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嚎叫》(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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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海
一
1955年,美国旧金山西部地方法院的一个法官接到诉状,当地警察局公诉几天前在当地六号画廊举办的一场诗歌朗诵会。会上最出风头的一首长诗,内容惊世骇俗,使用了大量色情和暴力的词汇,但是朗诵起来却气势非凡,不可一世。那天的朗诵会自然也吵爆了画廊的顶棚,不仅惊动四邻,而且引起了当地警察局的高度关注。
那旧金山警察局告的就是这首称为《嚎叫》的长诗,认为这首诗挟嫌“淫猥罪”,要求法院予以禁止。那天坐堂的法官姓字名谁,已不可考,但是法官的当堂判决,却引出了我们这半个世纪之后的话题。法官阅读了这首长诗之后,认为它“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嚎叫》的作者金斯堡顿时出名,据美国的《读者文摘》的报道,以《嚎叫》为名的诗集一下子卖掉了三十六万本。金斯堡可谓名利双收。
如果说旧金山地方法院的一个不知名的法官改写了世界的当代文学史,那只是将历史偶然性和必然性混为一谈的说法。但是他的确造就了一个金斯堡,并由金斯堡作为领军人物,在当代文学史上赫然留下了一个称为“垮掉的一代”这样的一个文学群体,并且影响深远。
二
1986年,我正在北京沙滩后街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写中小学历史教科书。分配到头上的任务是编写教科书的世界现代史部分,因此不免涉猎了许多现当代的文化艺术方面的资料。景山脚下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收藏的图书资料非常丰富。那个年代,就收藏了大量的英文原版著作,包括英美国家七十年代出版的介绍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主要图书。
1986年到1987年,在编写教材之余,写了一本《二十世纪西方文化简史》。这大概也是国内第一本现当代西方文化史。书稿写完之后,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愿意出版,但是临发稿的时候,当时的社长兼总编却坚持认为,因为作者还太年轻(本人时年22岁),所以这本书不能称为“史”。于是提起笔来,把书名改成了《二十世纪西方文化史掠影》。这是非常愚蠢的一种做法,因为这样一来,这本书岂非不好销售?何况改成“掠影”,不伦不类之极,这就好比是把年轻母鸡生的鸡蛋,硬是不叫鸡蛋,而称为“嫩鸡生的蛋”一样。
这且不说,这本书名被改得糊涂的文化史当中,不仅介绍了金斯堡、《嚎叫》和“垮掉的一代”,而且用了一整页的篇幅,刊出了《嚎叫》的中译本选段:“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被疯狂地毁坏,饿着肚子歇斯底里地赤裸身体;/拂晓时分拖着脚步穿过黑人街区,希望寻找一针够劲的毒品。
/……”(见《二十世纪西方文化史掠影》,阿海著,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第229-233页)
我的这本《二十世纪西方文化史掠影》肯定不是第一个在中国介绍金斯堡的,但是却肯定是第一个将他写进了中文的历史书当中。这本书也和其他人的介绍文章、事件和人物组合在一起,构成了金斯堡在中国的影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我正在埋头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兄长严力,在纽约和金斯堡成了朋友。
三
八十年代,诗歌是中国最神圣的东西。各种思想的浪潮从西方而来,头上都多少顶着一张诗歌的荷叶。在囫囵吞枣之中,金斯堡对于中国年青诗人的影响,虽然很大,但是却不是直接的。除了严力等几位早年去美的诗人之外,中国诗人普遍是不了解美国社会五十年代的郁闷和其他的社会背景的。也许是在今天,当诗歌终于成为不是东西的时候,中国诗人倒是多少能够体会金斯堡当年的闷骚。
但是金斯堡的影响依然是巨大的。中国诗人可以不理解他的闷骚,但是理解他的愤怒。“我这一代的精英在手臂上烫出香烟洞,表示对资本主义使人麻木的烟雾的抗议”,正是当年传诵一时的名句。中国诗人当时肯定不了解金斯堡在这里指的资本主义,因为资本主义在中国已经被消灭殆尽近四十年了,但是凡是写诗的人,却都知道“使人麻木的烟雾”。
“垮掉的一代”,在美国五十年代的语境中,蕴含了对当时社会由市场、伦理、选举、基督教等关系建立起来的社会存在的一种反动。当金斯堡影响中国的时候,这种语境毫不存在。影响中国的只是对社会反动的勇气。除此之外,金斯堡勇敢地将各种词汇,大俗大雅,统统入诗歌而朗诵之,相信对中国诗人在文学性方面也有相当的鼓励和启发作用。
四
旧金山的那位地方法官作出如此高明判决的半个世纪之后,金斯堡的影响在中国也逐渐式微。而恰恰是这个时候,中国产生了金斯堡在五十年代奋笔书写《嚎叫》时的类似的语境和郁闷。可惜,远远地听到的,从那里传来的并不是充满愤怒的吼叫,不是敢于向“资本主义那使人麻木的烟雾”叫板的声音。我听到的是一片呻吟,逼住嗓子的娘娘腔,以及自虐下半身的低俗之声。
这也是一个文学的悖论。金斯堡影响的一代中国诗人,是最没有相同语境的诗人;而相同的语境产生的时候,金斯堡在中国失去了魅力和穿透力。也许,中国正期待或者酝酿着自己的诗人,从“垮掉的独生一代”中破空而出;也许金斯堡已经属于历史,而且仅仅和八十年代中国的历史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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