉不到也抓不住他。这种虚空仿佛连自己也在逐渐蒸发……更可怕的是,麻木肿胀感又回来了,于是我迅速的挤出人群,然后奔跑着离开草坪,离开神学院,离开平安夜的“圣地”,任凭情绪的泛滥。
那些灯光没有了,我们在出租车上,我多想拥有一种能力,只感受温柔和纯美。丑牛在身边,说:“到哪里去?”声音冷淡了。“我不知道。”“那去吃饭?西餐厅今晚是很贵的,我们去吃火锅。”他说。“我不想吃火锅。其实一点不想吃东西。”我说。“那回家!”他冷冷的说。“回家?不想回家,家里有人。我不想吃火锅是因为我不喜欢火锅的环境!”我说。“现在朱姐早走了。”他说,“司机,往苜蓿园大街开。”他说。“别!我不想回家!”我斩钉截铁的说。我害怕那日常的空虚,渴望停留在一种情绪里,不想走出,更不想装作走出。可是,他没说话,回家的决定还在执行着,车一直无视我存在的往前开。我急了,哭出声音。他在一边惊奇的看着我,仿佛我是陌生的,他甚至愤怒的表情让我的哭声逐渐放大,无可收拾。他说:“你像不像话啊?几岁啊?到底想怎么样?怎么没完没了?就因为柯晓冬,你不过啦?这是平安夜!每年的平安夜我们都他妈的不得安宁!难怪你说是上帝的弃儿,是你自己放弃自己的!整天什么也不做,一做就做出这么拙劣的事来!然后对我发泄!……”
“够了,够了,我要下车,师傅,你停下来吧!”我不顾阻拦的下了车,继续痛哭,在马路上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着,用围巾捂着脸,感到自己的虚弱,但哭泣让我松弛下来。他来了,走到我身边,用目光责备我。
“我没有朋友,朋友都走了,我很孤独,我想有一个舞台去做盐做光,可是我是一个废物,神不要我!他不要我!”我边说边哭泣。“那你去做啊!谁不让你做了?去考神学院啊!你在做什么?你想参加唱诗班,你去教堂找坎牧师啊!你每个礼拜六去练习啊!今年临时要加入,人家已经来不及了,你真正想唱的话,圣诞后我和牧师谈一下,你平时每个星期六去排练,这种东西是要长期参与的。不可能临时加入。”
“不,我不想去了,我哪里也不想去了,我就该回家呆着什么也不做,一切都太迟了,一个作家就该如此孤独,我选择了孤独!再说我已经二十八周岁了,考神学院也太迟了,信主六年了,朋友都离开南京了,我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做不了,一切都太迟了!”我把紊乱的压抑的思绪一气呵成的说出来,心里轻松了许多。
“什么太迟了?迟什么迟?摩西领着以色列人出埃及时都八十岁了!都他妈快死了!迟什么迟?!神照样让他干伟大的事!他像你一样就该说我都这么老了,快入土了,我还干什么干?那他就死掉算了,他四十岁的时候还在那儿放羊呢,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身后跟的是一群羊!神让他放羊是有道理的,他带着以色列人逃出埃及,不就像带领一群迷失的羊一样吗?那么你呢?神给你的才华你不用,你都在干什么?什么也不做!去找一个什么都不懂自以为是的小男孩,你本来去送《圣经》是多么美好的事?平安夜前去送《圣经》和《赞美诗》是多么美好的事!结果你干了什么?你把什么都搞砸了!做出那么荒唐、龌龊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去读神学书籍,考神学院?你为什么不去学琴,学一半退出了。你什么也不做,还想有个舞台,做盐和光?你现在也不写小说,天天关注那张脸,你不是迟了,是自己懒惰!!!”他像上课似的说着。我的心一阵阵的抽搐,最后慢慢平静下来,它太疲倦了。丑牛的话是有道理的,我知道是我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想做。但是,我怎么能对他说那真实的原因呢?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啊,我们一起在教堂受洗,在教堂举行婚礼!我们的牧师对我们一直很关怀。我们的婚姻应该是神圣的。但,我却一直如此渴望另一种东西,那在肖邦钢琴曲里听见的神秘情绪。那种东西是清楚的生活无法解释的,以至于我曾用虚构的故事写成长篇小说去表现它,去写一段我从未经历过的凄美的爱情。有时觉得那种东西与生俱来就与神圣相背离,而我却如此迷恋它,就像是迷恋一种酒的味道,可是,我又确实那样渴望圣洁。如此的矛盾使我有撕裂之感。作为作家,一边远离外部世界过着极端隐秘的内心生活,一边又要当众揭开自己所有的伪装,裸露内心。虽然那些作品多数是虚构的,但是,当众暴露自己的内心总是免不了的。我的问题是,如何让我的先生明白我内心的痛苦,矛盾,分裂与渴望,那些不那样光明的隐秘的、莫名的冲动。
经过这样一翻宣泄后,我们都平静下来,我们像所有的情侣那样散步,然后去了一家世俗化的小茶社。蓝弯茶社,在昨晚冲出教堂后就来到了这里,今天再来,就感觉亲切了。
圣诞歌曲回荡在这空间里,“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有人打牌、大声谈话的茶社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音乐而显出异样的氛围,为此,我不再有离开神学院来到大街上茶社里的那种堕落感了,并且觉得自由,因为上帝不会讨厌人们喝茶、谈心的,尤其是现在,欢快的圣诞歌曲使我们与神圣的距离是那么贴近,而且那样轻松、温暖……
点了茶和简餐后,谈话终于要开始了。轻松成为前奏曲。“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去送礼物会变成现在这样?到底是为什么?”丑牛单刀直入。让我想到昨天晚上在这里,他的第一句话也是如此,而我昨天开始的回答是:“我杀人了!”不,这不是戏剧性,而是我内心真的这样想,我的罪恶感让我痛苦的这么说,还有更深的原因是,我不想忘怀,我依然那样执着的迷恋着那一切……
“这样吧,我还是从头讲吧,这个故事还是应该从头讲。”我喝下一口茶后说。
“你就讲昨天,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打断我说。
“那好吧。昨天下午我去了琴行,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在,原本以为会像上一次那样见不到他,白白的浪费时间,白跑一趟。”我说。
“那怎么会那样?”丑牛急躁的问。
“你听我说,我其实很早,四点就到那里了,转了一圈看见他在上课,我就独自到另一间琴房去弹琴,我在那儿等他,等了一个多小时……”“说细节,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他狠狠的说。看着他发光的眼眸,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昨天下午的情景,就像正在经历着……
昨天下午,我精心的化好妆,要知道我是从不化妆的,在这张动过手术的刚刚消肿的脸上,我化了妆。我涂完高级的护肤品后,就擦了湿粉,按摩均匀后,我选择两种色彩的眼影涂在眼睛上,一种深蓝色,涂在双眼皮上,一种荧光的淡粉红色涂满上眼皮和眉毛之间,用手指打匀,最后是橘红色闪亮的口红。这一张比过去更为消瘦的瓜子脸,那更尖的下巴,深陷的眼窝,经过这些色彩的滋润,那明显的娇润和妩媚里却透出一个二十八岁女人的浓重灵魂,深邃的幻想,而那些沧桑却被那些色彩柔恰的遮住了。加上一头长发和丝绒羊毛黑色大低领贴身毛衣,衬托出窈窕清丽的身体曲线,那微妙的曲线展示这女性的妩媚,却因为是黑色而显得含蓄。外衣是一件中袖韩式呢子短大衣,很休闲,我希望自己看上去是随意的。当对这一切比较满意后,我戴上了那前一天晚上精挑细选的朱红色边金属框架眼镜。这种红很醒目,似乎自己还很青春。最后,我拿上了那只为他准备的圣洁而迷人的平安夜礼物。那是在神学院买的:一本精装中英文版对照的16开本的软皮深蓝色封面《圣经》,一本精装的五线谱中英文版对照的硬皮赞美诗集,封面是大红色的,异常醒目。另外还有四张圣乐CD,分别是晨间圣曲、日间圣曲、晚间圣曲和夜间圣曲。这些礼物各自用亚麻黄色的包装纸包着,外面套了紫色的塑料袋。拎着它们我去了琴行。
来到“知音”,走过熟悉的陈列着各式钢琴的一楼店堂,越过楼梯,我低头快速的穿过曾经很多次经过的长长的不规则大厅,走到顶头,依依掠过那一排方型的小房间,那些琴房的门上都挂着牌子,上面用水彩笔写着教师的名字,这是第二次了,这样冒失的闯来;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柯晓冬”这个名字。心里一阵失落,下意识的去了那间曾经常去的房间,里面正有一个小男孩在弹琴,他对着儿童乐谱,小小的双手在键盘上有节奏的跳跃着。他的母亲身体靠着门,敦促他弹完乐谱上的指定曲目。我进去后,礼貌的问男孩的母亲,这里有没有老师,她说这里没有人,如果有会挂牌子,儿子只是在这儿练习一下,等另一个琴房的老师下课后就离开。我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在这房间靠窗的椅子上,然后出去,不假思索的往这间琴房的后面,即最后一间琴房走过去,因为前面的都看过了,挂牌的不挂牌的,都没有他的身影或名字。只剩下这一间了,这间琴房隐没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门是关着的,门上没有牌子。抱着侥幸的心理,我走过去,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三个人影,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儿,一个中年女人;原以为没有指望了,正欲放弃,突然瞥见那修长的身影,在视野的边缘处晃动了一下,只一下,心里有奇异的火光出现,孤独的闪动着。那隐藏的火焰缓缓点燃了。就像古时的人们失手打翻了油灯,有一种被动的无助感。这一刻,就好像七个月以前的那个下午,我也是匆匆的独自跑到了这里,在隔壁那个房间的窗玻璃上窥见了这个消瘦的身影,并且听到了那笼罩我灵魂的乐曲,那是肖邦的一首练习曲。此时,我克制住了那不顾一切进去的冲动,转身回到隔壁的琴房。那对母子还在那里,我坐在男孩子的身后,平静的与他们交谈,“等待”在此刻是充实的,是啊,已经七个月了,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冥冥之中感受到那个身影的存在,不,不是七个月,事实是从十岁第一次听到肖邦那首《革命》以来,已经整整十八年了,十八年以来,我不断升华着对钢琴前那个单薄、消瘦、优雅身影的幻想、慢慢雕刻着这美丽的形象。依恋、迷醉,像陈酒一样,越来越浓,不能自拔!
“嗨,齐齐到你了,我们进去吧!”那门口的母亲终于对儿子说。
“他,多大啦?”我脱口而出。
“啊?他啊,已经四岁半了。”年轻的母亲说。
“啊,真幸运!”我说。
“嗨,练练看吧,我们走了啊,齐齐,跟阿姨说再见!”年轻女人对我说。
“再见!”天真清脆如同最后的回音。
我望着他们离去。然后把门关上,再锁上。
这时,整个房间,只有我自己。我是如此富有!缓缓坐到钢琴旁,漫长的独奏开始了,那些全是这七个月以来不断重复的曲调,是在那仅有的四次课里,隔壁琴房的柯晓冬先生教给我的。那第一次的见面也是在这个琴房里,那是五月份,我那个写钢琴家的虚构故事还没有出版,那时我也刚刚举办婚礼,刚刚收到父亲送的迟来的礼物,一架纯白色的摩德利牌钢琴。于是二十几年来最可望不可及的事就要实现了。而那天本以为丑牛会陪我一起去的,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但因为生活琐事发生争执,最后我独自来到琴行,在众多琴行推荐的钢琴教师中,我看见了墙上的照片,一个少男忧郁的眼神,于是我选择了他。这就是柯晓冬。工作人员介绍说他的家庭是一个钢琴世家,是南京艺术学院钢琴专业的研究生,二年级了,他的导师是钢琴系的系主任。系主任我倒不感兴趣,但钢琴世家很令人羡慕,但我的选择还是因为那照片上的眼神。他和我笔下的“钢琴家”是那么不一样,他那么消瘦,那么忧郁,给我的感觉那么虚幻,不食人间烟火。他吸引了我,这照片让我想到了肖邦。工作人员把我带到那间琴房去的时候,他还没有结束前面的课程。我们等了一会儿,就是在那短暂的等待中,我听见了肖邦的熟悉的旋律,所有肖邦的音乐我都能听得出来。记得当时,心里是那样惊喜、紧张、兴奋和盼望。几分钟后,门终于打开了,工作人员领我进去,“柯老师,那,这是一个成人,她以后每周六下午六点跟你学琴,她不会谱子,只能从头教,但是,她会弹一些简单的曲子。你跟她聊聊吧,一会儿过来签个字。”工作人员说。女工作人员走后,只剩我们两个。在那间小小的琴房很近的距离里,我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很高很瘦的年轻男子,他那羞怯的表情非常动人,他的眼睛忧郁的盯着钢琴,仿佛与这个世界不在同一时空。在工作人员说话时,他微微低着头,淡淡的答应着。我真切的记得那时我的脸是灼热的,而他的脸也红了。那是我们的初次见面。初次的邂逅!然后,他问我最喜欢哪位钢琴家,我说:“肖邦!”“我也喜欢肖邦!”他盯着一本乐谱几乎激动的说。接着问我会弹什么曲子,我说我不认识五线谱,只能弹一些流行的钢琴曲还不准,他说:“那你怎么弹出来的呢?”我说弹一首给你听,刚一弹,他说错了,节奏不对,便帮我纠正手型,教我认谱。在纠正手型时,他认真的看着我的手,用那修长的手指握着我僵硬的手,柔和的说:“你的手很适合弹钢琴。”这话语在记忆中是那样遥远,而亲切。它几乎让我落泪,经过如此漫长的等待才到来。整整迟了二十几年。对我来说,它是如此的珍贵!他细心的告诉我每一个音符该如何弹奏。对一个成年人说那些对大部分八岁以下的孩子说的话。这感觉让我既自卑又新奇。更何况这是一种在想象中被翻阅、抚摩过二十多年的情景,于那么久之后呈现,被一个比我小了五岁的年轻男子实现了。它本该在记忆的沉淀中干涸,封存。但它却意外的重现、复活了。时空的错位是一种不可挽救的绝望。这定格的画面早已被我的内心无数遍的端详、体验。我怎么会不熟悉?又怎么能不动感情、不伤心?!记得当时,他的声音非常优美,语音标准;浑厚且柔恰的嗓音,纯净、空灵,深深的吸引着我,从听觉到灵魂深处。那么质感,牵动生命最初的希冀,那些远在童年时对美的感动,单纯的感动。最后,我请他弹肖邦的曲子,我在那复杂的高难度的双手动作和那在键盘上翻滚的修长有力的手指上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律动,我在那起伏不停的乐曲中听见了多年以来令我痴迷的情绪,那时而舒缓、悠扬、精致,时而狂暴、悲哀、波澜壮阔的旋律,那是我第一次同时听见也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弹奏肖邦的乐曲。那么近,钢琴震动着,我颤抖着,伴着乐曲在那幻想过的情景里,独自激动着。那就是最初的邂逅。就在这个房间。
在弹完那首与他的左手合奏过的简单的抒情乐曲后,时间已经是四点四十五分了,他应该在此时下课。果然,思绪随着琴声在起初的记忆中几度拉进拉出以后,隔壁的门终于“砰”的一声打开,灯光流出来,中年妇女和她的女儿走出来,我的心再次收紧,按捺住心中的狂喜,等她们离开,刚想站起来奔向他,又坐下,一连串高难度的琶音和多度的和弦击中了我。是他!多么美妙啊!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旋律。一颗艺术的心终于自由了,我知道他又开始练琴了。那些复杂的复调音乐需要复杂的指法和高度的技巧,怎么忍心去打断?但这几个月以来的煎熬,那些疯狂冗长的短信使我无法再等下去。既喜悦,又害怕。自从那次从这里退款后,三个月以来就没再见过他,尽管我发了无数的短信,却无法缓解焦灼的心情,那种依恋越来越强烈……伴随着肖邦的乐曲和那神秘的我曾在小说里描述过的乔治桑和肖邦的故事,我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幻想中,以为强大的想象可以产生事实。然而,他很少回我的短信,尤其最近以来。在上次的通话中,我说要送他一份礼物,他答应给我地址而没有给,最后,我只能直接寄到艺术学院系里面,那份包裹里有两本书和一个玉如意。一本是传记《肖邦在巴黎》,另一本是我自己的小说集,我从没真正让他相信自己是一个作家,我希望能在没有身份的情况下与他的灵魂相识。就像童年时所想象的那样。一周了,没有任何消息,我决定把这更宝贵的平安夜礼物亲自的拿到他面前来,这是长久忍耐、克制后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
走到门前,迟疑了片刻,听见里面激烈的弹奏声,心情此起彼伏,终于,我敲了门。几秒钟的时间,门开了,那熟悉而陌生的形象乍现眼前。
“你好!”我轻声说。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我,似乎有些惊讶,我站在门口,有点犹豫。
“进来吧!”说着他微微弯着身游弋的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然后淡淡的说:“把门关上吧,外面很吵。”于是我进来了,在这片明亮的世界里,我端详着他,他在弹琴。继续的弹。而我,站在那里一会儿,听着那些曲子,仿佛既在熟悉的梦境中,又在陌生的“现实”中,一段时间的空白后,终于有些无所适从。只是看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蝴蝶一般的飞舞着,双手交替着那些奇异而复杂的动作,像是一种微型的舞蹈,有时我只是想这样看着,在那些强烈的音乐里,我只想这样静静的凝视、解读、品尝、仰望。本该就这样无所求的放下礼物离开的,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走得太近了,走到了他的身边,“我可以坐下和你聊一会儿吗?”他依然专注的弹奏,一个音符连着一个音符,一首接一首,等我绕到挨着他很近的窗边的椅子坐下时,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说:“哦,那你说,我弹我的。”沉默。
在弹到一首舞曲时,他说:“这是李斯特在描写追求一个贵族少女的段落。”“这首叫‘天遣’,听起来像魔镜,说的是一个人在地狱里被马拖着走,你看这一段,一开始就是马奔跑的声音。”说着,他象孩子一样兴奋地演示给我看,依然那么专注。是我最欣赏的,这样一种情态!因为,我始终觉得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就该这样。一个钢琴家就应该在他的钢琴面前投入所有的热烈情感,就像舞台之于演员,语言之于诗人,动作之于舞者,画面之于画家,思考之于哲人,写作之于作家……只有在这样的瞬间,在他们工作或创作时,他们才是最美丽的,因为他们的生命正在经历着内在的灵魂世界的高潮,以至于他们甚至可以无视其他一切的存在,他们在和造物主对人类最伟大的恩赐进行最神秘的交流,他们或许是自知,或许是不自知的。我更喜欢浑然未觉的状态,因为艺术是纯真的,如同孩子的心。此刻在我面前的柯晓冬正是如此沉醉在他个人的世界里,音乐的世界,纯净的世界,那在天然里的欢快和趣味是这样叫人不忍打断,难以割舍,无法离去……
“你能不能弹一首肖邦的《降B小调圆舞曲》给我听。那首曲子我非常喜欢,这是在给法国知名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著名小说——《情人》拍成影片后的片尾曲的配乐。我一直很喜欢,昨天听了一个晚上,曾经也写在了我的作品里。”“其实,有很多曲子也很好听的,比如李斯特的西班牙舞曲,肖的作品有波兰舞曲也很好听。”他边弹边轻松地说着。
“我不喜欢李斯特,他与肖邦风格完全不同,几乎是他的另一面,他只是一味的注重技巧,缺乏内在的艺术性!我还是喜欢肖邦的艺术上的天然、内秀和精致。”我说。
“那是因为你不够了解李斯特,他晚年成为牧师,其实他的技巧是因为需要表达很多东西,他还是很深刻的。”他说。说话时,眼睛因为弹奏盯着琴键。这一次神情严肃。
“看来你很喜欢李斯特了。你也喜欢大调?那些舞曲基本都是大调,不过节奏非常强烈,我喜欢这种节奏。”我说,回想起在数月前的短信里,我写给他的话——“李斯特唯一让我欣赏的地方就是晚年成为了一位牧师” ——不禁暗暗的欢喜,猜想他对这句话有印象。接着,我就坚持让他弹那首降B小调圆舞曲。他站起身从书包里翻乐谱,但没找到,又重新坐下,说:“都忘记了。但我也是喜欢小调的。”接着就弹奏起来……就是这样的旋律,在我独自弹奏时只能不断的重复第一乐句,还很不准确,而他的弹奏尽管不是完全熟练的,但让我完整的听到了夜晚在CD里听到的旋律。这感受让我既自卑又迷恋。
“谢谢你,很好听。”我说。
“我忘记了,弹得不熟。”他说。
“只是节奏慢了些。”我说。他不说话继续弹琴。
“你知道我是来送你礼物的。”终于忍不住了。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啊?”他慢悠悠的说,表情羞怯。
“因为我早就说要送你礼物了,上次你没有给我地址,我寄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音。”我笑着说,尽力掩饰内心的不安。“我这几天都没有去学校,十天没练琴了。”他散淡地说。
“那那些短信为什么也没有回?”我执着的问。
“因为我的手机有问题,接电话超过三分钟就死机,你的短信每次一发,很容易就死机了。所以回不了,下次去买个手机。”他说。
听到这句话,我如释重负,试探着拿出那沉重的礼物,说:“今天这份礼物是特别为你准备的,也是送上平安夜的祝福。希望你会喜欢。你愿意现在拆开还是明天再拆?”
“那还是明天吧。”他想了想,优雅地说。
“还是今天吧。”说着,我先拿出那四张碟片给他,他拆开了,我说这是圣乐,外面没有卖的。他说:“我听你说过。”
那也是在数月前用短信的方式对他提起过的,我甚至没有想要留下姓名,我是多么渴望这样一份超越世俗的心灵情感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呀,哪怕只是在短信里,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是不会写信的。何况他是个比我小五岁的年轻男孩呢!然而,我高估了灵魂的分量,美的能量,精神世界的位置。以及自己的能量。
“我回去会好好听的。”他小心翼翼地说。然后继续弹琴,我已经不再能够象刚才那样专注的聆听了。因为那些曲子是我不熟悉的,也因为他只是在练习,听上去很零乱。
为了避免再一次的空白,我接着说:“那么,我还是帮你拆开另一份礼物吧。”于是打开了那粘着金色花朵的灿亮美丽的包装,露出了《圣经》和《赞美诗》。他捧着《圣经》,眼神里流露出喜悦的表情,恳切地说:“谢谢!”
“不用谢。《赞美诗》也是中英文对照的,这是五线谱的,其余的都是简谱,我想你喜欢这样的。”我说话时,看见他的目光落在那赞美诗上,心里感到温暖和宁静。
“我外婆以前也说要送我一本的。”他说。
“是吗?我觉得一个弹钢琴的人应该有这样一本乐谱和《圣经》。”他轻轻点头。
又一段乐曲后,我试探的说,“好了,我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礼物送了,似乎也该走了。”
他犹豫了一下,平淡的、不动声色的说,“过一会儿,我也要走,一起走吧。”
“那我能跟你说一会儿话吗?交谈五分钟,很专注的,那种没有背景音乐的交谈,可以吗?”为了缓解气氛或是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故意打趣地说。他的手刚放在琴上,听了这话后就“倏”的收了回来,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个动作使得此刻的他看上去像个天真顽皮的孩子。
见他这样,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心“砰砰”直跳。
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想请你去茶社谈话,可以吗?”
“谈什么呢?”他礼貌、缓慢、而疏淡地说,无形中似乎有一条鸿沟横在我们之间,难以跨越。
“我想知道你对我那些短信的想法。”我说。
“没想法。”这一次他果断地说。
“什么?”突然有种烧灼的刺痛感。
“我是没有想法啊,我对文学又不懂。”他说,一脸无辜的样子。
“哦,不,不,我说的是灵魂层面的,我谈到那些关于自己的感受。九月份的事我要向你道歉,我那时状态很糟,那样不礼貌的说话是有原因的,并且我真的是一位作家,严肃的作家。你知道吗?”我说。
“我知道。”他说,神态严肃,显出成熟。
“你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从客观的方面?”我疑惑地说。
“不是,从你的那些短信里,我就能看出你是的。很有思想的。”他笃定地说。
“那九月份的事”“我理解,我有时也是这样的。”他说,又回归客套。
“我要向你道歉。”我说。“不,不,没关系。”他说。
“那我们可以去茶社谈话吗?”我说。
“不行啊,我今天要回家。而且我没有什么可谈的,从小就不喜欢说话,也没有思想。”他直接说。
“我其实很欣赏你。”说完这句话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觉得自己很愚蠢,后来父亲的电话来了,让我第二天去吃饺子。接完电话,他已收拾妥当要出去了。我觉得他一出这个门,我就不会再有机会说什么了。在一瞬间的沉默中,我突然有一种冲动,用手把灯关上,然后去吻他。但是我没有,因为我不敢,担心他会把我当成荡妇。但我不是的。我只是渴望能够去感受和爱一个忧郁而年轻的艺术家,且能够表达并感受这份爱。
但我始终没有把这个疯狂的念头付诸行动。是没有机会还是有顾虑,我也不清晰。我呆滞的站在那里,动弹不得。那种冲动成了最笨拙的语言。“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很欣赏你。”简直像个傻瓜。不过我看见了他微笑着吐了一下舌头,那种害羞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打动我。
直到他笑着说:“我们走吧,外面的空气多好啊,这里闷死了!”我才意识到,这只是冷硬的现实。他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我只能出去,感觉如此无助。在门口时,我说,“那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他答应了,先出去和琴行的工作人员谈了一会儿话。然后优雅的走出来。我很焦虑。我说:“我们走楼梯好吗?”
“走楼梯太累了,还是从这里下去吧,”说着他就进了电梯。我也只好进去。
“你这样是因为你年轻。”我自嘲的说。
“你也很年轻啊!”他天真的说。
“我不年轻了。”我笑着说。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我无法克制内心强烈深沉的失落。无法熄灭内心的火焰。这火将毁掉我,和心中美丽过的一切!
“我不习惯在马路上和人谈话。”我说。
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径直走向他停在路边的电瓶车。我跟着他。内心堵塞而痛苦,这种跟随不上的感觉仿佛由来已久。
“柯晓冬,你能不能跟我去茶社谈一次话?”我说。
“我不是说了吗?我真的该回去了,我外婆还等着我吃饭呢,六点多了,我饿死了。”他突然变得很烦躁。
“那我可以请你吃饭啊!”我却在做无望地坚持。
“那不行,我必须要回家,好几天没去外婆家了,再说我们没有任何可谈的东西,我又不喜欢文学,从小作文就不及格。”他说。
“可你应该是个艺术家,我觉得你应该是,你有艺术气质,我接触过很多南艺弹钢琴的,从他们谈到肖邦的口吻中,我就知道他们很庸俗。而你不一样,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不知所措的说。
“直觉不准的,我就是个庸俗的人,专业课我都不去上,过着堕落的生活。”他说着要走,我却迎上去,“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人!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难道你以为我是随便的人吗?”我急了。
“我没有这么说。”他说。
“因为肖邦是”“我不是肖邦。”他剪断我的话。
沉默。他骑上车,我几乎失去理性的去拉住他的车子,“你知道你的艺术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我感受到的,虽然你不喜欢文学,但我喜欢音乐,喜欢钢琴啊!你应该骄傲的!”我说。“我每天都在练琴,每天就是练习、练习,枯燥的练习,等到你真的能够驾御钢琴,你还能剩下些什么?我不是肖邦!我从小在舞厅里,我就是舞厅里长大的孩子。”他说,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心疼的忧伤和痛楚,自暴自弃。说着就准备走。我再次跟上去说:“那么十年以后也可以,我可以去拜访你,即使你不在南京,我去福建拜访你。”我说。
“十年后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呢?也许到农村种地呢!我不喜欢约定。我喜欢偶然。”他的话让我感到寒冷,却更加强烈的想去温暖他。
在他又一次要骑上车的时候我疯狂的拦住他,手触摸到他戴着手套的手,我赶紧抽回来,说:“对不起!”他没说话,停在那里。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你别这样走掉。”我说,几乎是在哀求。
“可我要走了!”他冷冷的说。
“你很反感吗?”我问。
“是啊,每次那些短信很慢我就知道是你,我很烦啊!我求你了,你让我走吧,我要回家了。还要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拷在我外婆的电脑上。”看上去似乎是烦躁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象肖邦的夜曲。
“然后呢?”我说。
“然后赶快吃饭,吃完饭和同学出来玩。”他说。
“和同学?”“是啊”他说。
“去玩儿?”
“去茶社打牌。”他说。
“那我请你为什么不可以?你反感和别人谈话为什么还要去茶社?”我说。
“我反感和你!”他说。眼睛不确定的看着远处。心里有种东西坍塌了,却还来不及收拾残局,就被那卑微的不甘和脆弱的自尊麻痹。
我按着他的车把手说:“我今天就是不让你走呢?”微笑是想隐藏最后一点东西。
“你放开!你在骚扰我!”他终于愤恨大声喊叫。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和自己的行为。完全失去常态下的理性、矜持和判断力。这个大街上的疯女人竟然是我!
就在我发呆的瞬间,他说要报警,然后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我在新街口被一个无赖,缠住了,两个小时了。”他正说着,我像一只受惊的野兽似的猛的夺过他手中的电话,对着手机疯狂地说:“你是他妈妈吧?他说的不是事实,他在侮辱我!我学琴时,他旷我的课两个多月,我是来问清楚的。”
“我不是他妈,你是那个作家吧?我早就有所耳闻。我知道你是作家,所以想探求别人的心理。但这件事,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为什么要拦住他,你有什么权利不让他走?”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
“我是因为欣赏他才被他羞辱的,他哪里是什么艺术家,简直太过分了,我就因为欣赏才容忍的,你们钢琴系的人就是这样的嘛?!”我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小姐,你是搞文学的?你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在马路上这样,又有什么尊严,你做了一件很没有尊严的事。你还是有思想的作家吗?”她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
“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说?你不了解事实真相说什么?我不是搞文学的,只是一个作家,你要想了解事实,你可以过来看看,我很希望你过来看看。你这位朋友太没有风度了,而且是他先出口伤人的。”我说。
“人都有言论自由啊!那你让他走,我会觉得你是一个优雅的、有修养的作家。”女孩子一字一顿的说。
“那让他走啊,把礼物还给我!”我粗暴地大声说。
“那你把手机给他啊,我要跟他说私人的话。”她说。
“你这种三流作家,真可笑。”柯晓冬突然说。
“至少我有作品,你有什么?”我回敬。
“至少我的学历比你高。”他说。
“你简直太可笑了,学历算什么?你走吧!把礼物还我!”我恼羞成怒地说。
“你把手机给他呀!”她说。
“除非他道歉。”我狠下心来冷冷地说。
“老子今天倒了霉了!”他叫起来。
“你还说脏话!你把手伸过来想动手你就动,那报警的就是我!”
“我要报警!”他说。
“你去报啊!”我说。
“手机没电了,我再给你一块电池,继续说。”他说。
我拿着那手机,把车上的礼物也拿了回来,让他道歉。他粗暴的说了句对不起,让我把手机给他。我说我话还没说完。他说要去报警。我说你只管去。他骑车绕了一圈,说:“这里没有电话,我没有手机怎么报警?”“你自己想办法去解决!”我疯狂的脱口而出。结果他骑车走掉了。他的手机因为没电了,可能自动挂断了。那边也没有了声音。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大马路上,拿着他的手机,像一场荒诞戏的主角。我默然的走向街道,拦了车往回走。他的手机又震动了,有电话,我想可能是那个女孩打来的,我想接,却接不起来,因为我不熟悉那个键。于是我就直接回家了,一种逃离犯罪现场的感觉。到家后,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是家里人的。丑牛现在应该在教堂里,我想把《圣经》放好后赶快去教堂找他。我想赶快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我也以为柯晓冬已经报警了,正因为恐惧耻辱而想着把他的手机赶快扔掉,就像扔掉一枚炸弹。而我下意识的翻看了他的电话,本想打给那个女孩子解释一下,但正像他说的,这手机有问题,我无法拨打回去。无意间,我翻到他的短信,看到一个署名“婧”的短信,上面写着:“祝柯小猪圣诞快乐!礼物在钢琴上。”我想这一定是刚才那个女孩子。再往发件箱一看,我很惊讶的看到了很多黄色的下流的笑话,全部是他发出去的。正在震惊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迟疑地接起来说:“喂?”忽然听见那好听而平稳的声音:“喂,”“哪位?”我没反应过来而冷漠的说。“寒霄吗?我是柯晓冬。”瞬间我流下泪来,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温柔、超过我的想象,所以开始都没有听出来。那温柔就仿佛火光一样可以将我心头的耻辱、失望以及愤怒熔化掉。可是,我却脱口而出:“我看到你的短信了,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说。“啊?你看啦?”这声音是如此忧郁、温柔,甚至天真。“我看了,我了解了。”我说。顿了一会儿,他说:“嗯,那你可以把手机还给我了吧?”他平静的、不动声色的说。
“可以啊。”我低语。
“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他说,声音还是那么柔和。仿佛之前是一场梦境。
“我不喜欢约定,要想拿回手机,你要在我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去报警啊!怎么不去呢?要不就去马路上找好了!”我大声的无逻辑的疯狂的喊叫着,没等回音就挂断电话。
这种麻木的宣泄就像隆鼻手术后鼻子上的肿涨。当时甚至觉得有快感。但是一分种以后,我回拨过去,“喂?”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愣了一下,说:“请问哪位打我电话。”
“哦,刚才一个男的借了我的手机,我是路人。”
我说了声不好意思挂断了电话。终于忍不住,我就失声痛哭起来,疼痛撕心裂肺!在客厅的十字架下我放声的痛哭着……呜咽的声音传到整栋楼里!那种心碎罪恶感以及绝望,像海浪一样一阵阵不停的涌来。我几乎不能呼吸!一段时间以后,平静下来了,想彻底忘掉此事。在去教堂的路上,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柯晓冬报了警,警察打电话给他。父亲一直在追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到了教堂,穿过满满的人群,找到坐在前排的丑牛,挤了进去,看到台上的圣舞,整个教堂里灯火通明,照得人心发慌!一首源于欧洲13世纪古拉丁文圣诗的叫做“以马内利来临”的歌曲响彻整个教堂。歌声充满深沉的忧伤和圣洁的悲悯,我边听,边看,边落泪。泪水模糊了舞台上那美丽的景象。手机又响起,又是父亲打来的,问我为什么拿别人的手机。我说我在教堂,他还说,我就挂了电话,关了机。直到忍不住悲伤离开教堂,这时丑牛也追我出去。我们一起去了蓝弯茶社。开机后看到警方的短信,说柯晓冬报了警声称手机被抢,让我速到警察局去说明情况。但我始终没接到警方的电话。
又是一首圣乐开始了,是昨天在教堂让我潸然泪下的“以马内利来临”歌,在这首悲悯圣洁的歌曲中,我结束了那些梦境一般的回忆,也结束了缓慢的描述,我的爱人丑牛说:“你听这首歌曲,从迷雾中醒来吧,在你的泪水中有圣灵,他化解你的情欲,使你罪得赦免,你会忘掉他,也忘掉肖邦吧!”
以马内利来临歌
1=E
︱ 1 3 3 3 ︱ 2 4 3 2 ︱ 1––2 ︱ 3 1
以 马 内 利,恳 求 降 临, 救 赎 解 放
清 晨 日 光,恳 求 降 临, 藉 主 降 临
大 卫 之 钥,恳 求 降 临, 大 开 我 众
1 ︱ 2 ︱ ––2 ︱ 2 ︱ 1– ︱ ––
以 色 列 民, 沦 落 异 邦,寂 寞 伤 心
欢 慰 众 心, 冲 开 长 夜 幽 暗 愁 云
天 上 家 庭, 安 排 我 众 登 天 路 程
1 ︱ 2 3 3 3 ︱ 2 4 3 2 ︱ 1––5 ︱ 5––3 ︱ 3––
引 颈 渴 望 神 子 降 临。 欢 欣! 欢 欣!
驱 散 死 亡 深 沉 黑 影。
断 绝 人 间 多 愁 苦 径。
3 ︱ 2 4 3 2 ︱ 1––2 ︱ 3 1 1 ︱ 2 ︱ ––︱
以 色 列 民, 以 马 内 利 定 要 降 临
–––︱ –––︱︱
(阿 们)
十二点的圣诞钟声终于响起,我听到这首乐曲响彻了整个茶社,也深深渗透了我孤独、荒芜的心田,我不会再空虚,冷漠;也不再有苦毒,愤恨,不再绝望,却还有淡淡的依恋、忧愁……
在这首圣乐中,我决定第二天把《圣经》、《赞美诗》和手机都寄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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