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太学生运动考(文论·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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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华
三、形成运动的因素和条件
太学生为营救鲍宣,举幡而起,汇聚千余人,造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学生运动。太学生为何举幡振臂一呼就能会聚千余人?太学生为何挺身而出直接干预现实政治?他们行为背后有着怎样的信念?另外,朝廷为何如此轻易就对太学生让步?
要成就一场运动,需要有诸多条件和契机。这里说的条件,是指相对确定的必须要件,比如发起运动的领袖人物和参与运动的群体,运动的名义和参与者共同的信念,运动的诉求对象的可能反应等等。所谓契机,则是随机出现的临时性事件,契机不可预期,也无法预见。太学生运动中,鲍宣的“摧辱宰相”以及随后自己被拘入狱就是这样的事件,就是发动运动的一个契机。只有这诸多条件和契机在一个时空点上的适当组合,才可能成就一个运动。
因为契机的不可预期和无法预见,所以对任何运动的预期、预见和预测都是不可靠的。但因为各种条件是相对确定的,这又使根据这些条件所做的预期、预见和预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合理性在,尽管不能预期、预见和预测何时何地会发生运动,但运动一旦发生以后,对其性质、发展的方向和可能的结局还是可作出大体判断的。
汉代太学生运动是历史事件,无须再作预期、预见和预测,我们只需要对此次运动的相关条件作出分析。对这次运动作分析还有一便利因素,因为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学生运动,第一次即前所未有,前所未有,也就可将这第一次的诸多条件与以往作比较,确定哪些条件是前所未有,如此也就能更好地理解这次运动发生的各种必要条件。必要条件既明,前面几个问题也就可加以解答了。
从西汉太学生运动前后的历史事实中,我们可析离出三个主要相关条件:太学的创设及扩大和太学生的集聚、士大夫维护道统与正统的道义承担和朝廷可能的态度,下面分别予以解析。
条件之一:太学的创设及扩大和太学生的集聚
汉武帝采纳推行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建元五年(公元前136
年)将原有的诸子传记的几十个博士全部罢免,专置儒家诗、书、礼、春秋、易的五经博士,作为官方权威的阐释者、研究者和教授者。西汉既以儒学治国,于是提倡研究儒家经学,除五经博士外,另着手培养儒学人才,为此采取了两方面措施。
一方面推行贡举、察举制度,元光五年(公元前130
年),朝廷诏令选举通一经以上的官吏补考高级官位,这是用利禄官位来奖励儒家儒学发展的一个重要举措。创始于隋唐的科举制度,即渊源于汉代的选举制度(但两汉举士,不论哪一科都须由郡国察举,因此,总体而言,还是一种察举制度,不是考试制度)。另一方面,由朝廷设立官方学府,集中、系统地培养儒学人才。西汉的官学分为中央与地方两种,中央官学即太学,地方官学即郡国学校。这两种官学,不仅是程度上更是地位上的差别。元朔五年(公元前124
年),汉武帝接受董仲舒、公孙弘建议,置博士弟子员即太学学生五十人,正式成立太学。
西汉百余年时间内,太学获得了迅速的发展。
汉代太学生来源多样,可以由太常补送,郡国选举,也可考选或因“父任”而入学。入学的资格和年龄没有统一规定,因此,太学里有十几岁的少年学生,也有六十岁以上的白发老人。当然,太学生还是以青年才俊为主体。
太学生称“博士弟子”或简称“弟子”(以后东汉称“诸生”或“太学生”),太学初设时,由太常选择“十八岁以上,仪状端正”的官僚子弟充当,作为正式生;而从地方上选送的“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的乡绅子弟,只能做不受名额限制的特别生(受业为弟子)。弟子(正式生)有官俸,特别生费用自理。自武帝以后,随经学的发展,太学规模迅速扩张,太学生人数也急剧增加,昭帝时增至百人,宣帝时为二百人,元帝时即增至一千人,到王莽辅政时,为太学生建筑的校舍,其规模能容生员近万人。
春秋战国时各学派大师身边都有不少弟子从学,孔子据说有弟子七十、门徒三千,但那只是私学,私相授受。作为朝廷制度设立的官学和招收学生,西汉的太学和太学生是首创。太学生运动,当然首先要有太学生,而且要达到一定数量,才可能造成运动的规模和声势。这一条件在太学初设时谈不上,到西汉末年已经具备。鲍宣事发之时,太学生约在五千上下,如此规模,才可能有振臂一呼千人云集的景象出现。仅就这一点而言,汉代太学生运动,如果早一百年、甚至早五十年,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此处需要补充的是:在社会发展上,古代社会是没有青年这一社会角色的,社会尚未出现这一分类的基础。古代社会除了儿童,就是成人,儿童玩耍,成人谋生。只是到了现代社会,因为社会的进步和富足,因为社会需要所有人在求职谋生之前掌握一定的知识技艺,这才产生了在人生中专设青年这一阶段的必要。因此,青年阶段的单独划出是现代社会发展的成就。
汉代太学生真可谓是天之骄子,在社会尚未提供青年期之时,他们就早于所有人而提前得到了这一份礼物,拥有了自己的青年期。虽已成人,却不劳作,声气相求,研习经义,有固定的官俸供给,既无衣食之忧,又无家小之累。当时类似于太学生如此规模集聚的群体,除军队外,其他任何社会阶层都是不可能存在的。而太学生的社会地位和相对的自由气氛,军队中士兵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如军队般集中、集聚也是运动的一个有利条件,太学生如果分散各处,一时集聚就难以克服技术上的交通问题。官学制度解决了这一问题,太学设立在京城,使太学生集聚于一地,恰好提供了这样的条件。
条件之二:维护道统与正统的道义承担
太学生运动的发起,名义是援救鲍宣,但名义背后还有深层的内容,那就是维护道统与正统,这是士大夫的职责和担当,也是运动发起者和参与者共同的信念基础。
道统与正统,任何统治者都需要两相为用,武力不足以支持正统,必须要由道统来支撑,只有以道统为基础的正统才可真正获得正统的名义和地位,才能维持其长治久安的局面。但道统并不与正统一体,更不是合二为一的,道统并不在当政者之手。道统在士大夫阶级那里,由他们所代表,由他们自任而担当,自春秋战国起至西汉之时,这已发展成为士大夫阶级的传统。
春秋战国时代,“礼崩乐坏”,礼乐不再出自天子而出自诸候,故孔子斥之为“天下无道”。统治者既不能承担“道”,那只能由真正了解“礼义”的士来承当。士大夫出而承担道义大任,有其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原因。客观方面是春秋战国之际的激剧社会变动,使士得以从严格的封建秩序中游离出来,获得了身份解放;主观方面是礼崩乐坏,王官失守之后,诗书礼乐的传统流散到了士阶层的手里,支撑和维持道──社会政治秩序原则的责任——也就同时落到了士大夫身上。正因为道统与正统分离,士大夫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之地,拥有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也才能依恃道统而受到帝王的尊重,才能以道自任、自重并依此为根据批评时政。在豪强争霸的局面下,王候除了需要士大夫的专业服务外,更需要“道”对于他们“势”的支持,因为建筑在赤裸裸暴力基础上的势是不可能有号召力的。任何政权要能够确立和维持,或多或少都需要具备某种合法性,即合于道统。
不过,就现实力量而言,士大夫与帝王是无法抗衡的,他们所自任的道,除了他们个人凭人格力量坚持,没有任何其他保证。为了贯彻和实践道,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士大夫只能在两方面努力,一方面努力建立道尊于势的观念,使拥有权势的统治者不得不在道面前低头;另一方面,则提倡“天降大任”的内心修养,给道建立内在的保证。(此段论述见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文)。
董仲舒建策在历史上的恶劣作用,主要还不在其“独尊儒术”,而是试图将道统与正统结合,用道统服务于正统,用道统直接证明正统的道义基础。这就从根本上取消了士大夫所得以安身立命的基础。幸好独尊儒术,至少还保留了儒家,这就为士大夫的存在留下了一丝命脉,士大夫仍有余地用道统与正统抗争和周旋。在儒学范围内,西汉虽然是董仲舒今文经学的天下,东汉仍可用古文经学与之相抗衡,重新作出解说。即便在今文经学内,也有不同的师法、家法,仍可保存不同的传承。
士以道自命自任,道不存士亦不存。士之维护道的传统,在西汉被董仲舒的独尊儒术之举大打了折扣,汉代太学生运动具有的一层重要意义,就是重新肯定和发扬了这一传统。可以说,春秋战国乱世时代确立的士之维护道的传统,正是由于西汉太学生运动,这一维护道统、以道统纠正正统的传统,才得以在新的中央专制集权体制下正式确立和定型化,太学生运动就是这一定型化的明确标志。士大夫阶级这种以道自任的强烈的使命感、以道义评判一切的价值观念、威武不能曲的人格力量和据理力争直至抗命直谏的行为方式,在西汉开其端,成为可贵的传统承继于后代,即使在政治上最黑暗的时代也莫不如此,直到近现代的学生运动仍能看到其深刻而明显的影响,无论具体内容有何不同,但其中的基本观念、操守态度和行为方式是一脉相承的。
条件之三:朝廷可能的态度
太学生发起运动,秉承的是士大夫卫道传统,但对朝廷可能的反应和态度、包括最好的和最坏的,不会不有所考虑。
春秋战国时代,帝王诸候对士的谏诤抗议、挺身而出干涉现实政治,多半是容忍乃至作出一定的让步。这一方面是因为,士之所代表、所承担的道义不在他们的权势掌握之中,他们需要借助和利用以获得人心。因此,他们对士大夫能利用则利用,不能利用则容忍或退让。另一方面,帝王自然清楚,尽管士大夫的这类抗争举动虽说常常出轨越格,但大多总在可容忍限度之内,总留给帝王有所退让的余地,真正犯上的只是个别。这一分寸,明智的士大夫总是能把握好的。正如后世所谓,士大夫反的是贪官,不是朝廷,他们以道为谏,但不会触及根本的王朝制度。或许一时一地,他们的迂执令朝廷难堪,但若眼光放远,无论他们怎样举动,最终仍是与朝廷的立场和利益是一致的。这就是朝廷一般总是容忍、乃至纵容优容这类举动的原因,也是西汉朝廷对太学生集体抗议作出退让的原因。朝廷的容忍退让一旦有过先例,也就从反面给予士大夫以强有力的刺激,既无大危害,又可博声名,由此士大夫的舍生求道也就代不乏人了。
西汉太学生聚众千余人抗议,此举不仅从外部给朝廷压力,事实上太学生还与朝廷上下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他们的社会地位使得他们已成为一股实际的政治力量,这是朝廷不能不有所顾忌的。
这种联系主要是通过太学中的师生关系发生的。担任太学教师的太学博士的选择,西汉以名流充当,用征拜或荐举的办法。成帝阳朔二年(公元前23年)规定的标准是:“明于古今,温故知新,通达国体”。西汉太学博士至少专长一门经学,其中有不少为家学渊源世世为博士的大儒。太学博士不仅是一种学术地位,而且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当时朝廷的高官显宦,经由博士而升迁的所在多有,鲍宣时的孔光、师丹,都是走这条路线而发达的。教师如此,学生也同样,太学生的身份是候补官吏,只要通过考试即可按成绩高低授以一定官职。在当时,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吏,有相当一部分是太学生出身。而且,随太学扩充发展、太学生人数逐步增多,由此途径入仕途的官吏也越来越多。这种师弟传承形式,转换为以后官场政治中的人事关系,相对进退,互相攀援,同声呼应,无可避免地对现实政治会产生实际的影响。鲍宣事件引发的太学生运动中,虽然没有足够资料证明这种师弟关系联结成党的关系存在,但从以后东汉两次党锢之祸的情形推断,必定存在这方面因素。
由以上所述可知,当这三个条件同时具备时,一旦遇有契机,那么太学生举事几乎就是必然的了。这里说的必然,意思就是,具体情况容或有不同,但只要条件大致相等,即事件的性质、发生的契机、冲突的程度、酝酿的过程等等大体相似,太学生举事差不多就是不可避免的。
四、太学生运动与现代学生运动的区别
尽管汉代的太学生运动屡屡被后人引为范例,尽管后人将汉代太学生运动与现代学生运动视为一脉相承,但汉代太学生运动与现代学生运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两类学生运动确有若干相似之处,但更重要的还是差别。差别主要在这几方面,一是运动诉求对象,一是运动所欲达成的目的,还有就是运动与当局的冲突。
1,运动的诉求对象。
汉代太学生运动的诉求对象是朝廷,是皇帝。无论太学生与官员或权贵有怎样的冲突,但所有冲突仅止于皇帝以下,太学生眼光向上,最终的诉求是向皇帝、向朝廷而发的,最终也需要由皇帝来裁决,惟有皇帝的裁决才能停息运动和解决冲突。
现代学生运动,常常也采用向政府请愿的方式,要求或压迫当局答应其要求,也会拦截官员、阻挠交通,这一点与汉代太学生颇为相似,但也仅止于此。现代学生运动虽然采用请愿方式,但其真正的诉求却是社会,主要是向着社会公众的。他们希图引起公众的注意和警觉,唤起公众的正义感和责任心,争取公众站在自己一边。古代社会,这种条件是没有的,因为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城市,没有作为城市基本成分的市民阶层。古代城市只是官府所在地,除了官员和其家属外,只有一些为其服务的手工业者。太学生运动,得不到任何社会阶层的响应,他们所吁求的对象,事实上只是朝廷和皇帝,至多只是在官僚和士大夫中争取一些同情和支持,整个社会则是沉默的。
2,运动所欲达成的目的
汉代太学生运动所要达到的目的,直接的是营救鲍宣,声张正义,实质上是维护道统和正统。西汉之初,以儒家理论为基本骨干的道统,经过董仲舒解说而为皇家所用,道统与正统合二为一,因此太学生所要达到的目的,与朝廷没有利害冲突,太学生维护的也正是皇家所需要的,是符合朝廷根本利益的。
现代学生运动则不然。与太学生运动得不到任何社会响应不同,现代学生运动的目的就在于社会的反应和反响。自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中国开始了艰难的现代化过程,虽然工业化发展迟缓,可由于外来政治和经济的入侵,城市化过程却极为迅速,至二十世纪初,城市市民阶层已大体成熟。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上,学生运动大有施展的余地,尤其是在人口集聚的大城市,任何运动都可引发出更大的反响,产生社会的连锁反应。因此,现代学生运动所要达成的目的就不是或不仅仅是政府当局的反应,运动的效应更多的落实在社会公众。即使运动的结果难以预料、运动方向难以把握,甚至运动主体也无此自觉,但运动一旦发起,学生往往会成为整个社会的先导和前导,如果时机条件合适,社会各阶层都可能被发动和裹胁进来,从而造成广泛的社会运动。
3,运动与当局的冲突
这一点,从以上两点其实即可推论出来。汉代太学生运动,因为其诉求的对象是朝廷和皇帝,其所维护的只是道统和正统,太学生运动的目的在根本上是与朝廷利益一致的。他们虽然采取的是非常态的激烈形式,与朝廷在某方面相冲突,但归根结底,他们是反抗不是反叛,其反抗的程度,当局是可以容忍的,从长远来看,对其统治秩序在某些方面也是更为有利的。现代学生运动则不然,现代学生运动也请愿,也诉求,但它们主要不是面对官方,而是面向大众,希求的是大众的觉醒和加入,有时,它们不是为改良和改进,而是希望推翻现有的社会格局和秩序,它们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在有组织的力量加入以后,往往成为与当局斗争的一个方面,一种步骤和策略。当代政府面对这样的学生运动,有时无法解决,也就只能动用强力对付了。
2006/11/27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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