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记(散文诗)
◎
杨勤恒
谨献给带头呼吁取消劳动教养的李国涛先生,及先后在大丰受过劳教集中营苦难的朋友,和现在仍在大丰的难友。
中国江苏,有个大丰,大丰有个下明。
暑日的原垠里,到处是庄稼的绿色,却都漾溢着苦难的腥秽。寒天时的乡野,布满了纵横的河沟,总泛滥着肃杀的凶恶。
来去的风雨,都那么惴惴不安;飘着云的空气,总那么沉重。
几堆阴矮的屋影,悄悄地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被排排高大的树荫,遮掩,也遮掩了人们的目光;掩藏了高墙,掩藏了铁丝网,掩藏着人世间的活地狱:上海劳动教养农场的斑斑罪孽!
——呵,下明!那座劳教的集中营,那一片片的大队!
铁锁,紧扣着铁门,高墙在门口圈拢。
门口,虎视眈眈,站岗的军警的目光,警觉着一对对走过的囚者。
窗栏上,手指粗的铁栅,栅着生灵们的灵性。
墙上,垂挂着手铐、警棍。哦,还有大棒、铁链、鞭子和绳子……
这儿的一切,都透着凶狠,到处都能看到残忍的说明。多年没有人性的环境,豢养出了这些,包裹着警服的一具具工具。
——假如。我被套上这衣装,也会在这样的制度下失去我应有的人性!
没来过这儿的人,很难想象得出这儿的恐怖。
——到过了这儿的人,才能真正地体会到:什么是心惊肉跳;到过了这儿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共产党的“教育”、“改造”;到过了这儿,人们才能真正地懂得:什么东西最凶残!什么东西最狠毒!什么样的地方最黑暗!
对着原本就不敢有反抗的囚徒,这些军警“敢” 大打出手,勇猛地威风凛凛,拳掌并用,还用膝盖撞,皮鞋脚踹……那恬不知耻的装腔作态,真不知其妈看到了,会羞不羞!
他们会比赛:能一个巴掌,就抽得人的鼻子和嘴,同时出血。
他们能连续着摔你“大背包”,打得你几天吃不下东西,几星期趴床上起不来。
他们能整得你都不敢活了,看见军警就打抖,想方设法地在夜半,悄悄地吊死自己!
更能的是:他们打伤了你,还能使得被打的你,谢谢这些打你的军警们,对你“教育”的恩情!
曾经,这些军警把人铐在窗铁栏上,再用多根电警棍,捅他的头,捅他的嘴,还有胸、背,还有腰、肚子,还伸入他的内裤,捅他的阴部……那一条条血红的伤癍,在那人身上,残留了好久、好久!
曾经,这些军警,把人仰天摔倒在地上,再分别拧住四肢殴打,最后,还用脚踩他的肚子。那凄惨的绝叫,让每个听到的人,都毛骨怵然!
曾经,这些军警,把人按倒在田头,再由他抄起铲泥的铁铲,劈头盖脑地猛打!
曾经,这些军警,在结着冰的冬天,把人扔进深可没顶的水池里,再把欲爬上来的人,反复地用皮鞋脚蹬下去,而这些披着棉大衣的军警却看着大笑!
我不知道,这些军警们的人性,都到哪儿去了。他们知道不知道:被打的都是无冤无仇的无辜者啊!他们知道不知道:被打的人,与他们是同民族的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心”啊!
——我想起“六四”对人民开枪的军警!
当然,这些军警也是人生出来的,并不呆;他们也知道,打人虽然过瘾,毕竟也累,所以,更多的是,让他们挑选出来的人,来代这些军警整你——
我亲眼所见:让你自己搧自己的耳光,鼻血都打出来了,却还得继续,继续……
我亲眼所见:让你仆趴在地上,再把下巴高盍在人行道的上街沿上,久久、久久于暑日的太阳下……
我亲眼所见:把一只大粪桶吊在一囚徒的脖子上,让他对着大半桶的粪便,端着碗吃饭。铁丝编的粪桶拎攀,在他的颈项上的勒痕,已经好深,好深……
我亲眼所见:一劳教者被拖到中队部去挨揍。那人死死地抱着军警的腿,哭着哀求:“你饶了我吧!你是不打人的好队长,我一直把你当阿爸看待的啊!你就饶了我吧!”那求饶的惨状,令人发指!
我也曾亲眼所见:每一批新来的劳教人员,都是从被打开始集训的。挨个地打,轮流地打,一起被排着队打,被逼着互相地打……而这,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曾经,有人悄悄地告诉我:“老杨,你在这儿,我们要少挨多少打啊!”(由于我是政治犯的性质,所以军警对我有所忌讳,尽量地背着我做坏事,不让我知道,看见这些暴行。也所以,我能知道的,看见的,仅仅是这儿黑暗的几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而已!)
曾经,有人悄悄地告诉我:有人被活活地打死了!(可是,由于我的特殊性,被管理得更严,不能随意走动,不准与他人说话,随意接触。也因此,无法知道这事详细的情况,及具体的经过。)
也曾经,那名管理我的指导员心虚地主动对我说道:“前几天,有个人病死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要编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话了。)
也曾经,有人因为不知道对我的禁忌,仅仅是隔窗问了我:“老头,你姓什么?”而恰巧被军警看到,即被带到门外拐角处,被狠搧巴掌!
那时,我没有与其他囚徒一起下田干活的权力。当他们出工,我只能被单独地反锁在室内。我只能羡慕地看着他们戴草帽、列队,然后报着号离去。但是,我也曾听到了多少,他们悄悄地告诉的,在田里干活的惨状呵!
在这儿,囚徒们没有任何的人格、尊严。他们只能苟且地挨着天数,挣扎到劳教期满。在这儿,人们不懂得什么叫法律,什么是人权,只知道必须服从军警、这些“政府的队长”。在这儿,人们只知道,能少挨些打,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这儿,就是这样的一座集中营,就是这样的一座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
这儿的军警常大声地宣布说:“我是政府队长!”这儿的军警常自豪地大声警告说:“我是共产党派来的。谁敢对抗我,就是在对抗共产党。你们想想能斗得过共产党吗?!”所以,被囚的小老百姓们——其中好多都还只是十八、九岁的孩子——谁还会敢与共产党作对呢?!
但是——
我无法理解:这些种种兽行的军警是在代表着政府!
我无法想像:这些种种兽行的军警也属于是人!
我无法明白:这样丑恶的集中营,却是共产党在宣传的“良好的教育、改造环境……”
——当我在一次传媒报道中看到:有集中营的军警背着囚徒,在亲热友善地走着的镜头时,我目瞪口呆!因为每一个被囚禁过了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没遇到日寇当年侵略中国时的法西斯兽行,那时的日本兵也如此残忍的吧?!
我没见着纳粹德国怎样地迫害犹太人,那时的德国兵也有这么凶狠吗?!
——当然,那是不同民族间的压迫。而这儿我所看见的,都是在黄土地上同是中国心的中国人,在对自己的同胞们如此残酷的迫害呵!
在这儿的囚徒们,除了被挨打的权力,还有被拼命地榨取劳动力的责任。
由于“劳动教养”最高只有三年的期限,所以那些军警们,为了上面压下来的上缴利润指标,也为了他们这些政府队长自己口袋的奖金,而将超负荷的劳动量,用来“教育”这些“人民内部矛盾”的囚徒——
我曾竟看到:一队肩头扛着一袋化肥的囚徒,在拿着棍子的军警监管下,向田头跑去。在凶狠的“快,妈的!”“快,妈的!” 吆喝声中,一人忽然跌倒了,那袋沉重的化肥正压在他身上。那军警窜了过去,但并不是扶他,在一声“他妈的”怒吼中,举起了棍子,还用脚狠狠地踹着。
我曾经看到:从大田劳动回来的人们争着抢水喝。一脸盆里貯备以洗衣用的水,在他们的狂饮猛喝之下,顷刻间,舀得只剩下了半盆。当我进行了制止后,有人说:“喝得肚子已胀疼了,可还渴得想喝。”
我问:“这么大热天,你们在大田干活时没有水喝吗?”回答说:“半天才送来一通,怎么够哇!”
他们还告诉我:“有人渴得受不了时,甚至趴到田沟里喝水呢!而沟里的水不但脏,还含有化肥的剧毒呀!”
我还常常看到:在大田干活被晒昏的人,被七手八脚地抬回来;被累得晕倒了的人,被挟扶着拖回来。
在这沉重的苦难中,有人害怕得呆了,久久无神地傻想,再一下子扑在床上,咬着被子哭了。
我还看到:从事手工制作皮球壳的囚徒,由于大热天久坐在小板凳上劳作,屁股和阴囊被汗水浸烂了,发臭!
我还看到:因为完不成那么高的生产指标,有人几天不敢停下来休息,通宵地干,更别说睡觉了……
我还看到:有人累得在蹲厕所时,便倚着后面的石墙睡着了。直到有人找了来,被打醒……
我更看到:每逢星期日交产品数量时的那天,多少人胆战心惊着。——凡是没能完成数量的,或质量上没合格的,就都要被挨揍啊!
还有,还有,还有许许多多的还有!我看见的,和我看不见的,我知道了的,及更多我没知道的!——只有那些被折磨者、知道,只有那些已被折磨死、及被打死了的、知道!
于是,这儿有了好多让人笑不起来的笑话:
——用大棒揍你,是“教育”你!
——用鞭子抽你,是“挽救”你!
——用电棍捅你,是“感化”你!
……
这儿的军警常这样说:“老子一直是要你们好的!”——所以,有人学着这腔调,咬牙切齿说道:“这儿真‘好’!这些队长待我们比狗娘养的爹妈还‘亲’!”
这儿的军警常这样地说:“我们多关心你们。你们睡了,还要替你们巡逻。”——所以有人讥嘲着说:“这儿‘好’!有这么‘轻’的活干,有装着铁门的屋子住,还有这么高围墙的大院子!”
多年的职业习惯,使这些军警们看到囚徒就会立即瞪下脸,只有在得到了你悄悄的“馈赠”后,也,偶然地会给你个笑脸。
“只有我好过了,才会有你们的日子过!”这些军警们常常这么聪明地暗示、开导大家。
——大丰的风啊,总呜咽着,伴着被迫害者的呜咽,而呜咽;大丰的芦苇,总垂着头叹息,多少被迫害得残废了的人,在叹息中无助地,黯然离去;大丰的雨呀,多么苦涩,有多少、多少痛苦的泪,像这雨……
曾有劳教者离去时与人道别,谈起在这儿的这段经历时说:“在这儿的哪一天,不是在提心吊胆地过的?”
也曾有人说:“刚到这儿,(看到这儿是这样的惨状),真害怕自己,还能不能熬到活着出去的那一天!”
还曾有人对着远处的军警背影,发誓道:“在外面碰着这些家伙,非用刀子捅了这些狗日的!”
还曾有人这么说:“下回再被抓住,就先死在看守所里,也不敢再来这儿了。”
也曾经,每当有人解除劳教离去时,这儿的军警都会不厌其烦地关照说:“出去后,这儿的情况别到处乱说。不然的话,下次再来就对你不起了!”军警这“语重心长”的口气,心虚的神态,多少还露出些,他也是人生出来的情感。
也正是这些令人发指的现状,对所谓的“良好的教育、改造环境”作了最现实的说明。
也正是这些“政府队长”自己,揭穿了共产党多年来一直无耻地宣传如何地讲人道、讲人权的种种谎话。
也正是这些发生在共和国土地上的般般罪孽,更证实了江泽民先生所说,公安干警“是一支信得过的力量”是句屁话!
而可怜的是,大丰的泥土,无奈地沉积了多少年、多少囚徒们的痛苦和哀伤!可怜的是,大丰的水,浸渍了多少囚徒们,多少年的汗、泪,和血水!可怜的是大丰,无辜地承受着人们指骂的恶名!
成群的蚊蝇,逊色于这些军警的残暴;胆怯的毒蛇,害怕这些军警的凶恶。只有大丰的天,却知道着这一切,因此常常以哭泣而下雨;大丰的地,也知道着这一切,所以常常把这些阴气凝聚成了雾……
所以,我对军警发誓:“等革命成功后,我要做二年的监狱长,我会把这儿种种的‘教育’、‘感化、’‘挽救’,也让那些发明者尝尝!”
因此,我对军警说:“不是这集中营的围墙关我们,就是我们推倒这围墙!”
——于是,我来了!
为着祖国的明天,为着人民的今天,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我们争取自由,却失去了我们的自由!我们奋斗民主,却被押送到了更专制的地方!
千里的驱驰,麻木了僵硬的手铐、脚镣;严紧的押送,怔忡了疲惫的思绪;打量铁丝网,隔着墙里的阴沉;猜测铁锁,掩着门后的狰狞……。
被剥夺了几乎所有的自由。更没有道理——因为没人来听我们讲理,因为没人对我们讲理!哪怕在法庭上,你已经义正辞严地驳倒了加在你身上的罪名。
没有散步的自由,没有说话的自由,更没有回家的自由,也没有写信的自由,也没有自己掌握时间的自由,连与相熟的朋友打招呼都不行!——一切都是“严禁!!!”
我们被严禁:随意地走动;我们被严禁:随意说话;我们被严禁:相互招呼;我们被严禁:互相帮助;我们被严禁:不能唱歌;我们被严禁:在窗门口任意地张望;我们被严禁:自己随意持有自己的物品。我们连上厕所都得报告,经批准了才行。
不能有自己的纸笔,不能有自己的思维。被批准写一个月一封的家信时,还常常必须使用他们选择了的语词,还得经过层层的检查。而家里的来信,也须有他们先拆看、检查,或者,有的话被涂掉,或者,干脆不给你、“遗失”了。
我们常常被随意搜查,我们常常被迫交待谈思想,我们常常被任意地调换房间,我们常常被训话、关禁闭。
铁窗被用来提醒我们:这儿是什么样的地方;铁门被用来提醒我们:现在是什么样的人;铁丝网被用来提醒我们:到这儿是被干什么来了。
那悄悄地巡逻的看守,时尔装腔作势地大声干咳几声;时而诡谲地踱过窗口;那高矗的监视仪,时时调节着角度,转动。
——而我们,却是一批根本没有犯罪的人!!!
我不知道国民党的集中营,是不是也这么黑暗?我不知道国民党的集中营,也这么地不讲理?
但是,我看过共产党拍的《红岩》、《上饶集中营》等电影。在这些被共产党丑化了的影片中却能看到:狱方与被关押着的共产党人争辩、讲理;
还能看到:允许被囚的那些共产党人相互地照顾、帮助;
还能看到:被囚的共产党分子,能在同一大院里联欢、扭秧歌;
甚至,在集中营里,可以绣红旗!
哦,大丰考验了我们的勇敢,大丰测验了我们的坚强!
哦,大丰知道了:我们是勇敢者,在集中营里仍然保持着气节的矜持;大丰知道了:我们是坚强者,在集中营里,仍保持着我们人格的坚贞,不肯屈服的无畏!
——在集中营里,我们,用我们的勇敢,转换成了他们对我们的敬畏;我们,用我们的坚强,赢得了他们对我们的尊重!
我看见:为了民主和自由,朋友们也都来到了这个地方。我看见不少熟悉的脸庞,坦然在军警的押解下!
我看见:我看见在如此严紧的看守下,朋友们仍敢巧妙、执着地相互联系!
我看见:我看见有人故意大声地向远处的友人抱拳恭贺“春节好!”
我看见:我看见窗外经过的朋友,固执地转过头,向我相视微笑!
我还看见:哪怕在这森严的集中营里,仍有人绝食,进行对六四的纪念!
我还看见:有人置军警的监规不顾,擅自强行为他室难友,送去食物!
我还看见:我看见有人义正词严地责骂那些军警:“你们比被你们骂作‘反动派’的国民党更反动派!”
我还看见:我看见英勇地举起的手臂,在围墙里高呼:“打倒反动军警!”“打倒共产党!”
哦,大丰为这些时代的大义凛然者,敷设了一层悲壮的风采。因为了我们的伟大气概,才拔高了那一排排的大树。
哦,大丰!在这“鬼地方”的舞台上,每一天都那么凄楚、苍茫,都那么可歌可泣得引人泪下……
我看见:在冬风的寒冰里,有人打着抖,坚持洗冷水澡。那毅力感染得军警赞叹。
我看见:军警问倚着窗柱的沉思者:“想家了吧?”“不!”他傲然地抬起头,“忧国忧民呵!”
我看见:当一名衰弱的老者倒下了时,有人威严地对他说道:“站起来,你得挺住!”
我还看见:有人傲慢地嘲弄军警说:“三年来,你始终没能整服我吧?”
我还常常看到:难友们与军警争吵时,那抗议的吼声!
我更看到:好多好多“屡教不改”的、不肯认罪者,走了后不久,又来了!
呵,大丰!好一座历史的十字架,让我们在这儿受了洗礼;大丰!好一座时代的高校,让我们的思想得到了新的升华!
呵!是大丰,让我们更知识了什么是磨难。凡是有幸能经过大丰的云朵,都会俯着脸,好好地看看,这些可敬可佩的中国民运人士!
听!囚窗里有人在唱歌:
“一腔挣扎的血,
一颗敢天下先的胆,
几十年历史的责任,
我们承担!
一双清醒的眼睛,
一对紧攥的铁拳,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理念,
我们实践!
……”
2005年1月稿于上海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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