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奥义(文论)
◎
张远山
弁言 七篇之首,庄书之魂
《逍遥游》不仅是“内七篇”首篇,而且是重要性首屈一指的庄学“自由论”。旧庄学不重视“文学性强”的《逍遥游》,只重视“哲理性强”的《齐物论》,结果既无法读通《齐物论》,也无法读通整部《庄子》。
经二十余年一字不敢轻忽的反复研究,我把郭象及其追随者增删、篡改、妄断的《逍遥游》,复原到接近全真[1]:补脱文31字,删衍文5字,订讹文6字,纠正重大误断1处(小误不计)。又把27个通假字、异体字(重复不计)厘正为现代规范正字。若不厘正通假字、异体字,即便司马彪、向秀、成玄英、郭庆藩等治庄名家,也常犯误释“时女”(此时的你)为“处女”的低级错误。业已通用之专名,如“逍遥游”之“游”(正字为“逰”)、“藐姑射”之“藐”(正字为“邈”),则不予厘正,一仍其旧。
《逍遥游》共三章,十八节,不含标点1492字,标点后1805字符。以下分章逐节疏通大旨。郭注谬解,不予详驳。庄义既明,郭义即废。[2]
一、首章奥义,庄学要旨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3]。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第一节:“鲲↗鹏”寓言,初述大知寓言的上半部分。奥义藏于重述大知寓言所无的“化而为鸟”。
鲲鹏象征“大知”,在庄学四境“无知→小知→大知→至知”中,仅属次境。开篇夸张象征“大知”的鲲鹏之“大”,是为象征“至知”的“藐姑射(yè)神人”出场做铺垫。旧庄学谬解鲲鹏象征庄学至境,使“藐姑射神人”变得多余。
鲲在地而鹏在天,庄子以此讽谕大知(小知非其目标读者)由地升空,“化而为鸟”,超越“大知”的“北溟”,趋于“至知”的“南溟”,从人间视点(俗谛)升华为道极视点(真谛)[4]。“将徙于南溟”说明,趋向“至知”是部分大知的主观意图,而非已达“至知”的客观结果。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5],去以六月息者也。”
第二节:“齐谐”假言,初述大知寓言的下半部分。奥义藏于“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李白《上李邕》诗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被郭注误导,谬解“九万里”为垂直距离。
作为水鸟,大鹏起飞必具三步骤:先拍击离水(“水击三千里”),再斜行爬高(“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再水平飞行(“去以六月息者也”)。[6]
庄子终生不仕,享寿八十四岁,长年垂钓江湖,无数次见过水鸟起飞,不可能违背烂熟的常识。水鸟起飞之常识,或为埋头书斋的治庄者所无,却为酷爱自然的李白必有。可惜他盲从郭象,进而以其巨大诗名,把“直上”谬解普及为“常识”[7]。从“大知”趋向“至知”,从人间视点升华为道极视点,原本极为艰难,“直上”使之变得轻而易举,与《逍遥游》主旨根本抵牾。倘若水鸟如直升飞机般“直上”,又何须“水击三千里”的助跑?
“鲲鹏”寓言为庄子原创,先秦别书皆无。庄子故意先讲一半,点明知识产权,再支离其言地“引用”杜撰之书,描述水鸟起飞三步骤,晦藏升华超越之奥义[8];并假借为《齐谐》下定义,对“内七篇”自我定义——志怪[9],暗示开笔即语怪(鲲鹏)的自己,与“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异趣。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第三节:“天极”卮言,初述大知寓言的初步申论。奥义藏于支离的“天”“极”。[10]
“九万里”固为大数,却不足以形容“天极”之高[11]。“天极”即“道极”[12]。《大宗师》论“道”时明确说:“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因此大鹏斜上甚或“直上”九万里,远未抵达“天极”,而是仅及中天。大鹏渐高渐远斜上中天,是为了“风”的渐积渐厚,所以本节专述风——但无“风”字。
庄子用“野马”隐喻大知倚待的中天之风(云雾),用“尘埃”直述小知倚待的地表之风,进而指出其共同成因是“生物之以息相吹”,阐明大知、小知各有所蔽:
小知从地面仰观天极,误将地表尘埃、中天云雾之“苍苍”,视为天之正色乃至天极正色。庄子反诘曰:“其远而无所至极耶?”
大知从中天俯瞰大地,误将中天云雾、地表尘埃之“苍苍”,视为地之正色乃至地极正色。庄子点破曰:“其(大知)视下也,亦若是(小知)则已矣。”
倚待地表尘埃的小知,也被地表尘埃蔽障;倚待中天云雾的大知,也被中天云雾蔽障。凡有所待,即为所蔽;小知大知,皆未逍遥。但庄子用道极视点把小知、大知等量齐观,锋芒所指并非有待于外物却不知其蔽的小知误认“天极”,而是有待于君主却不知其蔽的大知误认“地极”。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13];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第四节:“积厚”卮言,初述大知寓言的再次申论。奥义藏于“背负青天”及“夭阏”。
本节借有形之水的积厚,进一步申论无形之风的积厚:水积不厚,大船就浮力不足,比如倒一杯水在堂前凹坑,放上芥菜子能浮起来,放上杯子就会搁在地上[14],因为水浅而船大。同理,风积不厚,大鹏就倚待不足,因为风薄而鸟大。所以大鹏必须斜飞九万里,艰难爬升到中天,积累足以托举体重的厚风,背朝天极而不必担心坠落或停滞,方能向南水平飞行。
“背负青天”在重述大知寓言中又重(chóng)言一次[15],反复强调超越“北溟”、趋于“南溟”的大鹏未达“天极”。
“夭(坠落)阏(停滞)”二字阐明,在趋近“至知”的艰难过程中,许多大知会坠落中天或停滞中途。倘若大鹏轻而易举“直上”九万里,那么“积厚”卮言不仅多余,而且不通。
蜩与鸴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图南为?”[16]
第五节:“蜩鸠”寓言,即初述小知寓言。奥义藏于“而止”、“不至”。
蜩鸠承认连尘埃中的“榆枋”也“时则不至”,遑论仅知其有但不能至的“北溟”,更无法嘲笑不知其有的大鹏之高远目标“南溟”,只能嘲笑大鹏不知何往地斜飞九万里的艰难过程:“奚以之九万里而图南为?”
由于“天极”卮言已用道极视点把小知、大知等量齐观,因此对小知的刻划也同构适用于大知:小知欲至“榆枋”,“时则不至”,则“控于地”;大知欲至“南溟”,“时则不至”,则“夭阏”中天(鹏),控于“北溟”(鲲)。
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第六节:“适远”卮言,初述小知寓言的申论。奥义藏于“适千里者”。
“适莽苍者”隐喻的小知,“适百里者”隐喻的大知,均已出场,但“适千里者”隐喻的至知尚未出场。庄子运用结构对位的整体象征,借助直观易解的路之远近,阐明难以直观的知之小大,暗示小知、大知之上尚有“至知”。
小知到郊外远足,当天就能返回,无须携带干粮,三餐不吃也饿不死。大知远行百里,必须隔夜舂粮,否则未及终点就已饿死。至知远行千里,必须提前三月舂粮,否则仅及半途就已饿死。
本节阐明:小知无准备,大知有准备;大知小准备,至知大准备。目标浅近者,过程必轻易;目标高远者,过程必艰难。趋于至知固然艰难,理解趋于至知者,同样艰难。蜩、鸠不明白大鹏“图南”意欲何往,被庄子斥为“之二虫又何知”。[17]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矣。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加点二十五字为郭象所删[18]。)
第七节:“知年”卮言,初述大知、小知寓言的小结。奥义藏于郭象删去的“无极之外复无极”。
先言“小知不及大知”,点明“鲲鹏”象征大知,“蜩鸠”象征小知;后言“小年不及大年”,借用直观易解的年之小大,再次阐明难以直观的知之小大。
“适远”三项业已运用结构对位的整体象征,暗示大知之上尚有“至知”;“知年”四项再次运用结构对位的整体象征,暗示小知之下尚有“无知”。至此,庄学四境已呼之欲出:
朝菌(无知)→蟪蛄(小知)→冥灵(大知)→大椿(至知)
彭祖属“大年”,而非“至年”,鲲鹏属“大知”,而非“至知”,故曰“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19],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溟也。
(郭象改“终北”为“穷发”。)
第八节:“鲲/鹏”寓言,即重述大知寓言。奥义藏于三处:一、与“无极之外复无极”意蕴相关的“终北之北”。二、“背若泰山”。三、未言“化而为鸟”。
“鲲”之本义为小鱼或鱼卵。《尔雅·释鱼》曰:“鲲,鱼子。凡鱼之子名鲲。”明人方以智曰:“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20]庄子借小鱼之共名,用做大鱼之专名,是为了阐明:
一、大鱼鲲原本由小鱼鲲成长而来。与小鱼鲲相当的蜩鸠若自得自满,就无法成长为大鱼鲲,只能止于“榆枋”。
二、鲲鹏虽大,实非至大。大鱼鲲若自得自满,就无法抵达至知,而是“阏”(停滞)于“北溟”,在道极视点下恢复本义,还原为小鱼鲲。大鸟鹏若自得自满,也无法抵达至知,而是从中天“夭”(坠落)于“北溟”,在道极视点下恢复本相,还原为小鱼鲲。
“背若泰山”的大鹏,在人间视点下虽属相对之“大”,但在道极视点下却属相对之“小”。除了本篇的全方位暗示,《齐物论》又予点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逍遥游》的“鲲鹏”、“彭祖”同属“大知”,《齐物论》又“泰山”、“彭祖”并提,就扣死了《逍遥游》“背若泰山”与《齐物论》“泰山为小”之关联。
三、成长的无限性和超越的无止境。“化而为鸟”四字,使初述大知寓言的“鲲↗鹏”具有成长关系。没有“化而为鸟”四字,使重述大知寓言的“鲲/鹏”不再具有成长关系。与之相关,初述大知寓言说“南溟者,天池也”,而重述大知寓言则说“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天池”象征天道赋予每一个体的物德(今语谓之“天赋”),也意味着每一个体的认知极限:“榆枋”是小知的“天池”,“北溟”是大知的“天池”,“南溟”是至知的“天池”。因“天池”所限,即便主观努力,也未必想继续成长就能无限成长,更未必想不断超越就能永远超越。但个体的认知极限,并非人类全体及其未来发展的认知极限,更非天道之极限。庄子无意勉强业已抵达自身认知极限者做力所难及之事,而是站在道极视点下告诫自居“至知”的夭阏大知:不要把一己有限大知,夸大为无限“至知”;不要把一己所知的相对真理,吹嘘为普遍有效、永远正确、古今不易的绝对真理,进而指导人类全体。
对观两述大知寓言,可知初述大知寓言采用人间视点,是大知的“超越寓言”,因此用重言“不知其几千里”明确承认“大知”的相对之“大”,阐明“小知不及大知”,肯定了超越“北溟”、趋于“天极”的超越型大知。而重述大知寓言采用道极视点,是大知的“夭阏寓言”,因此用卮言“背若泰山”隐晦暗示“大知”的相对之“小”,阐明“大知不及至知”,否定了止于“北溟”、误认“地极”的夭阏型大知。两述大知寓言,是庄学俗谛“物德相对论”之“可乎可,然于然(初述);不可乎不可,不然于不然(重述)”的运用范例[21]。由于未能进窥两述大知寓言的寓意,旧庄学遂把更为重要的重述大知寓言,视为毫无意义的衍文。
尺鴳笑之曰:“彼且奚适耶?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耶?”[22]
第九节:“尺鴳”寓言,即重述小知寓言。奥义藏于重言“彼且奚适耶”。
由于两述小知寓言主角不同,旧庄学无法把重述小知寓言视为衍文,只能视为同义重复,不予阐释。但是既然两述大知寓言寓意不同,那么两述小知寓言也因语境不同而寓意不同,何况文字颇有差异。如同初述大知寓言的“化而为鸟”不见于重述大知寓言一样,初述小知寓言的“奚以九万里”,也不见于重述小知寓言。
尺鴳嘲笑的,并非“九万里”的艰难过程,而是大鹏的高远目标:“彼且奚适耶?”尺鴳自得于能上能下:“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以此嘲笑大鹏能上不能下。尺鴳继而自夸世俗成功:“翱翔蓬蒿之间。”以此嘲笑大鹏的世俗失败。尺鴳进而也自居“至知”:“此亦飞之至也。”以此嘲笑大鹏抵达“南溟”的可能极小,而中途“夭阏”的可能极大。最后,尺鴳又重言否定了大鹏的高远目标:“彼且奚适耶?”
对观两述小知寓言,可知初述小知寓言是小知的“自慰寓言”,而重述小知寓言是小知的“自得寓言”。世俗失败的自慰型小知(蜩鸠),只敢嘲笑超越型大知(鹏)的艰难过程,尚未颠倒价值高下;世俗成功的自得型小知(尺鴳),已敢嘲笑超越型大知(鹏)的高远目标,颠倒了价值高下。
自得型小知颠倒价值高下且自居“至知”,本无知识上的自信,只是倚仗夭阏型大知的世俗权威并鹦鹉学舌而已。由于夭阏型大知拥有芸芸小知梦寐以求的庙堂富贵,因此芸芸小知普遍信从夭阏型大知(“众人匹之”),所以两类小知都只嘲笑“化而为鸟”的超越型大知(两述大知寓言之鹏),而不嘲笑止于“北溟”的夭阏型大知(重述大知寓言之鲲)。
“北溟”不仅象征“大知”之境,也同时象征夭阏型大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止于“北溟”不仅意味着自得于“大知”且自居“至知”,也意味着自得于“大知”带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由于夭阏型大知倡导的颠倒价值观有利于专制庙堂,因此在专制庙堂力挺之下,夭阏型大知轻取卿相,其所倡导的颠倒价值观,也成了正统且权威的“主流价值观”。被“主流价值观”洗脑的芸芸小知,不仅不理解超越型大知为何超越“大知”,尤其不理解超越型大知为何鄙弃“大知”带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这正是“彼且奚适耶”的奥义所在:学而大优,竟尔不仕!知而不效,意欲何为?
峻拒楚相、终生不仕的庄子,在其漫长一生中,遭遇了魏惠王(《外篇·山木》)、监河侯(《杂篇·外物》)、曹商(《杂篇·列御寇》)等无数小知的嘲笑诘问和异样白眼。两述小知寓言正是对他们的回答,也是对老聃“下士闻道必大笑”的阐发。描述小知不理解大知(更不理解至知),是为大知不理解至知(次章的肩吾不理解接舆、末章的惠施不理解庄子)预做铺垫。
此小大之辨也。
第十节:“小大”卮言,两述大知、小知寓言的总结。这是“内七篇”的奥义之眼和根本卮言。
旧庄学误以为“小大之辨”仅含“小知”、“大知”二境,未能领悟“小大之辨”实含庄学四境:无知→小知→大知→至知。
除了郭象的篡改曲注,旧庄学未窥庄学至境的另一原因是“至知”不见于“内七篇”(但“外杂篇”四见[23]),庄子只是支离其言地反复暗示,如“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齐物论》)“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大宗师》)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能征一国者[24],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第十一节:“知效”卮言,庄学要义的抽象现实应用。奥义藏于重言“未数数然”和“犹有未树”、“犹有所待”。
笔力千钧的庄子,仅用“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一句,就从动物寓言过渡到人类现实,并将两者紧密勾连。“其”指现实中的芸芸小知和夭阏大知,“此”指寓言中的芸芸小知和夭阏大知。与初述大知寓言的“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句法全同,寓意相似。
“知”、“行”、“德”、“能”皆属广义之“德(得)”。止于“榆枋”、“翱翔蓬蒿”的芸芸小知和止于“北溟”、“翱翔”中天的夭阏大知,都拔高己“德”,自诩为“道”。因此有“知”必欲“效”,竞相夸大以谋“一官”;有“行”必欲“比”,竞相吹嘘以冠“一乡”;有“德”必欲“合”,竞相诈伪以动“一君”;有“能”必欲“征”,竞相倾轧以雄“一国”。
“效”、“比”、“合”、“征”者之所以自欺欺人、欺世盗名地邀“誉”拒“非”,是因为用世之心急切,急于自售专制庙堂——遭到了没有用世之心、无意自售庙堂的宋荣子嘲笑。庄子赞扬了宋荣子的“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但又认为仅止于此:“斯已矣。”
“斯已矣”的顺道大知宋荣子,相当于止于“北溟”的鲲(重述大知寓言的重心),虽未“夭阏”到倚待君主,也未超越“北溟”。“御风而行”的顺道大知列子,相当于“化而为鸟”的鹏(初述大知寓言的重心),虽已“积厚”到超越“北溟”,仍未抵达“南溟”。庄子评价宋、列二人,也是庄学俗谛“物德相对论”的运用范例。
与列子相较相对“不然”的宋荣子,庄子肯定其相对于夭阏大知的局部之“然”:“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赞扬其寸有所长:“未数数然”(不汲汲以求)于“用世”(人极)。
与宋荣子相较相对可“然”的列子,庄子否定其相对于至知至人的局部“不然”:“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批评其尺有所短:“未数数然”(不汲汲以求)于“致福者”(道极)。
庄学俗谛“物德相对论”,用人间视点评价万物之“德”,求其相对之是,明其相对之非。庄学真谛“道极绝对论”,用道极视点评价万物之“德”,“不然”其俗谛之“是”,“然”其俗谛之“非”[25]。因此庄子以“物德相对论”相对肯定宋、列二人之后,又用“道极绝对论”予以同时否定:既未夭阏也未超越的宋荣子“犹有未树”,有所超越但未抵至知的列子“犹有所待”。宋、列二人都已抵达各自的“天池”,但均未抵达无待而逍遥的至知之境。两者不同于夭阏大知之处,就是均未夭阏到倚待君主、自售庙堂,更未误把自身极限视为人类知识极限乃至天道极限。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第十二节:“至境”卮言,庄学义理的总结。奥义藏于“至境”三句的三个“无”字。
先言“逍遥”的前提“无待”。反问“恶乎待”,就是肯定“无待”[26]。“恶乎待”前的三个修饰句,分述“无待”的三项要旨:“乘天地之正”反扣上文“天之苍苍,其正色耶”,重申逍遥者必须具有“无蔽”之知[27]。“御六气之变”反扣上文“御风而行”、“犹有所待”,重申逍遥者必须具有“无待”之身。“游无穷”正扣上文“无极之外复无极”,重申逍遥者必须无止境超越,才能无限趋近“道极”。
“逍遥”的前提“无待”(蕴涵“无蔽”)既明,遂用“至境”三句总结庄学义理。“至境”三句采用庄学至境“至×无×”的变化式,还原为标准式就是:至己无己,至功无功,至名无名。庄学初境“无×”之“无”是品词,意为“没有”;但庄学至境“至×无×”之“无”却是动词,意为“致无”,《齐物论》谓之“寓诸无”。“寓诸无”的变文“丧”、“忘”,遍布“内七篇”。旧庄学把至境之“无”(致无)谬解为初境之“无”(没有)[28],使没名者、没功者都成了至人,不通之至。没名没功(初境)毫不足贵,小名小功(小境)、大名大功(大境)也不足贵,可贵的是名满天下、功垂万世还致无其名、致无其功(至境)。至人必有名、有功、有己,但均予致无,也就是超越“有”境(“物”境),趋近“无”境(“道”境)。
“至人”是庄学根本名相。“至人”、“神人”、“圣人”是“异名同实”、“同出而异名”的变文[29]。“至人无己”是庄学根本义理[30]。“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则是“至人无己”的两翼展开:欲超越“我”执,必先超越功名。
《逍遥游》首章,已把庄学要义阐发殆尽:小知大知所待之“物”,即为所蔽之障;小知大知有蔽之“知”,源于有待之身。致无其功的至人必先“无待”,因为外“功”必系于外“物”;致无其名的至人必先无蔽,因为己“名”必系于己“知”。
二、次章奥义,社会应用
首章以四则动物寓言阐明庄学义理,并把庄学义理抽象应用于人类社会,最后结以庄学至境。次章则以四则人物寓言,把庄学义理具体应用于社会群体。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实乎?[31]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第十三节:“古代”的“尧让”寓言[32],阐明“至治不治”。奥义藏于尧言“天下治”、许言“不治”及尧、许重言之“尸”。
由于夭阏大知津津乐道“尧舜禅让”,因此次章之始,就是针锋相对的解构性寓言“尧让许由”。[33]
唐尧之言,实为庄子之言。让被批判者在寓言中做自己的代言人,是“内七篇”惯用手法。“日月”、“时雨”阐明至知至人领悟“造化”真道,“爝火”、“浸灌”揭示夭阏大知倡导“文化”伪道。让唐尧自言面对至人许由“自视缺然”,意在讽谕夭阏大知:奉尧舜为圣治明君的你们,为何竟无“自视缺然”之感?
许言是对“至境”三句的变文演绎:不窃君之“名”,不居治之“功”,不充“己”之欲。“予无所用天下为”,揭露了专制君主与夭阏大知的用天下以自为。
尧言“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许言“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联接关钮是“尸”字。古人祭神,而神不可见,遂以活人象征性假借被祭之神,谓之“尸”。庄子暗示,造化大匠才是“真宰真君”(《齐物论》),俗世君主实为“假宰假君”。
许言的字面显义是:“庖人”喻尧,“尸祝”喻己,表示至人不愿越俎代庖。许言的庄学奥义则是:“庖人”喻道,“尸祝”喻君,告诫俗世君主不要越俎代庖。因为造化治世,是以不治治之;庖丁解牛,是以不解解之[34]。“不越俎代庖”,则是对老聃名言“不代大匠(道)斫”的演绎。
次章之始,庄子就锋芒直指夭阏大知鼓吹的圣治明君尧舜,追溯君主专制缘起,批判把民众“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天下大治”(大境)[35],阐明庄学政见“至治不治”(至境)。尽管严酷的专制语境迫使庄子支离其言,但在恍兮惚兮的迷彩之下,庄子其实不迂不曲,非常直接。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汝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祈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纷纷然以物为事?”[36]
第十四节:“近代”的“藐姑射神人”寓言[37],即“至知”寓言。奥义藏于“尘垢秕糠,陶铸尧舜”。
这是内、中、外三层的东方魔盒式寓言,每层均有寓意,绝非故弄玄虚。
内层是“藐姑射神人”寓言。直到本节,“至知”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但又是“志怪”,也不直言“至人”而变文为“神人”[38]。《齐物论》挑明“至人神矣”之后,又是本节“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变文型重言:“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这是“藐姑射神人”象征“至人”的根本证据,也是“以重言为真”的又一例证。至人的品格可用八字概括:无待无蔽,逍遥无为。
中层是“接舆狂言”寓言[39]。佯狂(装疯)抗议专制暴政的楚人接舆,与孔子同处春秋末年。关于接舆的惟一史实是面斥孔子之非[40],因此庄子借接舆之口(再经肩吾转述)讲述“至知”寓言意在暗示:战国时代的专制加剧,与大知孔子开创的儒学有莫大渊源——这一主旨贯穿“内七篇”。
外层是“肩吾问连叔”寓言。肩吾像芸芸小知那样,一方面盲从夭阏大知的“炎炎大言”,另一方面又鹦鹉学舌地仿效夭阏大知,把至人至言判为“狂”言(疯话),不予置信。这是庄子的又一次自我定义:“内七篇”必将被芸芸小知、夭阏大知视为“狂而不信”。因此庄子借连叔之口阐明“知有聋盲”:小知小聋,大知大聋;小知小盲,大知大盲。连叔用重言“以物为事”、“以天下为事”,否定了专制君主和夭阏大知。“其(至人)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则阐明:不治天下的至知至人之尘垢秕糠,就足以陶塑铸造整治天下的俗君尧舜。[41]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第十五节:“当代”的“章甫”寓言[42],即母邦寓言。奥义藏于“宋”。
落实到“当代”的首则寓言,矛头就直指母邦宋国。庄子痛斥君主专制的直接目标,正是残暴统治宋国长达五十二年、与庄子毕生共始终的宋国史唯一之王——宋康王[43]。“内七篇”之所以支离其言、隐晦其旨,正是为了避免宋康王诛杀其身、剿灭其书。而“章甫”寓言则是“内七篇”主旨奥藏最深之处,也是旧庄学最感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之处。
其实“章甫”寓言与上下文的逻辑关系极其紧密:已被尧舜之类俗世君主整治得脱离天赋自由的宋人,不得不戴扭曲天性、符合“礼教”的束发冠;尚未被尧舜之类俗世君主整治得脱离天赋自由的越人,根本不需要扭曲天性、符合“礼教”的束发冠。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焉。
第十六节:“古代”的“尧治”寓言,阐明“大治”之弊。奥义藏于“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焉”。
庄子的批判矛头直指母邦又不限母邦,而是针对一切君主专制,因此前三则寓言论列君主专制的古代缘起(尧舜)、近代渊源(孔子)、当代加剧(宋康王)之后,第四则寓言再次回到夭阏大知竭力鼓吹的古代源头(尧舜),阐明“大治”之弊,对君主专制提出终极指控:即便是实行所谓“仁政”的圣治明君尧舜,也把民众整治得脱离了天赋自由,成了离开君主就无所适从的奴隶。一旦唐尧离开尧都汾阳,前往藐姑射岛拜见至人,已被“成功治理”的汾阳民众,就六神无主得如同天塌了。
倚待庙堂的儒生郭象难以容忍庄子对君主专制的终极指控,做了两处手脚:
一、故意将“汾水之阳”误属上读,把“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妄断为“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于是下句主语“汾水之阳(的民众)”,被移花接木地用于说明“藐姑射之山”的地理位置。
二、上句故意妄断,导致了下句“(尧)窅然丧其天”不通,就在“天”之后,又妄增“下”字。于是“汾水之阳(的民众)窅然丧其天焉”[44],变成了“(尧)窅然丧其天下焉”。
郭象捣鬼的铁证是:“藐姑射之山”不在“汾水之阳”,而在燕齐之东的海外。
《山海经·东山经》有“北姑射山”、“南姑射山”,《海内东经》有“列姑射”:“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列姑射在海河洲中,姑射国在海中。”称“岛”为“山”,是古人惯例,如“蓬莱仙山”,因此“姑射山”实为姑射岛,“列姑射”实为姑射列岛。“藐姑射之山”是庄子用仿词法虚构的岛名,意为远离姑射列岛的海岛。“姑射国”已在海中,“藐姑射”当然在更远的海外。内陆的“汾水之阳”,怎能说明外海的“藐姑射”之地理位置?[45]
“藐姑射之山”的确切方位是“南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的大鹏(大知)尚未抵达“南溟”,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藐姑射神人”(至知)则已跨海越洋抵达“南溟”。
被庄子贬斥的尧舜,经郭象妄断、增字、曲注后,成了被庄子褒扬的至人,与上文“其(至人)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无法兼容[46]。整部《庄子》中,凡是庄子及其弟子后学批判儒家祖师孔子以及儒家圣君尧舜之处,郭象一律加以系统篡改和系统曲解。这仅仅是首例。[47]
————————
注释:
[1]复原依据,详见拙著《庄子复原本注译》。
[2]补充性散论,参阅拙著《庄学卮言》。
[3]《说文》:“朋,古文凤,象形。鹏,亦古文凤。”陆释引崔譔曰:“鹏即古凤字。”郭庆藩引司马彪曰:“鹏者凤也。”“鲲”之义见下文。
[4]“人间视点”与“俗谛”所认知的客观层面相同,但“俗谛”相对于“真谛”而言,没有“道极视点”而仅有“人间视点”者,其“人间视点”不可谓之“俗谛”。另外,有“道极视点”者,其俗谛、真谛也不尽相同。如老学、庄学均有真、俗二谛,但又不尽相同。
[5]“搏”旧讹为“摶”,无义。刘文典引《御览》作“搏”,陈鼓应据世德堂本改。《老子》五十五章:“攫鸟不搏。”“搏”字亦用于鸟。“搏”为鸟翅拍击,与“水击三千里”之“击”,合为“搏击”。
[6]北溟至南溟的距离无须坐实,故仅言飞行时间。“六月”立基于候鸟半年一往又半年一返的真实观察。
[7]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部分驳斥了把大鹏谬解为无待逍遥者的郭注,正确论证了大鹏与御风而行的列子相同,是有待于风的不逍遥者。然而刘武也视“直上”谬解为常识:“九万里者,高也,非言其远。”故其对“内七篇”的阐释,距庄学奥义仍有九万里之远。
[8]在己书之中杜撰并“引用”实无之书,为庄子首创。魏之孔融、宋之苏轼皆曾仿效,痴迷庄子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也大量模仿。
[9]即《杂篇·天下》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
[10]庄子故意支离其言,未将“天极”二字连属。《杂篇·盗跖》则“天极”二字连属:“若枉若直,相尔天极。”“天”是“道”之变文,在《大宗师》正面论“道”之前,庄子尽量回避“道”字。
[11]庄子必知古人所谓“天地相去八万四千里”(《慎子》,赵人慎到与庄子基本同时),这是“九万里”非垂直距离的旁证。
[12]“道极”虽不见于“内七篇”,亦非我杜撰。《杂篇·则阳》:“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郭象误将“道物”二字连读,把名词“道”曲解为动词“说”;“道是万物之终极”遂被谬解为“论说万物之究极”,但与后句“言、默不足以载”不可通。
[13]“培风”之“培”,训倚待。旧或讹作“掊”。
[14]芥菜子极小,故后世传入中土的佛学有“芥子纳须弥”之说,这再次证明庄子知识弘富,下笔字字精确。
[15]“内七篇”之序《杂篇·寓言》、“内七篇”之跋《杂篇·天下》均论列了庄文三言:寓言、重言、卮言。“重(chóng)言”意为关键性至言的强调性“重复”。郭象误读为“重(zhòng)言”,谬解为“借重”孔老尧舜等名人以“自重”。庄文重言(含变文及转辞)极多,故曰“重言十七。”(《寓言》)庄文重言皆寓奥义,故曰“以重言为真。”(《天下》)
[16]旧脱“而止”、“图”三字。刘文典《庄子补正》据碧虚子《阙误》补“而止”,俞樾据《文选》注引补“图”。郭注“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说明“而止”二字尚存于郭象版《庄子》。治庄后儒对郭象的初步整容仍不满意,遂在进一步整容中删去。
[17]二虫明明指蜩、鸠,郭象为自圆谬解“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却故意妄注曰:“二虫,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此逍遥之大意。”
[18]详见“庄学绪论之二”《澄清“小大之辨”,彰显庄学四境》。
[19]“搏扶摇”后,旧衍“羊角”二字。采马叙伦说删。
[20]《庄子集释》郭庆藩案:“方以智曰:‘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其说是也。《尔雅·释鱼》:‘鲲,鱼子。凡鱼之子名鲲。’《鲁语》‘鱼禁鲲鲕’,韦昭注:‘鲲,鱼子也。’张衡《西京赋》‘摷鲲鲕’,薛综注:‘鲲,鱼子也。’《说文》无鲲篆。段玉裁曰:‘鱼子未生者曰鲲。鲲即卵字,许慎作卝,古音读如关,亦读如昆。《礼·内则》“濡鱼卵酱”,郑读“卵”若“鲲”。凡未出者曰卵,已出者曰子。鲲即鱼卵,故叔重以卝字包之。”郭庆藩训诂甚明,但义理非。
[21]《齐物论》:“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中略。)然于然,不然于不然。”“可乎可,然于然”是基于庄学俗谛“物德相对论”的相对肯定(即“因是”),“不可乎不可,不然于不然”是基于庄学俗谛“物德相对论”的相对否定(即不“因非”)。《齐物论》又曰:“是不是,然不然”,省略“不是其是,不然其然”。“是不是,然不然”是基于庄学真谛“道极绝对论”的绝对肯定,“不是其是,不然其然”是基于庄学真谛“道极绝对论”的绝对否定。
[22]“尺”旧讹为“斥”,采郭庆藩说改。“鴳”之“尺”,与鲲鹏之“不知其几千里”对言。郭庆藩曰:“斥鴳,《释文》引崔本作尺鴳,是也。《文选》曹植《七启》注:鷃雀飞不过一尺,言其劣弱也,正释尺字之义。《一切经音义》尺鷃下云:鷃长惟尺,即以尺名。”
[23]《外篇·胠箧》:“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杂篇·外物》:“虽有至知,万人谋之。”又:“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欤?”《杂篇·庚桑楚》:“至知不谋。”
[24]“能”旧作“而”,采郭庆藩说改。郭庆藩曰:“‘而征一国’,释文及郭注无训,成疏读‘而’为转语,非也。‘而’字当读为‘能’,‘能’、‘而’古声近,通用也。官、乡、君、国相对,知、仁、德、能亦相对,则‘而’字非转语词明矣。《淮南·原道》篇‘而以少正多’,高注:‘而,能也。’《吕览·去私》、《不屈》诸篇注皆曰:‘而,能也。’《墨子·尚同》篇:‘故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为正长。’又曰:‘天下所以治者何也?唯而以尚同一义为政故也。’《非命》篇:‘不而矫其耳目之欲。’《楚辞·九章》:‘世孰云而知之?’《齐策》:‘子孰而与我赴诸侯乎?’‘而’并与‘能’同。《尧典》‘柔远能迩’,《汉督邮班碑》作‘而迩’。《皋陶谟》‘能哲而惠’,《卫尉衡方碑》作‘能悊能惠’,《史记·夏本记》作‘能智能惠’。《礼运》正义曰:‘刘向说苑能字皆作而。’是其例。”
[25]《大宗师》:“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正是对尧的俗谛之“是”,用真谛“不然”之;对桀的俗谛之“非”,用真谛“然”之。然后“两忘”俗谛之“是非”,抵达真谛之“道”。
[26]“无待”不见于“内七篇”。其对词“有待”,支离出现于《逍遥游》“犹有所待”,又连属出现于《齐物论》:“影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
[27]《齐物论》称无蔽之知为“以明”,称有蔽之知为“黮暗”——佛学则谓之“无明”。
[28]旧庄学进而以此谬解为据,厚诬庄子“复古”、“倒退”。
[29]《外篇·知北游》:“庄子曰:(中略。)异名同实,其指一也。”与《老子》首章的“同出而异名”义同。变文、转辞、重言,是老、庄一脉相承的论道方式。“至人”又可变文为“达者”、“真人”。“达”、“至”义同,故“至人”又称“达者”,如《齐物论》:“唯达者知通为一。”“至人”是今之“真人”,“真人”是古之“至人”,如《大宗师》反复称颂的“古之真人”,《杂篇·天下》则称赞关尹、老聃是“古之博大真人”。
[30]“至人无己”,《齐物论》变文为“吾丧我”,《人间世》变文为“行事之情而忘其身”,《德充符》变文为“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大宗师》变文为“堕肢体,黜聪明”的“坐忘”。
[31]“实”旧讹为“宾”,采俞樾说改。俞樾《庄子平议》:“实与宾形似,又涉上句‘实之宾也’而误。”“吾将为名乎”设问,以“名者实之宾”否定之;“吾将为实乎”也是设问,以“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否定之。许由之言双扣上节“无功”、“无名”,否定尧之“为名”、“为实”(“功”属“实”)。故《人间世》批评关龙逢、比干“好名”,批评尧、禹“求实”,结以“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32]庄子之“古代”,为今人之“远古”。
[33]“内七篇”许由二见。除《逍遥游》的“尧让许由”寓言,又见《大宗师》“意而子见许由”寓言。
[34]详见《人间世奥义》“庖丁解牛”寓言。
[35]今之口语“看我怎么治他”,“治”字仍有“整治”之意。汉语“治”字,至今未脱专制胎记。
[36]旧脱“分分然”三字,正字当作“纷纷然”。王叔岷据《淮南·俶真》补“分分然”,陈鼓应从之。
[37]庄子之“近代”,为今人之“古代”。
[38]庄子描绘“藐姑射神人”的“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等语,是曹植《洛神赋》等后世文人心慕手追的祖本,而其寓意精微,则非后世文人可及。
[39]《逍遥游》的第一、第二则人物寓言系于许由、接舆,开创了把许由、接舆作为抗议专制暴政之象征的隐喻传统。故滑稽讽世的汉人东方朔曰:“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块然独处,上观许由,下察接舆。”(《史记·滑稽列传》)
[40]《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无此条记载,接舆必隐没于历史忘川,故凡提及接舆,均指这一史实。《人间世》“接舆讽孔”寓言也据此而作。《应帝王》“肩吾见狂接舆”寓言,接舆又无保留地痛诋君主专制,斥“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仪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为“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接舆在“内七篇”出场三篇(是出场篇数最多者),重要性超过出场两篇的许由。
[41]《杂篇·让王》“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吕氏春秋·贵生》所引全同),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的变文演绎。然而儒生郭象无法容忍庄子对儒家圣君尧舜的斥责,遂曲注曰:“尧舜者,世事之名耳;为名者,非名也。故夫尧舜者,岂直尧舜而已哉?必有神人之实焉。今所称尧舜者,徒名其尘垢秕糠耳。”经其曲注,“至人的尘垢秕糠”,变成了“尧舜的尘垢秕糠”。经其歪解,似乎“庄子主张”抛弃尧舜的尘垢秕糠,继承尧舜的精华神髓。
[42]庄子之“当代”,为后人之“轴心时代”。
[43]详见“庄学绪论之三”《战国大势与庄子生平》。
[44]称崇敬之人为“天”,《外篇·在宥》有数例。“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中略。)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耶?天忘朕耶?(中略。)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45]“汾水之阳”指山西临汾的尧都,“姑射山”在海中,成疏、陆释均无误,但均沿袭郭象妄断。旧庄学虽奉成、陆为仅次于郭象的莫大权威,但均无视成疏、陆释,无一例外地沿袭郭象妄断。《隋书·地理志》也盲从郭象妄断曰:“临汾有姑射山,山在今山西平阳府西。”张湛伪《列子》也抄袭了《逍遥游》此节,注《列子》的清人秦恩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地辨析曰:“尧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乃临汾之姑射山,非列姑射山也。二山之名混淆已久,恐误后学,故详识于此。”然而尧原本就在“汾水之阳”,至“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见四子,何必“往见”?为了自圆谬解,秦恩复遂把“尧往见四子”改成“尧见四子”。
[46]《大宗师》许由谓意而子曰:“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尧舜不被庄子视为至人,绝无疑义。
[47]凡郭象自信曲注足以遮蔽庄子原义的枝节之处,就仅仅曲注;凡郭象自忖曲注难以遮蔽庄子原义的关键之处,就故意误断乃至篡改原文。
下一页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