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往事
(随笔)
◎
井 蛙
当我和君临赶到中文大学附近的马料水码头时,天已经不早了。阴天,但是,我们激情高涨,因为,在这个忙碌的都市里,难得一同出外旅行。我记得我穿着一双在街摊上买的红色皮凉鞋,其实是皮制草鞋。平底,舒服。而他却是永恒装束:牛仔裤,T恤。
去往离岛塔门(GRASS
LAND)的船正好等在那儿,船工也正好在搬运蔬菜和各种罐头等食品。那是一艘两层高的木船,船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海草味。
我挑了船头迎风的位置坐下。一路上青山环绕,风景宜人。君临说,我们看到的那些山都是荒岛,据说有无数的野牛生活在山里。它们无人管制,自生自灭。我问以前是否有渔民生活在那些荒岛上?君临说,当然有了,香港是一个渔村。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离岛也是渔村。这个四周环海的岛屿,每一个人都能以捕鱼为生。
荒岛,是一个多么迷人的词语。我脑海里顿时浮现昔日荒岛上繁华的景象来,捕鱼的渔船,买鱼的卖鱼的村民,甚至鱼腥味也能从我一时走神的表情里嗅闻得到。
果然,当木船偏近这些无人居住的荒岛时,我能清楚看到黑色的牛群在花草丛中奔跑。虽然比不上西班牙的斗牛或者西藏的赛马节的盛况,但是,它们跑动的姿势却无比优美。它们不是被驱策而跑动起来的,它们比西班牙的牛和西藏节日里的马显得悠闲。
其实,只不过花了半个小时在船上,我却感觉像去了一趟远途旅行。塔门,到了。一上岸,我惊呆,今天是周六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根本不像长州或者南丫岛每条街道上都走满了游人。这里,安静得只听得见海水拍打居民门前石柱的声音。偶尔,会有守候在鱼排上的黑狗狂叫几声,以视寂寞。我抬头看了看天,阴天突然变成雨天。我和君临都没带雨具,只好在一家人家门口避雨。一个阿婆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边的竹藤椅上打瞌睡。我看她的衣着,很像宝安人家的客家阿婆,穿着宽松的裤子,暗色花纹的圆领衬衣。她一见我,便笑问:
“阿妹,你们从香港(市区)过来的?不巧哦,鬼天下雨了。”
我一听她满口客家口音的粤语,欣喜若狂。
“是啊。我们刚上岸就下雨了。”
“婆婆,您自己住吗?”君临不甘寂寞地问道。
“是啊。我的子女们都出香港住了,他们要做事嘛,所以,我自己一个人住咯。他们过年过节都会回来看我。”阿婆先前的睡意一下子被沉闷的雨点和我们的对话打消了。她坐直了腰板,亲切起来。
她的腰板其实比我的还直,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体力劳动者。也许年轻时也是捕鱼为生的渔民。她肤色黝黑,眼睛明亮,体质健康,谈吐流利。
“阿婆,您是客家人啊?”我问。
“是啊。我是。你也是么?”她笑眯眯的拉我坐下。
“是啊。我小时候在宝安长大的。您呢?”此时,君临暧昧地笑了。他知道我通晓五六种地方方言,客家话当然是最熟悉的一种。所以,他笑我又在拿老人幽默了。我立刻白了他一眼,希望他别打乱我们的交谈。我是客家人和我不是客家人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不是宝安来的。我们家乡在惠州。你们小孩不知道啊,我们那个年代可苦了,家乡连吃的都没有。只好偷渡来香港,希望能寻得两餐饱饭吃。那时候啊,我们村里好些人一起逃难,爬过你们宝安的梧桐山,足足耗了十天,才到新界。我记得清清楚楚,饿了几天几夜,当知道已经到了香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庆幸,捡回这条命。”
老人脸上没有悲哀的表情。她开眉笑眼,乐观敦厚。
“当时,怕吗?”君临插嘴道。
“怕?当然怕了!谁不怕死啊!”
天,像是在给这个岛村泼水似的。成串成串的雨水从街道两旁狭窄的屋檐流落下来。天空,除了一片迷雾般的阴暗什么都没有。我畏缩地躲到阿婆的身旁,像个害羞的小孩。
我们的对话一直在持续。雨一直在下。君临坐在那儿发呆。直到阿婆将塔门岛的繁华历史般出银幕,他才晃了晃脑袋,正襟危坐。
在两位诗人的眼里,离岛就是外岛。是渔村,是捕鱼停航靠岸的地方。但是,阿婆说,英国佬统治香港的时候,塔门人不靠海为生。塔门是一个鸦片岛。这里,就是我们现在脚踩着的街道上,曾经是繁华一时的吸大烟的商铺。整个岛上的街道都林立着吸大烟的场所。中环人,九龙人,新界人都来这里吸鸦片。
“一边欣赏优美的海景,一边吸大烟,蛮诗意。”君临不无诗意地说。
“当时,这里的鸦片是受港督管制的。”阿婆补充道。“每当过年过节,港督和他的随从们都会来塔门岛热闹。看舞龙舞狮。观音诞、关公诞、中秋、十五都来。塔门,那个时候说有多繁华就有多繁华。但是,当人们不再吸鸦片了,大烟生意无法做下去了,塔门就像一个死岛一样……”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纯朴的渔村竟然在一百几十年前是个吸大烟的地方。塔门有观音庙,稀奇古怪的岩石,有破落的校舍,有西班牙式别墅,有鱼排,有山有水。不管是什么,都难以将鸦片这种边缘文化与此相互结合起来。
可是,说到它的荒落,到是十分贴切。现在的塔门人,连蔬菜甚至一棵葱都要靠木船从九龙或者新界每星期一次运送过来。君临问阿婆:“您这么健康,有什么秘笈吗?”
她笑说:“我们每天都吃豆腐乳,这算不算秘笈呢?因为,我们很难买到蔬菜和其他的东西,所以,豆腐乳是最直接的菜。”大概,豆腐乳是健康的秘笈。岛上只有一家茶楼,但是,不是每天都开门。今天,我们就看到门口写着斗大的字:茶楼今日休息。
雨不停地下。我和君临只好在岛上借宿一夜了。没有像其他离岛那样的出租度假屋,只好经阿婆的介绍,找到一家人家,租了他新婚不久出外工作的女儿的房子。每夜120元港币。我们都觉得便宜,便在里面开始收拾打扫起来。
房子正好在海上,脚下是海水。晚上,能听见浪漫但忧郁的海水翻腾,透过窗户,我能看见隔壁房间的君临正在写诗,以及另外一头的窗外,黑漆漆的海面闪烁着渔船上的灯光,大概是渔民从深海捕鱼回来吧。他们正在清理鱼虾,狗在船上走来走去。
我无法入眠。我爬到窗户上看君临写诗。后来,我也写。一口气写了十几首。头被雨天折腾晕了,于是,我们俩一起讲心事。这种不着边际的心事,却从来没触及到我们两个本身。因为,我说:“诗人和诗人在一起是悲剧。”可是,君临说:“尽管是悲剧,世界上也只有诗人理解诗人。”这话听来多么真切。
第二天,阳光灿烂。我们参观了只有一个校长,一个老师,两个学生的塔门小学。还跑遍了塔门岛上的每一座山头,那些古老的岩石,和古老的佛教庙宇,都弥补了昨日天气所带来的欠缺。我重新回到客家阿婆家里,真没想到,天晴的客家涌街道门口都排坐了很多个客家阿婆。她们在晒太阳。像荒岛上的牛群,悠闲、自由。
我奔跑过去,一一向她们问好。君临为我和阿婆们留影了。他还说,我长得很像那位和我们交谈的客家老人。所以,他说,不再反对我说我是客家人了。
2007-2-18
SAND
BEACH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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