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红卫兵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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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民昌
我不是去赴约,可有个约定,从家里到沙坪坝。我不是为事务,也不是为交际,更不是为爱情,我只是一个心愿:去凭吊近三十八年的死者,当年他们正年青,一切都刚开始。
听说重庆沙坪坝区公园有“红卫兵墓”,惊愕之后就有心约。
一路上车水马龙,立交桥下车辆拥挤,车窗外已似曾相识,多年过去了,外面已是一条新路。
刚过一段依稀可辨的旧景,久违了的沙坪坝就渐渐地进入了眼帘,比我的想象变化更大,那一栋栋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排列在空中,俯视匆匆的人们。
再也不是那个悠闲的,文化的,有几十所知名大、中、小学的沙坪坝了,数年前我来时她还是那么沉静、质朴、整洁,多的是书店,多的是稚嫩的学生。一下车热浪扑面,人们摩肩接踵,街头劲歌争吭,人越来越多,我感觉走错了路,问街边一卖小吃的老汉,他果然指我身后不远处马路的红绿灯,过桥,一直走。
已不是轻易激动的年龄了,我还是怦然心动,一直到沙坪坝公园门口时,我竟迟疑了——
近似半圆的欧式牌楼上,高高地立着几位婀娜的雅典古代女子全身半裸雕塑,敞开大门的广场左边凸立有数米高的美国四大总统塑像,那是美国的“总统山”,在此的微型景观是象征还是衬设?
园内有小卖部,我上前:“请问,红卫兵墓地怎样走?”我问。售货老人向左指,说顺那条路一直向里,不转弯。旁边一年轻母亲一脸诧异:墓地?
左边,斜坡般弯曲的路径缓缓向上,我快步赶着,路旁树丛庭阁中有人打牌,荷塘、小桥和游人都掩没在两旁接连的树丛中,时隐时现。在走过一段长长曲折的人迹稀少的路后,已是公园的边缘地带,左边,一段灰墙隐在树林中,隐约地显露着几个斑驳的红漆大字:文革墓群。
接着向上十几级台阶,在树林的暗处,还有大门,门梁横立,到了。
墓地大门两边灰色的墙连绵在树丛中,大门口架着高高的木质牌檐,顶上杂落灰土草木,粱上彩色图案仍依稀可辨,虽然简易,几十年了,也可见当年之辉煌,这就是门牌坊了。右边的灰墙沙土陈封,红漆字分明是后来写上,明显地不协调。
没进大门,就见门内高立的墓塔,赫然逼来,寒气袭人,令人毛骨悚然。大门中间一落满枯枝败叶的路伸向暗处,后面兀立的一座座的墓塔两边排列,左右树木阴森,夹杂在墓塔之间,墓地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我惘顾左右,闭住呼吸,向里面走去……
高耸的墓塔,大多用水泥和青石砌成。高的近五,六米,低的也有三、四米,底座呈四方立体,塔身为锥形,塔尖高耸让人仰望,象北京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面刻有毛泽东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也有刻“誓死保卫毛主席”,“头可断,血可流,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有刻“永垂不朽”,“生的伟大,死得光荣”……那都是对死者最后的赞颂,赞颂他们当年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牺牲。
碑座雕刻的人名大多已被时间风雨冲刷,难以辨认,认得出有的一墓排列几个人的名字,那是群葬,几个“战友”,同学、朋友、工友等生前一起“革命”,死在一起……日期大多是1967年夏至1968年夏,那时,重庆武斗正酣。
一棵弯木倒伏在路,纵深的路越来越窄,看深处脚已难落,两边的墓塔被杂草围绕也难接近,没见冥纸的残迹,也没残落的烛蜡,更没有打扫的迹象,我心里发怵,四下仍无人,此时此刻你明白了什么叫死一般的沉寂。
几下扑棱,几声啁啾,几只鸟雀惊吓而去,我掏出相机,手有些颤抖,照了几张。在乱树杂草和墓塔的挤压中没有更多的空间选择,为尊重死者我小心翼翼。树木繁复自然地生长着,枝干旁倚斜出,在此二千多平方米的公园角落无规则地繁衍,那藏匿于茂林中的鸟巢也隐约可现。在墓地后墙,已没了路,剩下几座墓塔不屈地在荒草树木中高昂着,碑文字迹较清楚,那里埋葬着十几位工人师傅,最大的58岁,最小的20岁。墓碑写明在望江兵工厂的一次“战斗”中牺牲的。
当年,该地是一片荒山,重庆武斗期间被“八.一五”派占领,因此重庆该派牺牲的大多被葬于此地,113座墓莹,400多位“战士”,“红卫兵”学生埋葬在前,工人群众埋葬在后,死者也组织成“战斗队伍”,当时,被称为“八.一五烈士陵园”。
鲜活的生命如今只是模糊的文字,墓塔下面是具具白骨。当年,他们穿着军装,套着袖章,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手中握着钢枪“冲锋陷阵”,牺牲了——近三十八年了,时光真让人唏嘘不已,天堂是否有“烈士陵园”?可惜,普通人的生命只有这样记载。
在那个时代,人民都迷信,迷信毛泽东,迷信一个“思想”,“紧跟”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口号之争,“立场”之争,派别之争,都弄成了信仰和真理之争。没有协商,没有妥协,没有中间道路,那怕是父母、兄妹、妻子等等,只要观点不合,轻者辩得耳赤,割席而立,重者告密,断绝关系;至于“黑五类”子女和父母划清界线,“走资派”子女揭发上台斗争父辈就更是“革命”一景。
那是没有个人只有“伟大领袖”的时代,在振奋人心的“保卫毛主席”之口号下,许多人离开平淡无奇,琐碎卑微的生活,奋不顾身地想改变自己,改变命运。他们叱咤风云,“保卫”毛主席,“保卫”“路线”。“保卫”成了他们的理想和憧憬,他们的生死“保卫”被反复讴歌着,似乎要载入“史诗”。那时,人们都有可贵的羞耻感,却“羞耻”不去“保卫”。人们先是用大字报,歌曲和舞蹈“保卫”,后来就“俱进”到用武器,用生命。高呼:“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愿为“革命路线”献身,在所不惜。
那时,历史还来不及对他们评判,“动人”的口号鼓动着他们,等他们最后将宝贵的生命献上,“誓将遗愿化宏图”,无畏地献上了,后人才明白这只是“阳谋”加“阴谋”的覆手游戏——以后,不让学生再读书了,只“读语录”,“读毛选”,全国只有一个“思想”。
墓园的杂树荒草象征着荒诞的过去,参差不齐的残枝腐叶还有那倒伏的树都象是寓意,那一座座无言的墓碑肯定也渴望说出什么,还有下面那曾经真实的躯体都让人不寒而栗。
仔细辨认,所有的墓座都朝着一个方向,座西朝东。向往着东方红太阳升起的地方——“东方红,太阳升”,毛泽东就是东方升起的“红太阳”。
他们的死能否让人明白只有一个“思想”的可怕,违背人文思想规律的可怕,尽管如何“战无不胜”,如何“绝对真理”,最后只是做了“思想”的工具,成了“思想”的牺牲品。
没有负罪意识,没有忏悔意识,没有恻隐之心,英勇无畏的牺牲只是一时的“烈士”。如今,只剩他们在这做着最沉重最明白的标记。
只有一个“思想”,“伟大”的思想,愚狂的人民啊,只为着“伟大思想”相互斗争了十几年。
——曾经热情和疯狂过的人们,如今不同了,没人再提“保卫”,也不迷信什么“主义”了,狂风暴雨过后,停了下来,幸好不同了,否则,偌大的沙坪公园都会成为墓地。
这二千多平方米的墓圆仅是重庆市“八.一五”派的,而另一派“反到底”和成千上万的其它城乡中的文革死难者如今都在哪儿?——据证曾有北碚东阳镇石子山,潘家坪招待所,建设厂清水池,重庆大学松林坡,重庆医学院内,朝天门 (其时被更名为“红港”),街心花园……不下二十处比较集中的墓地,也会葬有上千人了吧,现在已无迹可寻了。
墓塔上有来人题道:
可怜冤魂,谁还命来,“八.一五”还有墓园,可怜“反到底”鬼祭何处?
六月大雪也盖不住死者的冤魂,你们为谁去死?
也有题:文革冤鬼,各人要去死,该遭——看来是隔世地愤懑。
……我有话要说,可我无语,我无字可题。
据说这是全国仅剩的文革墓地了,前一阵竟有开发商想拆毁墓园,匪夷所思地要在此建高楼大厦“发展经济”,死者无言,幸好被人关注,呼吁保存,才没了动静。
也许刚下过几天的阴雨,一上午墓地仅来过两位老人和一年青人,他们无言地看一会儿就走了,我也迈出墓地。
出门二十几米处就是一弯曲亭廊,依山傍水的,和墓地仅一路之隔。下午了,廊中有几桌人在怡然自得地打牌、下棋,大声地争论着什么。亭廊墙上有对联,有图画,还贴着用红纸新写的“八荣八耻”;不远处,几个中年女子舞动着红绿夹色的扇子,翩翩地在学舞蹈;湖对岸的树丛中,红男绿女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打情骂俏……周围都是一些快乐的人们,他们大多和死者是同一代人,咫尺之间,恍如隔世。
躺下的就躺在那儿了,牺牲的就牺牲了。红旗招展,火炬腾空,枪炮如雨的一场轰轰烈烈的过去都烟消雾散了,剩下的都在公园里载歌载舞地“和谐”着,丰富着我们的中国。
中国人都喜欢追随胜利者,和胜利者站在一边,歌颂有权力的胜利者;“革命”半途中的牺牲品,无权无名的人当然很快就被人们忘记了,这也是我们的历史不常记载的。
要多少死亡才让人想起他人的生命,如果死者还在,他们该也是中年了。此时,也许能在家饴糖弄孙,也许如此这般打打牌,跳跳舞,或者——我想象不出——辗转回头,“文革墓群”那几个大字和门楼已隐入树林中,那灰墙也看不见了。
公园外是匆匆而过的人们,一栋栋高楼大厦旁喇叭播着“同一首歌”,也唱着“怀念战友”,只是那可歌可泣的怀念如今被唱成了摇滚,在尘世的讪笑中摇滚着,象是酒醉后的调侃,也象是梦呓中的饱嗝,不仅没有那悲叹,也用不着流泪高歌了……
时间改变着一切,年青的变老,稚嫩的变世故,清晰的变朦胧,真实的变暧昧,熟悉的变陌生,三十八年前的刻记如今大多已被推倒,所剩无几了:有的成了废墟,没留下一块砖瓦,更多的成了高楼,成了欧式雕塑,成了商场,成了水泥路,成了花样翻新的广场……当我们不断地用水泥、钢铁充塞周围,立起那一栋栋高楼幕墙时,你是否想过:我们的历史在哪里,我们从何而来?
在这喧嚣的大街旁,还能听见不远处那些文革怨魂的哀吟吗……
2006年夏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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