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第一卷选续)
◎
廖亦武
10
阿拉法威在一座香火鼎盛的乡间寺庙里偷了一身和尚布衫,剃光了脑袋,就沿途算命化缘,赚些盘缠,两个月后,他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火车站依旧密布军警和便衣,他不由提高警惕,以尖细的假嗓模仿自己的某个女朋友给家里打电话,那端是父亲的声音,因为脑子吓出了毛病,老人家口齿含混,令他摸不着头脑。阿拉法威只好以命令的口吻让他把听筒交给母亲,父亲一下子清醒了,回答:“在茶馆。”
阿拉法威又给邻居打了个电话,才晓得母亲最近在西门车站背后开了个“春来茶馆”。他撩起和尚衫,大步流星地寻去,果然在车水马龙内部藏着一条僻静小巷。拢了巷口,一眼就望穿竖在巷尾的蓝色茶旗。
心潮汹涌,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泪水。他赶去撩开布帘,埋头拱入,却见明亮处戏台高垒,中央端坐位说评书的老者,身着青布长衫,一手揭茶盖,一手将惊堂木悬于半空。老者透过昏花双眼,与阿拉法威咔嚓对了光。一怔,旋即喝道:“看座!”
惊堂木石破天惊地砸了下去。
环视一周,五排竹椅搭成的茶席间只有两位看客,浑身苍桑,年龄比说书老者大了许多,正缩脖打盹,却被“看座”一喝惊醒,本能地挺直腰板。阿拉法威在前排坐下,打手势让上茶,那顶令他魂牵梦绕的大黑草帽终于从里屋浮出,他脱口叫道:“妈妈!”
母亲二话不说,将他扯入里间,并告之公安局已登门数次,探查他的下落。“你呀,从小到大惹了多少祸。”母亲感叹道。
阿拉法威苦笑道:“还不是您的遗传?”
母亲生气道:“啥时候了,还耍贫嘴?”
接着母子俩相对无言。外头的惊堂木有气无力,说书人正以催眠的发霉嗓音摆马拉松式的龙门阵《水浒传》。打家劫舍故事曾经千古流芳,特别是“林冲雪夜上梁山”这段,阿拉法威不知听过多少遍。即使在文革后期,只要街头巷尾涌现了某个会讲评书的人,也会一传十,十传百,让人民群众不约而同地聚在某个阴暗角落,过过耳朵瘾。
下雨了,透过后窗,屋檐水已淌成一道半透明的帘子,而书里的惊堂木兀地激烈起来,阿拉法威竖起耳细听,原来是大军草料场着火,轰隆坍塌下来,在大雪纷飞中红透了半边天。好汉林冲躲在山神庙,逃过这一劫,却隔门偷听到自己被奸臣高俅一党害得家破人亡的内幕。
他报国天门,有家难归,痛极恨极,终于挺枪跳出庙门,杀了高衙内派来谋害他的陆谦。说书人大喝:“陆谦狗贼!我林冲与你有八拜之交,且一向待你不薄,凭甚害我?”陆谦回道:“我不害你,就死路一条!”于是林冲先杀差拨、管营,后与昔日弟兄斗了几十个回合,终使出家传绝招,要了狗贼的命。说书人结论道:“官逼民反,民不能不反。想那林冲,身为大宋京城80万禁军教头,论武艺,论人品,论地位,都高高在上,可是到头来又如何?外不能抵御强虏,安邦报国;内不能保住妻室不受欺凌;甚至自家的小命也险些丢了,只好落草为寇,乘漫天大雪,上了梁山,可叹啊可叹!”
阿拉法威一时入神,不禁拍膝叫好,可隔帘却没传来熟悉的掌声。他挑帘一瞅,堂内两个听书老头已溜掉一个,剩下的这位气息奄奄,原来是哮喘病发作,正鸵鸟一般蜷缩在角落。阿拉法威趋前鞠躬,对说书人的职业道德表示敬意,说书人苦笑道:“我的知音是个和尚么?”就收拾行头,向母亲索要口舌费。母亲掏出20元人民币,说书人嫌少,阿拉法威忙打圆场:“精神为主,精神为主。”说书人翻白眼道:“凭手艺吃饭嘛。”阿拉法威恼怒道:“两碗茶钱才10元,我妈已经亏本了。”说书人道:“加你的一共三碗,况且和尚还俗听书,千载难逢,可以打广告了。”阿拉法威的脸一时挂不住,要动粗了,母亲拦住,又破费10元方了账。
夜幕降临,这条混泞、破烂的城边小巷蓦然灯红酒绿起来,发廊、卡拉OK厅、小火锅店鳞次栉比,花枝招展的女孩们游弋在街沿两旁,或坐或站或故作羞涩地卖笑。其中有性急者,就冒着朦朦细雨拦街拉客。火锅店伙计更如狼似虎,时常逮住行人就不肯松手,一旦发生冲突,演白脸的店老板就出面调停,呵斥手下,末了仍不忘打重庆口音的广告语:“味儿霸道得很,吃一回想二回。”行人道:“霸道顶屁用,气都吃饱了。”
老板哈哈陪笑:“热情过余,热情过余。”
阿拉法威伫立自家门前,权充茶童,替母亲招呼客人,却没谁搭理。隔壁发廊的小姐们冲他窃笑,其中有位叫小虹的过来打照面道:“喂,棺材铺的。”
阿拉法威懵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叫自己,他忍住没发作。不料小虹竟明目张胆地上前挽他的手道:“你若是盘下这家棺材铺,今后咱们就成邻居了。”
阿拉法威胀红了脸,节节败退道:“啥子棺材铺,别他妈胡说。”
小虹道:“一入夜,家家都热火朝天,就你这儿冷清得冤鬼不上门。”
母亲挺着扫帚出现了,小虹忙撒回原地,母亲叹气道:“小威,关门吧。”
熄灯闭户,整条街只有母亲的茶馆漆黑一团,象一位不合时宜的瞎子,茫然面对瞬息万变的浮华尘世。“这是您的梦,妈妈。”阿拉法威道。
母亲否认道:“我没有梦。你爸爸病了,一言不发,家里比墓地还静,我只能逃到茶馆来沾点世俗人气。”
母亲开茶馆纯属偶然,大半年前,老人家在街上闲逛,撞上一拨耍猴戏的,就不分青红白地领回家。她从箱底翻出贮藏了几十年的京戏行头,心血来潮,一夜之间就挂出“春来民间演艺团”的招牌。母亲自任团长,管辖两个成人,三个小孩,七只猴子。家里挤不下,她就在外面租了间铺面,卖茶兼耍猴,一时间生意颇为兴隆。孩子们练的是打拳和睡钉板,接着是两个大人的绝活——吃火吐火。男的先仰脖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瓶汽油,喊声好,方轮到女的喝汽油饮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猴子张弓射来一支火箭,男的翻两个空心筋斗,扬手接了,马步站定,并从口中呼啦啦地喷出三尺多长的火蛇。女的鼓掌喝彩:“来得正好!”立即启动艳丽樱唇,喷出同样的耀眼火蛇。两条伸缩自如的飘带在半空中互相缠绕、撕咬,爆着焰花,令观者如痴如狂。可惜如此好境不过分把钟,吐火男女就丧尽元气。
“这样的节目不能在屋内演,”母亲对儿子诉苦道,“所以卖不了门票。只好当街扯个场子弄。群众把道都扎断了,不花钱看精彩,里三层外三层的。有人眼红搞恶作剧,报火警,可救火车与警察都突不破人墙。”
当然,压轴好戏当推母亲的魔术爆米花,又称“六月雪”。她老人家戴个大黑草帽,身披斗篷,犹如美洲印弟安巫师登台亮相。她抓一把大米丢进铁锅,用绸子当锅盖密封起来,然后一丝不苟地挥锅铲跳舞,凭空做了若干炒菜的举动。一会儿,绸子锅盖开始起伏鼓荡,啪,米花蹦了出来,先是一颗,特别大;而后是两颗三颗,终于,米花自锅边满溢,哗啦啦直淌成瀑布。母亲继续凭空炒菜,并越舞越有激情。全场起立鼓掌,观众都上台来捡米花吃,却没料到米花儿泛滥似的,几分钟就淌满了屋子,并从大伙腿边上涨,淹没了膝盖,还在上涨。人们惊慌失措,站起来,米花儿已淹齐胸脯。“这场雪大不大?”母亲问道。“大,太大了!”人们傻瓜一般在雪里扑腾着。当警察赶来,从外面拉开门,米花轰隆一下冲到街上。
“我一星期要进三次派出所,”母亲道,“幸好从年轻时我就同警察打交道,已经不在乎了。”
“警察还管卖艺么?”阿拉法威狐疑道。
“他们说这不叫民间艺术,叫扰乱社会治安。六四之后,共产党最怕许多人扎堆。”
母亲道。转而埋怨儿子:“他们不准演爆米花,怀疑六月雪与你有关。”
“六月雪又叫窦娥冤,是元代关汉卿的代表戏作嘛。”
“你妈唱过京戏,当然晓得。”母亲苦笑道。“但警察都是一根筋,他们问:‘为啥不一月份下雪?老实交待。’”
既然母亲的魔术与政治搅在一块,那肯定耍不成了。于是演艺团举手通过决议,让猴子全面代替人演出。这些畜牲除了被主人牵着,沿街敲锣打鼓乞讨,拿手的好戏还有霹雳舞,但见它们头裹红布,列成猴阵,待迈克尔·杰克逊的劲曲突然爆响,就叠罗汉,拿大顶,刹时红腚翻飞,令人眼花缭乱。真是出乎意料,猴子惹的麻烦比人更多,终于造成万众空巷,争睹猴戏的盛况。紧接着,交警、联防、城管、防疫站以及动物园的人马都十万火急地赶来,不仅勒令母亲缴出非法所得,还要拉开消防绳网,逮捕猴子。众顽猴闻风上房,打着秋千与警察周旋,执法者无奈,迁怒于人,母亲的演艺团被强行解散,猴主人“依法”成为盲流,关进郊区多宝寺收容所。
“我与七只猴子相处七天,开饭时,摆七付碗筷。”母亲回忆道,“它们主要吃花生、胡豆、水果,一旦饿急了,也抓啥吃啥。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忙碌过。因为我是孤儿院的院长。这些家伙在家里绅士般彬彬有礼,可一到外面,就是最高明的贼,一溜烟偷遍整条街。我抽屉内有几十条手袋,都是三陪小姐的,猴子们一搜出安全套,就鼓起腮帮吹泡泡玩,兴奋得吱吱叫。”
“猴子玩避孕套?”阿拉法威嘀咕道,“这世上啥新鲜事都有。”
胯间一阵臊热,他觉悟到许久没过性生活了。母亲见他心不在焉,就问:“你怎么啦?这么热闹的故事都没兴趣?”他回答说:“我已晓得结尾了。”
出了门,他魂不守舍地上街游荡,夜已深了,能去哪儿呢?”有人在叫“和尚”,开初他没反应,直到一位发廊小姐从斜刺里钻出来,他方如梦初醒:“你叫我?”
小姐嘻皮笑脸:“和尚,洗个脑壳嘛。”
他手忙脚乱地推辞:“没钱,没钱。”
小姐牵住他,情人一般发嗲道:“师父怕犯戒条吧。”
“我,我没出家。”
“等我摸过这颗圆脑壳,你就还俗了。”小姐顺势倒入他怀中,“先进来,价钱好商量。”
他挣脱道:“我是春来茶馆的,真的没钱。”
“原来是棺材铺的。”小姐失望道。
他灵机一动地回答:“棺材铺好啊,很前卫,我就把春来茶馆改作棺材铺酒吧,咋样?”
“你是新老板?”小姐刮目相看,刚冷的热劲头又开始升温,“这身打扮也够新潮的。”
“你是又性感又新潮,”他色眯眯地赞美道,“我这边一换门庭,就请你过来当女招待。”
大约十年前,这条城乡结合地区的烟花巷还是农田和菜地,清澈见底的溪流横贯其间,成群的光屁股小孩在溪中戏水,用竹箕撮小鱼小虾,还有竹林、炊烟,从夕照中归来的农民。可而今,记忆里的田园牧歌稍纵即逝、灰朦朦的水泥楼,以千篇一律的样式胡乱扩张着,源自都江堰的上千年历史的清溪已沦为地狱一般地排污沟。由于这条臭沟实在有损市容,被环保部门从上面铺搭水泥板,彻底封死。然后,一楼一底的商业铺面在暗沟上构筑,闹市兴起了。
具有社会主义特色的物质文明就如此衍生,发达开来。首先租占铺面的,是极其简陋的小吃店,经营面食、米粉、各类烧菜;紧跟其后的是麻辣烫小火锅和小超市,再接着是发廊(美容美发店)、卡拉OK、录相茶座和私人诊所,其间夹杂数家时装店和公共厕所。
一旦城里扫黄风紧,各种身份的嫖客就穿过乌烟瘴气的汽车站,潮水般涌入,于是因争风吃醋引发的刑事案件频频发生。有一次,阿拉法威目睹一位壮汉硬闯女厕所,持刀追杀朝三暮四的小姐,却被守门老汉一铜瓢砸翻在地。从此,这老汉被众邻里誉为“粪瓢雷锋”。
排污暗沟上的繁荣迷惑着阿拉法威,同卖笑女郎们的厮混给他孤独苦闷的精神生活抹上了一笔粗暴的粉色。事隔多年,他依然能记得与发廊小姐小虹作爱的每一细节,并心旌摇荡。
小虹是位土气未脱的山区姑娘,眼睛小,脸蛋黑,出道不久,打扮得却象一只饱经风尘的乌骨鸡。她可能整天没做上生意,所以饥不择食地勾搭起邻居来:“和尚过来享福嘛,洗头、按摩、泰式踩背,全套才50元钱。”
“你的脸涂得太花了。”阿拉法威直言不讳。
“我的心不花。”小虹笑出浅浅的酒涡。她欺上前来,弯腰捡一条手巾,敞领内大乳房顿时呼之欲出。
阿拉法威刹那灵魂出窍,嘴半晌没合拢。就这样,他如一条种狗被牵着穿过门上的大镜子,进入暖哄哄的淫窝。火车硬卧般的厢位,他乖乖趴上去,任小虹踩在脚下。冰凉的脚后跟从颈部搓起,缓缓碾过脊梁,占据了屁股。接着,后跟换成脚趾,象跳芭蕾舞,在肉波间晴蜓点水,偶尔失脚,就直插后胯肾根。阿拉法威喘着粗气,筋肉经反复过电,胀得硬梆梆的,一股骚风从骨节透出,呼啦作响,将他的皮囊鼓荡起来。“别他妈来虚的!”他哑叫道,腾身擒住小虹的脚踝。后者双手正吊住头顶横杠,耍猴般荡起了秋千。
“踩背50元钱一个钟,”小虹一边抗拒一边侃价,“打手锤出浆,加一个钟,打炮再加两个钟。”
“我给你一百个钟。”阿拉法威狞笑道。
“我要喊人了!”
“你喊嘛!”阿拉法威握住生殖器塞进她的嘴里,“日垮你这座闹钟。”
小虹被他排山倒海的声势镇住了,转瞬间,精液泛着白沫,从她的口喷溢而出。太多太急了,不仅是精液,而且是骨髓、体液、脑浆,他的身体卜地瘪了。而她呛得猛咳,乳峰也随之乱颤。
象做错事的小孩,他提起裤子,蹲在一旁,小虹情绪稍定,哗哗地拉卷筒卫生纸擦身,“你一百年没性交了吧?”她揶揄道。
“六四之后我就没性交了。”他承认道。
第二夜他主动找小虹,她却推辞说:“我刚做了生意。”他强笑道:“我请你吃夜宵。”
他们进了路边小火锅店,一言不发地等到麻辣红烫滚沸,方下了一大把牛肉串。小虹饿急了,不歇气地捞吃了三十条个肉串,口鼻一塌糊涂,丝丝嘘气。“你真是一尊吃神,”阿拉法威不怀好意地抬举道,脑海却掠过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里面有若干不堪入目的性交镜头。“你读过书么?”他问。
小虹抬起头,满面油光,“我当然读过书,”她提高嗓门说,“我有大学文凭。”
他想追问一份假文凭多少钱,可出口却成了:“哪你做小姐是勤工俭学喽?”
“我当然勤快。”小虹答非所问。
“我给你讲一段故事,”阿拉法威卖弄道,“有位捷克诗人去与一个女革命家约会,为了防止相见时过分冲动,损害自我的形象,他就事先用绷带把鸡巴捆在大腿根……”
“你太下流了,”小虹打断他,“比劳动人民还下流。”
“这是《为了告别的聚会》,世界名著。”
“蒙人吧?”小虹嗤之以鼻,“看来你我话不投机。”
阿拉法威嘿嘿干笑道,“哪就直来直去做生意?”
“没情调的事我不干,”小虹果真大学生一般矜持起来。
“你要来啥情调呢?”阿拉法威耐着性子道。
小虹托着腮帮想了想才说:“我们来猜谜,咋样?你输了,给钱,我输了,就用身体买单。”
“我先出题。”阿拉法威磨拳擦掌。
“我先出。”小虹发狠道,“我搞不过你这文绉绉的流氓。”
阿拉法威屏息恭听,小虹一板一眼地背诵道:“杂草丛中有条沟,一年四季溪水流,不见牛儿来啃草,只见和尚来洗头。”
阿拉法威作思考状,然后掏腰包付清20多元的餐费。“我们走吧,”他命令道。
“谜底呢?”
“在裤裆里。还是50元一个钟?”
“要情人太累,还是嫖轻松。”一位大腹便便的阔佬浸在热雾蒸腾的大圆木桶里感慨道,两尾美人鱼偎在他的腋下。新世纪的阳光穿过天窗斜斜透入这间仓储式的包房,一字排开的三座大木桶里,身份各异的三位嫖客正在泡澡。“这人间天堂是我先发现,”胖子夸口道,“距离市区才20多公里,风景如画,地点隐蔽,小姐也质优价廉。”
“彻底解放了!”另一位矮子扛着女人大腿欢呼道,“我上一个情人耍了两年,花销无数,到头来却寻死觅活地逼我同老婆离婚。两婆娘碰面就扭打成一团,我护哪个好?真他妈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老兄想法太多,谨防得心脏病。”实干的瘦子趴在一袭裸背上搭话。“加不加热水?换不换小姐?我已放了两炮,再泡两个时辰,缓把劲,吹吹箫,看能不能放第三炮,把肚肠里的残羹剩汤统统抖出来。太便宜了,要一个小姐才150元,都江堰城外的金马镇,猪圈搭个棚也敢开夜总会,整条街几十家,全是选择清一色的猪窑子,点一个小姐也得几十百把元。”
“我太肥,射精费力。”胖子诉苦道,“每次高潮都必须边日边拍小姐屁股,啪啪啪,如奏军乐,汗水淌得要把人淹死。嘿,总算找了个好归宿,木桶内泡着玩着,夏天不出汗,冬天又暖和,有情绪就日,没情绪也图个摸得舒服。据这儿老板介绍,热水里下了20多味中草药,补肾壮阳,去狐臭,去风湿,去虚火,能返老还童。”
“以前皇帝老倌的福也让你我享了。”矮子充满自豪,“我还要第三个女的,你们呢?”
“省点灯油,40多岁的人了。”胖子劝道。
“你们近日碰见过老威那傻屄么?”瘦子突然转话题道,“他在闹革命,还是在写诗?”
“他出了一套《中国底层访谈录》,被新闻出版署查封了。”胖子道,“其中有篇《嫖客唐东升》,据说就是你唐见的原型。”
“那《书商万人敌》是你万恶的原型啰?”瘦子反唇相讥,“一颗有文学理想的脑壳被钱烧坏逑了。”
“狗日的,啥子破事都朝外捅,”矮子击水而起道,“看哪回咱们也设个套让他钻。”
“好嘛,雇个漂亮鸡婆勾引他,再报警扫黄。”胖子哈哈大笑道,“上海诗人某某就这么栽的,听说与鸡婆侃了几个小时的哲学才掏出家伙,还没凑拢洞口就缴械,关了8个月。”
“这么干太卑鄙,”瘦子迟疑道,“你我六四也坐过牢,哪能勾结专政机关陷害昔日的难友?”
“莫翻老黄历,要不女人也玩不尽兴。”胖子冷笑道,“啥子叫勾结?不与政府勾结能把生意做大么?这相当于国共两党第四次合作。小姐您说呢?”
“万哥说得正确,”那妖精捧起奶子附和客人道,“合作挣大钱嘛。”
“不挣钱,乱咬人,”胖子义愤填膺得提高了嗓门,“你们说这老威可算江湖上第一疯狗?该不该让人民政府为民除害?”
“改日咱们在酒桌上再议好么?”矮子磨拳擦掌道,“现在我要操屄了。”
阿拉法威在母亲的茶馆昼伏夜出了半个月,见市面没啥异常动静,就试着回家探父。又过半个月,仍不见出事的兆头就放下心来住扎,重操文字旧业兼会旧友。转眼,六四血案一周年快到了,大街上的警车与巡逻哨密集起来,然而地球照转,日常生活依旧。人民群众在各类通辑令、布告的包围之中,吃喝、上班、谈笑,街头巷尾的串串香小火锅越发兴旺,即使夏日深夜,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永远的麻辣味。这一时期,阿拉法威了创作了若干献给故土的诗篇,其中有以下段落:
从乌江上游归来,扎进一马平川的天府,梦想高飞的双翼化作火锅里的鸡翅。自先祖的冥空俯瞰,大盆地亦如世界上最壮观的火锅,里面翻滚着牛肚一般香喷喷的山脉。河流冒着气泡,穿过鸭肠和黄喉,卷入父老乡亲无底的嘴里。春夏之交,他们甩着膀子,蘸着太阳的油碟,在麻辣稠汤内浸泡,腰围沿着地球的赤道飞速膨胀。哦,诗人们,那些80年代的翩翩少年转瞬已进入臂部肥硕的中年
丰衣足食,稍不留意就长肉,而一个胖子似乎与苦难无缘。活得太滋润了,糖尿病和高血压就乘虚而入,科技就这样代替上帝拯救懒汉,富含激素的饲料广告因此家喻户晓——三个月催肥一头猪,一个月催肥一个人——让经济杠杆撬翻民主、人权或革命,让四岁小孩就精于算计和强奸!这就是人类盼了多少年多少代的大同境界么?
当人血和佳肴在同一天平上,你选择什么?
当耻辱的记忆和无耻的娼妓摆在同一天平上,你选择什么?
选择什么——天该黑就黑,犹如一个短句——白昼就这样卡在食客们的喉管里……
“奥斯维辛之后无诗人,你却写了这么多。”阿拉法威的友人甲还回诗稿,又抬起了筷子。
汤锅辣雾腾腾,矮桌前围坐着四条赤膊壮汉,杯盘狼藉,湿地上堆着油腻腻的竹签。这一带背靠新南门,陋巷交错,犹如迷宫,白日里处处关门闭户,路烂人稀;可一入夜,路灯下上百家小火锅店仿佛一齐从地缝里钻出来,矮桌相接,蜿蜒曲折,食客汹涌,闹得个水泄不通。“至少有几张张油嘴在咀嚼,”友人乙评说道,旋即举起啤酒瓶提议;“今天给老威接风,大家都干一瓶。”
“半瓶吧,”阿拉法威悻悻地揣起诗稿,“又不是牛饮水。”
“对,喝慢点,”友人甲附和道,“边喝边叙旧嘛。”
“成都自古就是美食城,”友人丙侃道:“据我的二姨妈讲,民国时期,几拨军阀争夺地盘,风一般刮来刨去的混战,几乎每天都能听见枪炮声,可大伙照吃不误。现在的万岁展览馆,以前是老皇城坝,有天安门那样的门楼,由洞进去,日夜都赶庙会,小吃摊望不出头,三大炮、龙抄手、赖汤元、麻婆豆腐、夫妻肺片,真是百花齐放,你就是浑身长嘴也对付不过来。月饼、麻饼、酥饼、肉饼、锅魁夹大头菜,拿在手上,油油汤汤,能浸透几层纸,连抗战阶段,日本飞机轰炸,也没败了群众的好肠胃,炸弹轰了这一片,那一片小吃转眼又冒出来。”
“所以,愤世嫉俗没啥道理,”友人甲意味深长道,“来吧,狂吃!”
“六四亡灵会宽恕我们,”友人丁用筷子迎空划了个十字,“谁都想活着。”
“生活永远在毫无意义地重复,”阿拉法威想,泪水情不自禁地蒙住了眼眶。他仰起头,在昏暗的路灯之上,是茫茫星空,冤魂在星空中穿行着,和夜风一起啜泣,呻吟着,“永无尽头么?”他喃喃自语道,脑海内闪电般摇过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哀歌》:
从他的眼里我看到最后的光在闪烁
在高傲的天堂的光芒中
无论我走到哪里
一个失明的老人都在我身旁……
席终人散已近拂晓,友人甲醉醺醺地邀阿拉法特同归,他拒绝,甲却死吊住他的膀子说:“父母家不是你的家,走吧,老威。”
他搂着个醉汉,浪荡在街头。一年前,这儿还是个超级大舞台,川流不息的人们没日没夜地登台表演,游行、演说、示威。他曾在茫茫人海里游泳,一只手随着嚣张的巨浪从他的手心里出去,他与他的情人就这样分开了……而现在,时过境迁,爱国和爱情都叹息般唉唉退入记忆深处,空荡荡的大街,他搂了个醉汉。
出租车在身旁减了几回速 ,他都勇往直前。就这样过了三条街,月光已变淡,象捺在空中的一点指印。阿拉法威累了,甲却当街吐了一回,清醒了些,竟拽着他歪歪斜斜倒进了家门。
当他们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黄昏。门铃嘟嘟响了,甲率先起床叫“等一等,”接着,阿拉法威的前任情人出现了。
他垂头丧气,站在地铺中央,光脚丫互相搓着,似乎在掩饰内心的波动。甲在身旁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李彤,这是大难不死的光棍老威。”
“我听说过,”李彤提高声调道,“你没有逃出国么?”
“六四之后,我与所有朋友都断了音讯,”他轻声答道,“在穷山沟里瞎转。”
“你们过去认识?”甲诧异道,“世界真小呵。”
“你是著名诗人,为啥不扛着你的诗朗诵磁带到海外避难?”李彤眨巴着大眼睛讥笑道。
“我胆子小,没门路,”他承认道,“怕出去了又被谴返。”
“老威是稀客。你怎么还是口无遮拦?”甲埋怨道。
跟着又是喝酒。李彤手脚麻利,下厨弄了一大桌菜。甲放了点音乐,日本喜多郎的《天界》,当时在文艺界极为流行。甲不愧为作家,三居室内除了字画和家俱,就是书。阿拉法威参观了书房,甲从屋角搬出铝合金三角梯,扶他登上书匮顶,“我经常坐在这把梯子上看书,”甲仰脸炫耀道,“博尔赫斯的《交叉路径的花园》,一翻就入迷,好几个钟头。”
“瞎子写给明眼人的书么?”他笑道。
“如果不是有爱情,我倒宁愿变成瞎子。”甲叹息道。
他草草流览了一遍书目,就下梯回客厅。他们如神士一般在一派温馨中相对而坐,恍若隔世。“我结过婚,经历过不少的女人,”阿拉法威不合时宜地感慨,“可她们都失踪了,到头来,我只能两手空空地投靠父母。”
“你就没有浪漫过么?”李彤隔着玻璃杯问,“比如花前月下,比如沿着鱼鳞般闪烁的江涛漫步?水面上吹来一阵阵薰风,一艘几层楼高的客轮正缓缓离岸,你站在鹅卵石滩上,凝望着船舷边的姑娘,她在向你挥手,你感到客轮5和江岸象一把越张越开的剪刀。咔嚓一声,星星从剪中飞溅起来……”
“你在写诗吧?”他勉强地点点头,甲也懵头懵脑道,“你别逗老威。”
李彤喝光一杯葡萄酒,脸蛋艳若桃花。她从椅子上挪动屁股,坐向甲的膝盖,她搓揉着甲的耳轮,从餐桌对面乜斜着前情人。
“你们俩好得象连体婴儿,”他由衷地恭维道,又灌下一杯酒。
酒足肉饱,他们移师书房,坐在地毯上继续听《天界》,品茶,阿拉法威的情趣越发高雅,而甲与李彤却如牛皮糖,一旦粘上,就再也扯不开了。他们当着客人的面,隔分把钟亲个嘴,阿拉法威几番告辞,他们都竭力挽留,“你们俩倒有事干,我呢?”他苦笑道。
“就把这儿当酒吧,你与一对情侣同张桌子,”李彤挑畔道,“老威您什么没见过?”
“老威唱支歌吧,让李彤弹琴伴奏。”甲提议道。
“我现在只想搂个橡皮女人睡觉。”
“唱支歌吧。”甲鼓励地望着他,并从墙上取了吉他递给李彤。
“太煽情了,当心我哭出来,”阿拉法威闭着眼睛道。“好吧,就唱一首日本歌,作者我忘了。”于是他哑着喉咙低吟道:
你就是你
你不能变成我
就连你在那儿无声地苦斗
我也只能无声地注视……
他反复了几遍,李彤拨拉着琴弦,若有若无地渗入和声,如水一般浸润着喘息,哽咽与空白,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应和起来。阿拉法威眼眶红了,他仰望着屋顶,透视过去,跟前趸过一条跛脚的狗。“我是一条老公狗,你是一条小母狗,”他曾经对李彤唱道。而现在他走了太多的路,跛了,从心灵上跛了。
甲瞪圆了双眼,似有所悟。他终于轻轻抽掉李彤手中的吉他,并把手指竖在嘴唇边嘘道,夜深了,结束吧。”
“结束吧。”阿拉法威惊醒似地跳起,伸个懒腰,将草草叠起的被褥重新铺开。他偏头冲甲道:“还‘嘘’呢,真他妈做作。”
一熄灯躺下,他的生殖器就勃起了,龟头通电般酥麻。他在被子下叉开腿,虚无之中,卧室在他的胯下虚掩。李彤阴道后置,所以喜欢兽奸,她尾椎上有颗大红痣,仿佛是性奥秘的按纽。他忍不住想:“不知甲能否摸索出要领?”
他曾倒错过去舔她的痣,淫水泛滥之际,他起身搬出两面镜子,让她高翘臂部认识一下这颗按纽,她却呻吟道:“老威,我要死了。”
他只好满足她,然后戏言道,“这颗痣要是长在下巴,就好了。”
“我又不是毛泽东。”她娇喘着回答。
他回味无穷地进入梦乡,整个房间象个桔子被剥开了,他在这一瓣,而李彤和甲在另一瓣内重叠、翻滚,他隔着桔瓤观赏着,“姿态不对,”他评价道,“甲是个蠢猪。”他从桔瓤里钻过去,硬把李彤扳趴在甲的身下,她骂他叛徒,“这是组织机密,”她哭道,“老威你怎能出卖组织机密?”他一下子懵子,甲却一巴掌搡开他,声明道:“我对屁股没兴趣。”
他们瞎干了一场,累得臭汗如雨,战绩仍不佳。甲操不了几下就脱靶,重新插入又颇费周折,终于恼羞成怒,象轿夫一般将李彤的双腿扛上肩,呼哧呼哧爬起坡来。“甲,我受不了!”李彤哀求道,那皮肤粘贴又扯开的钝响令阿拉法威心颤:“甲,我实在受不了!”李彤哽咽起来。“我更受不了!!”甲吼道,接着是铁器碰撞的铿锵。阿拉法威捂住双耳,还感觉到战场的尘土飞扬或金蜂狂舞。当一切归于死寂,他窥见了从卧室门缝透出的灯光。然后是上厕所的动静,抽水马桶奔腾汹涌。他看见了海,他正躺在海面等待日出。
半个月后,李彤跳楼自杀。此前,她单独面见阿拉法威,要求重修旧好,他断然拒绝。“我不能对不起朋友!”他嚷道。
“哪你根本不该出现!”她绝望道,“你想没想我的感受?就一墙之隔,我跟他,可心却跟你。”
“我没心,我宁愿找个鸡婆也不要你。”他发狠道,“麻烦够多了!”
“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
“警察在抓我,你也在抓我,”他谵狂道,“你们要拿我怎么样?”
“好吧老威,”李彤咔咔笑道,“你会装疯,哪看谁疯得彻底。”
她从阿拉法威家的对面跳楼。那是六层楼,她乘着美好月色爬上平台,然后一个俯冲。街面上刚好有一辆出租车路过,她摔落车顶,篷地弹起几尺高,方重重地翻下地,血浆迸溅,当场气绝。出租车一个急刹停下,司机还把她抱起来,可转念又放下,报了警。
除了一张纸条,她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警察依据纸条上的地址,几分钟就敲开了阿拉法威的家门,他还以为东窗事发,马上穿戴得整整齐齐。没料到警察开门见山道:“你是李彤的什么人?”
“朋友。”他回答。
接着去了趟派出所。录笔供。照他提供的电话号码,甲也接到通知,不到半小时就赶拢了。
犹如五雷轰顶,阿拉法威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似乎已老态龙钟了。甲拥着亡妻嚎啕大哭,但没有丧失理智,他承担了所有责任,却不再看阿拉法威一眼。
凌晨五点,阿拉法威如漏网之鱼一般脱险,他回到家,倒头便睡,这一次,他没做梦。甲已经拒绝了他为李彤送葬的请求。这世上有太多想不透的事,他累到极限了,绷紧的弦反而出乎意外地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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